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糖房湾没有故事
糖房湾仿佛是春天到不了的地方。
一年四季,灰蒙蒙的,房屋和人,都是。
糖房湾因何得名,不太确知,估摸着是民国时期,有户勤奋的人家,做了碾糖这门手艺。然后修房置地,终于变成一方首富。
至于传了多少代到了民竹幺叔公这里,我无法考证。只是大家都说,整个糖房湾,其实是民竹幺叔公一家的产业。不过一解放,他家所有的房子就都分给那些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了。
我记事起,民竹幺叔公就同他的寡母住着一间木板房,房间里就一张床,床是考究的,硕大,两层踏板,雕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案。
除了那张床,其他物事一团糟。我一般避无可避,才进去一趟,进去了,立马想逃出来。房间里阴暗潮湿,幺叔公的寡母我已经该叫曾祖,我们那儿管这个辈分的长辈叫祖祖。祖祖总是病着,躺在床上,有时我们在院子里玩,就听到她在房里咳嗽。偶尔我会不忍,跑去给她倒点水。但这种情形不多,因为生我那年,母亲找人看了风水,说糖房湾风水不好,防了她,使她养不活女孩。所以我前面先后夭折了两个姐姐。怀我的时候,母亲坚持认为怀了女孩,为了使我能被养活,母亲跟父亲闹着,举债搬出了糖房湾。
所以我不住糖房湾,只是偶尔去玩,且也使母亲紧张,一会儿不见,就声嘶力竭地喊我回去。
民竹幺叔公曾经读了一些书,喜欢跟稍微有点文化的人聊天。可惜糖房湾并没有文化人。糖房湾以北有个小学教师,是幺叔公嫡亲侄子,不过年纪比幺叔公大。以南,便是我家。在幺叔公眼里,我们家一家都是读书人。可惜,除了我,谁也不愿跟幺叔公聊天。且我当年只是一个小学生,这让幺叔公的聊兴有些灰败。
父亲曾在饭桌上问我,你幺叔公,讲得最出彩的一句文言文是什么你知道么?我茫然地看着父亲,表示不知道。父亲放下碗筷,不紧不慢地模仿幺叔公的语气说:不知者不为怪。然后我的两个哥哥在一旁大笑。
父亲仅是看不上幺叔公的文化,但祖祖病重的时候,愿意掏钱给她买药的,也是父亲。
其实我们家是外来户,跟糖房湾八竿子打不着。
但我一个姨妈,嫁给了幺叔公一个远房侄子。我这位姨父,是队里的会计,我的母亲少年时,便寄居糖房湾姨父家。等到我父亲因成份问题到乡上供销社来上班之后,娶了我的母亲,然后一大家子,然后干脆买了姨父家的一通房子住下了。
接着又搬走了。
记不清祖祖什么时候过世。不过幺叔公去世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成年。因我十八岁那年,父亲出了车祸,司机很牛掰,各种刁难我的母亲,不肯送父亲就医。我从睡梦中被母亲叫起来,套上外套跑出去,看那司机背着手,挺得意地跟人扯着什么横穿马路什么的,父亲躺在公路上,已然昏迷了。
我二话没说,上去一把揪过那司机的衣领,左右开弓两记耳光。然后逼着他背上父亲去就医。
事后去糖房湾打水,民竹幺叔公一脸的惊讶,问我,说你打了司机?我说,是。民竹幺叔公说,要不得,要不得,你是个女娃娃,要跟人家讲道理,不要随便动手。
我说,我没有随便动手,性命攸关,非常紧急,不是一个讲道理的时机。道理,等我打完再讲!
至于民竹幺叔公具体什么时候故去,确实不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