马萨诸塞自然史[10]
冬日的读物,要数自然史方面的著作最有意思。窗外雪满大地,我正在读奥杜邦[11]。这书让人非常兴奋。他写到了木兰花、佛罗里达的礁群与和煦的海风,也写到了篱栅、木棉树和食米鸟的迁徙,另外,他还写到拉布拉多[12]冬去的海滨,以及密苏里河支流春来的融雪。这书不仅再现了异彩纷呈的大自然,真该感谢,它也让我更加健康。
冬天,一听到唐棣、杜松和美洲商陆的名字,我就会格外来劲。这些质朴的夏日光彩难道不就是天堂的要素?拉布拉多和东缅因,多么生机奔腾的辞藻,联邦休想与之比肩!消极的人却置若罔闻。即便盛衰消长只见于四季轮替,我们也绝不会兴趣索然。世上有好多事正在发生,议会又知道多少?柿子树和七叶树都在写怎样的日记?还有条纹鹰呢?卡罗来纳、大松林和莫霍克河谷经冬历夏都在透露些什么讯息?一味限于政治圈子毫无乐趣可言,人一旦被视为政治团体的一员就会掉价。如此看来,限于一隅便意味着退化沦落。邦克山和新新监狱之间的往来渠道就不多,哥伦比亚特区跟沙利文岛也是一样。除了一阵东风而或南风疾扫而过,那里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社交圈子里找不到健康,健康在大自然之中。除非我们走进自然,哪怕就那么一瞬,要不,我们就会面色苍白,暗淡无光。社交圈子向来有病,声望越高则状况越糟。那里没有松林中有益身心的气息,也没有高山牧场上常青草木沁人心脾、颐养健康的芬芳。我身边常常会带些自然史方面的书籍,那是灵药,翻开阅读就能让人恢复健康。在病人眼里,自然肯定有病,而在好人看来,它却是健康的源泉。人的心里只要有一抹自然的美景,则危害难以近身,而沮丧也会远离。人在领受过自然的静穆和恬适之后,绝对不会宣说绝望的教义,也不会在精神或是政治方面鼓吹奴性和暴行。只要跟“皮毛诸邦”[13]毗邻,身处大西洋侧畔的我们就不会锐气消减,连它的名字都能随时让人意气昂扬。云杉、铁杉和松树会让人远离绝望。在我看来,不论是牧师宣讲的信条,还是教徒笃信的教义,都忽略了大奴湖[14]畔身裹毛皮的猎人,遗漏了爱斯基摩人坐着狗拉的雪橇,也忘却了在北方晨昏莫辨的夜晚,咬住海豹与海象穷追不舍的猎逐场景。有人常常为世人过早地敲响了丧钟,他们不是身染疾病,就是被疾病的幻象所困。除了为忙碌的活人置办丧衣,撰写墓志外,这些坐而布道的教士难道就无事可做?人们践行的信条会使教士的安慰显得荒谬可笑。如果说辞不像蟋蟀的叫声那样让人顿感快乐安恬,那么任是谁在宣讲,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只要林间有蟋蟀的鸣叫,树木肯定会迎着天空茁壮拔节。光彩熠熠的溪流总会给我送上问候,让我清爽,如果人们不是这个样子,我就会觉得乏味。没有欢乐谈何生命?且看,鱼苗在池塘里跳跃,昆虫应夏夜之邀大量涌现,雨蛙高歌不止,让春日的森林替它伴唱,蝴蝶不动声色,而五彩斑斓的翅膀上却记录着多少意外和变故,还有那小河中的米诺鱼,果敢地逆流而上,鳞片被河水磨得光彩闪闪,映上了河岸。
宗教、文学和哲学的叫嚷从讲坛、学苑和客厅里传了过来,我们居然认为这些嚷嚷会震彻寰宇,跟地轴的吱呀一样无所不在。但是,人如果睡得很沉,那么,从黄昏到黎明,自然会将这些声音置诸脑后。倒是那表盘上的钟摆,在它三英寸的摆幅之内,大自然每一瞬的伟大脉动都尽显无遗。一旦我们抬起眼睑,打开耳郭,这般嚷嚷就会消失,像行进的火车在一阵烟雾和咔嗒之中无影无踪。每当在大自然的角隅里探察美景,心中的宁谧释然促人沉思默想,我便会神往一种无可名状的幽僻生活——多么静穆,又多么恬淡。要玩味苔藓之美,就得去极端神圣僻静的角落。对格外主动的生命搏击而言,科学研究是何其壮美的训练!科学研究所示的勇气无可匹敌,远比四方传扬的斗士之勇让人难忘。我欣然得知,泰勒斯[15]在夜间激动不已地起床并非偶然,这可以从他的天文学发现得到印证。林奈[16]在动身前往拉普兰时,检查了一遍“梳子、换洗的衬衫、皮马裤和防虫网罩”,志得意满,神气活现,俨然拿破仑在检阅远征俄罗斯的炮兵。此人的沉静勇气让人钦佩,他那双眼睛将要注视鱼儿、花朵、鸟雀、四足和两足动物。科学女神向来充满勇气,因为她拒绝一知半解,因为她的眼中没有含混和风险。她会从容地检查懦夫仓皇遗漏的东西,会为以她为前导而诞生的一系列学科破土拓荒。懦夫与科学无缘,因为世上没有关于无知的科学。或许该有一门研究勇气的学科,因为勇气总在前行却拙于倒退。果真如此,它就会直面各种情况有序前行。
还是让我们切近拟定的话题吧。昆虫学在一个新的领域拓展了研究对象,所以,我走近大自然的时候也让自己更加开放,更加自由。该学科的研究还表明,宇宙的创造并非提供了一个框架,而是巨细无遗,无微不至。大自然经得起贴近入微的审视,欢迎我们观察极小的叶片,像虫子那样面对寻常的存在。它没有留下任何空白,它让生命无所不在。因此,我也会来一番探究。夏日的午间,林林总总的叫声不绝于耳,好像构成宇宙的质料和沙粒,让我饶有兴致地打探其来源。谁会忘记尖利清亮、反反复复的蝉鸣?早在古希腊时期,人们就在侧耳聆听,一如阿那克里翁[17]的颂歌所示:
秋日的中午,到处传来蟋蟀的鸣叫。不过,它们跟夏天时一样,主要在黄昏放歌,于是,岁月的黄昏也让这漫无休止的歌声请到了人间。夜晚的脚步按部就班,折磨世人的野心家也休想让它改变分毫。夜的脉动,蟋蟀的吟唱,以及临终守望时壁间钟声的滴答,一切相应相符,毫厘不爽。请你竭尽所能,与它同步。
马萨诸塞的鸟儿大概有两百八十种,有些在这里常驻,有些只在这里避暑,或是顺路来访。跟我们一起过冬的鸟儿同我们惺惺相惜。五子雀和山雀在林间幽谷中结伴而飞,面对冒失的不速之客,一位会严辞责骂,另一位则会语焉不详地来上一番蛊惑。松鸦在果园里尖叫,乌鸦在风暴中啼鸣。山鹑用自己褐黄的身影充当着由秋至春的过渡,让夏日的纽带保持不断。老鹰顶着冬日的疾风,坚如勇士。百灵和知更鸟[19]藏在林间的泉边。雪鸟大大咧咧,要么面对花园的几粒种子挑三拣四,要么在院子的一点面包渣中挑肥拣瘦。偶尔会传来伯劳的歌声,那旋律舒展自如,温暖热情,于是又把夏天给唱了回来:
春天举步前行,河冰开始消融,我们最早的访客也稀稀拉拉地显出了身影。古老的特俄斯歌手[20]又展开了歌喉,他既为希腊吟咏,又替新英格兰放歌:
春归来
这时,野鸭会飞落到宁静的水面,鸥鹭与它同行,乘着掠过草场的东风。它们三三两两在水面游弋,不时梳理羽毛,不时没入水中,啄食百合的根柢以及被寒霜抓紧的越橘。雁阵在天空首次出现,它们奋翼北去,状如长耙,又似水波。歌雀在灌木和篱笆间泠泠放歌,向我们致意,百灵的歌声从草场传来,忧郁哀怨,清新悦耳。蓝知更鸟活似一束天蓝的光线,在我们散步的时候一闪而过。这时,也能偶见鱼鹰在水面威严地驶过。无论是谁,但凡看过它一眼,就很难忘记那翱翔的雄姿。它在天空展翅,好像一艘破浪的船只,足以搏击凌厉的风暴,又不时转身,活似即将倾覆而一侧竖起。它钩爪紧握,如控弦待发,有国士之风;它傲然飞临,简直是森林跟江河的主宰;它双眼威逼土地的主人,让对方觉得是自己贸然闯入了这片天地;它返飞时也从容镇静,依旧在搏击开进。有一对鱼鹰常年在附近捕鱼,我在近旁的湖上猎杀了一只,长逾两英尺,翼展达六英尺。纳托尔[23]说:“古人,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声称鱼鹰会教幼鸟凝视太阳,学不会便要杀死。连林奈也因为崇古而认为,鱼鹰的一个爪子脚趾相分,另一个则部分相连,所以一个爪子用来游水,另一个爪子则用以捕鱼。”可是现在,它那受训的双眼已经暗淡无光,而林奈提到的双爪也已然无力。不过,它依旧叫声尖厉,鲠结在喉,双翼带风,犹似海啸。朱庇特的凌虐横暴见于它的利爪,而其狂怒又见于那倒竖的颈羽。它让我想起阿尔戈号[24]的远征,即使委顿慵懒的人也会为它所激,前赴帕纳塞斯[25]上空巡游。
戈尔斯密和纳托尔描绘过麻鸦的声音。现在,不管早晨还是夜晚,这低沉的声音往往从池沼里传来,像是水泵抽水,又如霜冻的早晨远处农家院落在劈柴。麻鸦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我没在任何地方见过交代。有一次,邻居见它将喙插入水中,吸足之后挺身昂头,脖颈一胀一胀,如此四五番,将水呕出,喷到两三英尺开外,每次伴有低沉的声音。
不久,扑动会在山间的橡树林中嘎嘎而鸣,如同声声召唤。漫长的夏日终于应召而至,一个新的时代平静而沉稳地拉开了序幕。
五六月间,林中的合唱便到了高潮。林地寥廓如许,人耳锐敏如斯,试想,还能如何使这里歌声盈耳,无所不在?
季节继续推进,顺路来访的鸟儿相继离去,森林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鸟儿点缀沉闷的气氛。可是,在林子深处,漫步独行依旧能为各种心境找到回应和表白。
天气湿热难耐,东菲比霸鹟仍旧在湖边忘情地歌唱。午间的热浪足以将一切搅混,镇子里依然少不了歌手。
秋光苒苒,有时略似阳春,干枯的草场高空传来鸻鸟的哨音,燕雀在林间穿行,食米鸟和扑动成群出动。疾风刚起,金翅雀便御风而飞,活似雨蛙生有双翼,在树叶的飒飒中窥探。鸦群也在天空出现,它们在低空栖迟流连的时候,站在地上就能点出数目,或一只,或三两只,相距半英里。一会儿就有上百只飞出视野。
记得有人说过,乌鸦是白人带来的,如果这样,我倒更愿意相信这里的松树和铁杉是白人栽的。乌鸦并非跟在人后的西班牙猎犬,倒是空地上盘旋的印第安幽灵,我一看到它,就会想起菲利普和帕沃坦[27],而不是温斯洛和史密斯[28]。它是黑暗时代的孑遗。妄诞的观念经不起推敲,却又长久地抓着世人,只要这样,则秃鼻乌鸦属于英格兰,而普通乌鸦属于新英格兰。
十月的夜晚,晚归的行人或水手会听到鹬鸟咕哝不清的哀鸣,缭绕在草场上方,幽怨声声酷似鬼魂。秋意渐深,霜染树叶,便会有一只孤零零的潜鸟来到幽僻的湖上,用狂野的鸣叫激荡山林。它会静静地伏在水下,直到过了换毛的季节。这只鸟儿享有“北方潜水高手”的美誉,可谓实至名归。你若驾船追逐,它便会没入水中,像鱼儿一样在水下游上六十杆甚至更远,速度极快,须拼力追赶。你如果再想找到它,就得将耳朵贴在水面,判断它会在哪里出现。它浮出水面就会拍击双翅抖去湖水,然后在湖面从容地游弋,直至再次受到惊扰。
一年之中,我们最常看到、最常听见的就是这些。不过,有时候会有一种极其陌生的曲调传来,跟卡罗来纳和墨西哥的环境相符,而与书本的交代大相径庭,这时你才会明白自己的鸟类学知识毫无用处。
据《报告》称,本州大概有四十种四足兽,其中人们喜闻乐见的是些熊、狼、猞猁和野猫。
春天来了,河水漫过岸堤,一阵风从草场吹来,带着浓浓的麝香气息,清纯盎然,使人心动,向往某种尚待探究的野趣。麝鼠出没的荒郊并不算远,它们的小居让人一瞥便难以忘怀。这些居室由泥巴和牧草筑就,沿河岸散去,高三四英尺,好似从书上看到的亚洲坟包。麝鼠便是东部数州的河狸,本地的河狸居然在数年之内有所增加。船夫都清楚,在梅里马克河的支流中,康科德河无法行船。据说印第安人称它为马斯盖得奎河,即大草原河,这条河跟其他河流相比,水流极缓且相当混浊,因此鱼类和猎物也相对丰富。据本地志书记载:“毛皮生意在这里曾经相当重要。早在一六四一年,殖民地就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由康科德的威拉德少校主管。他拥有跟印第安人进行毛皮和其他商品交易的特权,相应的义务则是将所购皮货的二十分之一上交公库。”现在,除了遥远的西部,我们这里也有人依旧用机关捕猎,到了晚上和早晨,他们会去查看一番而不用提防印第安人。一个人每年捕获的麝鼠在一百五到两百之间,而每天击杀的数目甚至高达三十六只。毛皮的价值今不如昔,数冬春两季品质最好。每年冰雪消融的时候,麝鼠会因为涨水而被逐离洞穴,要么在河里游动,要么依着河边的残株断桩,甚至是不胜其重的草叶和芦苇。这时,大批麝鼠会在船上遭到猎杀。虽然麝鼠大多时候非常狡猾,却容易落入机关,机关只需设在洞口,或是它们常常出没的地方,无需放置诱饵,有时涂点麝香即可。冬天,猎人会在冰上凿眼,等它们浮出水面便开枪击杀。它们的洞穴常常在岸上,洞口则在水下,入洞后渐渐升高,高于河流的最高水位。麝鼠用枯干的牧草和菖蒲垫窝,有时在河岸低而松软的地方,一脚踩下就会暴露。它们春天产崽,少则三只,多则七八只。
在早晨或者夜晚,平静的水面会屡屡出现长长的波痕,那就是麝鼠在过河。这时,它只将鼻子露出水面,有时还衔着一段用来筑巢的绿枝。发觉暴露它便没入水里,游出五六杆之远,最后躲进芦苇或洞府之中。麝鼠在水下一次能待上十分钟。有一回,它没有被惊动,我发现它在冰下吹出了一个气泡,随着呼吸时大时小。一旦在岸上察觉到危险,它会像松鼠那样立直身子,打探四周的动静,好几分钟一动不动。
到了秋天,河流的水位开始下降,如果在洞穴跟河水之间出现一片草甸,麝鼠就会用泥巴和牧草在旁边建起三四英尺高的小屋。它不会在这里育崽,不过往后河水猛涨时这里偶尔会出现幼崽的身影。这是它捕猎的营地,冬天用来储粮,也用以庇身。菖蒲和淡水贝类是麝鼠的主食,春天,营地周围会留有大量的贝壳。
佩诺布斯科特印第安人会穿戴麝鼠全皮,让四肢和尾巴耷拉在身上,而将头束在腰带下面当作口袋,盛放渔具和设置机关的药饵。
现在,熊、狼、鹿、猞猁、野猫、河狸和貂鼠在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了踪影,水獭即便偶尔显身也相当罕见,水貂也不像以前那么常见了。
在所有未经驯服的野兽中,可能唯有狐狸享有家喻户晓的盛名,从皮尔佩[29]和伊索直到今天,从来如此。它留下不久的踪迹让冬日漫步别有意味。一次,我跟上了狐狸几个小时前留下的脚踪,举步之际期望满怀,但愿能够发现林间精灵的蛛丝马迹,恨不得一下子将它按在窝里。我真想知道,是谁赋予它那优雅的曲线,而这线条又何以跟诡异的念头丝丝相扣?从眼前的足迹就能知道,它经由哪条路线回家,它面对的是哪个方向,而通过步幅大小和步调变化,又能知道它是在飞奔,还是在慢行,因为,即使最轻捷的脚步,也会留下一时难以消失的踪迹。有时候,你会发现有好多脚踪混在一起,那是蹦跳嬉闹花样百变的结果,由此可见,它骨子里是多么地百无聊赖,任乎情性。
每当看到狐狸无忧无虑地穿过湖上的冰雪,间或循着它的踪迹在阳光明媚的山梁上追寻,我最终只能放手,将它让给太阳和大地,一似将太阳和大地让给它这位真正的主人。它并非在日光下奔走,反倒像是太阳在伴它而行,显然相互之间恰然相契,灵犀暗通。如果雪很薄,只有五六英寸,就可以跟着踪迹追上它。这时候,它会执意寻找最为安全的路径,就算最终无路可走,依旧镇静得让人吃惊。即便恐惧不安,它也不会惊慌失措,有失风度。狐狸的步态略似豹子慢跑,积雪似乎根本奈何它不得,而它也会一路调节体能,量力处之。地面不平的时候,它会因地制宜,跑出一连串优美的曲线。它跑姿轻软,背上简直没长骨头似的。有时候,它会鼻子贴地嗅上一两杆,对脚下的路放心之后,便把头高高抬起。遇到斜坡,它就前足相并,推着积雪灵巧地滑下去。它步履轻盈,离得多近都很难听出动静,灵妙如许,无论远近都捕捉不了它的响动。
《报告》提及的鱼类有七十五类一百零七种。本州所有内陆村镇的河流湖泊所生的鱼类只有十来种,而它们的生活习性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渔夫得知这一情况肯定会大吃一惊。人们喜欢鱼类无非因其名称和产地,但我甚至很想知道它们的鳍条数目,以及侧线鳞片有多少。得知小溪中有米诺鱼之后,我认为知识有了长进,也觉得比别人更加走运。我想,我几乎得到了它们的眷顾,在某种程度上也加入了它们那个部类。
垂钓和打猎这种小事可能会激发荷马与莎士比亚的创作灵感,以前,我享受过这些简单的乐趣,现在,翻开《渔翁的纪念品》,盯着整版的插图,我都高兴得想喊:
人跟自然毗邻,所以行止举动似乎最有自然意味,于是跟她步调一致,自然而然。河水清澈浅亮,一张小小的亚麻渔网铺在上面,跟阳光下的蛛网透亮无二。我将船儿停在中流,俯视日光下的水面,想看看人们编成的那些网眼,转而纳闷,镇子上那些风风火火的人怎么能弄出如此淘气的精灵。这些麻线像一种新的河草,成了人们出现在大自然中的美好留念。它静静地铺在那里,灵妙轻盈,浑如留在沙上的脚印。
当河冰为雪所覆,我很清楚自己的脚下有什么财富——步履所至都是富矿。重载的车马从冰上驶过,而远在下方,有多少梭鱼轻曳鳍尾,悬在水中。节候转换这种现象绝对让它们感到纳闷,和风暖日最终会替它们掀起帘幕,让它们再次看到天空。
早春时节,冰雪消融,正是挥动鱼叉的时候。春风乍起,自东北和东边吹向西边和南边。牧草上的冰晶泠然作响已经好久,这时,水滴从冰柱嘀嗒而下,跟它无数的兄弟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房顶和篱笆上水汽氤氲,缭绕而上。
碎冰在小溪中相互摩擦,窸窣有声。它们漂在水面,或缓缓流动,或急速而下,显得心满意足,饱含期待。只要水流在天然的冰桥下汩汩作响,就能听到这些躁急的小舟在喁喁低语。条条小溪都淌着草场的汁液。湖面上冰块爆裂,一片喧腾,让人振奋。不久前,河面还是樵夫车马和狐狸往来的大道,间或还有溜冰者刚刚留下的印迹和捕捞梭鱼时凿开的冰眼,而现在,冰块在其中飞旋而下,霍霍作响,横冲直撞,逐流而去。镇上的委员们在迫不及待地查看桥梁和道路,好像看上一眼就能让冰块留情而免于损失。
渔人现在要打理小船准备出行。春天为使用鱼叉提供了良机,因为河草这时尚未长高,鱼儿也在水浅的地方,而夏天它们会喜欢冰凉的深水,秋天则差不多依旧会藏在草中。要想出行,先得备办燃料,油松的树根通常能满足这个条件,在树木已经砍倒八年或十年的地方,树桩下面就能找到。
一个柳筐或篝灯,用铁皮箍好,用来生火;一把十四英尺长的七齿鱼叉,固定在船头大约距水面三英尺的上方;一个大筐或手推车,去时盛燃料,回来装鱼;一件厚外套——准备齐全,就可以去河上巡游了。当然,你得选个温暖宁静的夜晚。且看,船头的火堆烧得正旺,噼啪作响,你划桨开船,就像一只萤火虫钻进了夜色。了无意趣的人如果没点冒险精神断不会这样出行,对他来说,不啻偷了卡戎[33]的渡船,然后在午夜驶向冥河进入冥界。沉思的夜行者看到你这颗游星就会反复揣摩,忖度再三后,以为那是草场上的鬼火。如果他机敏一点,就会发挥想象借以自娱:午夜沉沉,人的生命一闪而过,宛若蛾子绕着烛火翻飞。巡游者驱动小船,缓缓前行,他默然无语,一种因施惠而升起的骄傲却在心中暗暗涌动。世界一片漆黑,他好像一颗启明星或发光体,甚至类似月亮,将光明赐予了这方天地。两侧的河水宽一两杆,深几英尺,因火堆的光亮而历历在目,胜似午间。另一座城市的天空就此撑起,他享有好多人艳羡的机会,得以俯瞰鱼类世界的午夜情景。它们在水中千姿百态:有些沉在水底,肚皮泛白;有些悬在半空;有些鱼鳍微动,恍似梦境;有些则相当活跃,极为警醒——跟人类的城市景象无所二致。偶尔之间,他还会碰上栖身丛草的麝鼠,或挑选美食的海龟。如果机会合适,就可以拿稍远处的活泼鱼儿一试身手,或是从船里刺中就近的鱼儿,就像抓起锅里的土豆,乃至,还能直接用手捞起睡熟的鱼儿。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该放过那些熟睡的鱼儿,因为那不是此行的目标,何况还能找到别的补偿:四周美景在目,新奇景象层出不穷。河畔的松树如同长在大火的光焰里,让人耳目一新。船火从垂柳下漂过,栖居的歌雀再也不会入梦,而在午夜唱起准备给清晨的歌谣。事情办完后,他可能只有借北斗的指引在黑夜中摸回家,而一旦在地上迷路,天上的这颗星星便会让他倍感亲近。
这样捕获的鱼儿通常有梭鱼、鲈鱼、鳝鱼、条鳕、亚口鱼、太阳鱼和小银鱼,一个晚上的收获在三十到六十韦特[34]之间。有些鱼在火光下不好辨认,尤其是鲈鱼,由于身上的暗纹在夜里格外醒目而显得极度凶猛。《报告》所称的鲈鱼有七条横纹,其实数目不定,本地湖泊的鲈鱼就有九条,甚至十条。
我们的邻居似乎还有八种龟,十二种蛇(一种有毒),九种青蛙(蟾蜍),以及九种蝾螈和一种蜥蜴。
蛇的运动让我极为上心。跟它相比,我们的手足,以及鸟翼和鱼鳍似乎都显得多余,好像上天只在造它的时候放纵了一下想象。黑蛇被追的时候会突然飘进灌木丛,有时会距地五六英尺,在没有叶子的细嫩枝条间蜿蜒盘旋,行动自如优美,就像鸟儿在树枝间飞来飞去,有时则会在枝杈间缀成一个花结。低等如许的生命,其弹性和灵巧却可以跟生有四肢的高等生命媲美。我们要想不用手脚的粗笨之助展示高难技艺,只能像蛇那样诡谲,那样狡狯。
到了五月,在草场跟河里常常都能抓到鳄龟(Emysaurus serpentina)。渔人在平静的河面巡视一番,就能发现十几米开外它伸出水面的长鼻子,并且,这只猎物能够轻易到手,因为鳄龟不想匆匆游走而打破河水的宁静,所以,就在它慢吞吞地缩回脖子的时候,身子还贴着草丛或茎秆。鳄龟将蛋埋在水边松软的地方,好像鸽窝,却常常会让臭鼬吃光。它在白天捕鱼,手法如同蟾蜍捕蝇,据说,它会从嘴里喷出一种透明液体引鱼儿“上钩”。
父母在施教修身方面对孩子用心再多,也难以跟大自然的付出相比。想想花朵那无言的力量吧,它生在草场,对沟渠倾注的功夫毫不亚于闺中女子的用心。步入森林,我就知道有位充满智慧的勤务人员早已先我而至,已经为我提供了精致无比的范式。树上的苔藓状似树叶,大自然如此悦人的友情与和谐让人感动。不管风景多么壮丽,依然能够见出精致纤巧的一面,水汽的圆环似有若无,露珠的轮廓小巧精美,细嫩的枝条婆娑如烟,一切都似乎显示出某种崇高的超越、高贵的出身和卓越的成长。要想指出精灵和仙子的栖身之所并非难事,因为,他们已经化为眼前轻盈优雅的情韵和飘逸静穆的风致。如果从树林里撷取一段嫩枝,或从小溪中采来一块冰晶,放在壁炉架上,那绰约风姿和超拔仪态会让旁边的装饰显得粗鄙不堪。它优越尊贵,似乎曾经拥有极富教养的环境。只要你充满热情和勇气,它总会向你奉上敬意,给予回应。
冬天,目睹沿途的树木生在当下,而无意未来的时日和境况,我便会驻足片刻,奉上礼敬。它们不会像人类那样等待,眼下就是幼苗生长的黄金时节。泥土、空气、阳光和雨水,它们别无所求,时在太古也莫过于此。“人类抱怨的冬天”永远不会出现。请看本地的杨树,尽管寒霜裹严了幼枝,快乐的芽苞却仍旧挺在枝头,一派自信。果真能够见到柳絮桤花,即便身在荒野,你都会满怀欢欣,甘愿居留。我从极北探险者的行记获悉,巴芬湾[35]和马更些河[36]侧畔也有柳絮和桤花,我便清楚,纵使那里也能供我生存定居。微不足道的植物,却为我们挽回了信心。我想,待它们再度漫天飞舞,我们仍该保全节操,美德不失。造化之手堪称智过密涅瓦,而德逾刻瑞斯[37]。哪位女神慈悲如许,将它们赐给了人类?
自然总是充满神话色彩,富于神秘气息,她是奔放不羁、泼辣豪纵的天才手笔。她不但拥有技艺,还创造了富丽堂皇、光彩炫目的风格。她为了加工一尊朝圣之杯而巨细不遗,杯脚、杯腹、杯柄和杯口一应俱全。这是一个奇幻的造型,好似神话中海洋神祇的车驾,如涅柔斯和特里同[38]。
尽管在冬天,植物学家也不能囿于书本和标本册页而中断了户外探索,而该研究植物生理学的一个新领域,不妨称之“晶体植物学”吧。一八三七年的冬天为这一研究提供了绝佳时机。那年十二月的夜晚,草木的守护神似乎依然示现于他在夏日常去的地方,一如既往,决不含混。有一种冰霜在这一年出现了好多次,不仅在本地极为罕见,在全世界也非常少有,那番景象在日出之后便不复完整。一个有霜的清晨,相当安静,我很早就出了门,只见树木周身一片绒绒,好似黑暗世界的虚幻生灵。它们在这一侧聚为一团,灰色的发丝参差披拂,另一侧则蓬乱不堪,好像一个印第安队列,沿着小河一线排去。太阳尚未照临这个河谷,灌木和丛草宛如暗夜的精灵和仙子,意欲将无力的头颅藏进雪中。从高高的岸上望去,翠绿的河水黄色微泛,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流淌。每一棵树,每一株灌木,每一个草尖,只要能在积雪中挺起头颅,都似乎遵照它们夏装的款式换上了银装,每片叶子都是如此。连篱笆也在夜间抽出了叶子,那些叶片从中间分叉,小小的叶纹纤毫毕现,叶缘则长成了规则的锯齿。这些叶子长在篱杆或残茎迎着太阳的一侧,大部分跟阳光形成了直角,还有叶片蔓生其上,或相互叠加,形状各异,姿态万千。太阳将第一缕光线斜投在这里的时候,就在草叶上挂了无数的珠宝,穿行其间则泠泠有声,清脆悦耳,晃动身子,它们便会射出五彩的虹光。这些诡异的叶片让我讶然,居然长成了绿叶的模样,跟它们遵从同一条规则:一边,生命的汁液输向灿灿的绿叶,源源不断,另一边,晶莹的微粒犹如兵士向旗下汇聚,整饬有序。质料相异似为表相,无所更易的同一法则才是本质。所以,每一株植物都在春天拔节,形就一个永恒的模具,留待夏天和冬日将它注满。
叶子的结构见于珊瑚和羽毛,而世间有多少生物和没有生命的存在也体现了这一特征。考察好多例证,在好像了不相干的地方,比如天然的韵律之中,都能发现这一特征。好多动物在体态、色彩或气味方面都跟植物相辅相应。天地间的所有律动绝对吟唱着永恒的旋律,不受任何特例的支配。
草木无非一种晶化的存在,明白这一事实,则看到窗边渐渐融去的冰霜,人们就会发现,这些微粒丛聚如针,个中原因如同麦浪翻滚,也无异于在农田残茎上随处而立的禾束。同理,一边是热带植物,棕榈高耸如塔,榕树四向铺张,凡此种种见于东方的风景画作,另一边则是极地劲松,在冰天雪地中枝柯低垂,劲直坚挺。
草木为万物的生长提供了范式,其中蕴含的规律在晶体中更加一目了然,正因为这样,所以它们的用材更为简单,好多时候甚至是存留片刻、转瞬即逝的东西。如此,观察万物的生长岂不既简易方便,又直逼本质:它们都在完成上天命定的形态,无非一个迟速不同的结晶过程。
基于这一原因,在河流的高岸一侧,不管因河水侵蚀还是其他原因,只要形成一个空洞,则其外缘和稍里一点就会蒙上一层状如棘刺、晶莹闪亮的冰甲,浑似城堡的入口。有些像小小的鸵鸟羽毛,宛如列队入城的勇士冠羽飘扬,有些像小人国的部队,打出不太规整的扇形战旗,还有些丛聚如针,又似松叶,一眼看去,会当成一个持枪方阵。在河冰的背面,因为大块的结晶而附了一层更厚的冰霜,足有四五英寸,形似棱柱,倒悬其上。如果将冰块倒置,则像哥特式城市的屋顶和尖塔,又像船舶密集、帆布覆盖的港口。在冰块消融的路上,烂泥会随着深直的辙迹凝冻,而在车辙内侧,冻住的泥巴跟针芒遍布的石棉几无区别。在作物残茎和花梗底部,寒霜会结成一个不规则的锥形小盖,像是仙人圈[39]。有些地方,冰晶会结在花岗岩表面,恰好位于石英的晶体之上——石英,更为漫长的寒夜霜花,经历了更为漫长的结晶过程,在生命短促却摆脱成见的人眼里,它也会融化,其速如冰。
“切莫忽视海贝的分布,它跟地质现象价值无二。科德角长约五六十英里,成了联邦伸入大洋的右臂。自始至终,它狭长如一,可是,大陆的这点狭长地带形成之后,就成了阻止好多软体动物迁徙的屏障。虽然仅有数十英里,不少类属和种群却被隔开,因科德角之阻而无法混居,难以游至另一侧水域……本地的海洋动物计为一百九十七种,有八十三种无法游到科德角南岸,而有五十种在北岸找不到踪迹。”这一特殊现象见于《无脊椎动物考查报告》,让我们重估时空的意义和价值。
春天来了,麝鼠会在岩石和树桩上留下好多贝壳。这都是些常见的贻贝(Unio complanatus),准确言之,是河蚌,似乎曾是印第安人的重要食品。据称麝鼠曾在一个地方享受过饕餮大餐,那里的贻贝非常多。该地高出河水达三十英尺,一英尺厚的土中全是贻贝,跟印第安人的余烬遗骸混在一起。
本文置于篇首的那些著作是任意挑选的结果,好似牧师择选布道的经文,凝聚于这些作品的与其说是热情,莫如说是辛劳。州政府需要一份关于本地自然财富的完整名录,还需附上仅有直接参考价值的这类信息。
不过,关于鱼类、爬行动物、昆虫和无脊椎动物的报告却是付出劳动,开展研究的结果,所以,除了满足政府之需,这些《报告》自具独立价值。
只要比奇洛和纳托尔的作品可供利用,则本《报告》关于草本植物和鸟类的部分就不会有太大的价值。不过,我们竭尽所能,以求准确地说明本地的相关物种。我们校订了若干错误,高明之士肯定会扩充这份目录。
《报告》中关于四足动物的内容尚需进一步完善,以便更具参考价值。
这份《报告》更多涉及物种观测与细小分类,普通读者不会产生兴趣,因而,文中不时点缀了一些着色的句子,好似密林中有叶无花的植物。相对而言,自然史这个领域尚未拓荒,如果先驱的第一份辛劳没有开花,我们不能责怪他们。切勿低估现象的价值,终有一天它会揭示真相。可是,一个世纪以来,在自然史的写作方面,关于动物的信息几乎没有获得实质性完善,事涉人类的内容却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人们满足于遵照自己的方式认识一切。所有的乡下人和牛奶女工都知道,牛犊第四个胃的外皮可以用来凝结牛奶,以及哪种蘑菇无毒可食。只要走进原野或森林,你总觉得每块石头似乎都被翻过,所有树皮似乎都被剥过。可是,话说回来,一知半解自然比获悉实质轻松容易。人们总会轻易出口,“该调查存在偏颇”。真知在于观察而非调查,观察许久才能有所洞见,揭示基本原理都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如果能够洞悉规律,或抛开现象认识本质,人们就会耽溺痴迷,为之发狂。可以设想,将来的学校可能会教授学生“水流下山坡”这样的内容。真正有科学精神的人会通过出色的整合更为深入地认识自然,他的嗅觉、味觉、视觉、听觉和感觉较常人出色,他的体验更为深入,更为精到。不论是推论和演绎,还是将数学方法用于哲学,都不能让人获得真知,只有直接接触和感同身受才会奏效。科学和伦理学的研究有相通之处,指望发明,依靠成规都得不到真相。培根的信徒会跟常人一样犯错,尽管机械和工艺可以为人提供便利,但是,笃信科学的人依然最为健康,最为友善,也终会拥有圆满无双的印第安式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