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王朝2:风暴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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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乘气球飞行

新月岛以北的海域某处

四海宁世一年(第一次明经大考前五年)

好奇乌龟号慢吞吞地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快看!快看!”佐米指着东南方向高喊。

舒缓的波浪破开,一头光滑的黑色巨鱼跳出水面。即使相隔很远,也能看出它比佐米乘坐的这个热气球大很多倍。巨鱼在空中停留片刻,数千片黑色的鱼鳞在阳光下如同宝石一样闪闪发光,随后它重重地落回水中。一阵模糊的溅水声像遥远的闷雷一样传到他们耳中。

“那是独角鲸,”路安·齐亚说,“海洋中的霸主。它们经常出现在如意岛和新月岛之间的海域。我觉得它们喜欢下潜到海底火山附近,在温暖的水中游泳。就像法沙国的人喜欢在靠近卢飞佐瀑布的温泉里泡澡一样。”

“真没想到我居然能亲眼看到!”佐米想了想,“它太美了。不,不是美,而是美轮美奂,辉煌、完美、宏大,无可匹敌。对不起,我找不到词了。我只知道这些形容宏伟东西的词了。”

“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伟大的奇迹。”

看着这个喋喋不休的女孩,路安笑起来。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独角鲸的情景,那是在哈安一艘拖网渔船的甲板上。当时他十岁,他父亲是哈安的首席占卜师,父亲就站在他身边,看着那群独角鲸次第跃出水面,一边讲述着这些巨鲸的故事,一边轻轻扶着他的肩膀。

你为什么如此了解这个世界呢,父亲?

不断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啊,鲁索最欣赏有好奇心的人。

我以后能不能像你一样博学?

你肯定会懂得比我多,小路路。这是宇宙的规律,孩子必然会超越父辈,学生必然会超越老师。

“我们可以靠近看看吗?”佐米急切地问。

“应该可以,”路安说,他吞了口口水,转过身去不让佐米看到他眼眶湿润了,“我们看看今天运气怎么样。”

他趴在座舱的边缘,打开装饮料的葫芦,小心地从葫芦里倒出一线红酒。酒水径直落下去,到了靠近海面的地方,酒改变方向朝着东南方飞出去,变成了一连串猩红的水珠落入波涛之中。

“非常好,”路安说道,“海面的风是从西北方吹来的。我们可以顺风航行。”

路安伸出双手,抓住头顶一个直径约一英尺的转盘用力一转。这个转盘连接着上面的一连串齿轮和传动带,其中还装着冷却液——这些液体不是用来喝的,而是擦洗或者涂装用的——转动转盘之后,亚麻制成的大烛芯退出燃烧炉,他们头顶熊熊燃烧的火焰安静了不少,气球开始下降了。

“我们就全靠风力了?”佐米问,气球继续下降,随后西北方向的风托起了气球,“要是风不往我们想去的方向吹,那怎么办?”

路安又往反方向转动了转盘。烛芯进入燃烧炉,火焰再次旺盛起来,气球不再下降,而是朝着东北方飘去。

“那我们就只能去别的地方了,”路安说,“热气球飞行不适合那些想要去往特定目的地的人。好奇乌龟号不一定能带你往你想去的方向走,但它肯定能带你去有趣的地方。”

他们来到刚才独角鲸戏水的地方,路安把火烧得更大,让气球离开刮风的区域,这样他们就能停留在海浪上方了。水面再次分开,佐米急切地趴在座舱边缘,希望再次看到那巨兽腾空而起。但这一次,独角鲸只是把头伸出水面,它巨大的角像桅杆一样,喷水孔里喷出喷泉似的水雾,几乎打湿了气球。佐米开心地叫起来,她转身对路安说:“它在对我笑呢!”

她脸上沾满鲸鱼喷出的水雾,然而笑得十分灿烂。

路安也和她一起笑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老同时似乎又很年轻。

睡觉的时候,佐米梦见了家里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要走多久。”米米说。

阿齐点头。她收拾了一沓蜜渍的高粱饼,还有一罐腌制毛虫,两个都一起包在包袱里。她低头说话没去看米米:“你想家的话,吃块饼就能想起夏天的甜味。觉得难过了就吃个毛虫,你会想起我做的饭菜。”

路安说:“齐杜苏女士,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女儿。她非常有天赋,但是必须先出去长长见识才能学会我教她的东西。”

“谢谢,”阿齐说,“我总希望米米能一直陪着我,过着像我一样的生活。但这个愿望太自私了,是因为众神夺走了很多我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愿望。但我明白米米很特别,你觉得她平凡无奇我才会奇怪呢。”

“我会弄懂世界的秘密,然后回到家里,我们两个都会过上好日子,”米米说,她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是总觉得会哭起来,所以她只是简单地说,“你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

“好好学习,小米米,”阿齐说,“不用担心我。你虽然是我的女儿,但并不属于我。孩子唯一需要替父母完成的心愿就是去过她自己期望的生活。”

佐米醒了。

在她头顶上是好奇乌龟号的火光,热气球还在乘风飞翔。周围全是星星,明亮细小的光点如同她在海湾里游泳时见到的水母,每到初夏海水温暖起来之后她就会去游泳。她喜欢游泳:海水让她忘却了左腿的不便,她觉得自在而健全,不再是一瘸一拐的。

她也喜欢夜里乘着热气球飞行。就像是在天空之海里飞行。

叽——叽——吱嘎,叽——叽——吱嘎……

这个奇怪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转身看见路安正伸直了腿坐在座舱的另一边。他正在制作某种木质的复杂装置,右臂上绕着一捆牛筋,每次他收起腿,那个装置就发出刚才那种声音。

“老师,那是什么?”

路安惊讶地停下动作,回头看着佐米。“没什么,”他说,“继续睡吧。再过几个小时我就叫你来控制气球。”

佐米还想问,但是路安用毯子盖住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大书,佐米知道那本书的名字是Gitré üthu,这是古阿诺语,意思是“认识自己”。这本书是她老师在旅行中最喜欢的东西——胜过任何事情和人。他从来不提女人,也不提孩子或者父母。这位谋士帮助一位藩王建立了帝国,但他为什么宁可带着一个不识字的孩子在海上流浪?佐米真是一点也不了解路安。

星星都转了个个儿,气球座舱轻轻摇晃,佐米又睡着了。

路安控制气球的时候,佐米就用粉笔在板子上练习金达里字母。风力强劲且稳定,裹挟着开阔海面上的清新气息。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新月岛?”佐米停下习字打了个哈欠。

“如果风一直这样持续,大概还有两天就到了,但是风势很难持续。”路安和蔼地看着佐米,“累了吗?你只写了十五分钟呢。”

“很无聊啊!我前天就已经把所有的字母和发音记住了,你就让我一遍一遍地写。你什么时候教我阿诺符文?需要花上五天时间吗?”

路安笑了:“学符文的时候要一起学阿诺古诗,你要花很多年才能掌握。”

“很多年!我们还是赶紧开始吧。”

“别着急。我不可能现在就教你怎么在蜡上刻字——气球晃来晃去,用刀很危险。”

“想想看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花时间学习阿诺符文。学习一种书写方法还不够吗?”

路安还从未遇到过觉得自己可以不学阿诺符文的学生,但佐米毕竟和别的学生不同,她请不起家教也上不了学:“我们下次再说符文的事情。现在你继续用金达里字母耐心写《百家姓》吧,你字写得太不好看了。”

“很难把字完全写进你画的小方格里啊!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写成方的?”

“金达里字母是在阿诺符文出现后很久才被发明出来的。之所以写成方形是为了模仿符文的形状,这样金达里字母和阿诺符文写在一起的时候,文章就很整齐,在为含糊的符文或者新出现的符文做注释的时候会遇到这种情况。仅仅会写还不够,必须写得美观。”

“为什么必须美观?”佐米有些不耐烦了,“能清楚地表达我的意思不就好了?”

路安看了看她脸上的伤疤和脚边的拐杖,意识到自己提出的观点有些过于尖锐:“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种类的美观,有些是属于众神的美观,有些是属于人类的美观。书法的美观与否是由写字的人来控制的,好看的书法能让你的观点更容易被接受。”

佐米小声说:“你的意思好像就是,衣服穿得漂亮,说话就容易被人听进去。”

路安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既然你让我来教你,那就必须按我说的做。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必须练习把字母写得方正整齐,这是基本技能。”

佐米不大情愿地继续去写字了。但是安静了没多久她又开始抱怨:“我想起之前秋分节的时候做好运饼。妈妈说我没耐心做不出好看的饼子,但是至少做饼子的话最后能得到好吃的。”

路安不无讽刺地说:“你的意思是我该给你准备点黏米粉让你去做成可以吃的方形字母?”

佐米抬起头:“哦,好主意!可以吗,老师?可以吗?如果有蜂蜜的话,我可以用纸做个圆锥形漏斗,然后在里面盛上蜂蜜练习写字。要是有莲子和椰子碎的话——”

“你要是把发明新美食的功夫用在练习上,早该把字练好了!”

佐米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继续写字去了。她在写字板上很慢很慢地比画着。

路安再次叹气。每个人的学习方法不一样。刀要用磨刀石才能磨得光亮,但珍珠需要用柔软的布来擦拭。我能从一个人反反复复的练习中获得乐趣,但她要通过别的方式来学习。

“你要学学怎样驾驶热气球吗?”

佐米立刻扔下写字板,爬起来站在他旁边。

“首先,你要确定风向,”路安说,“记住,气球不会主动前进,它只能乘风飞行。”

“你为什么不驾驶飞船,却偏要乘坐气球?”

路安笑了:“飞船必须用奇迹山出产的特殊飞行气体才能飞行。只有皇家空军和政府才能用。”

“也许还有其他种类的气体可以用。”

“也许,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气体。再说了,我喜欢气球。飞船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而且总要担心燃料够不够。而气球……更轻松。”

佐米拿起路安的饮料葫芦,打开之后从座舱一侧把酒倒下去。路安赶紧抓住葫芦。

“够了!够了!只需要一点点来判断风向!别把整壶酒都倒了。到新月岛的因格沙之前都没别的酒了。”

“你喝得太多了,”不过佐米还是非常小心地只倒了一丁点,然后看着那细细的液体笔直地落向海面,“我们下面没有风。”

“没有风往我们要去的方向吹。”路安纠正道。

“你怎么才能知道我们上面的风是往哪个方向吹的?”佐米问。她眯起眼睛看着天空,一些纤细的云彩点缀在空阔的蓝天上,“我们不可能把酒往天上倒啊——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独角鲸,这样就可以用喷水孔往天上喷水来判断风向了。”

路安在座舱底部的矮柜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堆纸似的东西。他拉了拉那沓纸顶上的一个环,纸就变成了一个方形的灯笼,原来纸是折叠起来的,里面的竹子骨架也是收起来的。灯笼底部是空的,有两根绳子架起一根蜡烛竖在灯笼里。

“好精致啊!”佐米说。

“是我发明的,”路安很自豪地说,“很久以前就有这种天灯,但是我给它装上了可以折叠的竹子骨架,这样方便携带。”

路安从灯笼下面拉出一根丝绸绳子递给佐米,然后点燃了蜡烛。灯笼内部的气体被加热了,它渐渐飞起来。

“放到座舱外面去,”路安说,“把绳子放出去,就像风筝气球,这样就能感觉到上面的风向。”

佐米把风筝气球放到空中,看好了高处的风向之后就告诉路安,路安记在板子上。等收集到足够的数据之后,他告诉佐米把气球收回来,吹灭了蜡烛。

“现在你告诉我,如果我要去那个方向,”他指指西南方,“该怎么办?”

佐米看了看记录板,路安在上面画了整齐的表格,其中记录了她测得的风向和高度数据:“如果我们上升到……三百英尺,就有东北风。”

路安点头:“纳摩迹会为你感到骄傲。”

“他是谁来着?”

“纳摩迹是格致派学派的创始人。他是几个世纪前的人了,当时乍国只是个很落后的诸侯国。他把丝带绑在野鹅身上,从而证明了这种鸟冬天会飞往南方,春天则飞回北方。他还首先发明了用两根线控制的风筝,这样就可以在天上飞出各种复杂的路线。”

“纳摩迹坚信自然是一本用数学语言书写而成的书。只要严谨观察并不断试验,我们就能探测其深度,了解其模式。众神也是受制于自然规律的,只不过他们能比人类更透彻地观测自然而已。”

“你用风筝气球制作了风向图,可以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了。热气球当然应该飞在空气中,气是格致派体系的基本元素。”

佐米看着天空和大海,周围不再是一片空旷,她仿佛看见了一座隐形的城市,其中有大片的风组成的立体的道路。她露出灿烂的微笑:“我喜欢格致派体系!继续教我吧!”

路安笑了:“嗯,接下来你的任务是把好奇乌龟号送入那片风里,这要用到另一个学派的知识。”

佐米在路安的帮助下抓住上面的转盘用力一转。火焰从液体燃料炉子里喷出,气球猛地往上一蹿。

“轻点!你必须引导火焰,而不是跟它搏斗!”

佐米把转盘转回去了一点,火焰变小了些,上升的速度也变慢了。

路安又说:“火把气球内的空气加热了,于是空气就膨胀。多余的空气从气球里逃逸出去。这样气球就能像皇家飞船一样飞起来了。热空气的作用有点像奇迹山上达轲湖的飞行气体。”

风吹过来,气球开始朝着西南方飞行了。佐米继续慢慢转动转盘,通过调节火焰的大小来控制气球的高度。

“你刚才实践的就是激励派的理论,”路安说,“如名字所言,它的基本元素是火。”

“我不明白,”佐米说,“激励派认为该烧东西?啊!难道就像玛碧德雷皇帝焚书一样?”

“世界给予你的东西——算了。不,是这样的,激励派是由际岸知创办的,他是诸位圣人中最年轻的一位。他不是古阿诺人,却是一位近代的哲人。际岸知相信人天生懒惰且反对变化,贤明的统治者有义务通过适当的奖惩制度激励民众。”

“我妈妈有个更简单的说法:‘不起床的话我就往被子里丢煤炭了。’所以这些激励派人士确实是要烧东西的。”

路安大笑起来:“这也是一种理解方式。际岸知的意思是,道德派学者从教化品格方面对人们施加压力是不对的。人天生无比自私,真正有效的做法是由统治者立法鼓励正确的行为。举例来说,如果你提高农田的税率,而降低对牧场的税收——”

“你对农民有什么意见?”

“没有!我就是举个虚构的例子。”

“举别的例子不行吗?我不喜欢税收。收税官员对我和我妈妈态度特别差。”

“好吧。”路安想起了自己的老友柯戈·叶卢,柯戈可以一连好几个小时谈论税收问题。他笑了笑:“假如说你希望鼓励艺术和文学。与其劝说人们刻苦学习,倒不如规定,只有通过学习知识才能获得权力。”

“这就不公平了。首先必须有钱上学啊——”

“重点在于:可以将法律视为一部复杂的机器,通过调整恰当的杠杆和转盘就能让民众做任何事,就像你提升炉子的温度,空气溢出,气球上升;降低炉子的温度,气球内的真空重新吸入冷空气,气球下降。”

“这套理论很……严酷。”

“确实可能变得很严酷。最了不起的激励派学者其实是吕戈·库泊,他是玛碧德雷皇帝的大学士,后来莪日熙皇帝在位时,由他摄政。他将际岸知的理论发挥到极致,实施了很苛刻的法律最终导致了鱼腹藏书之乱。”

“这就好像要是温度太高,就会把锅里的汤烧干。”

“没错。但激励派思想本身并不坏。它只是理解世界的一个工具,吕戈·库泊曾说过一句话:‘Mirotiro ma thiéfi ro üradi gicru ki giséfi ga gé caü féno,gothé ma péü né ma calu,goco philutoa rari ma ri wi rénroa ki cruéthu philutoa co crusé né othu’,意思是人只被利益和痛苦驱动,但这不是罪过,因为正是有了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才会产生其他一切欲望。”

路安·齐亚正在讲解的时候,佐米看见了一只海鸥,它刚好飞到气球前方,还来不及努力拍翅膀就突然往下一掉。佐米露出一丝微笑,她靠着座舱站稳。

“……事实上,际岸知的另一个弟子,谭非于迹试图将激励派思想和道德派的理论结合起来——”

气球在交错的气流中突然一晃,海鸥被吹跑了,路安·齐亚踉踉跄跄地抓住座舱另一边,讲课被打断了。

“你看你吓得!”佐米迎着风大笑起来,“我看到了规律,于是加以利用。”

路安·齐亚摇摇头,但佐米实在太开心了。“我现在已经介绍了两个学派,你觉得无趣吗?”

“才没有呢!太有趣了!再讲讲其他关于操作热气球飞行的哲学吧!”

“你看,你之所以喜欢我给你讲激励派和格致派,是因为我把它们说成是控制热气球的方法。只要表达得好,理论就更容易被人理解。所以说,就算你有正确的答案,也必须用漂亮的书法和正确的句式写出来,这样才能让人信服。”

佐米叹了口气:“所以我必须继续练习书写?”

“要是你抄写《百家姓》五十次——要写得让我满意——我们就继续去找独角鲸。”

佐米坐下拿起写字板开始认真写字。

“等一下——”她突然停下,朝着路安·齐亚吐吐舌头咧嘴笑了起来,“我不喜欢你这样实施激励派思想!”

这个小玩笑让师生二人都笑起来,气球继续向着新月岛的方向飞行,太阳慢慢沉入他们脚下平缓的波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