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应王元玦
季文琛闻言,愤然起身,盯着匍匐在地的钦玉和。
可是未等他开口,钦玉和已经抢先说道:“二月之时,季御史忽至黎安,便传话卑职,往驿馆拜见。卑职不敢怠慢,接了口信急忙去了县驿。不料此人竟张口索要银钱六百缗!可怜卑职一向廉洁奉公,家无余财,东拼西凑,好容易得了三百缗银献上,季御史犹自不喜,神色轻慢,卑职连声告罪,仓皇而出——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不料他竟怀恨在心,诬陷卑职,还望侍郎大人明察!”
闻驰故作惊愕:“竟有此事?”
“大人,卑职所言,句句是实!”
“你胡说,”季文琛气得浑身发抖,“季某微服巡视,从未召你往驿馆候见!此人信口雌黄,意图蒙混,还请闻侍郎秉公详察!”
“本官奉令来此,定然是要秉公处断的,季御史不必多言。”闻驰神色不悦,觑一眼端坐一旁神色淡然的程樟,又问钦玉和,“尔方才所言,可有凭据?”
“季御史私收下官银两,如何会出字据?不过下官尚有人证,当日驿馆之中,有御史随行仆人同在,大人若是不信,可传他问话便是。”
“什么?”季文琛愈发愕然,“此事子虚乌有,某之家仆,如何给你作证?”
“御史稍安勿躁,既是无有,何妨一问。”闻驰威严发话,然后示意随行书吏,“着那季御史家仆,进来回话。”
程樟冷眼瞧着那于全安进来,此人身形瘦长,穿一件青白色粗布长袍,神情畏畏缩缩,不等闻驰问话,便在阶前远远地跪下了。
“据本处司仓副使钦玉和供称,你家主人曾在驿馆,向其索取贿赂六百缗银,实得三百。此事可有?”
于全安不敢抬头,也不去瞧目瞪口呆的自家主人:“是,当日俺们才至这黎安县城,我家大人便着人传了那钦大人来屋里。实是,小人替他接了三百缗的银钞。这钱,我家大人叮嘱说,着小人妥善收着,这就交与堂上大人。”
他说着伸手入怀,摸索一会,当真取出一沓银钞,双手高高呈上。
一名书吏快步上前,抓起银钞递于书案之上:“禀侍郎大人,实是银钞三百缗无误。”
“季文琛,你身为御史,巡视郡县,整肃朝仪,”闻驰立即转头怒视季文琛,沉痛叱道,“如何却做下这样的事?除了黎安这里,尔在别处,想必也是勒索不少,今日便从实都说了罢。”
“绝无此事!季某饱读诗书,素来持正,问心无愧!”季文琛已经气得手脚冰凉,语无伦次,“于全安,本官平日待你不薄,你是受了什么蛊,这般陷害于我?”
于全安不敢抬头,只匍匐在地,一语不发。
钦玉和却仰头冷笑:“季大人,到了今日,你竟是敢做不敢当么?”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程樟要笑不笑,心中只想,若是候在衙署之外的常玉琨和杜桓瞧见这情形,不知又会是什么表情。
想来他们或许会说,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而他自己,只想悄悄拍掌,说一句六六六。
“季文琛,堂下这钦玉和,署任多年,知晓利害,岂会胡乱攀咬于你?”闻驰正气凛然,“似你这等道貌岸然,如何做得御史?如今便交了官印官服,从实分说了,待本官报与中枢,瞧是如何定夺。”
季文琛面红脖子粗,瞪着眼道:“下官不是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事,要分说甚么?”
闻驰再觑程樟,见他仍是端坐不动,并无干预之意,心下胆气愈壮,于是面色一沉,抄起醒木,就要发作。
不料程樟忽然开口:“且慢。”
闻驰猝不及防,一时怔住:“程长史有何主张?”
“于全安,”程樟并不理会他,只盯着堂下那个仆人,“你且抬头。”
“小的,小的不敢。”
“既是未做亏心事,有何不敢抬头,”程樟声色忽然严厉,“嗯?”
“程长史,”闻驰连忙出言打断,“本官才是主审,足下何可越俎代庖?”
“侍郎之意,”程樟斜眼瞧他,“程某竟是不能出声?大人审得,卑职便审不得?”
“程典尉,不要仗着有几分军功,便这般目中无人。本官是主审,有甚么话,等本官问过了再说!”闻驰声色俱厉,左手捏着那醒木,手腕微抖,竟是以木为笔,凭空写出一个封字。
这个封字化为无形的壁垒,要将程樟牢牢围住。
程樟摸出一块令牌,呼地拍下,封字当即粉碎,瞬间消失。
闻驰瞪眼瞧着那枚御赐令牌:“你这是,要凭着令牌压住本官一头?本官也知道你武技非凡,今日这是要仗着本领,以下犯上了么?”
他也听说这程樟武技超群,胆略出众,可是区区一个行台外任的五品官,却也不用十分在意。
“什么以下犯上,不是侍郎先出手么?嗯,闻大人才是主审,”程樟神色丝毫不乱,“程某倒是并不曾忘。”
他说着又将令牌收起。
两人激烈争执,甚至彼此出手,另一旁的茅佺却依旧是眯眼打盹,全不理会。
一番话语说得闻驰莫名其妙,正愕然间,却瞧见本处驻防营将滕焕,神色恭谨,领着两人进了议事厅。
这低阶武官未得传召,便擅自领人闯入,闻驰愈发气恼:“好没规矩眼色!本官断案,着你在外值守,胡乱领人进来做什么?”
滕焕却不答话,只躬身侍立一旁,显出跟在后面的两人。
为首的那个,身穿名贵的群青色锦袍,二十七八岁模样,个头略高,五官端正,微蓄唇髭,气度森严,眼神十分凌厉,打量着厅中大小官员。
闻驰心下一跳,骇然失声:“应,应王殿下?”
群青色,以青金石研磨而成的颜料所染成,甚为名贵,除皇帝、亲王之外,极少有人穿着。闻驰心下悚然,不禁又偷觑一眼程樟,暗自思忖,怪道方才此人忽然发难。
那年轻男子却恍若不闻,目光先是在程樟身上停住,微露疑惑之色。
然后他转头,只盯着仍跪在阶前的钦玉和、于全安两个,皱眉不语。
倒是跟在他身后那个穿着浅青色布袍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行礼道:“下官应王府长史李端仪,见过闻侍郎、几位京中同僚。”
程樟和那一直闭目养神的户部员外郎茅佺,都已经起身,闻驰更是忙不迭从书案之后出来,向着应王躬身作揖:“不意应王殿下忽然来此,殿下不是奉诏出京,巡视江南等处么,怎地却来了这黎安县?”
皇帝分遣大臣,出任诸道巡按黜陟大使,往赴中原道、江南道巡视的,便是这位皇四子,应王楚元玦。
“嗯,”应王神色淡淡,“孤王自江南道返京,路过此处,特来瞧瞧。闻侍郎不是在审案么,孤王听着便好。”
自江南道首府南康州,经武宁、宣武返回神都,哪里用得着绕这么一个大圈,赶到黎安城来?
闻驰暗自腹诽,面上却不敢流露出来:“下官这里,案情有些反覆,恐非数日之间能了结。”
应王大喇喇在圈椅坐定:“有何反覆,都说与本王听听。”
这是摆明了要硬插一手了。
闻驰心下愈发叫苦,只得硬着头皮,将钦玉和拒不认罪,反供季文琛索贿之事,禀报于这位亲王殿下。
应王起身,淡然吩咐:“将这几个人,都押回京师,交与大理寺、御史台,再仔仔细细地审过。”
自应王入厅,钦玉和便已额头冒汗,听得他这番吩咐,双臂险些支撑不住,几乎要一头栽下去。
那于全安,犹自懵然,战战兢兢抬头,瞥见季文琛眼中怒火,吓得又慌忙将头触地,再不敢动弹。
“殿下,”闻驰犹在争辩,“中书谕旨,乃是吩咐下官领头——”
“孤是按使,”应王丢出御赐令牌,掷于书案之上,斩钉截铁说道,“孤说了算。”
又是一块御赐令牌,闻驰一时被噎得,竟不知如何回话。
他正愣神之间,茅佺见机极快,已经躬身说道:“是,职等谨遵殿下钧旨。”
程樟望向季文琛,眼神探询。
见他面带疑惑,微微摇头,程樟迅速思量,政事堂之中,除去首辅穆廷栋,元恭礼和荣秉竹两个之中,必有一个是与应王秘相传讯之人。
闻驰无可奈何,只能躬身称是。应王却不再理会他,径直望向程樟:“你便是程樟程典尉,当年离宫校场连破三境,如今做着幽平道行台长史的?”
“正是区区,”程樟抱拳回话,“如今受祁都督差遣,前来参与此案。”
“好,”应王眼中终于流露一丝欣赏之意,“听说你是个人杰,此处那些个主簿、书吏,今日都要仔细谳问,你可办得?”
“是,给卑职一日工夫,便足矣。”
茅佺连忙也作揖道:“殿下,还有下官在此,当与程长史一道,从速严查!”
“好,那就去罢。”应王摆手,又转头厉声吩咐腾焕,“着人将这几个,都看押起来,不许走脱,不许私相传讯出去。若敢违忤,本王绝不容情。”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