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族亲缘
张爱玲遗传了曾外祖父的高个子、高智商,还有那种“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又何妨”的天生孤傲,她从来不惧被人侧目,她怕的倒是被人无视。她喜欢一切不合时宜的事物胜过合于情理的事物。
05 青山如弦
一个呱呱啼哭着来到人世的新生命,有的像父亲,有的像母亲,有的却是既不像父也不像母。民间的俗语说侄女随姑,外甥随舅,大抵也是沿着父母亲的基因向上寻找。生命是那样神奇与复杂。我们的肉身虽然是父母所赐,内在的基因却是千丝万缕来自我们的祖先。
一代人之前,我们有父母两名“祖先”,两代人之前有祖父母和外公外婆四名祖先,在我们追根溯祖的时候,我们可以以20年为一个世代(因为先人大多早婚),那么200年就是10个世代,我们每个人在200年前已经有1024个祖先。如果我们幸运地有自己的家谱,就会发现,一个个体就像是一棵大树上的小杈,巨大的家族坐落在往昔中,像秘密花园里的无数条通向我的小径,我之所以成为我,就是这些小径以神秘不可知的方式塑造着,血管中排着长列的祖先们,给我们粗直倔强或卷曲浪漫的头发、苗条消瘦或者敦实易肥的身材、暴躁乐观或者柔顺悲观的性格。甚至我们恍惚地觉得,生活里初次遇到的人或者地方,却像是熟相识,那是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或者曾经深爱过的人,原来生命真的是在延续的,虽然有无数的死,但也有无数的生,穿越时光,绵绵延伸。一个人生存在这世界上,总有一些深厚而古老的部分,在家族的血管里顺流而下。
写张爱玲时,我们无法不想到她的外曾祖父李鸿章,这个在中国近代史上饱受争议的政治人物。2018年秋天去合肥,去看李鸿章故居,看到一个长袍马褂老者在一群穿制服的外国人中间,神情自若,不卑不亢,完全不像一个闭关锁国的清朝的重臣。
晚清,在与世界对赌国运中,西方国运往上,中国国运往下。
为了挽救中国,晚清权臣左宗棠、张之洞、曾国藩、李鸿章以一己之力为大清续命。
许多学者至今评价,如没有四大名臣,大清恐怕会早亡50年。
身为晚清重臣,李鸿章励精图治,当时的中国已风雨飘摇,他在寒风中扶着这只大船,生怕这只大船随时沉没。李鸿章给朋友书信中写道:“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
1871年,李鸿章官至北洋大臣,“勋名威望几与国藩抗矣”。但就从这一年,他的官誉每况愈下,他主办的海军,迎战外侮,大多战败,不得不割地乞和。而海军覆败,多因经费不足,因连年经费“大半助修颐和园,予则伤义,不予伤恩”。李初入枢府时,常熟人翁同龢领水曹(海军),当时就有人戏作一副讽刺两人的对联: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小民荒。
李鸿章后来办理外交事务,大多是代表清廷与侵华各国签订不平等条约,满朝骂名,站在风口浪尖上,若非性格坚忍,只怕早已精神崩溃。据说,他看有人写的对联“受尽天下百官气;养就胸中一段春”,一直点头、叹气。
他写诗:“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又何妨。流言止于智者,尽其在我,何惧人言!”
李鸿章的夫人赵继莲生于安徽太湖著名的书香门第,祖父是嘉庆年间的状元、清廷册封琉球国王的正使;父亲是咸丰皇帝的陪读;满门兄侄都读书入仕。赵嫁给李鸿章的时候已经24岁,第二年就为李家添儿子李经述,过了几年,又生了李经璹(又名菊耦)和李经溥两个女儿,李菊耦就是张爱玲的奶奶。
两个女儿都受到良好教育,聪慧过人,据说李鸿章迟迟舍不得让她们嫁人。张爱玲写过:“我祖母也是二十三岁才定亲,照当时的标准都是迟婚。”“因为父亲宠爱,留在身边代看公文等等,去了一个还剩一个。李鸿章本人似乎没有什么私生活,太太不漂亮……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据说也丑。”
李鸿章嫁女在当朝被许多人议论,当时有人专门写对联讽刺厚脸皮的张佩纶:“三品功名丢马尾;一生艳福仗蛾眉。”
因为张佩纶字幼樵,又是李鸿章幕僚,所谓的西席先生,所以还有人写对联说:“老女字幼樵,无分老幼;东床配西席,不是东西。”
如果不是特立独行的李鸿章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张佩纶,这世界上也就少了一个天才女作家张爱玲。
作为李鸿章的外曾孙女,张爱玲遗传了曾外祖父的高个子、高智商,还有那种“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又何妨”的天生孤傲,她从来不惧被人侧目,她怕的倒是被人无视。她喜欢一切不合时宜的事物胜过合于情理的事物。
06 孤城“梁京”
张爱玲少有笔名,在离开大陆的前两年里,曾经用过笔名“梁京”,她自己解释就是“梁朝的京城”。——一片孤城万仞山,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情调,暗示她的家庭背景。
张爱玲应该是到过南京许多次的。但她散文里没有明写,可能是不忍写,眼见得繁华转头成空,祖父母家宅被占,破败不堪。那滚滚东逝长江水之空茫与虚无,让敏感的她无法忍受。
张爱玲对父母有爱也有怨怼,但对祖父母却是无条件的爱。隔着茫茫时空,她看到的细节都是繁华与典雅,有着《红楼梦》里缥缈的气息。关于祖父母,她写道:“我没赶上看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最后,张爱玲写下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我爱他们。
对于亲人,她吝于说爱,即使在情爱里,她也不开金口轻易言爱。写给胡兰成的绝交信里,也只是说,我不喜欢你了。爱是无条件付出,决然不再计较的。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她的爱也是一个人的侧面,也许是只爱那个人的对自己的激赏,也许是爱那个人的才华,她身上没有母性,无条件的爱在她看来是动物性,也是无理的,甚至是不清洁的。爱得太多会让自己难堪,她只说喜欢。
张家是个地道的大家族,是民国初年没落的封建大家族中的一个。曾祖父张印塘,字雨樵,是“丰润张氏”(丰润,即河北省唐山市丰润区,张家祖籍地)第一个做官的人,咸丰年间,曾任安徽按察使。张印塘是个极为清廉、耿直的好官。
祖父张佩纶,字幼樵,一字绳庵,又字篑斋,直隶丰润人,晚清官场少有的清流人物,与张之洞、陈宝琛等同为清流主将。年少时,张佩纶才思敏捷,数千字文章一挥而就。张佩纶于同治十年考中进士,此时他只有二十七岁,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立志干一番大事。性格耿直的张佩纶,十分看不惯那些有求和之心的大臣,曾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写了一百多封奏折,将近一半都是弹劾同僚的。“一疏出,朝野耸听”。他也弹劾过李鸿章议和。
中法战争爆发,张佩纶力主抗击法军,1884年7月被外放到福建海疆督师。踌躇满志的书生缺少实战经验,既对法舰掉以轻心,又和闽籍将领缺少配合,最终致使福建水师全军覆没。他自己在兵败时头顶一只铜脸盆逃生,后饱受讥讽。战后追责,张佩纶被革职发配到察哈尔,遣戍3年中并未消沉,而是埋首治学、勤勉著述,先后完成《管子注》24卷、《庄子古义》10卷,还写有《涧于日记》等。
1888年张佩纶戍满归京,继室边氏已于两年前去世,他的声名地位都是明日黄花,无财无职。当时李鸿章作为洋务派的领袖权倾朝野,他格外赏识张的才学,不念旧恶,将其招为幕僚,还把掌上明珠嫁给他。时人都不看好这桩婚事,但李鸿章却相当满意,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幼樵(张佩纶的字)天性真挚,囊微嫌其神锋太隽,近期愈近深沉,所造正未可量,得婿如此,颇惬素怀。”
菊耦为相门千金,容貌娴雅,能诗善琴,懂得弈棋、煮茗,对书画有很高的鉴赏力。而张佩纶年已四十,一把胡子,相貌甚至有几分粗鄙,结过两次婚,是一个流放回来的罪臣,怎么讲两人都不相配。据说李鸿章妻子赵氏当时就不同意这门婚事,但最后,菊耦自己点了头,因为“爹爹眼力必定不差”。婚后,二人香茗互赠,题咏互乐,简直就是佳偶天成。为此,张佩纶在日记中写道,“以家酿与菊耦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矣”。甚至,李鸿章特地为他们的书斋题名为“兰骈馆”。
这段东床选婿的佳话在当时流传很广,曾朴在他的《孽海花》中,专门把这一段写了进去。张佩纶字幼樵,所以《孽海花》里的庄仑樵,当时几乎人人知道是影射张佩纶。连张佩纶与李菊耦的儿女——张爱玲的父亲与姑姑,都私下讨论这一出是杜撰。张爱玲的父亲也说那句“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是“捏造的”,姑姑说“爷爷奶奶唱和的诗集是爷爷作的”。按张爱玲的看法,爷爷不可能在签押房遇到奶奶,而奶奶也不大会作诗。可见张爱玲一生探究真实,不喜欢传奇。她告诉胡兰成之后,胡说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
但张爱玲骨子里还是羡慕祖父母,她说他们“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对照记》共收照片54幅,大多是张爱玲的个人照以及她与家人朋友的合照,除此之外,最多的就是她祖父母的照片。张爱玲自己在书中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这种暗中羡慕甚至影响到她选择爱人,李菊耦比张佩纶小17岁,张爱玲比胡兰成小15岁。胡兰成也是一个高官,甚至个性里有她祖父的耿直——身为汪政府官员,却写文批评政局,最后被投进了监狱。
“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满的了,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夫妇俩留下不少琴瑟和鸣的佳话,闲时两人还合著了本食谱,甚至一起写了本武侠小说《紫绡记》自费付印,不过张爱玲说“故事沉闷得连我都看不下去”。1901年李鸿章逝世后,张佩纶觉得起复无望,两年后因肝疾忧郁离世,时年55岁。张爱玲长大后也好奇翻看家藏的祖父全集,“他的诗属于艰深的江西诗派,厚厚的一本本诗文奏章信札,充满了我不知道的典故,看了半天看得头昏脑涨。不过后来我听见人说我祖父诗文都好,连八股都好,我也都相信”。
来到南京之后,张佩纶虽然和李菊耦煎茶、赌棋、读画、谈史,消磨余生,但他对外面彻底关上了心门,恩师李鸿藻就曾向李鸿章抱怨他连一封信也不给自己写,他55岁那年,已经消沉得像个老人,当年一起挥斥方遒的伙伴张之洞来到南京,暂理两江总督之职,几次要去看他,他却辄以病辞,他把自己关进了那所大花园里,他的心,就是他最终的囚牢。
这让我想起张爱玲在美国的深居简出,不开房门,不接电话,亲密的朋友也只能通过书信联系,她能够如此决绝孤介、心意如铁,除了屡屡为生活所伤之外,是否也因骨子里有她爷爷这样一种基因?按她的说法,遗传真是一种神秘飘忽的东西。
07 煊赫黄家
张爱玲喜欢黄颜色。当然还有桃红,她说是闻得见香气。我想是与她母亲姓黄有关。
除了祖父的宅邸在南京外,张爱玲的外曾祖父黄翼升也住在南京。张爱玲的生母名叫黄素琼(后改名逸梵)。祖父黄翼升是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其故居位于南京城西朱状元巷14号。
朱状元巷,东起仓巷,西接莫愁路,明朝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状元朱之蕃府第此处开盘,小巷道声名鹊起。走过莫愁路88号,拐一个弯儿,便潜入朱状元巷。刹那间,时间变滞慢,幽静冷清的空气像倒伏的香水缓缓流出,弥散开来,如一部沉闷的默片。巷子灰蒙蒙的,将都市的繁华喧嚣一并倾倒在外。推开状元宅门,院所旧物凌乱堆积,老宅木雕窗大半老朽,房顶青瓦卸去一角,空洞地瞥见天空。张爱玲的生母黄素琼,是在朱状元巷14号出生的。
张爱玲说:“我母亲还有时候讲她自己家从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们家。当初说媒的时候都是为了门第葬送了她一生。”
黄素琼门庭显赫,祖父黄翼升是李鸿章的副手。同治四年(1865年)李鸿章奉命镇压捻军,在对东捻的战斗中,黄翼升的水师驻守运河一线,立下了功劳,曾国藩奏言“翼生精明强干,练达营务……”,功封男爵爵位。
黄翼升青年时代四处征战,47岁才生下独生子黄宗炎——也就是张爱玲的外祖父。黄宗炎婚后一直未有子嗣,赴任前,家中便从长沙家乡买了一个农村女子给他做妾,有身孕后,将其留在南京。黄宗炎赴任一年后得病去世,全家人都关注着姨太太的临产,1896年生下了一女一男的双胞胎。女孩子便是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男孩就是张爱玲的舅舅黄定柱。
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中写道:我母亲落地之后,大外祖母一听是个女的,绝望得立时昏倒在地。佣仆一阵惊乱之中,却听产婆在屋里说:“不要慌,里头还有一个!”
但在《小团圆》里,张爱玲把血缘关系揭了个底朝天,蕊秋说:“……等到月份快到了,围住房子,把守着前后门,进进出出都要查,房顶上都有人看着。生下来是个女的。是凌嫂子拎着个篮子出去,有山东下来逃荒的,卖了个男孩子,装在篮子里带进来,算是双胞胎……”
张爱玲和舅舅家来往得比较多一点,见到舅舅就缠着他讲家里那些事。黄定柱的三女儿黄家漪得了肺痨,最后不治而亡。张爱玲将之写进了《花凋》,惹得舅舅大为生气。张爱玲在小说《花凋》里讽刺舅舅:“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裤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舅舅对人说:“她问我什么,我都告诉她,现在她反倒在文章里骂起我来了。”从自生了嫌隙,少了往来。
这煊赫的门庭后来还有人在清廷做官,张爱玲小时候在天津见过并称作“三大爷”的张人骏(张佩纶的堂侄),就是清朝最后一任两江总督,总督府就在南京。如今南京长江路总统府内的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办公楼,就是张人骏任两江总督时所建。革命军打到南京时,这位总督大人是坐在箩筐里从南京古老的城墙缒下去,逃出围城的。他后来大概是在天津定居,据说很穷,也是个清官,每次听张爱玲背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他就流泪。
张爱玲没有完成的长篇散文《爱憎表》有好几处南京的痕迹。“女佣撤去碗筷,泡了一杯杯清茶来,又端上一大碗水果,堆得高高的,搁在皮里镶铜边的方桌中央。我母亲和姑姑新游玄武湖,在南京夫子庙买的仿宋大碗,紫红瓷上喷射着淡蓝夹白的大风暴前朝日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