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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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雨夜

这一天的雨,终于在电闪雷鸣了近一个多时辰之后骤然而降。

同泰寺里灯火彻夜通明,到处有人在走动,却又没有一句响亮的说话声。在这里藏了大半年的迦罗延死了。杨玄宝发了疯似的把守在这里的侍从和和尚们全部狠打了一通,要他们记住这个教训,然后像往常一样干净利索地处理掉尸体。最后,他就那样呆坐在大雄宝殿里的佛祖脚下,等待着剩下的结果。

佛眼低垂,就那样只看着脚下的杨玄宝。嘴角微扬,也不知是在笑他现在的无措,还是笑这件一点都不好笑的事情。

一道裂天的霹雳闪过天际时,韦家门外的小街上,火焰袖们终于冒着大雨,把那个胆大包天跑到同泰寺杀死迦罗延的黑衣蒙面人团团围住了。她的左臂受了箭伤,虽然身穿黑衣看不出来,但从她且战且退时的动作招式上可以看出来,这支箭已经极大地限制了她的动作。大雨倾盆时,黑色的面罩湿透了,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雨水更是出卖了她这身黑色的伪装,红色的血水开始沿着衣角慢慢地淌下来。

她是跑不掉了的。

火焰袖们再次举刀向她逼近。她机警地握紧了手里的软剑,轻轻一抖,铁片在雨里晃着银光发出一阵哗啦的响声。这是一把像蛇一样的兵器,跟普通硬制的武器很不一样。它不能硬刺和硬砍,但是遇到硬制的武器格挡时却能够折转,就像真正的蛇一样,突然张口咬人。刚才追逐的一路上,其中两个冲在最前面的火焰袖就是这样让它咬破喉咙的。

不过,她也讨不着什么便宜。他们人多,这剑太软,只要围攻抢攻,不让它有出招的机会,它对着硬制武器就连基本的格挡和防守都不能。夜行衣不是护甲,只是遮掩住她浑身的刀伤,却不能护住她不受伤。漫天乱洒的暴雨中,随便哪一阵冲杀,都能在她身上多少划上几道口子。至今没有直接将她杀死,只是因为迦罗延死了没法交代,需要一个活口来给找出个来龙去脉。

可看这眼下的情形,目测是很难留住活口了。这黑衣人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刚才用袖箭射伤黑衣人的火焰袖站在一堆人前面,板着一张脸正好跟雨水混搭出一股冰冷的风格。他轻轻扬起手,身后的火焰袖们便再度整齐地亮出了刀。黑衣人已经退到街边的墙角,韦家的大门近在眼前,她默默地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在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

他们都走了。不会再有人从那里出来保护她了。

云层里闪出一道这天最明亮最耀眼的闪电,彻底照亮了这条小街上的每一个角落。她终于用力摘掉了自己脸上那层让她气闷的面罩,露出一张让雨水泡得僵白的脸,然后嘴角微微笑着,手里再一次握紧了软剑。火焰袖似乎能从她的神情里读懂那层意思,暗暗把扬起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头,示意后面的所有人准备做最后的攻杀,不计死活。

这场雨越下越大,雨水就这样顺着所有人的头发和脸廓,沿着他们的身子一路无孔不入地往地上流,也毫无畏惧地用力砸在他们手里的刀剑上,发出一阵阵琳琅悦耳的嗡吟,像极了盛典的序曲。

这道最亮的闪电之后自然就有最响的惊雷。就在双方的兵器最后交锋的那一刹那,这一声雷像是要撼动整个建康城般,振聋发聩地响彻在天地之间。隆隆的回荡声里,暴雨的声音和刀剑互碰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火焰袖们只能从手里兵器碰撞的力道上感觉到,自己身旁像是突然多了什么东西出来,碰撞到的不再是刚才那种软绵绵一点就弯的奇怪兵器,而是一种和自己手里差不多的硬制兵器,还有那一下下与自身势均力敌的强悍力道。

是有什么人趁机混进来了。

之后凭着天空中不时闪动的电光,火焰袖们隐约能够看清楚这场围杀里又多了十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哪儿冒出来的。虽然清一色穿着极普通的护院衣服,内里却分明藏着护甲,就连手里的家伙也是整齐划一的官造军刀。领头的火焰袖趁着头顶闪过的一道光,就近跟一个络腮胡子拼杀在一起,黑暗中连过了几十招也没有讨到半毛钱便宜。于是,就着再碰撞的档口,张口就问他们的来路和目的。

然而,他们并不想回答。

有这十几个人从中挡驾,黑衣人不明所以地退到了一边,勉强有了喘息之机。她这头正在好奇这些天降神兵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忽而又见一个火焰袖冲到了她近处,正举刀朝她砍过来。她本能地想要继续挥起剑去挡,却不防自己的右手此时已经又伤又累,几乎麻木得连剑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她闭目准备等死的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蓦地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一只大手,一下子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径直将她往旁边拉开了。

“长公主,小心!”

一声低沉的呼喊响过她耳边,像是有些熟悉,又不怎么记得起来在哪里听过。赶巧天空中的闪电再次微亮,黑衣人才一瞬间看清那张胡子拉碴黝黑的脸,恍然记起是韦瑞身边曾教过她功夫的家将余威。

他们居然还在建康。所以,是韦家又回来了吗?

“余威?!”萧令姿讶异之余,竟还有些惊喜,“怎么是你?!”

余威趁势回身挥刀,轻松结果了那个还敢冲上来不肯罢休的火焰袖,又道:“我等早先奉命保护褚大人!老将军离城之日并未收回成命,所以一直留在褚家!”

原来,他们就是当初为了桑木清藏宝图那事情,被韦岸挑选出来保护褚嬴的十六个近身好手。韦家离开时,并没有将他们一起带走,而是给褚嬴留下了最后一道保命符。一来防着北境的萧宝寅不肯罢休再来挖雷。二来也为韦家走后会再有事端,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萧令姿做事任性莽撞,又仗着身份不爱听话,故而韦瑞只把人交到褚嬴手里听候差遣,不让萧令姿知道,以免她仗着有人护着再到处闯祸。可惜,韦瑞到底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够了解萧令姿……

“他们已经见到我了,绝不能留活口!”萧令姿眼见有人帮手,自然底气十足。

“是!长公主!”余威得了命令,随即将萧令姿护到身后,挥起手里的军刀便向着人群中砍杀过去。

一时间,伴着天空中雷鸣电闪和滂沱大雨,韦府门前的小街上杀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那些原本追着萧令姿无比嚣张,还想着手到擒来捏软柿子的火焰袖们,这回遇上韦家这十六个陪着韦瑞征战沙场十来年的家将,可算是一脚踢到铁板上了。电光闪烁之际,余威他们默契地分作两列,形成一个蜈蚣刀阵,就势直插向那些乱战的火焰袖们。所到之处只听得兵器碰撞和血肉之躯砍杀的声音,瓜菜萝卜般一边切一边将火焰袖们往后面死角里逼过去。最后,他们径直将这些火焰袖们一分为二切成两拨,然后蜈蚣开尾,八人一组分别将剩下的人围成了一圈。

看着这十六个久经战阵的好手在前,萧令姿心头那口原本提着的气已经下了一半。她独自站在雨里大口喘息着,手里勉强还能紧握着软剑,可她浑身上下却前所未有地感觉一阵阵寒冷。也不知是因为这场大雨把她从头到脚淋得透湿,还是因为她此刻浑身松懈了下来。随后,她慢慢开始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就连天际云层里不断闪动的光都有些朦胧。

终于,她觉得这种刺骨的冷到了极点。她的手抖得厉害,连双脚都开始有些站不稳了。她不由自己地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就要摔倒。就在那一瞬间,背后的黑暗中忽地有一双温暖的大手伸出来,猛地托住了她的脊背。

是谁?一直躲在暗处,就是准备偷袭吗?萧令姿整个人立时被吓得浑身一震,一口气再提到喉咙口,竭力握紧了手里的剑,咬紧牙关回身反手就是一剑横了过去……

万幸这天最后的一道闪电及时破空划过,萧令姿这一剑只是用力划断了方四手里的伞柄。在剑尖弯过去咬开褚嬴脖子上的大动脉之前,萧令姿还得以有收住剑招的余地和甩直剑身的力气。彼时,雨伞折断落地,方四和花六都被吓得抱头惊恐大叫,唯有褚嬴只是站在那里惊讶地望着萧令姿浑身透湿,脸色僵白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是褚嬴生平第一次见到萧令姿这个小丫头敢以一人之力单挑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真刀真剑与人当街搏杀的样子。大雨滂沱,雷鸣电闪,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棋盘之上,褚嬴可以毫不畏惧;棋盘之外,他惊呆了,也吓蒙了。这可不比当初在天机棋盘里的幻境,以一敌五对阵那几个黑衣人。那时的五个黑衣人只是阻止她过去打扰褚嬴,且还是假的;而今天的大雨里,是一群活生生真要与她一决生死的人。

见到这个一个多月没见,余生也不想再见的男人,萧令姿也是一脸无比惊讶的神色。刚才转头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甚至连手里的剑也是凭着习武之人长年训练出来的本能才勉强收住的。

遥想离宫之前,她曾想过要找他帮手,可最终还是不愿见他。没想到,最后站在自己身后的依然是这个人。雨水顺着两人的脸不住地往下淌着,却像是怎么也冲刷不掉两人记忆里在永嘉居的那个片段。萧令姿的脸色白得像是泡在水里很久的死人,浑身更是抖得厉害,随后连手里的剑也握不稳掉在了地上。

褚嬴下意识地想要伸出双手去抱她,可萧令姿却像一头被吓怕了的小兽,在他伸手的那一刻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仿佛此刻她前面站着的,不是那个曾经认识,一起玩乐嬉闹和在意过的人;而是一些和今天的火焰袖一样,试图伤害和杀死自己的暴徒。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再没有力气去招架了。所以,不靠近才最安全吧。

“敏则……”许久之后,褚嬴才强忍着难过,颤着声轻柔地叫了她一声。

无奈的是,此时正好响过一个闷雷,生生淹没了他的声音。萧令姿这边听不见他的声音,很快连他的轮廓也有些看不清了,她只感觉到雨水渗透衣衫贴在身上的寒冷。然后,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中,她的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褚嬴眼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踉跄了两步,最后软瘫着往地上的水洼上倒了下去。他急忙扑过去抱住了她,再摊开手的一刹那,借着天上闪动的电光,他真切地看到了自己手上跟雨水混在一起却仍然殷红的鲜血……

“敏则……敏则……”褚嬴低头看着怀里的萧令姿,顺势还看见了自己身上的白色衣衫也染满了一身的血红。这下可把他彻底吓坏了,他语无伦次地叫唤着萧令姿的名字,隔着湿乎乎的衣服,他似乎也能感觉到萧令姿的身体正在变冷。好在他原也不是真的只擅长头脑发热的书呆子,这样的恐怖并没有在他脑海里萦绕太久。于是,在更大的雨和更大的雷鸣电闪到来之前,他终于及时醒过神来,冲方四和花六道:“快!驾车回去!花六,去找大夫!”

“是!公子!”

褚嬴顾不上等候还在处理厮杀现场的余威他们,径直就抱着萧令姿上了马车。方四扬鞭打马,急急忙忙就往回赶。花六眼见他们离开了,赶紧一溜小跑从小巷子里穿过去,要抄近路去回春堂找大夫。见褚嬴他们把萧令姿带走了,余威他们这头倒还不紧不慢,斩杀了大部分火焰袖之后,又特意抓了个舌头进了韦家的空宅里去审问。

一路上,褚嬴独自坐在马车里紧紧抱着萧令姿,口里心里都在一遍遍地祈求神佛保佑。他发誓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诚心的求神拜佛了。可求到最后,他眼睛里的泪水还是不住地要淌下来。说不清是为了那天她黯然神伤的样子而悲伤,还是为了今天她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而自责。

自从发生了梁武帝在同泰寺出家这件可笑的事情之后,褚嬴就已经预感到会有事发生。他虽猜不透梁武帝,可他了解萧令姿。一年前的万寿寺,就是前车之鉴。所以,凭着上次的经验,褚嬴盲猜萧令姿会故技重施跑到同泰寺找那些和尚的麻烦。因而这些日子他都有差遣方四和花六轮番过去同泰寺门外等候和打探,一旦见到就要立即拖住她,然后速速回来报告给他。可惜,褚嬴一时没有料到,这次她居然会夜探同泰寺。

说来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今天白天,天一直就这样阴沉沉的,原本跟褚嬴约好要来下棋的两个棋友也以天气为由爽约了。褚嬴闲来无事就在家中饮酒打谱,以解烦闷。不想花六这次买来的新酒着实有些厉害,喝到后来,他竟借着酒劲儿睡着了。

之后他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再次见到了当初在万寿寺幻境里见过的那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和海边高耸的悬崖。最后,梦境又转回到了韦家门前的这条小街。他冒着大雨在这条熟悉的小街上来回转了好多圈都走不出去,直到后来他全身都淋得透湿,看见了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人……

就像现在这样。

两个人身上的雨水和着血漫漫地在马车板上渗透开来,褚嬴已经吓得不知道该捂她身上的哪道伤口了,只能一边催促方四赶车,一边紧紧抱着她,试图让她不要冷得那样快。

“敏则,敏则,对不起,你别走,别走……”褚嬴语无伦次地低头往她耳边说话,也不管她这会儿听不听得见,“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说那些话,我……我其实真的没有不喜欢你,只是你在永嘉居当着那么多人问,我怎么敢……我……我只是太害怕……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可是你,你总是那么任性,我怎么能放得下你……”

“思玄……”

无意间,褚嬴仿佛听见怀里的人突然沉吟唤了他一声,他还本能地有些惊喜。可等他抹眼看清楚,怀里的人并没有清醒过来时,他终于再次失落无助地抱紧她大哭了起来。

方四一路扬鞭快马赶回褚宅,正是这天雨下得最大的时候。褚嬴浑身是血抱着萧令姿在宅中一路小跑,把所有正在值夜的下人都惊了个遍。最后惊动了福寿堂,把正被雷鸣电闪搅扰得睡不安稳的褚母彻底吓精神了。

听说儿子浑身是血地回来,褚母连衣服头面都不曾穿戴整齐,就匆忙领着人赶了过来。一进了褚嬴住的院子,便看见一地的血水径直往他房里拖延过去。褚母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地疾步冲进了他房里去,正巧见到褚嬴正着急忙慌地在给床上的萧令姿宽衣解带。

“嬴儿!!你在做什么呀?”褚母被他这波明显不符合常理的举措给吓呆了,脱口就骂:“你,你都成什么样儿了,还顾着猴急跟她做这些事儿?!”

“?”褚嬴原本就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见到褚母这样突然冲进来骂,这头一下子就更蒙圈了,“母亲?!我什么事儿?!”

“哎呀,你……”褚母一时被惊得又急又羞,赶忙过来把他从床边拉开来,关切地一边往他头上身上摸着,一边道,“你没事吧!哪儿伤着了?!”

“哎呀,母亲!我没事,不是我的血!”褚嬴顺着她的动作蓦地看见自己身上那大片的血色,这才反应过来。

“我就知道!看你刚才那猴急的样儿就不像有事儿!”褚母急忙嗔责他一句,心头却是松了一大口气,“你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也真是的,做这些事还大庭广众敲锣打鼓的,也不晓得关上门!这就是世道再放得开,人家也好歹是个女儿家!”

“……”褚嬴猛然反应过来她这是误会了,于是更加心急,“这……什么呀,母亲,你误会了!敏则受了重伤,淋了雨!这些血是她的!!”

“什么?!!!”这下褚母可比刚才看到褚嬴浑身是血还要大惊失色,一个箭步赶过去床边,才看见床上的萧令姿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褚母倒吸一口冷气,赶快招呼过外面自己带来的几个丫鬟婆子道,“快!去找大夫!再去把药箱拿来!还有,去拿一身干净的衣服过来!”

“母亲,我刚才已命花六去找大夫了!”这样紧张混乱的时候,褚嬴看着褚母在那里指挥若定,心里一下子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平和安定了许多。

“你怎么还杵在这儿?”褚母现下一心顾着萧令姿,转头发觉儿子还在旁边,遂又赶道,“还不下去沐浴更衣?!今日你也不好在房里过夜了,让方四他们收理客房,你且先搬过去住着!”

“是!母亲!”

待褚嬴出了房门,两个婆子便把门关上了。褚嬴本还想着先去沐浴更衣,却又一时放不下萧令姿的情况,只好站在门外一旁看着丫鬟婆子们端着水盆纱布等物什,往他房里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