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冬天里,是生产童话的季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梦想中就一直有着这样一幅画面:宁静的夜,温馨的小土屋,一个老奶奶坐在暖烘烘的火炉旁娓娓的给她的小外孙讲着大灰狼、小白兔、白雪公主的故事。窗外飘着雪花,小男孩爬在老奶奶膝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炉火在他的瞳仁里闪着光。外婆的故事似涓涓清泉淌入孩子的心田,浇灌出智慧的花朵。
这年,小镇的冬天没有下雪。往年,也很少下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的时候,小镇灰暗的天空只落下星星点点的小雪籽,落在地上不一会就化了。被人一踩,脏了吧唧。我的奶奶和姥姥都在遥远的北方。每年下雪的时候,父亲都要到邮局去给他们寄一些钱。父亲为不能在奶奶身边尽孝道而不安。奶奶回信不让父亲寄钱。我有五个叔叔在北方,他们照顾着奶奶。父亲还是寄钱,过年的时候,从未停止过。虽然我们家并不宽裕。
我们一家七口,只有父亲一人工作。母亲操持家务,有时间也外出做零工。帮单位上洗被单工作服,去建设工地挑土方,拉板车送砂石煤碳,挣一点钱补贴家用。后来,母亲学会了裁缝技术,买了一架旧缝纫机,在家里给我们缝缝补补,做自己穿的衣裤。偶尔还偷偷地接一点外面的缝补旧衣物,制作小孩衣服的事情,挣点加工费。那时候,私自在家里给人做事收钱是不允许的,是资本主义,一旦被发现,就会挨批评受惩罚。
每月中旬,父亲将他领来的全部工资交到母亲手里。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钱点了又点,分成几份。柴米油盐,吃穿用,样样都得精打细算。我们穿的衣服都是母亲自己缝制的。我因为是个最小的孩子,母亲极少给我做新衣服。我们兄弟四人每日粗茶淡饭,身子却不停的长,一年一个样。母亲做新衣服都是先给大哥穿。如果大哥身子长大了,衣服不合适了,就给二哥。二哥穿不合适了,再给三哥。最后传到我时就惨了,一件衣服已经很旧了,而且起码有四五块补丁。那个时代,大家都很艰苦朴素。社会上流传有这么一句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从大哥,二哥,三哥,最后传到我,就是唐僧的锦澜架裟也进入了缝缝补补的年代,何况我那几位生龙活虎的哥哥。
虽然我总是捡哥哥的旧衣服穿,我知道,母亲对我还是最疼爱。北方称最小的孩子为老孩子,小女儿称老闺女,小儿子称老儿子。在我小时候,有一段时期经常生病,身子骨很弱,这令母亲很忧愁。自从那个子夜,我来到人间,和潮神共庆生日,一年又一年,母亲就为她这老儿子频添烦恼。记得有一年,春天里,万物生长,各种病魔也出来作祟。他们向我发起进攻。我的生命组织奋起抵抗。白细胞组成的步兵团冲锋陷阵,同病毒细菌搏斗,后来装甲兵巨噬细胞也赶来增援。战斗十分激烈,我高烧四十度又住进医院。我不知道死神是否对我有了兴趣,她那弯弯的大镰刀似乎又瞄上了我细溜溜的脖子。这对母亲是考验。母亲在病床前陪护着我,日夜不眠。穿白大褂的医生对病人来说具有绝对权威。医生说,我不能受凉感冒,否则,病情会加重。说得母亲诚惶诚恐。医生查完房,清洁工来打扫卫生,走进病房旁若无人将所有窗子打开。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春天的寒意和雨后的潮气。母亲担心我吹到风着凉,但又不能阻止清洁工开窗打扫卫生,急得不得了。她站起来,用身子挡在洞开的窗口和我之间。似乎她用身子能挡住风,挡住光,挡住病毒。我知道,如果死神向我挥起镰刀,她也会用自己瘦弱的胸膛去阻挡。
母亲很小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她出生在遥远北方的一座山沟里。五岁时,母亲的亲生父母都去世了,家中无法生活,被送给了人家,跟随养父母离开了大山。养父母没有子女,待母亲如亲生,就是不愿告诉母亲的家乡在哪里。母亲长大后一提这事养母就哭,所以母亲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也没有自己的生日。只记得那里深山老林,野兽出没土匪横行。我的姥姥姥爷勤劳善良,他们给了母亲所有的爱。但因为家里困难,母亲没有进学堂,这件事使她很伤心。虽然没有文化,母亲对我们的教育一点没有放松。母亲经常教育我们这些孩子,最重要的有三条:不能说谎,不能贪小便宜,不能打架。关于打架,她也没有一概而论。母亲文化不高,见识不广,但也知道战争分正义和非正义的。有一次,她就很例外地支持鼓励我们去“打架”。有一天,三哥在外面和别人家男孩打了架,脸上带着伤回来。母亲很生气。当她知道二哥就在旁边看着打架,既没有劝阻也没有上前帮忙,尤为气愤。她狠狠责骂二哥说: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能不管他呢。自己家的人一定要团结。如果有人欺负兄弟,要去帮助。我们不欺负别人,也别让人家欺负咱家人。母亲的这番教育,我相信,正是我今后朴实的爱国主义思想的起源。
母亲生气起来,也会打人。如果是我惹她生气,也会痛揍我一顿。大部分用扫床的笤帚。有一次气极抄起了擀面杖。我为了遵循圣人的教训,学曾参不背上不孝的名声,只好撒腿逃之夭夭。
母亲年轻的时候,喜欢养小动物。后来,生下我们这群孩子后,她的兴趣就转向了我们。饥饿的年代,各种生命依然在顽强的生长着。小镇的马路上奔跑喧闹着许多孩子,还有着一些家养的猫狗动物。有一年秋天,母亲又萌旧好抱回来一只小狗崽。小狗崽胖乎乎,一身雪白的毛,很可爱,极受我们的欢迎。我们给小狗取名小白。
小白刚抱来时,每到夜里想妈妈,汪汪叫得我很难过。就把它抱上床搂在怀里睡。平时有好吃的都省下一口喂它。母亲说:狗是贱命,不能太娇惯它。于是我就把小白又赶下地。没多久小白就融入了我们家庭,他长起来很快,两个月的时间,就成了一只大狗。皮毛雪白,骨骼强健。见到我们家里人摇头摆尾,巴结讨好。有生人从门前走过,它就汪汪报警,穷凶极恶。一些游手好闲,不怀好意觊觎我家院里枇杷树水密桃树果实的小家伙,来到院子前,小白不用叫,一龇牙,就叫他们屁滚尿流。小白常去野地里撒欢。不管多远,我们一唤:小白。它就箭一样飞跑回来。
我放学回来,小白会扑上来迎接我,前爪一下就搭到我肩上,嘴直往我脸上蹭。我就会闻到一股臭烘烘的气味。小白一定又吃屎了。忙不迭把它推开。小白各方面都很好,就是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喜欢吃屎。见屎就舔,吧嗒吧嗒,看得很叫人恶心。有的小孩子蹲路边拉屎,屁股还没抬起,小白就去吃那还冒热气的屎,顺便还在小孩屁股上舔两下。吓得小孩子抬起屁股就跑,一路喊叫,惹得大人们出来一阵拳打脚踢把小白赶跑。我们很想改变小白吃屎这劣根性,只要看到它吃屎就狠揍它。大哥还运用巴莆洛夫的条件反射原理,他的中学课文里正学到这个俄国人的事迹。他将小白的鼻子使劲按到臭屎前,敲它的脑袋。当我们面,小白不再敢吃屎。而我们看不到它时,见到屎还止不住垂涎。左右望望,无人时又吃起来。母亲说:狗改不了吃屎,真是千真万确。
小白既有优点也有缺点。这样评价就像老师给学生作鉴定。那时凡有一点文化的人说起什么人什么事都用一分为二,显得有点哲学。哲学这个词当时很被人喜用,即深奥又时髦。我家小白有一条我不知算是优点还是缺点,挺爱管闲事。有一次我看到他追赶一只耗子。耗子很机灵,一溜烟钻进下水道。小白一扑,来个嘴啃地,耗子毛也没捞一根。无可奈何,悻悻地转个圈走开。耗子越来越猖狂,公然不把小白放在眼里。登堂入室,钻米缸爬碗柜,为非作歹。于是,母亲从外面要了一只小猫养起来。小猫毛色是金黄的,斑斓好看,我们取名叫小花。
小白见到小花,龇牙咧嘴,做出恶相,大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但是被我们一顿巴掌打老实了。自从有了小花,小白就有点失意。夜里不再让它待在屋里,赶到屋旁小柴棚子里。我们一致偏向小花,有吃的,先让小花吃,小花吃够了,小白才能吃。倚仗着我们的支持,小花恃宠傲物,不把小白放在眼里。
小白和小花时常会发生冲突争斗。这种冲突不是那些无聊政客所鼓吹的什么两个阶级的斗争,两种文明的碰撞,经常是为了一根小小的肉骨头。每当吃饭时,我们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小花和小白在桌子底下转来转去,捡点残菜剩饭。小花抢到食物,小白靠上来,鼻子上就会挨小花一爪,赶紧缩回狗鼻子。小白抢到吃的,一根小骨头之类,小花趁小白不注意伸爪从小白嘴底下把骨头捞走。小白不满地哼哼,我们不分青红皂白,对小白就踢上一脚。我把这称为锄强扶弱。
小花果然不辜负我们的厚爱,长大后特别辛勤抓老鼠。昼巡夜伏,很快,我们家老鼠就绝了迹。小花本领高强,不仅会抓地上跑的老鼠,还能捕到空中飞的麻雀。我就亲眼看见它捕捉麻雀。春天的时候,连着下了许多日子小雨。一天,小花浑身湿淋淋地从外面进来,嘴里叼着一只麻雀。我们以为谁家小孩逮的麻雀给了它。麻雀还是活的。小花用爪子按住麻雀不急于吃,在地上拨弄玩耍着。只见它放开麻雀,退开几步,伏下来,屁股高耸两爪前伏,头低低的,两眼盯住麻雀。麻雀自由了,不由想逃跑,扑啦啦扇动翅膀向外窜想飞起来。没等它离地,小花猛地一扑,又将麻雀按住。擒擒纵纵,玩一阵,麻雀无力挣扎,奄奄一息。小花才开杀戒,大嚼一顿,吃掉这只麻雀。然后又溜出去。不一会,又叨回来一只麻雀,像先前一样玩弄够了再吃掉。我们觉得奇怪,小花再出门就悄悄跟着盯住它。只见小花走到屋外不远一大片菜园里,忽地放慢脚步,身子伏下来,匍匐着前进,悄悄蹲在一丛篱笆树旁。细雨霏霏,不远处菜地里一大群觅食麻雀叽叽喳喳,雨水打湿了它们的翅膀,贴着地面飞过来,飞过去。当麻雀低低飞行掠过小花上空,只见它一弓身,四脚一弹,嗖地跳起来,一只前爪向空中一捞,叭地打下一只麻雀。没等落地的麻雀再飞起来,闪电般一下扑过去,双爪按住。我们看到这一精彩镜头真是赞叹不已。我有时想,小花这么能干,猫在人们的生活中那么密切,居然十二生肖中没有属猫的。据说,这是老鼠的诡计。有一个童话说老鼠施诡计使猫没有赶上玉皇大帝的生肖大会。老鼠自己得了生肖第一名,猫却榜上无名。所以猫一见到老鼠恨之入骨不共戴天,定要赶尽杀绝食肉寝皮。
小花和小白相处一段时间,学会了和平共处,一大一小时常在一起玩耍嬉戏,房前屋后追逐打闹。当今世界上许多国家的首脑领袖高谈阔论政治和外交,我家的小花和小白早就知道妥协缓和的重要性。当然,地区性的局部战争还时有发生。在我家门下留了只小洞让小花出入,小白身大钻不过去。有时小白追赶小花,小花嗖地钻进门洞,小白急停不住,脑袋嘣的撞门板上。有时,小花被小白追的无路可逃,噌噌爬上树。小白无可奈何围着树打转转。小白喜欢用那毛蓬蓬的大尾巴挑逗小花扑过来扑过去。有时,小白躺在院门口,肚皮朝天打瞌睡。小花躺在小白的肚子上,又松软又暖和,一起懒洋洋晒着太阳。过路人见了,都啧啧称奇。顺便提一下,我家的小白和小花都是男性。如果是女性,必然会发生一些好逑之事,那样的话,它们生起儿育起女来,一代又一代,恐怕这故事会讲的很长。
正当我们家的这两只猫狗一对天敌成了好朋友,人类的仇杀却祸及它们。这年元旦,街道居民委员会发出通知:小镇家属区内禁止饲养动物。据说,这与资本主义有关。养狗更是罪大恶极。早在三十年代,伟大的鲁迅就提出要痛打落水狗。其实,彼落水狗非此狗,居心不良的人借题发挥强词夺理罢了。小镇成立起打狗队。一群十七八岁半大的小伙子手提大棒凶神恶煞,沿街搜索,四处追逐,闹得鸡犬不宁。
大难临头,我们把小白藏在家中。房屋狭小,小白野地里自由惯了,不能忍受这囚禁生活,脾气暴躁,门板都要扒烂了。万般无奈,我们商量了许久,既不能再养它,自己打杀实不忍下手,决定把小白卖掉。小白被哄骗送到农畜收购站,关进铁笼子。它将被送到广东去。据说,那里的人喜欢吃一些古怪东西,吃狗,吃猫,吃蛇。更残忍的还有生吞活剥的习惯,吃活猴子的脑。我的小白不知将成为哪位饕餮肚子里的食。为了这件事,我还哭了一场。
失了伙伴,小花结局更惨。小白被卖没两天它就失踪了。后来在屋后不远水塘里发现它泡肿胀的尸体。看来,这是打狗队的暴行。母亲很气愤,一反常态,站在院门口高声诅咒杀死小花的凶手,像一个骂大街的悍妇。
我很难过,我没有高声大骂的勇气,我也知道这个骂大街的妇女并不是我真正的母亲。我的母亲仁慈和蔼纯朴善良,一向礼貌待人。她虽然没有文化,连麻雀为什么停在电线上电不死都解释不清。她也不是很好的教育家,很少有循循善诱精神。她没有做过孟母三迁,截发待客的事迹。她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并不希望她的儿子能成为什么大人物。只想能平平安安生活就好。甚至我在小学读书时被同学选为班长她都没有表示赞许,而是说:我的孩子太老实,哪能干的了这。我的母亲含辛茹苦哺育我们成长。她给我们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这是个美丽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南阳的牛家庄有一个叫牛郎的孤儿,随哥哥嫂子生活,嫂子对他不好,想赶走他。给了他九头牛却让他领十头回来,否则永远不要回去。沮丧之时牛郎得到高人指点,在伏牛山发现了一头生病的老黄牛,他悉心照料,才得知老牛原来是天上的金牛星被打下凡间,牛郎成功将其领回家。后来在老牛的指点下,牛郎找到了下凡仙女们洗澡游玩的地方,拿起了其中一个的衣服,那个仙女名字叫织女,两人相识,坠入爱河,后来生育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但是仙女下凡私自嫁人被王母娘娘发现后,被带回天界。老牛曾经告诉牛郎,它死之后把它的皮做成鞋穿上就可以腾云驾雾。老牛死后织女被抓走,牛郎穿上老牛皮鞋追赶,终于上了天界,眼看就要和织女团聚,被王母娘娘头上银簪所变的银河拦住去路。牛郎和织女被隔在两岸,只能相对哭泣流泪。他们的忠贞爱情感动了喜鹊,千万只喜鹊飞来,河上搭成鹊桥,让牛郎织女走上鹊桥相会,王母娘娘对此也无奈,只好允许两人在每年七月七日于鹊桥相会。之后,每年七夕牛郎就把两个小孩放在扁担中,上天与织女团聚。
晴朗的夏夜,坐在门前小院里纳凉。夜色轻柔,天空繁星闪烁,母亲指给我看哪一颗是织女星,哪一颗是牵牛星。牵牛星挑着担子,那一边一颗小星星是他们的孩子。迢迢银河,横亘在牵牛星和织女星中间。我抬起头仰望星光灿烂的夜空,寻找着牛郎织女。我童年的幻想就会飘飘悠悠,飞上那浩瀚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