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独角鲸—狼
蟠城
四海宁世六年三月
奇塔·荼并没有发表什么热情洋溢的演说,他转身拍手说道:“快!走,走!”
坐在两排进士后面的仆人飞快地解开带到朝堂上的行李,迅速聚集到奇塔·荼和御座之间的空地上。他们都穿着戏服带着道具,将用竹子和纸精心制作而成的零件组合起来,最终做出一个精巧的机器……
他们是打算为皇帝演一出戏。
达拉的众王公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奇塔·荼绕着他们走动,像剧团主持人一样发出命令。
由于最受库尼信任的将军们都没什么文化,所以很多进士都很明智地意识到,发表措辞考究的演说来阐述自己文章中的观点恐怕没用。据说皇帝自己都不喜欢听学术性质的长篇大论,所以殿试的时候选择更有趣的表达方式非常重要。而大家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为殿试做准备。
仆人们各就各位之后,奇塔点头示意他们开始。
达拉的王公和拉金皇帝对眼前的场景感到既愉快又惊讶。
两个仆人铺开一块闪亮的蓝色水缫丝代表大海。随后波浪分开,一头怪兽从海中出现——这是由两个穿戏服的仆人扮演的。怪兽的前半段是独角鲸,后半段是狼。它跌跌撞撞地前进,因为它的腿很难在水里行动。前半段的仆人时不时地把独角鲸的头抬出丝绸海面,洒出芳香的玫瑰水,代表巨鲸喷水的样子。雅致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大厅里。
朝堂和阳台各处不时传出吃吃的笑声,就连皇后和蕾纱娜皇妃也觉得这表演很有趣。
又有两个仆人上前,他们搬来一个低矮的平台放在丝绸海旁边,平台上面有一些山脉和山谷的模型,它代表陆地。独角鲸—狼爬上平台,狼的腿终于可以行走了。但是前半段庞大的身躯没有了海水的支撑变得十分笨重,所以这头怪兽依然无法顺利行走,它的鳍在地上徒劳地拍打,狼腿则艰难地推动着身体前进,看起来像个尺蠖。
奇塔吹了个口哨,示意开始下一个场景。于是演员们赶紧下去更换衣服和道具。接下来,达拉的王公们看到了一只鹰—鲤鱼,随后又看到一只鹿—虫,海龟—象,大象的腿收不进狭小的龟壳里,这是最好笑的一个怪物。最后是一只蘑菇—鲨鱼,它只能漂在海里,无法吃东西。
“玛碧德雷皇帝将达拉诸岛划分为行省,透过只忠于他本人的官僚体系来统治诸岛。在他统一达拉之前,诸侯王是由贵族受封而获得王位的,主要是为了传递管理职责。您同时采用了这两种体系。您一半的土地被分封给贵族,他们拥有一定程度的独立,另外一半土地则由您的官员直接管理。这样一来您只得到了这两者的缺点,却没有获得任何好处。”他的仆人此时已经把所有东西都装回了行李箱。奇塔在皇帝面前来回走动,说话时辅以手势以加强语气。
“如果帝国想要实施新的税制,那么在实施的同时,别的藩王或公爵就有可能无视新税制。这就导致了法律不完整,以及道德败坏,有人能从分裂和破坏中获益。”
“您是在创造一个既非鱼也非鸟的怪物,它在任何地方都无法生存。”
“这真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阐述——而且很有趣。但我不完全赞同,你有解决方案吗?”库尼问,“说出来让各位达拉的王公听听。”
奇塔·荼深吸一口气,确保自己的声音能传遍朝堂每个角落,他审慎地说:“陛下,我建议您恢复诸侯国体系。”
孩子们被奇塔·荼的表演深深吸引了。更衣室的门通往御座所在的高台,门上的裂缝被壁毯遮住,不过壁毯上有几个洞。孩子们透过这几个洞看着外面,他们看得见朝堂上的情景,别人却看不见他们。
“我想扮演独角鲸—狼玩,”费洛说,“你要和我一起玩吗,小缇卡?”
“我要当前面鲸鱼的那部分。”曦拉说。
“你总是拿走最好的部分——”
“这个奇塔一来就抛出了最复杂的问题,”素妥低声说,“那完全是数学家的思路。”
“为什么这么说?”费洛问。
“多年来政府官员和贵族一直在互相抱怨,”素妥说,“最近的传闻说,有几位男爵的封地被没收了,因为他们表现得不顺服,他们认为学者们太夸大其词了。你一直在玩根本没注意过吧。”
曦拉把费洛从尴尬境地中拯救了出来:“我偶尔听见妈妈抱怨帝国的法令没有得到彻底执行。她认为爸爸太慷慨了,给追随他的人封赏得太多了,赐予的特权也太多了。”
素妥点头:“你父亲处在一个很难办的位置。那些为他卖命的人都必须得到重赏,而半自治的贵族太多就会让政策难以执行。”
“但说不定也有好处,”曦拉说,“如果从蟠城下达的命令是错的,那么至少各领主可以根据自己领地的情况修正它,或者干脆不予执行。达拉很大,各地情况不一,也许贵族们确实需要一些自主的空间来进行更好的管理。”
“我倒是没有这么客观地想过……”素妥十分赞许地看着曦拉,“也许确实如你所说,你父亲同时推行这两套制度的目的就在于平衡中央权力的过分集中。”
“但是他肯定不同意恢复诸侯旧制。”费洛说。
素妥笑了:“当然不同意。但哈安的意见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我认识奇塔的叔祖柯苏季,他也是这个想法。他一辈子就想着重新登上倾盆的王位。看来他的想法已经传给下一代了。”
“应该恢复诸侯旧制,贵族都应被授予藩王称号,”奇塔接着说,“不过诸侯王必须明白您才是主宰,并尊崇您的皇位,但他们可以在自己领地内实施自治。”
皇帝问:“这将为达拉带来什么好处呢?”他的表情藏在摇晃的玛瑙帘子后面。
“从大到小各个方面都会有好处。官僚机构是以您的意志为中心的,官员们难免会顾虑自己的得失,他们会夸大自己的成就而隐瞒自己的过失来欺骗您。而诸侯王都是贵族,他们有着更多道德方面的考虑。他们不需要顺从您的喜好以保住自己的世袭地位,因此可以完全凭着自身荣誉感和手下的明智建议来行事。”
“那么我只需要当个徒有其名的统治者即可?”
“绝对不是。陛下,您从烦琐事务中解脱,可以周游诸岛,作为达拉的精神领袖存在。您将有更多时间进行道德方面的思索,从而提升全国的道德水平。诸侯王会竞相模仿您,别的贵族则会模仿诸侯,以此类推,就连最底层的农民也能够效仿自己主人的言行。假以时日的话,我们就能重现阿诺先贤在西海沉没大陆上创造的黄金时代,重现那个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的治世。”
“伟大的统治者应该是哲学家,而非官僚。”
“这样的前景真是喜人。”库尼的语气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现在每个人都想看看济恩·码左提对这番阐述的意见。济恩不喜欢七大国的旧贵族,然而在库尼手下的新贵族中,济恩则是权力最大的一位。不过现在她依然端坐着,神色十分平静。
“你阐述了道德派的核心思想,”乍沱·汝息叹了口气说,“即使是空非迹也不会把这未来描述得更好了。”
“确实如此,”库尼说,在他近旁的人似乎可以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丝笑意,“但我有一个问题,奇塔。在你的这份构想中,什么人来执掌军队呢?”
“当然是每个诸侯王统领自己领地内的武装。当有人反叛您的时候,诸侯王就可以来救驾。”
“我自己是没有军队的吗?”
“明君不需要军队。”
皇帝侧过头看了看右手边的蕾纱娜皇妃,皇妃正专注地看着奇塔。她不经意地摆摆手,似乎是为了驱散脚边那只香炉里冒出来的轻烟。随后她抬起右手轻轻摸了摸右边耳垂上小小的红珊瑚鲤鱼坠子。
库尼转向奇塔点点头:“谢谢,你对自己的理念坚信不疑,这很值得赞赏。”奇塔放松了些。
“我是经过大量阅读和思考之后才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奇塔骄傲地挺直了脊背。
“我认为有一个职位很适合你。你品格高尚,精通数学,善于合作管理——你准备的那出表演实在精彩!倾盆的皇家实验室主管职位非常适合你。”
奇塔惊讶地望着皇帝。这个职位品级很高,然而远离权力中心。
每个进士的梦想都是加入皇帝最新成立的国子监。国子监成员都是年轻学者,大家并无专门的职责——同时也因此享有特权——主要工作是评估大臣们提出的政见并提出反对意见进行批评——他们可以批评任何大臣的意见。
皇帝说这是为了防止思想僵化,通过鼓励辩论来提升管理体系效率。大臣们一开始都很反对——让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批评朝政,显得他们这些老人很无能——皇后最终说服乍沱·汝息及其他学者,让他们意识到国子监只是践行哲学家治国理想的一种方式。如今国子监的职位炙手可热。
可惜奇塔和皇帝的对话并未替他赢得自己想要的职位。过了好一会儿,他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接受这个任命。
乍沱·汝息上前打破僵局:“赶紧谢恩!”
奇塔很尴尬地鞠了一躬。至少倾盆离家近。然而他的家人恐怕不觉得这算是成功。他咬咬牙,在退回到进士的行列之前最后一次说:“陛下,恳请您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等今晚法拉公主睡觉的时候,我会跟她谈论此事。”
大臣和将军们发出一阵笑声。
“这个奇塔简直愚不可及。”曦拉小声说。
“你认为他为什么失败呢?”素妥问。
“他的建议幼稚可笑!爸爸只当它是个童话。”曦拉说。
费洛表示同意:“本来应该是给皇帝留下良好印象的机会,他却根本没抓住。人人都知道父亲特别重视军队——”
“结果这个十年寒窗才得来的大好机会被他浪费了,多少人拼命学习却根本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呢!”曦拉帮他说完后半句。
“我觉得他的提议也有道理,”缇沐犹豫地说,“汝息师傅在空非迹的《道论》中注释说——”
“你还记得爸爸管空圣人叫作空唬人吧?”曦拉说。费洛不禁笑起来,他赶紧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脸不禁憋得通红。
“有责任心的孩子不可以重复父辈的酒后失言,”缇沐十分严肃地说,“皇帝还说过——”
素妥忽然插嘴说:“你们觉得,进士中,有没有农民的孩子?”
缇沐、曦拉和费洛透过门上的小洞看着坐在朝堂中间的那十个人。他们都很年轻,长得也很不错,每个人都穿着上好的丝绸衣衫——只有一个跪坐在队列末尾的年轻女性除外,她穿着朴素的麻布衣服,衣服上的补丁多如达拉的岛屿。
“嘿,那是佐米!”费洛低声说。
“对啊!我就知道应该帮助她!”曦拉高兴得脸都红了。
“就她一个,”素妥说,“其他人都来自名门望族,有钱有势,请得起最好的老师。这些家庭寄希望于未来家族中的众多进士。他们做的是长期打算。这些考生说的话都不代表他们自己的意见。”
“要是他们想向爸爸提意见,为何不直接上书当地官员或贵族?”费洛问。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父亲对于上书是怎么处理的了,”曦拉说,“主要就是拿出来讨论。”
素妥点头表示同意:“很少有人能够得到和皇帝以及达拉的藩王直接对话的机会。殿试对这些大家族而言是绝好的机会。你们刚刚才听了被废黜的旧贵族对你们父亲政权的意见。”
曦拉点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迷雾消散了不少:“所以奇塔说的那个童话,其实是威胁,是潜在的叛乱。”
缇沐惊讶地看着她:“曦拉!如果是那样,皇帝直接叫卫兵抓住他不就好了,何必跟他开玩笑。你怎么能说出如此极端的事情?”
素妥暗暗叹了口气。并非库尼所有的孩子都像库尼本人一样有着天生的政治嗅觉。她耐心解释道:“皇帝开的那个玩笑不是针对奇塔的。你爸爸才不在乎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在做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缇沐的表情依然迷惑。
素妥继续解释:“你父亲和他的言官一同用餐的时候,你认为他们真的只是想吃个饭?你妈妈邀请蕾纱娜皇妃去看戏的时候,她们真的就只是去看戏吗?很多时候,演出只是个借口,因为她们要说的话题没点东西岔开注意力的话会很尴尬。”
曦拉继续透过门缝往外看。坐在朝堂西边的大臣和官员们几乎都在笑,东边的将军和贵族们却少有人笑。有些贵族甚至看起来很紧张。
曦拉问:“你认为新受封的贵族中有很多人不安分吗?他们会不会和七个诸侯国的旧贵族联合起来反对父亲?”这个问题有些太深入了。济恩女王、集莫公爵还有业木侯爵……他们都是父皇的朋友,不是吗?
“也许是你父亲认为他们不安分了,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素妥说,“皇后站在官员和官府这边,她对贵族和将军都抱有怀疑的态度,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你父亲尊重她的意见。他讲的那个笑话才是真正的测试。”
“我不明白——”缇沐说。
“或者,”曦拉咬咬嘴唇,认真思考着,“也许有些贵族认为父亲怀疑他们有野心,他们笑或者不笑也是想看父亲的反应。”
“哎呀!”费洛夸张地双手抱住脑袋,“你害得我头都疼了。小阿达,为什么每件事都被你说得这么复杂?如果真的有人敢造反,爸爸就直接率领军队过去平定叛乱好了,就跟他打败霸王一样。济恩阿姨会狠狠教训他们一顿的!”
素妥笑了:“这也太简单了。不管怎么说,谁也不知道那些贵族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每个人都想弄清楚。奇塔·荼传达出的信息就好像石头丢进水塘,朝堂上的每个人都在试图解读它的涟漪。”
“我觉得我们可能不该讨论这些事。”缇沐看起来十分不愉快。
素妥很怜悯地看着他:“万一陛下指定你为太子怎么办?那你就必须思考这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