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米米
达苏
普明天治二十二年(第一次殿试前十八年)
普明天治世二十二年冬,这年是兰花年,也是玛碧德雷皇帝的最后一年,一个小女孩出生在阿齐·齐杜苏和奥加·齐杜苏夫妇家,这是位于达苏北岸一个小村庄里的贫穷渔夫家庭。
尽管这个家没多少财产,但总是充满了温馨的欢声笑语。阿齐照顾蔬菜园,修补渔网,用卖剩下的鱼、野菜、蜗牛和腌过的毛虫煮汤,家里人觉得这汤和奇霏城与觅雨宁城花园宫殿中的美味佳肴不相上下。奥加和别的渔夫整天都在海上忙碌,晚上则修补泥灰篱笆墙上的破洞,他讲自己工作时编的故事让妻子和孩子开心。他们过着平凡但绝不平庸的生活,虽然贫穷但不匮乏,辛苦但不厌倦。
他们的小女儿出生时哭得很大声,但她的哭声很快就被呼啸的风声盖过了。
就在那一天,玛碧德雷皇帝的飞艇队离开达苏前去寻找永生之岛。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玛碧德雷皇帝十分痴迷于追求永生。各路魔法师和炼金术士聚集到他的宫廷,拿出各种长生不老药、偏方、咒术、仪式、养生之道以及各种停止甚至反转时间对身体影响的方法。所有这些五花八门的方法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要求皇帝支付大笔金钱。
年复一年,眼神飘忽的江湖骗子们悄声许下各种诺言,但是不管皇帝付给他们多少钱,不管尝试多少离奇古怪的饮食、祈祷和锻炼方法,皇帝还是变老了,健康状况也每况愈下,杀死那些骗子也没能让他有丝毫好转。
最终皇帝都要放弃了,这时候从甘城来了两个人,名字分别是罗纳扎·枚图和胡金·奇塔,他们的一套说辞让皇帝陛下的希望死灰复燃。
他们说在北边有一片陆地,那个地方远在地平线之外,远在达拉诸岛最北端以外,远超出海盗居住的零散小岛,也比流浪海鸥栖息的礁石和环礁更遥远,甚至远在死亡女神卡娜夫人那凶暴的手指之外,那个地方男男女女都享受着永生的幸福。
“那个岛上的居民懂得长生不老的奥秘,陛下,我们则知道去那里的路。您只需要抓几个当地人回来,问他们长生不老的秘密就行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皇帝用嘶哑的声音低声问。
“甘城的商人们总在不断发现新岛屿,开辟新商路,”胡金·奇塔说,他比较年轻,也比较能言善道,“我们一直很喜欢讲述各地盛景的故事。”
“我们梳理了古代文献,这个不必多说,还检查了很多古怪的沉船部件,那些都是运气不好的渔夫打捞上来的,我们发现了线索,”罗纳扎·枚图说,他比较年长,也更有城府,“种种推理最终都指向一个结果:永生之岛是真实存在的。”
玛碧德雷不无嫉妒地看着他们结实的四肢和俊朗自信的脸,同时从这两个商人的话语中听出一丝钱币跳动的声响:“那些故事可能只是拉琶夫人的梦幻草药带来的海市蜃楼,不值得相信。”
“但历史又是什么呢?不过是一连串被记录下来反复讲述的故事罢了。”奇塔说。
“统一的达拉帝国不也是一个梦吗,陛下?是您让梦幻成真。”枚图说。
“世界很大,海洋无边无际,”奇塔说,“每一个传说都能够在某个地方成为现实。”
皇帝对这番话十分满意。他们两个人的说辞其实毫无逻辑,然而有时候逻辑远不如信仰来得重要。
“那就告诉我路线。”玛碧德雷说。那两个人互相看了看,转身背对皇帝。
“有些秘密不能公之于众,乍国的皇帝也不能例外。”
“确实。”皇帝暗自苦笑一下。这些年来,他看了不少人,这两个人也同样散发出骗子的气息,他感到十分遗憾。可他还是忍不住那点希望的诱惑:“你们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那两个人犹豫了一下,“永生之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们需要一支大船组成的船队,要像漂浮的城市一样,才能应付远距离航行。”
“飞艇怎么样?”皇帝问。
“啊,不行!因为这趟旅行要花费几个月甚至几年——飞艇携带的少量给养完全不够。您必须按照我们的设计建造特别舰队才能完成这趟艰难的旅行。”
他们的计划是在建造经费里揩油吗?皇帝心想。没关系,他有办法应付这些事情:“你们中一人负责建造船只,另一个人招募船员,收集补给。我会给你们一切需要的东西。”
那两个人十分满意。
皇帝接着说:“等准备工作完成,你们中一个人指挥船队出发,另一个人留在这里等候好消息。”——他仔细观察这两个人的脸——“跟我一起。”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你去,大哥,”奇塔说,“你是个不错的水手。”
“不,”枚图说,“你应该享有这份荣誉,因为你更擅长说服别人。我在这里陪伴我们的家人,你不会让我和皇上失望的。”
骗子都言而无信,皇帝思考着。如果他们真的是骗子,那这两个人应该都不想留下来,万一另一个人不回来,剩下一个也不想面对我的震怒。可是他们两个都主动要求留下来,而且愿意把家人留下,所以也许他们真的知道去往永生之岛的路。
玛碧德雷的造船工人夜以继日地按照那两个商人的设计建造城市一样大的船:每艘船都像蟠城的瞭望塔一样高,甲板宽且长,足够在上面骑马。他们的补给十分丰厚,足够使用好几年,还有十分豪华的舱室,在返程时可供长生不老的贵客居住。船队总共有一万两千个技艺娴熟的水手、舞者、厨师、裁缝、木匠、铁匠、士兵——其中一些人是为了让长生不老的人见识一下达拉的文明有多发达,还有些人是为了说服睿智的长生不老之人服从皇帝的命令,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采取暴力。他们被招募来参加这趟去往极北方陌生水域的行程。还有一位皇子也将参与这趟行程,他是皇帝最宠爱的一位妃子的孩子,他可以表现出皇帝对于长生不老之人的敬重。
普罗皇子亲自送别船队离开达拉诸岛最北端的达苏岛。他带领众人向天与风之神奇迹公、海流与漩涡之神塔祖祈祷。然后他命人涂好船头上的眼睛,这样船就能看透迷雾和波浪找到自己的航线。
这一天很冷,天空晴朗,海面平静,是启程的好日子。
当最后一艘船的桅杆消失在地平线以外时,风暴忽然涌起。风呼啸着刮过大地和海洋,掀翻了屋顶,折断了树木。雨帘从天空中倾泻而下,人连一臂以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来看启航的达官贵人们纷纷躲进地下室,被半空中的电闪雷鸣吓得瑟瑟发抖。
三天后,风暴突然停止,就像它突然开始一样,海面上只留下一弯灿烂的彩虹。
普罗皇子派出飞艇去海上寻找船队的踪迹。三天后,飞艇一无所获地回来。
海军被召集起来,达苏所有的渔船都被派出海。这时候大家都怀疑船队已经失踪了,渔夫们被告知搜寻幸存者。但实际上,大家关心的只有皇子一个人。只不过恐怕连皇帝本人都记不得他的名字——不然他怎么会被派去参加这么一件蠢事呢?但他终究是皇帝的儿子,达苏的长官及地方官担心要是不拿出十足的热忱态度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渔民们因此都不能休息。他们一回来就再次被派到更远的地方去。不管他们有多累,多久没睡觉,总之找不到皇子就不准回来。
很多人再也没有回来。
普罗皇子在岸边等待。他已经放弃希望了,弟弟回不来了。他只是在等待沉船残骸被冲上岸。但冲上岸的都不是船队的东西。
在风暴之后的第十天,来自觅雨宁城的海军船队抵达阿汝卢吉岛,但普罗皇子说:“搜索工作终止。这个季节风暴多发,不要再让更多人遇险了。我会向父皇禀报的。”
罗纳扎·枚图,也就是留下来让皇帝对这趟冒险保持信心的那个人,他发誓说船队已经到达了搜救飞艇和渔船航行范围以外的地方。这场风暴并不是坏事,而是奇迹公大神用自己的方式让旅行更加顺利。
但玛碧德雷皇帝对这个天象有自己的解读。奇迹公和塔祖击溃了船队,把船队拆成碎片,不留任何痕迹。这是众神用他们的办法告诉他,这一次又上当了。
枚图被处死,他家中三代以内的所有男丁以及奇塔家中三代以内所有的男丁也一并被处死。皇帝倒是不在意众神喜不喜欢鲜血,他自己满意就行了。他希望这样做能够告慰他死去的儿子,让儿子的鬼魂不要来纠缠他,也好让他们在死后相遇时不那么尴尬。
吞没了整支船队的风暴在达拉历史上并非前所未有。在达苏和如意的传说中,这样激烈的风暴被描述为奇迹公和他的兄弟的震怒,据说在这种风暴中出生的孩子会拥有无与伦比的好运。但奇迹公的祭司和达苏的宗族家长并没有把这场风暴记录在案,因为皇帝亲口说了,那是被诅咒的时刻。
但是阿齐·齐杜苏不这么认为。她丈夫只和新生的女儿在一起待了几个晚上,就被地方官招募加入了船队,在冬季的大海上寻找不幸的皇子和寻找永生之岛的探险队。
“求你了,大人,我的妻子和女儿需要我,”奥加说,“这孩子是我们的意外之喜,我妻子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怀孕了,图图笛卡的尼姑告诉我们说她需要特别照顾——”
“生孩子是女人生活中的正常部分,”地方官说,“有才干的人能侍奉皇帝是他的荣誉。我听说你是这一带最厉害的船员,也特别擅长游泳,你必须去。”
“我的儿子已经去参加搜救了,我们可以轮流——”
“有人告诉我你很会编故事,”地方官十分严厉地说,“一个伶牙俐齿的渔民,油滑得像条鳗鱼。你休想花言巧语推脱责任。”
“我希望第二天就能回来——”
“不行,你必须比其他人走得都远,因为你每年都获得春季航行比赛的冠军。要是你比其他人先回来,我就判你欺君之罪。”
于是别的渔夫一个一个回来了,他们十分疲倦但一无所获。普罗皇子离开后,地方官总算不再安排任务了,那些疲倦的男女总算可以回家休息了。
但是奥加没有回来。
“求求你,”阿齐恳求地方官,“村里其他渔民都太累了,不能再出海了。您能派出海军或者飞艇去找他吗?”
“大胆村妇!”地方官呵斥道,“难道帝国海军空军是用来寻找区区一个渔夫的吗?”
“但他是为了寻找皇子才出海的!他侍奉皇帝!”
“那他理应献出生命。”
村里其他人体力恢复了之后,都自发地出海去寻找奥加。他们让奥加的儿子留在家里——一个人遇难对这个家庭来说就够糟的了。但是大家相继一无所获地回来,向阿齐低声道歉。
不见到尸体她就绝不相信奥加死了。但贫穷卑微在面对希望或者皇帝的时候是很无力的。
“当高粱成熟的时候,爸爸就回来了。”阿齐给孩子喂了奶之后低声说,阿齐把这孩子叫作米米,因为这孩子抿嘴喝奶的样子让她想起小猫咪,“我知道他肯定有很多故事讲给你听。”
“我的小米米,不要担心,爸爸很快就会回家,下次起风的时候他就会回家,”阿齐唱着摇篮曲,“他可以驮着你玩,假装你们在风浪大作的海上。”
“夏天结束前他就会回来,出海一年实在漫长,”阿齐又说,她那唱歌般的声音里全然是假装的快乐,“也许他被海盗救起来了,他正给他们讲冒险故事逗他们开心呢,就像他在冬天的晚上给别的渔民讲故事一样。”
“你已经两岁了!爸爸看到你一定会吓一跳。”阿齐想起没人能听见她说话,不禁叹了口气。
每天早上她都会去海滩上寻找沉船的残骸,她不断地向渔船上的其他船员打听海上的情况。她向奇迹公和塔祖祈祷。
每年收获季节,当她把租子交给地主之后,她就去鞑叶城的市场,在官府大楼附近打听有没有新近被捕的海盗,有没有人长得像她丈夫。官府的人像赶苍蝇一样把她赶走。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新皇帝莪日熙即位,传说偏远地方有人造反。谁也没时间应付这个不相信丈夫已死的疯女人,要知道世界上很多人就那么平淡无奇地死了。
离开官府大楼之后,阿齐一定会去奇迹公神殿捐些功德并寻求建议。和尚和尼姑让她耐心些,信赖众神,但他们经常说到一半就丢下阿齐去招呼那些衣着漂亮的老爷太太,那些人来神庙总会带着一箱一箱的供奉献给奇迹公及其仆人。
和所有穷人家的孩子一样,米米刚学会走路就在农田或者海滩上帮她妈妈干活儿。
春天,妈妈和比她大十几岁的哥哥们犁地,她就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把高粱和小米的种子撒在地里。夏天她在妈妈的蔬菜园里捉毛虫,掐掉头把剩下还在扭来扭去的身体部分包在荷叶里烤熟就成了零食——穷得买不起肉的人就只能吃这种东西解馋。在打鱼的季节,她虽然还太小不能给别的渔夫当学徒,却能补渔网,晾鱼干准备做鱼酱。尖锐的梭子划破她的手,盐刺得她伤口疼的时候她只是皱皱眉头,渐渐地,她手上布满老茧,看起来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芋艿。
“我们的手看起来一样。”她妈妈说。这既不是表扬也不是叹息,只是陈述事实。米米觉得妈妈说得没错,只不过她的手小得多。
她穿两个哥哥的旧衣服,衣服破得和抹布差不多了。她用鱼线把漂浮木绑在脚上当鞋子。她从来不知道穿丝绸是什么感觉,只是偶尔看见过有钱人的子女穿着绸缎骑马经过,那五颜六色的袍子和衣裙看起来仿佛是从晚霞里裁下来的。
米米的生活和达拉所有农村小孩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穷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受累的,不是吗?
在游戏的时候米米总是被排挤,不是因为她不友好,只不过她似乎很难适应孩子们在游戏里遵守的那一套微妙的上下级制度。村里别的孩子在野地里互相追逐,打泥巴仗,选国王和王后扮演世俗故事,米米更喜欢自己玩,看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或者海浪冲上沙滩。
“你在看什么?”别的孩子有时候会问。
“我在听风和海的声音,”米米回答,“你听不到吗?它们又在争论了……现在它们在讲笑话呢。”
这是有关米米的另一桩事情了,她很会说话。她还不到两岁就可以用完整的句子和妈妈交谈。她仿佛很懂似的听着大人们的对话。每个人都坚信她聪慧过人。
也许这孩子生来就是可以和神对话的,阿齐心想。有很多传说里都提到,了不起的修士修女或者和尚尼姑都可以从自然现象中领悟到神灵的意志。但是她立刻就抛弃了这个想法。她供不起这孩子去村里的学校,更不可能向奇迹公的神庙募捐换来个见习名额。
随后发生了反对莪日熙皇帝和乍国的叛乱,达拉各地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很多藩王。然后战争席卷了诸岛,幸而达苏躲过了最激烈的战斗。当乍国将军金多·马拉纳征兵平定大岛叛乱的时候,这个位于乍国中心的小岛上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入伍了。他们中有些人是想建立功勋,有些人是为了有饭吃有钱拿,还有些是被强行带走的——米米的哥哥们就是这样。
结果谁都没有回来。
“我的儿子们会和他们的父亲一起回来。”阿齐说。她更加虔诚地祈祷。有时候米米和她一起祈祷。家里所有男丁都走了,她们还能怎么办呢?希望取之不尽,但穷人是注定要吃苦受累的,不是吗?
米米努力分辨风和海的声音,解读潮水和云朵的含义。众神听到她的祈祷了吗?她不清楚。众神的低语似乎是在讲述众神的情绪,但是他们的语言太混乱了,完全无法理解。带着乍国守护者奇迹公话语的风里全是愤怒和绝望,而讲述无序和混乱的塔祖语言的潮水则愉快得几乎疯狂,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种表达方式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这一次的言语有什么意思?
她学着以理性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但是世界躲在帷幕后面让她无法看清。
米米五岁的时候迷迷糊糊地醒来。她妈妈在旁边睡得很熟,她不记得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梦,只觉得屋子外面会发生重要的事情,于是她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溜了出去。
天空一片黑暗,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丝微风从海上吹来,带来了熟悉的气息。但是在北方的地平线以外,海天交汇的地方闪耀着一些火光,延迟很久的模糊雷声从远处传来。
她蹲下来看着地平线。天空中闪电不断,某些模糊的东西从黑暗混沌的海天之间冒出来。一头岛屿那么大的巨大乌龟出现在晦暗的海上,看起来仿佛悬浮的飞艇,冒着雷电往西边游去。它身后跟着一头巨大的鲨鱼大张着嘴巴游来游去,不时跳起来,在闪电中露出一排排尖利的牙齿。虽然乌龟看起来十分悠闲地划着水,鲨鱼在疯狂游动,但是那鲨鱼始终追不上乌龟。
她知道那只乌龟是渔夫之神鲁索的使魔[5],而鲨鱼是海洋毁灭之神塔祖的使魔。她贪婪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仿佛在看一场民间巡回表演社团的演出。
鳗鱼般的闪电再次出现在海天之间,此时她看到了一艘样式很奇怪的船穿过波浪。那艘船是圆形的,像半个椰子壳或者一片睡莲叶子似的在暴风雨中上下颠簸。只有一根雪白的主桅杆立在船中心,仿佛是荷花的花茎,但船帆没有展开,可能是早就被风暴刮走了。很多小人影奋力抱住船舷,但是船每颠簸一下,就有几个人无声无息地落入波涛中。忽明忽暗的闪电越发显得这艘幽灵船注定命运悲惨。
大乌龟游到船边,它沉下去然后又升起来,船像个藤壶一样牢牢地卡在龟壳上。那只岛屿般大小的乌龟继续悠闲地向西游去,鲨鱼张着大嘴拍打着尾巴追在后面。乌龟依然慢慢游走了。
在大海面前所有人都是兄弟。
米米不由自主地同情所有岛民,同时也感到害怕,他们竟能勇敢地去到大海之上。在广阔暴戾的大海上,每个人都是孱弱无力的。她不停地为乌龟和那艘船加油,虽然那船上落难的人——或者可能是鬼魂、幽灵、神仙、得道之人——都因距离遥远根本听不见她。
那只巨大的鲨鱼又一次跳到半空中,这一次跳得比之前都要高,当它跳到最高点的时候,一道长长的闪电落下来。它就像巨蟒的舌头一样从乌龟和鲨鱼之间穿过,击中了乌龟背上的那艘船。
一切事物都在那片尖锐冰冷的电光中被冻结了,随后黑暗将这毁灭性的一幕遮盖起来。
米米尖叫。
风暴中闪烁的光芒再次将地平线照亮。天边那头巨大的鲨鱼仿佛就在她的头顶。它摇晃着强有力的尾巴扑向岛屿,它硕大的眼睛如同灯塔的火光一样聚集在她身上,寒光闪闪的大嘴猛地张开。几秒后一阵响雷在她周围炸开,大雨如同洪水一般陡然从天而降,米米被淋得湿透,她以为自己会被淹死。
这就是挑衅众神的下场吗?她心想。我会这样死去吗?
鲨鱼冲向沙滩,那巨大的身躯在闪烁的电光中看起来如同模糊的小岛。它再次张开大嘴,一道之字形的闪电像长长的触须一样朝米米扑过来。闪电束周围的空气被巨大的能量加热而噼啪作响,甚至隐隐发光。
时间仿佛慢下来,米米闭上眼睛,显然她在人世的短暂生命就要结束了。
某种庞大的东西从她头上呼啸而过,那东西飞得异常低,她的头皮都一阵发麻。她突然睁开眼睛往上看。
一只巨大闪光的巨鹰掠过大海,朝着闪电的末端飞去。巨鹰的翅膀无比宽阔,如同水银铸成的桥一般遮住了米米头顶的整片天空。翅膀边缘的飞羽像流星一样闪耀着。这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场景。
巨鹰垂下右边翅膀,挡住了鲨鱼口中喷出来的闪电。鲨鱼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眯起来,闪电的尖端击中了巨鹰的翅膀。一阵明亮火花仿佛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闪电朝着四面八方绽开。
一束较弱的闪电击中了米米的脸。
她感到一股焦苦的热流从身体中穿过。她仿佛变成了通道,熔岩从她头顶倾泻而下,嗞嗞作响的熔岩穿过她的身躯,熔化了所有的内脏,然后通过左腿流入地下。
米米不停地尖叫。尖叫。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一直意识清醒,那股灼热的感觉仿佛烧毁了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她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闪光的巨鹰趁着鲨鱼跳出海面时朝它俯冲过去,海和天空仿佛展开激战想要吞噬对方,然后米米陷入了令人安心的昏迷。
闪电在米米脸上留下了伤疤,她左腿也因为闪电的原因瘸了。她昏迷了好几天,时不时尖叫着醒来,断断续续说着那天夜里看到的情景。
“她本来挺漂亮的。”村里的草药师陀拉叹了口气。这叹息里包含了很多欲言又止的事情:失去了可靠的丈夫,阿齐的未来没了保障,而且也没有儿子,她俨然是这个无常世界中的一支哀歌。
“她工作很努力,”阿齐平静地说,“有个伤疤也没关系。我该帮她做点什么?”
“我给她开点冰草退烧,拉琶蕾丝草可以让她睡得安稳些,”草药师说,“让她好受一点,我们只能做这么多了……你可能还需要……请邻居们帮忙准备好墓地,万一呢。”
“我一把年纪了才生下她,众神不会这么快就把她带走,她还要向众神问明她的意义呢。”阿齐顽固地说。
陀拉摇摇头,小声说了些关于孩子出生时辰不好之类的话,然后就走了。
阿齐不肯放弃。她蜷起来躺在米米身边让她保持温暖。邻居们送给她罕见的“海女袋”——那是虹飞鱼的卵囊,有时候可以在海底的巨藻丛林的海藻叶片上找到——阿齐用它做成汤,拿鱼骨勺子喂给米米吃,这样可以增加汤的营养。
米米慢慢地恢复了。一天早上她醒过来,十分冷静而坚决地看着妈妈,把那天夜里的情景和被闪电击中的过程说了一次。
“我们发高烧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幻想的生物。”阿齐说。
米米不认为这些记忆是梦,但她也不太肯定。她决定不再追究这个问题。
陀拉又被请来看能不能治疗一下米米的左腿,她的左腿麻木不听使唤。这条腿仿佛不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但同时又有一些新的感觉出现。她的臀部及腿和身体连接的部分仿佛千根针扎着一样疼。
“我可以给你调一份虾泥和海草做的膏药来减轻疼痛,”草药师说,“但是那条腿……不能再走路了。”
阿齐微笑着什么也没说。穷人生来就是要吃苦受累的,不是吗?显然众神也不会让米米例外。
“妈妈,腿太疼了,我睡不着,”米米说,“给我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