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1
我现在埋伏在一座桥下,打算刺杀我的仇敌。他会路过这里,我已经打听好了。
我端坐在这赤桥下有大半天了。我是在后半夜抵达这里的,为的是不惊动任何人。我坐久了,一动不动,慢慢觉得我就是一块石头。是的,我是一块石头,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了。可赤桥下的水在流,水面的船在走,只有我,静静地凝视着水,一动不动,宛如一块石头。
一只鸟飞了过来,站在我的头顶。
这是一只白色水鸟。它丝毫察觉不到我是一个活物。它站在我的脑袋上,也是为了观望。它在看什么?啊,我知道了,它在盯着河水里倏忽间游来游去的鱼儿。那是它的目标,它紧紧地盯着水面之下游鱼脊背的黑影,瞅准了机会就腾跃而起,像是一把利剑那样扎向水里,瞬间就擒获了一条腹部银白的小鱼儿,从水中奋力跃起,扇动翅膀,翩然飞走了。
那么,我的目标呢?赵襄子会来吗?我坐在这里,穿过了黑夜和凌晨交替的帷幕。我在夜深人静时到达这里,披上灰黑色的衣服,在河边柳树的浓荫遮蔽下,成为一块默然无声的石头,才不会被人注意。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身上凝结的露水已经去除了我的体味,任何一只昆虫都会觉得我是一块石头,没有什么威胁了。
我的坐姿略微向前倾斜,我能看见河水底下所有的东西。水草的摇摆,鱼儿的追逐,人的丟弃物的残渣,孳生的蚊虫欢快的繁殖。
我在等待赵襄子,我要杀他,我必须杀他,不杀他我无以报答我的主公智伯瑶。我的主公智伯瑶已经死了。可即使他死了,我也要报答他。
在我的怀里,藏着两把利刃。这是两把双刃一尺剑,并不长,但却锋利无比,插在薄牛皮制作的剑鞘里,掖在我的怀里,藏在我左边和右边的肋下。如果这两把短剑想见血了,它会鸣叫,会发出带着回响的尖利的啸声。那声音像是从冶造它的铁矿石里就开始发出的,嗡嗡然又铮铮然,然后,我就能感觉到剑体发热,带着渴饮鲜血的欲望,试图从剑鞘中一跃而出。
我凝视着赤桥下的流水,屏气凝神,耳听八方。我听到了马车和骑兵队隐隐从远方走过来的声响。应该是赵襄子的人马正在过来。
这时,我腰间的两把一尺剑忽然嗡嗡然啸叫了起来,震得我的耳膜疼。一阵晕眩过后,我知道,我的仇人到了,我的剑要喝血了。
剑啸声惊动了趴在我身上歇息的蚊虫和甲虫,它们纷纷逃窜,感觉到一场大战就要来临。
我把双手按在了剑柄上,等待着机会一跃而起,一剑封喉,击杀我的仇人赵襄子。那一时刻,剑喝仇人血,我报恩人恩。
2
可我为什么要杀赵襄子呢?赵襄子又是谁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可必须要从头说起。我呀,是个晋人。在我家所在的村落旁边,有一条大河,常年流着裹着泥沙奔涌不息的黄色河水,所以这条河被称为黄河。
我的父亲是一个打鱼的,他有一条猪尿泡吹起来晒干后连接制成的皮筏子,在这大河边依靠打鱼为生。大河里有个头很大的鲤鱼,大的有一个人那么大,我的父亲就打到过。他先用网将这大鱼兜到了渔网里,那大鱼一直在挣扎,差点把他的猪尿泡筏子弄翻了。然后,再把大鱼拖上岸。
我记得那条大鱼长着很长的金色胡须,嘴巴一翕一动的,像是在说话。眼睛也很大,看着我爸爸,我在一旁帮着他掌握着筏子的稳定,他专心对付那条大鱼。我们的筏子在大河的激流中来回打转,一下子被一个漩涡给捕获了,怎么都没有办法靠岸。
我猜是那条大鱼精在作怪。我说:“爸,那条鱼成精了,它要弄翻我们的筏子,淹死我们!”
我父亲就拿着渔叉把那条大鱼的眼睛刺瞎,我们的筏子才摆脱了河上那可怕的漩涡,筏子带着拖网奋力奔向岸边。所以,在大河上打鱼,是很危险的事情。
父亲有严重的风湿病,骨节变形,走路困难。但他依靠打鱼养活了我们一家,还有我的奶奶。
我们家原先是贵族,姬姓,我爷爷叫毕阳,是晋国一个有名的侠客,他死去很多年了。爷爷很早就参与到王公贵族的纷争之中,剑术精湛,武功高强,最终却身首异处,下场悲惨。他死之后,我爸爸就远走高飞,远离那些王室、公卿的权力斗争,隐名埋姓,来到了大河边生活。
这里湿气重,容易生病,我爸爸成了一个渔民后,他的骨关节变形了,走路一瘸一拐,摇摇晃晃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棵移动的老柳树。作为著名侠客毕阳的儿子,我爸爸厌恶纷争,不再追求名声、金钱和军爵,大隐隐于河边,成了一个普通的渔民,过着艰辛的渔民生活,身体每况愈下。
我不知道他内心里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从侠客后代的地位,跌入到最低等的打鱼人的行列,我父亲是彻底告别了庙堂和江湖。
他后来娶了距离大河不远的黄土梁上的一户种小米为生的人家的女儿为妻,她就是我妈。我妈生下了我,我就在大河边长大。
我父亲让我从小跟着他去打鱼。可我不喜欢水,好几次从河面的筏子上掉下去,差点在滔滔大河里淹死,我就不想子承父业,永远打鱼。到了我十六岁这年,有一天,我爸爸喝了他用玉米发酵、蒸煮、提炼出的淡黄色液体,脸色通红,从木箱子里取出一件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打开来。
我看到了那是一把剑鞘。
我爸爸手一抽,一柄精美的、闪着寒光的一尺剑就出鞘了。我目瞪口呆,没想到父亲还有这个宝物。
他说:“儿子,你看,这是我的父亲、你的爷爷,晋国著名的侠客毕阳生前留下的剑。他死后我改名换姓,跑到了这里谋生计。现在,我把你爷爷的剑交给你。还有一卷木简,上面是一套剑法。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打鱼为生。现在你也长大了,明天可以出门了。豫让,我也没有让你姓我的姓,就是给你起了这个名字。你可以远走高飞了。”然后,他狂饮玉米佳酿,烂醉如泥。
第二天,我父亲宿酒未醒,肢体僵硬地躺在床上。我摇晃着他,“爸爸,我走了!”
他微微点了点头。是不是他也不想看到儿子一辈子打鱼,而是希望我成为我爷爷那样的侠客呢?我想,他一定在这么想。
我把一尺剑裹好,背在身上,和哭哭啼啼的妈妈告别,背着她给我做的干饼,就出门了。
在晋国,有志气的男人到了十六岁就可以出门远行,向西去秦地,向南去楚地。天地之间,无比广大,都是男人应该去探寻的。我听说后来的小子们都是十八岁才出门远行,那他们可真是又傻又嫩啊。无论如何,男人十六岁就能让女人怀孕,让手里的刀杀人了。
3
我十六岁出门远行,远离我父亲的打鱼生活。离开了父母亲,也离开了那条滔滔大河,我开始在黄土坡上行进。白天走路摘野果喝水吃干饼,晚上在野地里拔出祖父毕阳留下来的三尺宝剑,就着月光,翻看木简上的图谱练习剑法。无尽的黄土坡延绵千里,怎么也走不完似的。可是,终于翻越了无穷无尽的黄土梁子,我被一面大山挡住了去路。
我听说,再往东一路走去,会到达沧海。沧海是一种比湖更大的水,是大河奔流而去的目的地。
我心向往之,可我无法到达沧海,就被山拦住了。
见到了山,我躁动的内心忽然平静了。我知道我可能抵达不了沧海了。我饿了,我已经把妈妈给我烙的干饼吃完了。而我祖父毕阳留下来的那套刻在木简上的剑法,我也练得差不多了。那套剑法,步法灵活,招数直接,往往是近身作战,以速度取胜,一剑封喉,三步杀人。
可男人出门远行,最终都要找一条养活自己的活路。我就沿着大山脚下的一条小路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了一个村子边上,我望见那边有几棵桑树和榆树。
看到了这种树,我就知道有人家了。果然,在一棵大桑树底下,有一个铁匠铺,叮叮当当地响,我就走过去,打算在铁匠铺找活儿干。
铁匠铺子里,两个伙计在一个中年人的指挥下,叮叮当当地打着铁。他们做了好多铁制的农具,挂满了黄土夯实的墙壁。
我走过去,对着坐在那里喝水的红脸膛中年男人说:“大叔,我叫豫让,我想在您这里歇歇脚,当个打铁的伙计,混口饭吃。”
那个中年人斜眼看了我一下,把喝水的陶罐放下,问:“你多大?”
“十六。”
“离家出走,是不服父母管教?你过去是个打鱼的?”他上下扫了我一眼。
我笑了,“您怎么知道我是打鱼的?”
他微微一乐,脸膛更红了,“闻闻你身上的味儿就知道了,黄河里的鲤鱼可腥了。我看你很聪明,行!你就跟我学打铁吧。我姓贾,你就叫我贾师父吧。这两个小伙计,一个姓刘,一个姓李,你们都跟我好好干。”
我赶紧跪下来,拜了拜铁匠贾师父,感谢他收留了我,这样我就能吃上一口热饭了。
4
我在山脚下的这家铁匠铺子里学打铁,一学就是三年。
跟着贾师父打铁,很有意思。打铁比捕鱼复杂多了,首先,要把铁矿石和木炭混合起来,装进炼铁炉,将矿石炼成铸铁块,然后用铁铲铲出来,再用铗子夹住那红彤彤的铁块,把它放在铁砧上立即用铁锤捶打。叮叮当当火花四溅,红彤彤的铁块里的杂质会被锻打出来,剩下的就是精铁了。
贾师父是晋地一个好铁匠,他打铁很有一套。火花四溅中,一件不成形的东西在一团活火中渐渐成型,这让我懂得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人也是如此,一开始,你就是那一团不成器的混沌物,渐渐地在火焰和铁锤的共同作用下,才逐渐成形,成为了一件可用的东西。
贾师父的铁匠铺远近闻名,不光能打农具,还能打造兵器。矛、戈、刀、剑、枪、刺、戟、锤,都可以打造,不过,他很不喜欢打造兵器,他说:“那些兵器都是杀人的,不是养活人的。农具才是养活人的。铁匠要想增福添寿,就要多打造农具,少打造兵器,这才是正道啊!”
我师父说得对,可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能让一个铁匠的梦想完全实现呢?有一天,我们的铁匠铺接到了来自晋阳王室的命令,要求我们打造相当数量的兵器。师父说:“看来,晋国要打仗了。”
我问:“跟谁打呢?”
师父说:“王室和诸侯之间就要打乱仗呢。”
在打造兵器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对兵器的兴趣远远大过农具。我精心打造的每一件兵器,都得到了所有人的赞许,只有贾师父一个人是沉默不语的。
他说得对,打造兵器是杀人的,不是养活人的。所以,我没有给师父展示过我爷爷毕阳的那把三尺宝剑,贾师父也不知道,我半夜里会悄悄出去,在旷野上练习剑法。
有一天,铁匠铺外面来了几个骑马的人。
我一看,来者不善。听他们说话的口音,是来自秦地,可能是越过了黄河过来的,听说他们还要往东去。全都穿着黑衣,腰间挎着皮鞘,里面装着腰刀,头上扎着高髻。
三个男人下马之后,要我师父打造三把环首长刀。
我师父说:“不打。除了晋阳王室的兵器订货令,我不给私人打造兵器。”
为首的人个子最高,下巴上有一撮毛,他走过来,“铁匠就得按要求打造铁器。你打不打?”
贾师父脖子一扬,“不打。”
第二个人矮胖,没脖子,他走上来,“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师父说:“我打农具。农具是养活人的,刀剑是杀人的。”
第三个人瘦得像一棵枣树,也走上来,三人站成了一排,“那我们能杀了你,你信不信?”
贾师父淡然一笑,“杀了我,那就更打不成了。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只会打农具。”
这三个身穿缁衣,体型高、矮、瘦的秦人,可能就是游侠或者刺客。我听师父说,现在天下大乱,到处都是游侠、刺客、说客、谋士、盗匪在行走。兵荒马乱的年代,更要守住做人的底线。
我师父最后说:“不打刀剑,你们请走人吧!”
三个人和我师父对阵了好一阵。
忽然,他们拔出了腰刀,刺向了贾师父。我师父反手抄起了一把锄头,和三个人战在一起。
我这才发现贾师父还有那么两下子,我站在一边,眼看着他们战成一团,师父穿着白色的衣服,三个秦人手里的三把腰刀亮晃晃,在空中闪耀成一片。师父手中的木柄锄头抵挡着三人的进攻,叮当之声不绝,咔嚓之声不断。
几股旋风在旋转,地上的尘土飞扬起来,把我的眼睛迷住了,我看不见了。一股旋风刮了过来,我的脑袋上挨了一下重击,眼前一黑,倒地不起了。
等到我醒过来,发现那几个缁衣人已不见了踪迹。贾师父躺在一片尘土中,我扑过去察看,看到他的脖子被割断了,眼睛睁着,身体还有温热,人已经死了。他被杀死了。
我流了泪水。离开父母亲的时候,我没有流泪,可贾师父死了,我流泪了。铁匠铺的招牌幡子也被扯下来了。
另外两个伙计也跑了,铁匠铺完了。
我默默地回到了火炉跟前,重新点燃了炭火。
我流着泪,取出了祖父毕阳留下来的那把一尺剑,开始依照原样,再打造一把新剑。我按照贾师父教给我的冶铁技法,以最快的速度打造着。我的泪水、汗水和我的手上滴出的血,落在铸铁里,成了我打造的这把一尺剑的一部分,成了一尺剑氤氲的内在气质。
我看着铁水从矿石里流出来,冷却,加热,成为铸铁块,然后淬火,烧红,经过反复打造,除去杂质。
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到了第五天,我的新剑打造好了,我还缝制了新剑鞘,将剑入鞘。
现在,我有了两把一尺宝剑,祖父毕阳的和我的,这两把短剑将跟着我行走天下。我累极了,睡着了。
5
天还没有亮,我醒过来,听到了我打的这把剑在啸叫。是的,我的新剑在鱼肚白的天光之下啸叫。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剑能自己发出鸣叫。而且,神奇的是,我祖父毕阳的那把宝剑和我打造的宝剑一起在我眼前兀自飞舞,两把宝剑相击、相斗、相缠绕,演绎着一出出剑法。
我不知不觉拿起了两根树枝,在那里模仿这两把宝剑给我演示的剑法。这是双剑法,祖父的和我的剑,以新的剑法带给了我启示。最后,两把宝剑在半空中神奇地收势,各自入鞘了。
我拿起剑鞘,拔出我打造的那把宝剑,看到了剑身上的鱼肚白的反光。我似乎看见那三个缁衣人在大地上行走。他们杀了我师父,他们是我的仇人,我要杀掉他们。
我的剑也要杀死他们,它要喝血,喝仇人的血。
我舞动双剑,仿佛祖父毕阳附身那样,口念剑诀。使用双剑,两剑的剑尖永不对着一个方向。一剑刺扎,另一剑必须削砍。一剑劈斫,另一剑则一定挥抹。如此剑法快捷、凶狠,当真是双剑无敌了。
练习完毕,我把两把一尺剑一左一右插在腰间,手按剑柄,我现在是双剑侠士豫让。
我的剑要出鞘了,我能感觉到祖父毕阳的血脉也在我体内喧响。
我把贾师父的尸体掩埋了,地上多了一个土堆。
我拜了又拜,我要远行了。我点燃了铁匠铺子,站在空地上,看到铁匠铺子火焰升腾,扭头向山路的北面走去,我要去寻找那三个缁衣人的下落,我的剑在指示着我前行。
我行走如风,追了一百里路,到达晋中的时候,在镇里追上了那三个骑马的缁衣人。听说,他们不去晋阳了,要到燕赵之地去投奔豪强。
我一家家客栈去找,最后找到了一家后院马厩里拴着马的客栈。伙计说,有三个人骑着三匹高头大马,人在前院休息,马在马厩里吃草。
我要先把他们的马杀了。
我准备好了,先吃饱了饭,只有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格斗。杀掉三匹马是要费周折的。我过去杀过河里的黄金大鲤鱼,那还是和我父亲一起干的。我没有杀过马,但只要杀过一匹,第二匹就好杀了。都是那三个秦人的马,好马,秦地出好马,可秦地出了一些坏人。他们十分强悍。
杀马!可马很无辜,所以我要先给它们蒙上眼睛。你要是和一匹马对视,你的心就会软下来。马的目光非常良善,它看谁都像是在看待朋友。我可不能和一匹马对视。
我杀第一匹马的时候,心里有些痛苦,我迅速割断了那匹白马的喉咙,让它来不及嘶鸣,就流干了血,倒地而亡。马死得快一些,不要有痛苦,这样我杀第二匹红马、第三匹黑马,就好办了。
我蒙上它们的眼睛,就像是要杀掉已被判刑的死刑犯。我的剑很锋利,无论是我祖父毕阳留下来的那把,还是我自己打造的那一把。
顷刻之间,三个秦人的三匹马,白马、红马、黑马,就倒在地上,发出了咴咴的低声哀鸣,断了气,死了。
我摇了摇头,表示遗憾和道歉。我是不想杀它们的。
杀第三匹马的咴咴叫声十分凄厉,引起了客栈里住客的注意,一阵骚动。我就是要他们听到。
三个缁衣人,一高、一矮胖、一干瘦,旋风一样来到了后院,看到了我。
我手里倒提着一柄三尺剑,腰间还有另一把。我看着他们,高声喊道:“我是豫让!你们杀了我师父,我是来报仇的。你们今天走不了了!”
三个缁衣人互相看了一眼,明白了。他们杀了我的贾师父,现在,我来复仇了。
我是一个人,他们是三个,而且是亡命徒,说不定他们还背负了什么死罪呢。
此时,起风了,风将远处的灰尘刮了过来,迷了我的眼。我迅速退后几步,稳住心神。这是决战的时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腰间的短剑长鸣,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为首的高个、下巴有一撮毛的说:“当心!他有两把剑!”
我想活下去,所以这场以一对三的恶战,我要加倍小心。
决斗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要更加神勇才行。我还没有杀过人,今天我可能开戒了。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下巴有一撮毛的高个子缁衣人一个跃步,劈空过来,左手的长鞭缠住了我拿着短剑的右手臂,他右手的短刀直接刺向我的左胸。
这是一招制敌的必杀技啊,说时迟那时快,我也是快步跟进,在长鞭盘绕住我右手臂的同时,我针锋相对,左手的短剑却已直接刺出。
在场的几个人都看见我们像两团云那样撞在了一起。然后,我的剑扎透了他的心脏,他的刀擦破了我的右肩膀。
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剩下的两个一胖一瘦、一左一右包抄过来。忽然,客栈里响起了敲锣声。锣声紧密如雨点,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们这场后院的格斗却还在进行。三匹马的血流出来了,蜿蜒如巨大的蛇,在后院里的黄土地上爬行。血腥味儿刺鼻,死亡的气息就在跟前,我闻得很真切。
我说:“我是豫让!你们是何人?你们也要死个明白!”
但这两个缁衣人不说话,他们一胖一瘦、一左一右,包抄过来。
我们都像猫那样弓起了脊背,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不动了。
这是要发力纵身跃动之前的准备。嗡然一声响,他们的手里多了两把长刀。黑铁打造,我看出来,锋利不如我手里的短剑。就像一阵黑色旋风,他们刮过来。像是一只白色鸟,我在黑色旋风中腾空而起。
地上的树叶和杂草被卷起来,我们的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衣袂飘飘,黑白相间,我们三个动若脱鹿,静若顽石。
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缠斗后,风停雨歇,半空中树叶纷纷落下,我站在那里,而那两个杀了我师父的秦人,已经被我的短剑劈中,哀叫着倒地身亡。
我走过去,捡起他们手边的两把黑铁刀,但见锋刃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显然锋利不及我的两把三尺精铁剑。
我赢了。我杀了他们三个,为我的师父报仇了。我也告慰了我的祖父毕阳,他的孙子出山了。
6
杀掉了那三个秦人,我在所经之地名声大噪。
我继续北行,来到了晋地的大城晋阳。这里有的是都城胜景,房屋连绵几十里,屋顶之上就是白云缭绕。远处山峦起伏,近处人流如织。
我很不习惯,想在大城市里找一个铁匠铺子,干老本行谋生。
我走着,在都城之内的街上,有人在看墙上贴的什么东西。原来,是有很多招聘天下勇士和奇才的小告示,刻写在木牌上。我看了一下没明白,就走进了一家茶馆,要了点黑茶解渴。
我听到几个人在那里议论什么晋国的六卿贵族,听了半天,没明白。我问:“这晋国六卿都是谁?谁势力最大啊?”
一个客官说:“晋王衰微了!有权的当然是六卿了。范氏、中行氏、智氏、赵氏、韩氏、魏氏,都是军功贵族,比晋王室要有实力啊。你去投奔他们吧。”
于是,我就投奔了范氏。
这范氏主人是一个大胖子,傲慢无比,钱粮很多,他到处招揽英才和奇才,前去投靠范氏的人太多了,整个大宅里都满了,几百人挤在一起。
我去报到了,报了姓名、年龄,他们就让我去放马。
我说:“我是一个铁匠,我可以打造兵器和农具。”
招募的看着我,“不需要。我们的农具和兵器都很多,就让你去放马。”
于是,我就去放马。我一放马才知道这活儿不好干,很疲累,不是我擅长的事,马有跑丢的,有被人偷走的。等我晚上回到范氏府邸大宅子,管我的人看到我把马放丢了,就去禀告范氏。
范氏大怒,要鞭打我,被手下的谋士阻止了,说:“马丢了,也许还能找回来。可鞭打才招募来的英才的事传出去,您的名声就不好了呀。”
肥胖的范氏十分生气,“可他就是一个废物!哪里是什么英才,放马都不会干,还能杀敌啊?弄丢了我的马,还不让我打他。那我的气怎么出?我罚他三个月不许吃肉!”
于是,就不让我吃肉了。还不让我放马了,改放羊。三个月不知肉味儿的滋味儿太难受了。
我一怒之下走了,离开了范氏府邸,去中行氏那里当了一名守卫。
这中行氏也是晋国六卿之一,很有钱,宅子很大,田产绵延几百里,也蓄养了一千几百个门客、勇士、谋士、奇才。我仔细观察,这些从四面八方来的人,说是人才,其实都是来混口饭吃的,大部分脑子不好使,也没有胆量杀人,更不会打铁了。
中行氏很有威仪,他是一个干瘦的人,喜欢穿着很大的袍子走来走去,抬头看天,低头思索,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有一天,我正在房梁上攀援,百无聊赖地瞭望着中行氏的大院子,忽然看到中行氏走过来,他那肥大的袍子的边摆随着步伐走动,扫动了地上的落叶,就像是一个瘦高的无常鬼走过去一样。
我忍不住,觉得他很怪诞,就嘎嘎笑了起来。
他抬头看到了我,说:“你笑什么?你这个人,本就是个闲人,可能还是个骗子。你来应聘,吃我的,喝我的,整天没事,你还笑我,你你你——现在就给我滚!”
于是,我就滚了。我来到了大街上,既想哭又好笑,我是真咽不下这口气。没有人知道我豫让的双剑本领,我是空怀一腔热血,忠义双全,可我去报答谁呢?像范氏、中行氏这些晋国军功贵族都是脑满肠肥、目光短浅之辈,哪里知道我豫让的博大志气呢?
我愤愤然走了,成了一个浪人。
7
不久,传来了范氏、中行氏先后被智伯打败并将他们的田产吞并的消息。而主导这一事件的,是智氏大族的智伯瑶,也是六卿之一。于是,我就投奔了智伯瑶。
智伯瑶正是在晋国主事的时候,他也在招揽英雄、奇才、谋士和门客,为自己心中的大计在谋划着。
此前,晋国主事的公卿大权在赵家,赵鞅死后,晋国正卿的地位却由智伯瑶取而代之了,赵家对此很愤怒,智伯必须要防范赵氏。
赵鞅有一个儿子叫赵襄子,本来不是继承人,赵氏的继承人是赵伯鲁,但赵襄子很聪慧,后来赵鞅废了赵伯鲁的继承人地位,将公卿主位传给了赵襄子。
晋国公让智伯担任晋国的正卿之后,赵襄子就对智伯瑶怀恨在心。
两个人的关系很不好,他们曾一同率兵讨伐郑国,包围了郑国首都。赵襄子为了保存实力,总是率兵躲在智伯瑶的部队后面。
智伯就大骂赵襄子,说他胆怯自私,相貌丑陋,有一次商议完大事,喝酒的时候智伯瑶假装醉酒,把酒杯扔到了赵襄子的脸上。
赵襄子的手下愤而群起,要动手杀智伯。但赵襄子阻挡住了手下。事后他告诉他们:“我能忍辱负重,不然,我父亲也不会把赵伯鲁废了,让我继承他公卿的大位。你们等着吧!会有我报仇的那一天的。”
这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我一看到智伯瑶,就知道他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人,他的额头很高很亮堂,眼睛里有着深邃的光芒,是一个做事沉稳的人。不过,为了看看他待人好不好,我吃一堑长一智,故意把自己的脚弄破,伤口有脓血,蓬头垢面,也不洗澡,一瘸一拐地去上门应招。
智伯瑶见到我是这个样子,脸上立即现出了十分关切的神情。他亲自查看我的伤口,给我泡药水洗脚。看到我腿上生疮了,他情急之下,竟然亲自用嘴吮吸那些脓血,然后给我敷药包扎。
我大惊失色,贵为公卿,他怎么能如此屈尊就驾、侍奉一个门客呢?我十分羞愧。
智伯却说:“得一士不易,我知道你是豫让,你爷爷是毕阳。你杀了三个秦人,还会打造锋利的兵器和好农具。我得以对待国士的礼节对待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