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少年将军
顺利借着裁衣铺的茅房摆脱了那个棋疯子,萧令姿往韦府去的这一路简直是夺路狂奔,就怕一不留神又会赶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人或者事情。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此次韦瑞班师回朝,提前回来的人只有韦陵一个。韦瑞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与袁英近半年的交锋着实耗费了他太多心神,以至于往回走没两日就得了风寒。韦岸不放心父亲,便留在了父亲身边照料,让兄长韦陵一个人先行回来。
韦家四兄弟中,韦方和韦正年长,已经外放做官多年。老三韦陵个性文雅,喜读书,通五经,好书法,常被人背后笑是韦家硬茬子里蹦出来的棉花球。而老四韦岸则刚刚跟他相反,从小好斗,小到棋盘里,大到校场上,成天就是跟人在那里打架打滚。在府中跟萧令姿打成一团,在校场就跟下阶军官们比划,为此也没少挨韦瑞的家法和军棍。只是这几年,也不知是不是跟着韦瑞到前线冲杀打架打腻了,反倒能够静下心来学学用兵之道,体谅一下老父亲这些年的不容易。
今日萧令姿见不到韦岸,原先的兴奋之情一下子下了一半。看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发呆,韦陵还和小时候那样一张脸红到脖子根,结结巴巴地叫了她一声敏则妹妹。萧令姿巴眨着双眼好奇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他又半句说不出来,脸上那阵红看起来就快煮烂了。
在萧令姿的眼里,这个韦陵从小就是这样爱装的人。小时候,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在那里站着练字,萧令姿偶尔也会去逗他,但他可不像韦岸那样一点就炸,然后跟萧令姿打闹成一团。韦陵那脾气可好得很,就是不爱说话,总是喜欢目不斜视地从萧令姿眼前走过去就算了。但若是萧令姿打不过韦岸,喊他韦陵哥哥的时候,他又笃定红着一张脸来把韦岸拉开。所以,萧令姿看不太懂他,这到底算不算是跟她亲近,有些体己话也不大跟他讲得自在。
韦岸不在,韦陵又闷声不响,就跟你去朋友家,只有他妈在一样,左右也是闲的无聊。于是,手边的一盏茶还没喝两口,萧令姿便起身告辞了。湛卢剑被交到了韦陵手里,托他转送给韦岸,萧令姿倒甚是放心的。
再次回到兴庆殿,张月娘已经手里捧着那二十张家庭作业站在院子里迎接了。跪在她脚边顶着水盆的依旧是银铃,只是今天她作的是萧令姿那身长公主的华贵打扮。很显然,今天倒霉的不止萧令姿一个。
“长公主回来了!”张月娘照着宫中礼节向萧令姿行礼,眼神却并没有往日里那种亲近。
萧令姿看这情形,立刻知道事情要坏,于是赶快凑到她旁边去娇声发嗲道:“嗯~~月娘~~人家下次不敢了嘛~~”
不过,张月娘可不吃这套,照旧一身宫装站得板正。她原是韦瑞夫人在世时,专门指派去照顾萧令姿的掌事大丫鬟。那是在韦府时就有通身气派的,不论是见识,处事,人情往来,一概都是她的长处。更何况萧令姿还是她从十几岁开始带大的。
“婢子不敢!”张月娘四个字直接挡下了萧令姿所有的糖衣炮弹,继而正声低头看着银铃道,“长公主是至尊亲妹,何曾有错?错的分明是银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穿戴长公主的衣饰在殿内招摇!看来叫你顶盆是无用了!今日日落之后,要再掌嘴二十记让你长长记性!”
顶着水盆到天黑,还要再打二十个耳光?银铃这下可算是惨了。萧令姿看张月娘不像是开玩笑的,于是赶快扯过她手里的那叠家庭作业,求饶道:“别别别,我们换,马上把衣服换回来,你怎么罚她都行,就别打她!这个,这个褚大人的题,我也做,一定好好做。”
“长公主……”银铃看萧令姿一如既往地替她求情,不禁委屈地哭出声来。
银铃是萧令姿的生母念着这个女儿比其他兄姐都要年幼太多,特意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给她养在身边作伴的,念着萧母的那点情分,萧令姿也总是疼着这个“母亲的礼物”,张月娘通常也是拿捏银铃这丫头,却不敢太过分的。这回要打,也是因着内廷里已经有闲话传出来,虽然有内侍总管打下了杀威棒在前,但兴庆殿的人也不好太不自省了。
虽然有着萧令姿求情,免了那二十记耳光,但银铃这天的晚饭也是让罚没了。萧令姿认认真真地在棋盘边上研究做题,张月娘一直在她身旁看着,倒也实在是让她腾不出手来暗搓搓给银铃送些吃食。
第二日,银铃饿得直向张月娘告饶,又跪又拜又认错了一回,这事才算了了。然而,看着她那撒欢似的吃相,萧令姿可半点高兴不起来。因为,班主任马上就要检查作业了,而她的作业都是在上面胡乱画的。更何况,她昨天还把班主任给修理了一把……
褚嬴到了兴庆殿之后,便一直坐在棋盘边的老位子上,双眼目不斜视地盯着对面的萧令姿。既不检查作业,也不行礼或者训话。二十道死活题就这样在棋盘上放了许久,一动都没有动过。
萧令姿对着他,想到昨天的事情和眼前这二十道敷衍乱画的题,心里总归是虚的。于是一直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两只手用力抓着自己的衣角。
“长公主!”对坐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褚嬴终于正声开了口,“长公主可知昨日你做了什么?”
果然,一开口就直奔主题了。萧令姿捏着衣角一直搓的手猛地一紧,然后忽地抬起头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着她这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褚嬴昨天被她甩在裁衣铺里付不了账不让走的羞愤和委屈就像火山喷发一样,一股脑冲到脑门上,愤然直起上半身,居高临下瞪着萧令姿道:“萧令姿!!你明知我想跟韦将军下棋,却偏偏戏耍我,不让我下,是为薄情!你明明答应了带我去韦府,却中途反悔将我撇下,是为寡义!似你这等薄情寡义之人,若在宫外是会被吊起来打的!你知不知道?!”
萧令姿原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大道理,却不想他还真为了一盘棋气得发飙,硬把薄情寡义这口大锅甩了过来。萧令姿被他这气势压得目瞪口呆在那里半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遂两手撑在棋盘上,也直起上半身,硬刚过去道:“那还不是因为你,非得在大街上死缠着我不放!我才出此下策!”
褚嬴看她理不直气还壮,一下子火也上来了,“你自己穿成那样出的宫,还怨我在街上遇见你?”
“你还说?!”萧令姿这下也火了,旧账翻起来一篇篇利落得很,“你自己告假休沐,还不穿衣服上街!简直寡廉鲜耻!还追上来连累本公主!”
“你……我何时不穿衣服上街?!只不过……只不过……”褚嬴一时想不到词来形容自己相亲落跑时的狼狈样子。
萧令姿这回倒是接得快,道:“对~只不过你褚大人少穿了那么几件,夏日里衣服薄,连胸口的痣都露出来了!!!”
“你!!!”褚嬴听她说得这样坦荡,顿时整个人都气到发抖,只恨自己生在草芥寒门,非得忍住手里的这把扇子,不能真的用力打在她头上,“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竟口出此言?究竟知不知道何谓羞耻?”
“轮不到你这样的来教训我!”
“怎么了,又怎么了?”两个人在正殿里吵翻了天,张月娘急匆匆地赶步进来。
两个人正在互掐的同时,大约也是心知肚明这是些不足为他人道之事的,见有人进来了,赶忙各自闭了嘴正经坐回原处,却又气鼓鼓地相互白了一眼。
张月娘不明所以,看了这两人半晌,忽而回想起宫中那些闲话,不禁暗自发笑。这两个人,哪里是能生出什么秽乱之事来的,分明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的。
张月娘轻轻往萧令姿肩头拍了拍,又朝棋盘上的那些死活题努了努嘴,示意萧令姿还是不要无谓争吵,正事要紧。萧令姿倒是听她的话,暗沉一口气,毫无诚意地冲褚嬴低了低头,道:“褚大人!是我不对!褚大人见谅!”
褚嬴默默地翻了翻白眼,长处一口气道:“算了……下臣也不是爱计较的人。”
看这两人又无事了,张月娘才又下去殿外忙自己的事情了。褚嬴随手拉过棋盘上的那二十张死活题,正要像往常一样逐张给她批改讲解,却见上面胡写乱画,其中一张右下角居然还能画出一串厌氧生物来,他心头刚刚下去的那把火顿时又上来配合他那副惊呆的表情了。
“萧令姿!!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东西?!!”死活题做成这样,褚嬴这回可是真的举起红头折扇要打了。
“哎!褚大人刚刚才说不计较的!”萧令姿自知这事儿理亏,赶快推出一只手去找个理由挡驾。
“……呵……对……不计较……”褚嬴咬牙切齿地回敬她这份假笑,心下里却灵机一转,另有了制住她的计策:“长公主如此怠慢,看来褚嬴只好向至尊请辞了!”
“哈?!”见他起了身,又向自己作揖行礼,萧令姿简直喜出望外,不防褚嬴又边走边道:
“至尊若是问起,下臣便只好据实相告了。长公主昨日出宫暗通韦家,来去自如……”
“站住!”看他摇着扇子,一脸自得地要转身往外走,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萧令姿立时变了脸色,一声厉喝,竟整个人往他身上扑了上去。
褚嬴原还是想作弄她的,却被她突然而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被她扑倒在地上。萧令姿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套动作似的,一见他跌倒,便赶紧支起上半身,敞开双腿骑坐在他身上,用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你敢要挟我?!”萧令姿恶狠狠地用手指指着他,口里却故意压低了声音道,“信不信我真杀了你,把你埋到小竹园里谁都找不到!?”
说来褚嬴也是已经习惯了她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作风,于是默默翻了翻白眼,伸过拿着折扇的手,无语地指了指自己被她捂住的嘴。萧令姿猛地一愣,这才松了手。
“长公主说笑了!下臣此次乃是奉召入宫,少时出了兴庆殿,还需到皇极殿伴驾的。”褚嬴有恃无恐地笑着躺在那里还向她作揖,“若是下臣在兴庆殿失了踪,至尊那里长公主也不好交代吧……”
“你……”萧令姿突然觉得这个呆子最近是在兴庆殿混的久了,好像也开始学得狡猾起来了。不过现在没有办法,他说得对,他等下要去皇极殿伴驾,这事儿就算是萧令姿先被他掐在手里了。萧令姿一时想不到手段,于是只好认栽,道:“……那你想怎样?”
“下臣平生除了与人对弈别无爱好,现下唯有一事,但凭长公主成全!”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带他进将军府下棋这档子事情。萧令姿坐在他身上,两眼上斜想了许久,才道:“行!我的褚大人,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哈?!什么时候?”褚嬴喜出望外。
“总得等庆功宴之后吧!”萧令姿有时候真想不通他到底是聪明还是呆,“昨日回宫我都听内廷的人讲了,就在五日后!”
“五日?!”褚嬴默默想了想,冲她笃定道:“好!五日就五日!”
“嗯!”萧令姿也同时冲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五日后,皇城东墙根下狗洞外……”
“不见不散!!”褚嬴郑重地再向她作揖,道:“多谢长公主玉成!”
两个人正互掐完在这里约时间地点,不防外面的张月娘正端着茶水果子进来了,一眼便看见萧令姿像儿时与韦岸打闹那般整个人骑在褚嬴身上,惊呼道:“长公主!!你们在做什么?”
萧令姿和褚嬴听见她的声音,猛地一个抬头一个转头过来看她,脑子里都不约而同想着刚才约的事情该不会已经被她听了去。可张月娘哪有那个心思理会,赶忙一个箭步冲过去,连手里的杯盏都来不及放下,就把萧令姿从褚嬴身上拉了起来。
褚嬴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与萧令姿那个互掐的姿势实在不雅,于是赶快起身整理衣襟。张月娘把萧令姿拉过一旁,放下了手里的杯盏,一面为她整理衣裙,一面又道:“长公主如今你年岁也不小了,这里又是内廷,宫规森严,可不能再像儿时在韦府与四公子那般嬉闹了。褚大人也是!褚大人年长长公主这么多,又是教导长公主的师傅,怎可与长公主如此胡闹?今日这样若是让旁人看见了,少不得又要惹出事端来。”
提到内廷和宫规,琼华殿外那满地的血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褚嬴的脑海里。听着张月娘若有所指的话,看着萧令姿红着脸低头站在那里任她摆弄的样子,褚嬴恍然明白过来,于是赶快正身朝她们行礼道:“是褚嬴失礼了!还请长公主恕罪。”
尊卑贵贱,高低有别。小孩子可以不懂,大人又怎么能不懂呢?
五日之约眨眼即到。韦瑞手捧龙环御刀前去拜见了梁武帝。一番君臣叙礼百官拜贺之后,皇极殿的盛宴便开始了。殿内,是梁武帝与韦瑞亲如兄弟,三公九卿在旁助力;殿外,是三省六曹各级官员喝酒助兴。王侯将相,名门望族,各各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那些寒门出身的微末小官,则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比如,褚嬴。
这是褚嬴第一次参加这样盛大的国宴。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贵族门阀和寒门仕子之间的云泥之别。不论梁武帝有多喜欢下棋,平日里有多喜欢召他入宫伴驾,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他都是不会想到他的。他甚至连皇极殿的大门口都够不上进去的资格。
回想起那天对萧令姿说的关于进不了将军府的话,褚嬴今天似乎有着更深的失落。
他是在御街上和文武百官一起迎接凯旋时,第一次见到韦瑞的。那是一个沙场老将,年纪虽然大,须发也已花白,可精神头却一点也不逊于青壮年。一身铠甲发着银光闪闪,梁武帝钦赐的龙环御刀锋芒毕露,那样的威势普天之下怕是再难有第二个。
走在韦瑞身旁的那个白袍小将,年纪轻轻,却手提银枪,器宇轩昂,奶白的脸上看似稚气未脱,一双虎眼里却神藏有物。这便是此次在韦瑞身边斩获头功的少年将军,萧令姿那位青梅竹马的发小——韦岸。
京兆韦氏,三辅大姓。与兰陵萧氏,琅琊王氏一样都是门阀大族。
今日萧令姿的长姐义兴长公主也跟着她的驸马王林一道来了,还带了他们的长子王全。说是要来拜见萧衍这个皇帝舅父,其实是王家见王全大了,要拿他来与萧氏亲上加亲。
义兴长公主萧令嬟是与梁武帝年岁最近的胞妹,早年便嫁给了琅琊王氏联姻。如今既来求,梁武帝哪有不依,随意便指了自己膝下年刚及笄的永嘉公主给他,一桩两姓皆大欢喜的事情眨眼便成。
想想萧令姿那样的身份,大概她将来也会成为另一桩门阀之间皆大欢喜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