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王朝2:风暴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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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商人和农夫

蟠城

四海宁世六年三月

进士们一个个上前用各种方式阐述自己的观点。有些人像奇塔·荼一样进行表演,有些拿出模型和图画。有一个人让自己的仆人绕着朝堂跑,好把风筝放上天,那风筝上画着他的主要观点,但是风筝没放成——绳子缠在一起,风筝掉在了露台上。结果那人尴尬无比,大家都笑话他的逻辑是“一团乱麻”。还有个人请达拉的各位王公全部参与自己的迷你剧,让他们一起唱歌——那场景要多混乱有多混乱。

拉金皇帝对每个人都进行了考查,从他们的文章到似乎让他更感兴趣的新科目。现在,因为曦拉了解了这一事件的真实本质,所以对考生们给出的僵硬、奇怪的答案,以及朝堂里微妙的力量流动也能够欣赏。就好像皇帝,进士和宫廷里的所有与会者都在玩某种经过精心设计的游戏,大家都话中有话。

下一个上场的考生名叫那若卡·胡乍,来自济恩女王的封地热季拉。他说话带着明快干脆的甘国口音,他头上束着三重圆髻,上面别着的玉发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陛下,我将以赞颂您的智慧和柯戈·叶卢丞相的勤勉作为此番讲述的开场。”

那若卡的仆人打开他们的行李,在朝堂上组装了一个很大的机器。两边各有一个巨大的轮子,右边放着一大卷纸,纸张一端卷在左边轮子上。观众可以看见纸卷被切分成多个长方形,每一张上都画着画。

在轮子的前面竖着一个方形的框,尺寸刚好和纸卷上的画面一致。方框上下各有一个轴可以自由转动。这两个轴各自连接着一个板子,看起来仿佛是只有两个叶片的磨坊水车。上下的叶片在扇动时恰好可以在方框中间合拢。轮子也同步转动,它们的作用就像两扇转动门,当叶片到方框中间的时候,就可以轮流把后续画卷的内容遮住,然后再转出下一幅画,此时叶片就降下去了。

另有一系列很复杂的齿轮和皮带连接着两个轴与带叶片的轮子,齿轮连接着机器侧边的脚踏板,这是用来带动轮子转动的。仆人们坐在脚踏板上方做好了准备。

朝堂里的人屏息凝气,等着看他用这个奇怪的机器会呈现出什么神奇的表演。

那若卡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在关注他,不禁十分满意:“开始!”他气势十足地一挥手。

仆人们立刻开始踩动脚踏板。齿轮和传动带连带着带叶片的轮子动起来,叶片开开合合,光线也连续不断地透过叶片照过来。与此同时,那个大纸卷也转动起来,纸张从右往左移动。

大家都惊讶极了。

纸卷上的图画似乎突然活起来了。一艘船忽然出现,它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船上装着谷物、丝绸和一箱箱其他货物。船勇敢地穿过暴风雨,闪电落在甲板上,但是勇敢的水手们无所畏惧。

随后画面上出现达拉诸岛,每个地方的特产仿佛被无形的手画出来似的逐一出现在地图上:乍辛湾上珍稀的鱼蟹,柯楚国大红的蜀黍和雪白的稻米,狼爪海岸的珊瑚和珍珠,坦阿笃于岛的芋艿和动物毛皮,里马国的木材,法沙国的水果、美酒和羊毛,热季拉的香氛和丝绸……

小船出现在地图上,船由蛛丝般的细线连着,从达拉各岛出发。很快所有的岛屿被小船身后闪亮的丝线连成一片。船闪着光变得越发明亮,仿佛拖着明亮尾迹划过夜空的流星。

突然间这些图像都停下来。纸卷已经完全从右边卷到了左边,剩下的一点纸卷随着机器的转动颇有节奏地晃动着。仆人们也不再踩踏板。

达拉的王公们不敢相信这就结束了,刚才的表演太不可思议了。

路安了然地笑了。这个展示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他明白了此人要表达的意思。动画的原理类似走马灯,那是在元宵节上用的一种丝绸制成的灯笼,学校里小孩们在厚厚的法典书页脚上画的小图片同样也是这个原理。每两张相邻图片之间只有些微的不同,以很快的速度翻动的话,图片就仿佛动起来了一样。

“……如果商人们得到足够的重视和保护,达拉必然会繁荣起来。”

“你是抗议国家增收进口税?”库尼问。

“还有其他一些政策。”那若卡说。

“我觉得这个建议很有启发性,”库尼·加鲁说,“过去甘国就以商船众多著称,但是在空非迹看来,农夫、织工、手艺人、铁匠、技工,这些人制造东西,而商人只是把物品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并从穷人、饥饿的人和有各种需要的人身上牟利。你的展示十分有趣,可是论据不足。能说得再详细些吗?”

“刚才那个展示是最棒的,”费洛说,“我真希望我们也能做那种会动的画片。”

“你肯定没耐心,”曦拉说,“恐怕大考一完,他就找了几百个画家日夜不停地绘画吧。那若卡的家族非常有钱,这个展示也不算太难。爸爸不会喜欢的。”

“我以为爸爸挺喜欢商人呢,”费洛说,“他经常说自己在祖邸当公爵时有多维护商人。”

“要记住,皇帝很多时候必须问一些不代表他自己的问题,”素妥说,“有时候他需要引出答案来给别人听。”

“道德派学者教了我们很多东西,陛下,”那若卡说,“但是圣人生活的时代毕竟与我们不同,空非迹的时代村子都很小,人们几乎不去离家十里外的地方。不同的时代呼唤不同的思想。”

“但真理是永恒的。”姬雅皇后说。她的声音不大,然而整个朝堂都听见了。

尽管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一下,但曦拉感觉到朝堂上的气氛瞬间变了,每个人都竖起耳朵。

皇后很少出现在朝堂上,更少说话。由乍沱·汝息根据其诸侯旧制制定的初版宫廷礼仪中要求皇帝的家眷不得出现在朝堂上。但是库尼不顾这位道德派学者的反对和恐慌,坚持要他的妻子们坐在御座两边。于是姬雅皇后主动提议,她和蕾纱娜皇妃只在某些特殊场合出场,而且即使出场也保持沉默。

那若卡朝皇后鞠了一躬:“的确如此,皇后陛下。但真理并不是由道德派学者垄断的。伟大的拉奥迹说过,海上潮涨潮落都是为了追寻快乐。”

“流学派的格言和买卖数钱有什么关系?”姬雅说。

“潮水的本质其实是运动和变化。它不断流动避免停滞并带来新生。说商人不事生产其实是误解。我们把货物从有富余的地方带到紧缺的地方去,避免出现短缺。经济的潮水满足人们的欲望,同时传播新的理念。”

“说得真好,”姬雅说,“但你来自热季拉最富有的商贾之家,肯定不愿见到国家提升进口税或降低农业税。所以你观点的真实性也值得怀疑。”

有那么一小会儿,那若卡似乎被难住了。但是他马上反驳道:“世人都是被利益驱动的,商人们只不过在这方面更为诚实而已。没有了利益和交易,田野会荒芜,矿山会荒废——”

“要是拼命劳作的农夫和矿工听见你这样否定他们生活的目标,肯定会非常惊讶。”皇后步步紧逼,“拉金陛下将叛乱中的退伍士兵和菊花—蒲公英之战的老兵安置在小岛上,是希望他们能自给自足安居乐业。但是不道德的商人搬出这套假话说可以挣快钱。一些老兵听了之后立刻上当,跑到赌馆去了,现在有些地主沦落到和佃农长工差不多的生活了。增税正好可以阻止这样的趋势。”

“可是从效率上来说小农户比不过大农户——”

“别跟我说效率!我知道你们这些商人的伎俩。你们一旦囤了足够多的土地就会把地拿来种糖和桑树以赚取更多利润,稻谷、蜀黍和蔬菜就没有人去种了。热季拉有大片区域粮食全部要靠进口,那些地方是达拉最好的土地,要进口粮食简直是匪夷所思。将整个行省的命运寄托在单一作物上会让达拉变得不稳定,要是收成不好,没有工作的劳动力就会去偷盗抢掠。我们必须吸取迪约、克奥斯等旧诸侯国留下的教训,克奥斯之所以衰落就是因为他们的谷物全靠从迪约进口。”

“皇后陛下,不能指望地区完全自给自足。你提到了迪约和克奥斯,但是近代的事例恰好证明了我的观点。里马之所以衰落就是因为它强求自给自足,以至于全国发展停滞。而拉金陛下管理的达苏岛则因为发展商业而变得繁荣。”

拉金陛下忽然笑出来:“柯戈,你还记得你教的那几个‘地道达苏厨师’吗?”

柯戈·叶卢丞相笑着点点头。

姬雅皇后没理会这个插曲:“你的阐述从流学派跳到激励派思想又跳到格致派体系。但归根结底,都是鼓吹商业。热季拉收成好的时候,你们就压低价格,农夫的收入和往年相差无几,当图诺阿群岛遭遇蝗灾的时候,你们就抬高物价,那些亟须救济的家庭要么欠债要么饿死。贸易这个词本身就是错的——你们只是在剥削穷人。为什么柯楚国的农夫拼命耕作依然食不果腹,而甘国的商人整天锦衣玉食?”

“这就关系到自然秩序——”

“够了!谁推荐你参加殿试的?”

那若卡脸上自大的笑容僵住了。

“妈妈为什么这么生气?”缇沐小声说,“她平时不这样啊。”

“继续看,”素妥说,“有时候打狗其实是针对狗主人。”

“是我推荐的,”热季拉的女王济恩冷冷地回答——旧时甘国的领地包括热季拉和狼爪岛,不过在济恩管理热季拉的时候狼爪已经成了帝国行省之一,“他也许有些自大,但我认为他在会试的时候表现出了相当的才智。”

“他说话就像个讼棍,毫无诚实、立场和原则可言。”

“姬雅夫人,”热季拉的女王济恩说,“很抱歉这位年轻人用如此轻率的态度主张热季拉的利益。”不过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但是在殿试时所有考生都可以援引七国时期的例子,百无禁忌畅所欲言,这难道不是传统吗?”

路安·齐亚皱起眉头,而别的大臣和将军都只盯着自己的鼻尖,大气也不敢出。

皇后惊讶地重复道:“姬雅夫人?”

“抱歉,皇后陛下,”济恩女王冷冷地说,“有时候就是积习难改。我还是老想着以前的那一套,当时陛下还是加鲁公爵,我还是元帅。”然后她冷漠地朝皇后鞠了一躬,却并没有十分低头,仿佛那身仪式上穿的盔甲让她只能略微欠身似的。

她腰间那把剑的剑鞘撞在石头地板上,那声音响彻整个朝堂。

素妥摇头低声说:“愚蠢。”

缇沐和费洛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曦拉却陷入沉思,素妥是在说妈妈还是在说济恩女王?

“济恩,姬雅,够了。”库尼说。

姬雅不再盯着济恩,而是直视前方。

济恩也站直了身体,她的剑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听说你今年没有修缮诺及达的宫殿,济恩,”皇后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花园里供鸟儿戏水的石制水池,“莫非是热季拉财政出现困难?”

“多谢陛下关心,”济恩回答,“但热季拉一切正常。我是在效仿陛下,与其自己住着豪华宫殿,不如让民众受惠。”

“那么今年你必须进贡更多,但不得增加热季拉民众的负担。”皇后的语气中露出些微的嘲讽之意。

“我清楚自己的职责。”济恩平静地说。

虽然看不见拉金皇帝的表情,但是他面前那几串玛瑙珠子突然摇晃起来,近旁的人都听见了声响。蕾纱娜对皇帝的情绪变化很敏锐,她转向库尼,似乎想去握住他的手,但随即又想起现在是在朝堂上,因此只好收回了手。

路安·齐亚看着济恩,表情越发显得苦闷了。

“刚才又是为什么?”费洛问。

“如果皇帝提高了进口税。在热季拉这种富商云集的地方,你也会想要提高税负对吧?”素妥问。

孩子们点头。

“那么热季拉上缴国库的那部分税收也会增加,对吧?”素妥说。

“柯戈·叶卢丞相很明智,他会制定出很合理的税制,既满足皇帝的需要,又不伤害各行省和封地的利益,”缇沐说,“肯定是这样的。”

素妥看着他:“刚才那段对话,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缇沐十分疑惑地看着她:“我不喜欢猜谜,素妥夫人。”

素妥再次暗自叹气。姬雅要教育这孩子可得费一番工夫。

曦拉忽然插嘴:“要是税收增加了,济恩女王为什么还迟迟不肯修缮宫殿呢?”

素妥朝她露出微笑:“问得非常好。”

缇沐努力思考:“嗯……你的意思是,济恩女王拒不执行国法,并且将提高税收后应该上交国库的那部分钱私吞了?”

“你妈妈确实说了‘不能增加人民的负担’,记得吗?”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我只能解释这么多了,素妥心想。我不可能一直牵着他走路。

幸而曦拉帮哥哥解围:“因为她觉得国法有问题,或者她希望民众爱戴她胜于爱戴父皇。不管怎么说,母亲……她不喜欢。”

“该让下一个学者上场了吧。”蕾纱娜皇妃打破僵局。

她亲切地示意那若卡·胡乍退下——此人已经被大家遗忘了。问答终于结束,这位年轻的商人之子松了口气,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跟其他进士坐在一起。

库尼看了看蕾纱娜,她抬起右手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红珊瑚鲤鱼耳坠。皇帝点点头面朝众臣。

“你可以加入国子监,”库尼说,“我想你的观点对在朝的每个人都很有参考价值。”

这显然不是那若卡期待的结果。他站起来朝皇帝深深地鞠躬,然后坐下。

姬雅皇后坚决不去看他。

乍沱·汝息方才被皇后和济恩女王之间的争执惊呆了,此时他总算清醒过来:“呃……是的,当然。下一位是佐米·齐杜苏,来自达苏。她的文章写得粗俗潦草,但是她刻写的符文很有力量,让我想起数百年前乍国刻在精美石头上的书法,是以粗糙的原料在蛮荒之地创造的作品。我惊讶地发现……咦……”

济恩·码左提开心地看着他。当乍沱·汝息还是里马王的时候,他反复重申自己不赞同库尼·加鲁选择女人当达苏的元帅,还引用道德派的箴言说什么两性之间要保有恰当的联系。但是自皇帝明确表示女人也能参加科举之后,乍沱·汝息作为太傅也必须一视同仁地教育所有的皇子和公主,于是他从空非迹的著作中找到一些证据,说出身高贵的女性有时候也可以钻研学术。显然先贤著作在学者手中也像热蜡块一样富有延展性,可以成为各种形状。

然而积习难改。此时他看到自己和另外几位考官选出来的十位进士中居然有一个女人,必然很惊讶。

“咳咳,”汝息清清嗓子继续说,“她的文章粗糙大胆,以一种我从未想到过的方式融合了流学派和道德派的观点。我认为她提出的振兴简明的古阿诺先贤典礼的建议很值得一听。”

佐米从众学者的后排站起来。

文臣武将们窃窃私语。蕾纱娜皇妃十分迷惑,而皇后则皱起眉头。

最惊讶的二人莫过于路安·齐亚和卡多·加鲁。

她成功了!路安强忍着跳起来高声庆祝的冲动。

她是谁?卡多回想着自己选送的名单……

她还跪着的时候,寒酸的服装被遮起来了,现在她站起来站在朝堂中间,破旧的衣服一览无余。麻布袍子的边缘磨损了,从袍子的破洞里可以看到绑腿。左腿的支撑物也露出来了,倒是说明了她为何步履蹒跚。

路安·齐亚看着她露出鼓励的微笑。佐米也笑了笑。

“你为什么穿得如此破烂?”拉金皇帝问。

“因为我就是穷人。”佐米回答。

乍沱·汝息看了看跪坐在学者们身后的官员,他们理应教导众位进士今天在朝堂上举止得体才对。

其中一个官员抖抖索索地说:“我们说过要给她买正式的衣服今天穿,但是她拒绝了。”

“美玉包在破布里也是美玉,”佐米说道,“狗屎裹在绸缎里还是会臭晕所有人。”

一阵令人惊讶的沉默之后,蕾纱娜皇妃的笑声在朝堂上回荡。别的进士总算明白自己被嘲笑了,大家都气愤地瞪着佐米。

库尼也在玛瑙帘子后面笑了,他往前俯身说:“跟我们讲讲你关于达拉改革的意见吧。”

通往走廊的门忽然开了。在更衣室里偷听的四个人转过头看见四岁的小法拉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

“你们在玩藏猫猫吗?”她问,接着她露出大大的微笑跳着喊起来,“藏猫猫!藏猫猫!”

她叫得太大声了,朝堂上的人肯定听见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

“我就说这是个馊主意,”缇沐说,“父皇和母后都会生气!”然后他更加沮丧地小声说,“汝息师傅又要布置我们写一大堆文章,我多半得写得更多,因为没管好你们。”

一位女仆忽然来到门口,她畏畏缩缩地说:“抱歉,素妥夫人。我正在给法拉公主准备零食的时候她跑了,跑得太快,我一时没追上。”

素妥让她退下。她准备让孩子们走掉,她一个人应付皇上,这时候曦拉忽然把法拉拉到身边冷静地说:“对呀。我们正在玩藏猫猫呢,我们找到你了。”

“是我找到你们了!”

“今天正好相反。你得听我的。”她示意费洛和缇沐离开。

然后曦拉打开通往朝堂的门,深吸一口气喊道:“找到你了,小阿达!你藏得真好!要不是你出声,我都找不到你。这里又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