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冰冻星球
灾后第十九个行星日,寒季已然来临。冰冻给各地的救灾工作造成了诸多困扰。欣尧此时在尤森代尔的水下城区工作。虽然浅水区的建筑未能在此次灾害中幸免,但是位于450屏尺(国际长度单位,以古代学者铸屏的第一根触手的长度为标准,1屏尺≈0.3米)深的老城区情况相对较好。那里现在成了一座医院兼难民营,政府安装的扩音器播放着抚慰心灵与亡魂的音乐,救济、卫生、军警、心理干预等团队忙碌其中,帮助人们在绝望中看到希望。
欣尧的任务是尽快统计出教师、学生、学校设施的损失情况,向救灾委员会作出汇报并草拟恢复措施。晚上8时1刻,经过一天的忙碌,她感到身心俱疲,所以一回到被政府作为临时居住地的一座古老神殿,她便一头钻进门上写有自己名字的用可拆卸预制板搭建的小隔间里。
当然,此刻她最想做的就是睡觉,可是有一叠厚厚的薄胶片很突兀地躺在窗户边的地上,想不留意都难。
“谁把垃圾扔我屋里来了?真没素质!“”欣尧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将其捡起来,发现卡片被用细绳串在了一起,最上面一张的背面还贴了一张万元大钞。她于是拽住钱币超出卡片以外的边角将这张小小的心爱之物揭下来,结果发现被钱币遮住的地方有字:“来自特拉贝卡。里面是我来找你的目的,我知道你不想看,其实是不敢看。因为你害怕事实再一次证明我比你强,不管你我是什么身份。”
欣尧猛地将卡片扔到角落,愤怒的情绪涌上体表。她在心中不停地咒骂这个自命不凡的同学,然后把钱捏成一团,接着又埋怨海神竟然让她活着。过了一会儿,她趟在睡眠囊里辗转反侧,心中想的全是关于特拉贝卡的事。“你比我行?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被学院开除的人能提出什么见解来。来吧,既然你自取其辱,我必定要好好嘲弄你一番。”这些话本是心中自语,可是她的体表却将之清楚无误地表示出来。接着,她开始翻看那些卡片。
卡片上的内容没有格式,甚至这些卡片也不是专门用来书写的。它们是一张张捡来的,大小不一,有着锯齿状边缘的破广告胶片。其中正文的第一张卡片上写着:“欣尧,如果你读到这些请你一定要读完。用广告卡片来书写实属无奈,毕竟这是废墟里最容易找到的材料。”
接着,第二张卡片上写的是:“大潮之前的地震不在我的预测之内,我猜你也想不到。大自然总是让人感到意外,这也正是我们敬畏她的原因。不过这则意外事件发生与否并不会削弱我预测的结果的发生概率,相反,情况现在更加严重了。”
欣尧很快翻到第三张,看到上面用较大的字体写着:“好了,长话短说。要理解我的模型,首先要对我们的世界有这样的认识。”
欣尧继续读下去,后面的内容是能够连上的:“我们的星球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她有巨大宽广的海洋,在海洋的包围中是跨越直射带的拥潮大陆和贡瓦兰、重岩岛(怒山联邦领土)这样的大面积陆块,以及星罗棋布的礁盘和岛屿。这个世界之所以能够允许生命繁衍是因为大气、水、生命本身以及各种地表和地下物质在能量的驱动下循环往复,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比如热量、大气成分等等。她像一个陀螺,只有稳定旋转才能一切如常。一旦有什么阻滞,她就会变得越来越不稳定。而如果这一趋势没有反作用来抵消,一切就会归于死寂。现在灾难已经开始,但一系列后续效应还未显现。如果我们能够立即采取行动,那么所遭受的损失将会最小化。反之,如果我们毫无察觉或者行动太晚,那么世界终究逃脱不了毁灭的命运。”
“我想读到这里你一定又要失去耐心了,那我就切入主题吧。你一定已经从新闻里看见了。海水涌入内陆,把大片地区变成了泽国。不巧的是寒季紧随而至,许多区域面临冻结。或许大多数人会觉得这很糟,但到了下一个暖季一切就会恢复过来。这是我们受了常识的蒙骗。事实上我们可能忽略了,大面积的冰雪会有一些热效应。它们会增大所在区域地表的反照率,导致一片地区吸收的太阳热量减少。所以这样的区域越多,不能有效获得热量的地方就越多。平常这种现象发生在中高纬度地区,我们的星球还是能够获得足够的热量来维持温度,阻挡雪线向直射带扩张。可是这次,海水灌入内陆的面积太大了,许多往年积雪较少的地方也被3到5屏尺的冰雪覆盖。这是一个很大的水体。到下一个暖季时,这些地方是不会那么容易融化的。它们会持续反照阳光,破坏正常的大气循环,同时融化的部分以地表径流的形式返回大海。接着这些回到大海的冰冷水流并不安分,它们会干扰甚至阻断贴近大陆东西两侧运行的表面温暖洋流,就像一场大型交通堵塞。其影响现在还很难预料,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些温暖湿润的地方会变得又冷又干,另一些地方则会炎热不堪、暴雨倾盆。”
“注意,这还只是灾难的短期效应。由于靠近两极地区的温暖海水来源被阻断,那里会比以往更冷。极地冰帽会扩大,浮冰区也会向直射带移动。”
“接着,如果我的估算没错的话,下一个寒季,列文福克以北的大陆以及南部的波塞利(濒临拥潮大陆最南端的城市)到新桑霍兰一带都会被冰雪覆盖,而海冰区会比上述两个地区的纬度稍微高一点。然后在下一个暖季它们会看不到太明显的消退。再然后的寒季冰雪会更加向前一步,我们的世界会落入反照,热散失,冰盖扩大,反照增强的恶性循环。”
“这是个由一系列正回馈事件组成的漫长过程,我们的环境会抵抗它,但是那不够。后续随着越来越多的水变成冰块,海平面会下降,很多宜人的滨陆浅海会变成陆地。无数人会失去家园,同时那里也是海洋生物资源最丰富的地方,比如神话礁盘。海洋生物的死亡会造成氧气来源减少,而巨量的尸体分解则增加了温室气体的排放。这或许对抵抗全球冰冻有益,但对依赖氧气的我们而言却不是个好消息。况且温室气体的增加还受到一些负反馈效应的抑制。”
“比如大气中的温室气体主要来源于火山,可是公开的监测数据表明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全球火山活动会处在较低水平。同时,陆地未被冰封的区域会借由岩石风化作用吸收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尽管会不断有更多陆地被冰封而退出这一过程,但糟糕的是我们有一半的陆地面积位于直射带。它们会持续妨碍温室气体增加,直到最后才被冰封住。那时一切都结束了。我们的少数幸存者可能会在伏火城之类的海底火山区建立避难所,但那只能是少数人。我们今天的文明将会被抹去。”
“以上是我对未来总体趋势的判断,我的依据来自估算。所有基数的设定基于我能想到的最好情况,但也已经比上次在电视台见你时所预料的严重得多。因为海啸淹没了更多地区。相关的计算你可以在后面的卡片中看到。当然我希望我是错的,你也一定想要证明这一点。所以你可以基于我的模型找一台超级计算机去验证,我求你赶紧这样做。如果我错了,你就当这是个笑话或者恶作剧,可万一我是对的,请你以你的名义发表这一成果。因为是你的话,学界更容易接受一点,不然那些科班出身的人会感到被一个乡村教师打了脸。再说我也不求名利,而你也确实出了力。”
“来吧,别客气,这是你扬名立万的机会,也是世界的机会。如果你完全无视这些警告,那就算了,反正孑然一身的我没什么好失去的。”
信就写到这里,剩下的厚厚一摞胶片全是计算用的稿纸。特拉贝卡在这种环境下全凭头脑进行了如此大量的计算,令欣尧自叹不如。
接下来的三天里,欣尧向上级汇报了“自己”的冰冻星球理论。经批准后,她来到新桑霍兰的皇家高能物理研究所,借用那里的超级计算机进行模拟。令她吃惊的是模拟的结果甚至过程中的每一步都与特拉贝卡的推测高度吻合。又过了几十天,卫星图像也证实了雪线的位置与理论一致。
这下情况严重了,欣尧急忙公开了研究结论。霎时间,学界哗然,世界震惊。本以为已经过去的灾难突然变成了毁灭的前奏。各国政府不得不在继续救灾的同时召开首脑紧急会议。
会前,为了弄清问题的全貌,各国政府、学会、民间团体组成了许许多多探险队向冰冻区域进发。有条件的国家更是动用了侦察机、卫星等手段。然后所有的资料汇总到由国际顶尖学者组成的专家委员会,她们经过论证向首脑峰会提交了报告。
这份报告的结论无疑是悲观的,尽管整个星球被冰封住是许多世代之后的事,但坐视不管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最后在海啸后的第二个暖季结束前两天,首脑峰会签署了联合协议。在“不把问题遗留给后代”的宣言号召下,全世界将共同协作,确保文明的延续……
也是在这一天,特拉贝卡回到了自己教书的地方——桑霍兰海岸的一处峡湾。这里常年云雾缭绕,在寒季有浮冰阻隔外海,而暖季的高山融雪又会在峡湾里形成汹涌的向海水流,所以外人想要进入往往颇费周折。
樊迪赛尔镇就坐落在峡湾尽头的大湖里。说是镇,实际上居民总数不到两千,且多数是老人和孩子。青壮年基本都外出打拼去了,毕竟待在世外之地对她们而言并不那么令人陶醉。镇上有一所很小的学校,老师只有特拉贝卡和老校长两人。由于各个年龄的孩子都不多,所以在需要接受高等教育之前,有她们两个就够了。
回来的路上特拉贝卡一直在担心孩子们。幸运的是镇子的损失并不严重。蜿蜒曲折的峡湾和两侧巍峨的高山保护了这里,使这里仿佛一块与世隔绝的福地。
再次见到孩子们时她们正在镇广场上围着全镇唯一的电视观看新闻。她们显然非常担心她们的母亲和老师,所以当看到老师安然无恙,孩子们立刻喜极而泣。特拉贝卡游过去与大家拥抱在一起,共同感谢仁慈的上苍。
尾随而来的克罗索为这一幕感动。他的内心肆意地呼吸着那份久违的未被纷繁社会所污染的纯良。与此同时,在他周围的湖里,生物们穿梭在建筑和镇民中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特别是上个行星年洄游的海洋动物的后代们才刚刚破壳,好奇地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里寻觅着微小的藻类,满心期待在稍稍长大后乘着下一个暖季的融水顺流入海。缕缕阳光穿过云雾透射进清澈的湖里,照在他们五彩斑斓的身上,鳞光闪耀。它们细小的身体或分散,或抱团,像飘带,也像彩云。
这番美景让神与人都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纷扰,电视则趁机悄然播送了各国采取联合行动的新闻。让她们干吧,跟这里没有关系……
接下来的几天里世界经历了战后最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军队、民间团体、志愿者组成的大军在新成立的危机治理委员会的协调下奔赴南北两大冰冻区域。她们将尽最大努力除冰,力争在下一个暖季使冰盖向两极消退约120声摆。为了配合行动,各国国内也采取了针对性措施。业已确立的环保法案中的一些条款被撤销,转而鼓励排放温室气体。
政策的180度转向令世界疯狂。人们将使用化石燃料的老式交通工具从博物馆、地下室、报废场里又请了出来。敏锐的生产商们也翻出旧的设计,开始在流水线上生产古董。然后整个产业链也跟着复活了。早已是明日黄花的石化产业突然感受到了这股暖流,停产的钻井重新启动,分馏塔也全力运作。由于缺少专业人员,无数退休老人被返聘。其余人也似乎被燃油那熟悉的芳香点燃了激情,一时间,旧日情怀成了流行文化。
与之相对应的是,那些才确立市场主导地位不久的清洁能源行业遭到毁灭。灾难像一道死刑判决书,前景远大、环境友好的行业标签一夜之间变成了洪水猛兽。断崖式的崩塌最早发生在证券市场,所有相关企业的股票连日暴跌,市值蒸发殆尽。所涉及企业的破产速度比化石能源产能恢复的速度更快。青黄不接的问题很快就暴露出来。实体经济遭受重创,金融危机全面爆发。很快,年轻人的大量失业令情况雪上加霜。她们是消费的主体,却失去了消费的能力。失业,饥饿、疾病、贫困远比遥远的全球气候灾难更加刻骨铭心。绝望与不满四处蔓延,犯罪、自杀、骚乱等问题日益严重。更有甚者为了达到某些目的而用阴谋论为动荡推波助澜。
就这样,19个行星年转眼过去,世界以飞快的速度褪去了繁荣的光芒,而且除冰行动也因此进展不佳。对生活在其中的每个人而言,这里更像是地狱。
“如果世间只有天灾,那比它好的只有天堂。”作为旁观者的克罗索如此感叹道。在这些年里他哪儿也没去,只是一边享受樊迪赛尔的宁静,一边注视着芸芸众生。他知道,为了生存,这里从国家到个人都已经很努力了。她们的痛苦只是既看不开,又看不透而已。她们低估了这颗行星保护她的子民的能力。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大灾之后的第20个行星年。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全球环境监测网络侦测到了平均气温回升的迹象。
这出乎绝大多数科学家们的预料,因为她们根据统计数据模拟的情形与之相反。那么这是怎么回事?肯定是遗漏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总之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各国政府在第一时间向全民公布,就像自灾难开始就一直坚持的那样。
消息一出,各国变成了欢乐的海洋。贫困的人们拿出了仅有的食物与佳酿,她们太需要一个振奋与发泄的理由了。特拉贝卡和欣尧自然也各自沉浸在欢庆的人群当中,无暇去预想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的玩笑。
狂欢过后,社会冷静下来,有人开始追问为什么?政府一时拿不出答案。而之后的所有调查都显示回暖是突然开始的。这更像一个自然过程,与人为的行动关系不大。
这个结论对每一个曾乐享繁荣的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她们所吃的苦,所受的罪,所有失去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大众普遍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她们需要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如果没有就需要创造一个。这时宗教本可以比一时语塞的科学更为有力,但信仰这东西已经在年轻一辈中淡化太多,她们更愿意相信这是阴谋。是有人为了名望,为了权力,为了报复或者别的什么而扯下的弥天大谎。
然后很自然地,欣尧成了众矢之的。作为始作俑者的她因为“冰冻模型”的提出而名利双收,是阴谋论的理想目标。尽管政府和法律没有惩罚她,可是不乏有人对她肤诛笔伐,甚至发出死亡威胁。欣尧很快发现自己没法再正常地工作和生活,最终只能逃走。她隐姓埋名,去寻找一处安静的庇护所。临走时在自己的书桌上留下了道歉信,信中写明真正的预言者是特拉贝卡。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欣尧走后又有不少学者站出来维护她,指出理论本身并没有错,只是还有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之后随着气候的一年年好转,经济也日渐恢复,人们又变得像一种理性的动物。她们继续探索,终于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在难以企及的深海,有着大量甲烷水合物。那场三星连珠引发的地震改变了海底环境,令一些海床破裂。裂缝增大使得岩浆上涌,升温的海床不再适合水合物的保存。存在了千万年的巨量甲烷被释放,而它的温室效应是二氧化碳的20倍。这的确不能怪欣尧,她不可能会想到。事实上作为海洋(确切说是浅海)生物的她们对陆地上的高峰的认知甚至超过被高压低温阻隔的深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学术价值重新得到承认的理论已经随着道歉信的公开而归于特拉贝卡名下。
欣尧终究是回不去啦。
三星连珠过去50年后,欣尧早已被淡忘。特拉贝卡则成为了嬛玉的皇家科学院成员。冰冻危机已经过去,但大自然放出的温室气体似乎有点过量。闷热与酸雨成了世界性问题,好在那并没有达到影响存续的程度。
灾害治理委员会最终更名成了“敏瑶之女合作组织”,除了继续推进环境治理,各国还以此为平台通过对话解决政治、经济、文化、安全方面的问题。
敏瑶公历12697年,嬛玉作为国王最后一次参加合作组织的首脑峰会。她执政的最后阶段一直在同灾难引发的问题斗争,这使她意识到敏瑶并非一个永久的理想之地。为种族寻找一个安稳的家成了她的梦想,而许多年前的那封天外来信则为她指明了方向。那里会是理想的家吗?在这场会议上,她向首脑们公开了这个秘密,并提出了她一生最大胆的设想。
旨在殖民外星的“跃迁工程”就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