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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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恶月

仲夏之月,日在东井,昏亢中,旦危中——《礼记》。

五月,亦唤作恶月。

“恶”,乃是指仲夏时节湿热盛、五毒出,疾病多发、疫疠横行。

赶路亦是如此。未及晌午,就应去寻阴凉之处歇脚避阳,免得被炽晒中了毒螫,以致“昏亢而旦危”。从卯时便出发的郑璞一行,巳时方过不久,便寻了官府的亭障歇下。

嗯,如今三蜀之地(犍为、广汉和蜀郡并称)的道路十分便利。

先主刘备尊号汉中王后,为了对抗北方曹魏,以汉中郡为前哨根基;从白水关至京师成都,设置连绵400里的亭障馆舍,以保障邮驿的正常运行。与之对应的,是犍为郡至巴郡江州的亭障,和当时镇守荆南的关羽,沿江而设立的“斥堠”直连。

这些本是用作军事传信的邮驿,如今在诸葛亮治事后,亦能被民间所用。

官宦家眷出游、游学士子、往来的商贾以及游侠儿或走夫,在出示验明身份的文书以及缴纳一定资费后,都可以歇一歇脚。

不得不说,昔日自比管仲的诸葛亮,在为国敛财实仓禀上,确是有非常之举。

郑璞的归程,乃是先后经新都与雒县,再转道西向什邡。几乎与邮驿铺设大抵重合,自然不会错过而露宿山野。

横竖这些许资费,于什邡大户郑家而言,不屑一提。

经得亭吏许可,众人取了井水净尘怯汗,草草果腹后,便各自歇下。

郑家几个扈从之前都是商队护卫,常年奔波于外,闲不住,径直跑去与那亭吏箕踞在邮驿前闲扯。而郑璞见小郑嫣在鹿车上侧卧睡下了,便与柳隐移步远些,寻了处树荫聊闲。

主要是聊些军争之事。

不同于马谡的叙话,素喜武事的柳隐,似乎有意避讳谈及现今局势。

而是列举了许多古时战役与郑璞商讨。例如马陵之战、桂陵之战、城濮之战和长平之战等,并常邀郑璞各执一方,互作推演,以此为趣。

慢慢的,两人就发现了各自所长。

郑璞重“势”,讲究以正合、以奇胜,偏向于以势压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而柳隐则是重“术”,追求积小成多,执着于一战一城的得失。

而且,柳隐早年游历过巴蜀各地,对山川地理、人文风俗十分熟谙,在论战中常加入地形对战事的遏制以及敌我兵卒士气等因数,以此驳回郑璞战略难于实践等。

让双方谈性更浓,于各抒己见中互补其短,洽谈甚欢。亦让原本两人关系迅速升温,颇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

就连郑家仆从和小郑嫣,都开始觉得这位雄壮无比的人,面目变得亲切了。

理由是在日复一日的赶路中,柳隐仗着马快,每日清晨便携弓先行去狩猎,再于晌午时分寻来亭障与众人会合。虽说,成都与广汉郡地势颇平,田亩宅舍遍布且人口稠密,于些许矮山及树林里狩猎,柳隐带回来些猎物,只是野兔或稚鸟之类,但也足以让众人缓解嚼干粮的乏味了。

一路言笑晏晏,终于五月中旬,回到了什邡郑家的桑园。

长于世故的柳隐,甫一见到郑家门宅,便先行出声告罪说自己困乏了,求安排个房屋让他歇下,连暮食都声称随意在屋内用便好。

事实上,却是想借此脱身,免得打扰了郑家久别再聚的叙话家常。

郑璞知其意,自然不无不可。

连忙亲自引路,将柳隐安置在靠近矮山的偏静阁楼下榻,并且安排了仆从在屋外听使唤。

嗯,登堂拜母,那是通家之好才能有的亲近行举。

两人虽然有意气相投之感,但也都是世家大户出身,自然知道一言一行都干系道各自背后的家族。有些约定成俗,还是要忌讳几分的。

毕竟,礼不可废,亦不可逾。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郑璞自提着两个长喙陶瓠,步履缓缓,身后还随一仆抱着一堆竹简,往柳隐歇下的阁楼而去。

深夜打扰,看似不合待客之道,但郑璞却无此顾忌。

别人都随来自家中了,有些难宣于口的事,还是作为主人的自动挑明了更好。

少许,来到灯火昏明的阁楼前,郑璞抬头看被灯火映在窗帷上的高大人影,略作沉吟了下,才向前轻叩门扉,朗声问了句废话,“休然兄,可安寝了否?”

“尚未,子瑾稍候。”

阁楼二层的窗户,探出柳隐的脑袋来,笑语而应。

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噔噔踩木梯下楼的脚步声,伴着门轴转动的“吱呀”一声,门扉摒开,柳隐现出身躯来。不等他叙话,郑璞便举了举手中的长喙陶瓠,笑容潺潺,“盛夏酷热,夜亦难眠,便来寻休然兄畅饮,但愿没扰休然兄睡意。”

“哈,固所愿也!”

柳隐大笑,连忙让开,让郑璞入内。

而那郑家仆从,却没有进来,径直将抱着的竹简交给他。

柳隐微愕,连忙接过时,也侧头疑惑出声,“子瑾,这是?”

“恐休然兄在桑园乏味,我便带了家中藏书来。”

已经扶着木梯上阁楼的郑璞,回头而应,“嗯,此乃我先考注释的《六韬》。”

“啊!”

闻言,柳隐忍不住惊诧失声。

手亦一抖顿,差点没将竹简给撒落在地。

如此激动,倒不是他家中没有《六韬》。而是蜀地公认有筹画之能的郑度,在书中的注释,是毕生所学的感悟。

称为郑家的不传之秘,也不为过。

因为有幸揣摩这些注释,某种意义上,也相当于接受郑度授业了。

如今郑璞拿来给他研读,可见此番情谊之重。

脸上泛起感动之色,柳隐刚想致谢,却见郑璞已经上了阁楼,便急步登梯随来。

待上了阁楼,甫一放下竹简,柳隐便端正跪坐,执礼甚谨的向郑璞致意,“子瑾之情,我感铭腹心,没齿不忘!”

“休然兄不必如此。”

早就入座的郑璞,也回了一礼,将一长喙陶瓠递过去,出声宽慰道:“不过一书籍而已,你我性情相契,我有何敝帚自珍的?再者,我先考的注释乃一家之言,是否对休然兄有益,尚且未知。来,盛饮。”

这倒是实话。

读了郑度的注释,能不能融会贯通以致用,那得看个人的悟性及性情。

毕竟每个人的所学偏好,都不尽相同。

听了郑璞的宽解,性情粗犷豪放柳隐也晒然而笑,亦不再拘泥于繁文缛节,双手执起长喙陶瓠致意,“子瑾,请!”

只是方饮了一口,他脸上便泛起异色。

轻蹙眉,再轻抿一口,品咂着口中的滋味,才昂头疑惑看着郑璞,“子瑾,此乃何酒?”问毕,不等郑璞回应,又咂舌啧啧称奇,“此酒滋味,似甘还酸,兼之清冽爽口,且味感绵长。枉我自认蜀地之酒皆饮过,今竟是识不得!”

郑璞含笑道:“乃我家中自酿的酒。不过酿好后,还加入了机子浸泡半月。”

“机子?”

柳隐微愕,随后便眉目舒展,连连颔首,“怪不得!怪不得!我便说为何品不出来,竟是以杨梅浸泡而成!”

继而,再轻抿一口,阖目微晃头而回味。

再度睁眼,已是喜逐颜开,“此趟厚颜随来子瑾家中,果真不虚此行!待我归家中后,也让家人仿制些,届时定请子瑾共饮!哈哈哈~~~~”

“虽不忍败兴,然而今岁,休然兄是无法仿制了。”

郑璞亦笑,摆手而谑,“杨梅果熟于小满时节,今已仲夏中旬,待休然兄归家,果期已过矣!”

“啊~~~~”

微声叹讶,柳隐轻拍了自己额头,露出满脸惋惜之色,“愚兄却是忘了这点!唉,如此说来,倒是可惜了。”

说完,又将长喙陶瓠凑道嘴边,小心微抿,似是多饮半分乃是罪过一样。

亦让郑璞忍俊不禁,出声劝道,“休然兄,机子酒我家中还有不少。若是喜欢此味,我再令人取来便是。”

“不必!不必!”

柳隐连连摆手推辞,“时令之物,子瑾家中既是有藏,亦必然不多。我若是贪多,岂乃维为客之道邪?”

“哈哈哈~~~~休然兄真乃妙人也!”

“彼此彼此!哈哈哈~~~~”

..................

一番说笑,屡屡劝杯。

不大的长喙陶瓠,便见了底。

柳隐便随手置于一边,改为正襟危坐,面露肃容,谨声说道,“与子瑾相识时日虽短,却如饮醇自醉。且子瑾以尊先君之书示我,此番情谊,我便不做外人之念。是故,我有些疑惑,如鲠在喉,想问于子瑾。若有失礼之处,敬请海涵。”

言罢,脸色顿了顿,又试声而问:“嗯,以子谨之慧,想必已悟出,我厚颜随来什邡之由了吧?”

“嗯,心有所猜,不敢确凿。”

微颔首,郑璞应道。

“那我便直言了。”

柳隐先拱手一礼,才问道,“子瑾尊先君,终其世不仕先帝。令兄今已为百里侯,官声之嘉,我在成都亦有耳闻,他日为两千石易如反掌。此情此景,子瑾又为何与马参军论军计,欲应丞相府辟命邪?”

果然是为此而来!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