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爱国者
改良的狗儿伊芙琳,
心里有些吃惊——
钢琴上垂下的盖布,
流苏正在簌簌颤动。
房间里一片昏黑,
椅子们胆战心惊。
可怕的窗帘,
挡住了外面的雨声,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缕带着蒜味的怪风,
听上去就像鼾声,
从施坦威钢琴旁吹过,
(或许就在它里面作怪),
掀起了盖布的流苏
在黑暗里不停抖动。
狗儿伊芙琳,
刚刚经过改良。
她凝神思量,
眼前的景象——
钢琴踏板已耷拉在地上,
但还是发出巨大的回响,
传向四方。
她只好说:“汪!”
——弗兰克·扎帕[34]
第二十四节 法本
在一座低平的黑色碉堡顶上,几个又细又高、鹳鸟模样的身形正在监视着大路。现在时近黄昏,在斜阳的衬托下,他们的剪影持续不变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紧张不安地将重心在两只长腿上来回挪动,仿佛最细微的声音都能把他们吓得飞起来。
那几只鸟儿,是些一本正经的生物,而且危险得要命。
他们可不是鸟儿,法本一边赶着马车朝检查站走去,一边提醒自己,至少在地球人看来,他们不是鸟。
但他们很像鸟。他们的身体覆盖着细密的绒羽,向前突出的、毛色柔滑的面孔上伸出了尖锐的明黄色长喙。
而且,尽管古老的翅膀现在更像长满羽毛的纤细手臂,但他们会飞。虽然这些生物的鸟类祖先很久以前就丧失了飞行能力,可他们背上闪闪发亮的黑色背包弥补了这个不足。
他们是格布鲁利爪兵。法本在短裤上擦了擦手,但他依然感到掌心发潮。他用赤脚踢开一粒石子,拍了拍马肚子。这老实巴交的畜生正在啃食路边的一片蓝色嫩草。
“好了,泰可,”法本说着,拉了拉缰绳,“咱们现在没法回头,不然他们会起疑心。不管怎样你该知道,就是那些家伙向你放了毒气。”
泰可晃晃灰色的大脑袋,放了一个响屁。
“我刚告诉过你,可你还是这么不小心!”法本挥舞着双手。
马匹后面拖着一辆悬浮货车。这辆遍身坑坑洼洼、一半已经生锈的农用卡车装满了一麻袋一麻袋的谷物。显然这辆车的反重力装置仍然起着作用,但它的推进引擎已经失效了。
“快点,咱们怎么也得闯过去。”法本又拉了拉缰绳。
泰可坚决地点点头,仿佛这匹驮马当真听懂了他的话。随着挽绳绷紧,悬浮卡车晃晃悠悠地移动起来,跟在一猿一马的后面,向检查站渐渐靠近。
但没过多久,前方路上忽然响起了警笛的哀号声,提醒行人闪避。法本急忙把马车引向道旁。随着一声尖厉的呼啸,空气猛地一震,一辆装甲飞车从他们身旁疾速掠过。一整天里,不时能看到一两辆这样的车向东驶去。
法本小心地张望片刻,确保再没有什么东西横冲直撞,而后才引着泰可回到了路上。他不安地缩起肩膀。前方入侵者越来越浓的陌生味道令泰可不住地喷着鼻息。
“站住!”
法本不由自主地一跳。扩音器里的声音听上去机械呆板,单调而又生硬。“过来,到这边来……到这边来接受检查。”
法本的心“怦怦”直跳。他很庆幸自己的任务就是装作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这不难做到。
“快点!快点过来!”
法本牵着泰可朝公路右侧十米外的检查站走去。他把马缰绳系在路旁的栏杆上,然后快步朝两名等在前面的利爪兵走去。
外星人身上那种干燥的薰衣草香味令法本张大了鼻孔。不知把他们吃到嘴里会是什么味道,他的念头有点凶残。他知道这些家伙是智能生命,但对于他的祖宗八辈来讲,这一点并不重要。他的那些祖先始终认为,鸟儿就是鸟儿,永远都是鸟。
他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深鞠一躬,第一次从近处打量这些入侵者。
从近处看,他们并没有多可怕。诚然,尖锐的长喙和剃刀般锋利的爪子的确令人生畏,但这两个双腿细长的生物并不比法本高多少,而且看上去他们的骨骼似乎中空而又纤细。
但外表并不说明问题。他们是来自外星系的高级庇护主种族。当地球人在非洲草原上刚刚站直身体、还带着恐惧的好奇心蒙昧地打量身边的世界时,这些鸟儿借由大数据库衍生出的文化和技术就早已无所不能了。等到人类驾驶着慢吞吞的飞船接触到格莱蒂克文明的时候,格布鲁人和他们的受庇护种族已在强大的星际部族中占据了显赫的地位。自从庇护主在格布鲁家园星球找到他们并且赐予他们完善的头脑,极端的保守主义和对大数据库的灵活运用便让格布鲁人大展宏图、突飞猛进。
法本还记得,那些体形巨大、火力凶猛的战列巡洋舰,背后衬着星光摇曳的银河,在微光闪烁、不断变换颜色的力场护罩下,显得漆黑阴郁、坚不可摧……
一名利爪兵朝货车走去,那既是军刀又是步枪的武器随随便便地挂在肩头上。当他经过泰可身边时,驮马嘶叫一声,惊退着躲到了一旁。外星人爬上农用悬浮车,开始检查。另一名士兵对着麦克风叽叽喳喳地鸣叫起来。在这个生物狭窄而突出的胸骨上,柔软的羽毛中半露着一块银色的金属圆牌。随着格布鲁人的鸣叫声,那小圆牌发出了一连串发音清晰的安格力克语:“身份……确认身份……确认你的身份和目的!”
法本蹲下身,浑身发抖,显出一副恐惧的模样。他知道,没有多少格布鲁人真正了解新生黑猩猩。在大接触之后的几个世纪中,数据库公会那庞大的官僚机构中几乎没有什么这方面的资料,更不必说各地的分支数据库了。而且,格莱蒂克人对大数据库奉若神明,几乎任何事情都要按照章程执行。
不过,重要的是演得逼真。法本的祖先早已懂得如何应对虚张声势的威胁——那就是顺从。法本知道如何装出一副柔顺的模样。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口中发出了呻吟声。
那个格布鲁人啁啁喳喳地鸣叫着,显然很无奈,大概他以前已经遇到过这种情况。利爪兵又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但这次语调和缓了许多。
“别害怕,你很安全。”那银色小圆牌翻译出的语句也比刚才的音量更低了一些,“你很安全……安全……我们是格布鲁人……格莱蒂克庇护主,高级种族……你很安全……只要合作,任何年轻的半开化族类都会很安全……你很安全……”
半开化族类……法本揉了揉鼻子,掩饰着心中的恼恨。当然,格布鲁人的死脑筋肯定会这样认为。而且实际上,没有多少只有四百年历史的受庇护种族能被称作完全开化的族类。
但法本还是记下了这个屈辱,留待以后算账。
听着入侵者啁啁喳喳的话音,法本能在小圆牌翻译出来之前间或明白一点其中的意思。但在学校里上过的那短短几节格莱蒂克三号语课程无法派上更大的用场,而且格布鲁人有自己的口音和方言。
“……你很安全……”翻译机继续安慰道,“地球人不配拥有如此优秀的受庇护种族……你很安全……”
法本慢慢直起身,抬起头,但仍在颤抖。别演得太过头,他提醒自己。以近乎精确的角度,他朝面前身材细长的鸟形生物再鞠一躬,表达两足低级受庇护种族向高级庇护主应有的敬意。外星人肯定不会注意到他小小的附加动作——偷偷竖起的中指——为他谦恭的姿势添加了别样的味道。
“现在,”那士兵叫道,听声音他似乎感到放心了一些,“说出你的名字和此行的目的。”
“唔,我叫法……法本……呃,长……长……长官。”他的双手在身前不停地哆嗦。这似乎有点过于戏剧化,但格布鲁人可能明白这个新生黑猩猩仍然十分紧张,本来大脑的某一部分在全力控制着双手,可现在一说话就分散了精力。
这名利爪兵显然感到很丧气。他竖起羽毛,轻轻雀跃了一下。“……此行的目的……目的……说明你进入这个地区的目的!”
法本再次飞快地鞠了一躬。
“嗯……这辆悬浮卡车不能动了。地球人也都跑了……没人告诉我们该如何操持农场……”他挠了挠头,“我猜,哎呀,城里肯定需要食物……而且可能有谁为了换粮食而把这辆车修好?”他充满希望地扬声问道。
格布鲁人转过身,朝管事的那名同伴简短地啁啾叫了几句。法本能从他说的格莱蒂克三号语中听出大概的眉目。
这辆卡车确实是农用工具车。不必非要天才才能明白,车里的转子需要解冻之后方可再次运转。这只是一个无能的农场苦力想赶着牲口把反重力卡车拉到城里,他自己连这点简单的修理都不会。
尽管管事的那个士兵张开带利爪的手盖在翻译器上,但法本还是听懂了他们对自己的看法——格布鲁人本来就对黑猩猩不屑一顾,现在更加不以为然。入侵者甚至根本没有费心去为新生黑猩猩发放身份卡。
几个世纪以来,包括人类、海豚和黑猩猩在内的地球生命一直认为,五大星系充满了危险,若想在这种环境下生存,谁都要尽量做到大智若愚才行。甚至就在敌人入侵之前,加斯上的黑猩猩中还流传着这样的话:必要时就得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只需常把“是,主人!”挂在嘴边便可逢凶化吉。
这话真是一点没错。法本提醒自己。但谁都没想到所有的人类都会被抓走!法本一想到那些人类——男人、女人和孩子——被关进拥挤的俘虏营,蜷缩在带刺的铁丝网里面,他的心肠就搅成了一团。
等着瞧吧,侵略者一定会受到惩罚。
两名利爪兵查看着地图。负责的那个格布鲁人从翻译器上拿开手,再次对着法本鸣叫起来。
“你可以走了,”那小牌子里的声音说,“前往城市东区的车辆修理厂……你可以走了……东区修理厂……你知道东区修理厂吗?”
法本连忙点点头,“是……是的,长官。”
“很好……你是个良民……先把你的粮食运到城里的仓储区,然后前往修理厂……去修理厂……良民……你明白了吗?”
“是……是的!”
法本一边后退一边鞠躬,随后转过身,弯起双腿夸张地奔向拴着泰可的栏杆。他牵着牲畜走上了道旁的泥土路基,始终避免朝格布鲁人那里看。两名利爪兵看着他从身边走过,用轻蔑的语调叽叽喳喳地发表着评论,他们觉得法本肯定听不明白。
愚蠢的呆鸟们。法本暗想。他藏在工具袋里的摄像机已经拍下了碉堡、士兵、几分钟前呼啸而过的悬浮坦克,坦克上的敌军正手脚摊开地躺在车顶晒太阳呢。
当他们冲过身边时,法本挥了挥手,那些家伙死死地盯了他一眼。
看着那些遍身羽毛的格布鲁人,他不禁想道:我敢打赌,要是配上上好的橘子酱,你们会非常可口。
法本拉了拉马缰,“快走吧,泰可,”他催促道,“咱们要在天黑前赶到海伦尼亚。”
信德谷地中的农场还在运作。
根据传统,当外星种族获准移民一个新世界时,这个星球的大陆部分要尽可能地保持自然状态。加斯也是如此,地球人的主要聚居地都设在浅浅的西海中一连串的群岛上。人类只对这些岛屿进行了改造,使之完全适合地球动植物的生长。
不过加斯也可算作一个特例。布鲁拉里人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地球人必须尽快采取措施帮助这颗星球危如累卵的生态系统恢复稳定,引进新物种防止生物圈彻底崩溃。这就意味着,大陆需要改造。
在穆伦山脉的背阴一侧,人们已经对一道分水岭进行了改造。来自地球的植物和动物在这里茁壮成长,在严密的监视之下朝附近的丘陵渐渐蔓延,缓慢地填补着布鲁拉里人大屠杀留下的生态空白。这种对行星生物圈行之有效的实验复杂而又精巧,但大家都认为值得做出努力。在加斯以及其他经历过浩劫的世界中,地球联邦的三大族类已为自己赢得了生物圈魔术师的名声——就连人类自己最苛刻的评论家,也不得不对如此出色的成就心悦诚服。
但现在,这里出现了不和谐的非常景象。法本一路上经过了三座生态监控站,只看到满地狼藉,四处丢弃着采样套索和追踪调查对象用的机器人。
这能说明当前的危机已经严重到了何种程度。格布鲁人将地球佬扣为人质其实算不了什么,这种打擦边球的战术已经为现代战争法所接受。但如果格布鲁人有意干扰加斯的生态复兴,星系中肯定会一片哗然。
眼前的景象并不足以说明格布鲁人企图抗拒法则。不过,一旦怪鸟们真的违反《战争法》,那将出现什么局面?格布鲁人会使用歼星武器将加斯摧毁吗?
那是司令官该考虑的问题,法本心想,我只是个间谍。而司令官是外星人专家。
至少这里的农场还有人在工作,尽管十分勉强。法本经过一片田地,里面种着小麦,另一块地里是胡萝卜。机器人农夫正在那里来回奔忙,除草灌溉。法本不时还能看到垂头丧气的黑猩猩,手里拿着蜘蛛模样的遥控器,监督机器人劳作。
有时他们朝他挥挥手,但大多数时候根本没人理会他。
刚才,路旁有两个全副武装的格布鲁人正站在一片犁过的田地里,旁边是他们的飞行器。当法本走近时,他看到那两个家伙正在呵斥一个黑猩猩农妇。两只怪鸟鼓动着翅膀,又蹦又跳,朝远处枯萎的庄稼打着手势。那只黑猩猩不快地点点头,双手在褪色的工装裤上擦来擦去。看到法本从路边走过,她看了他一眼,而外星人并未在意,仍在不停地指责发难。
显然格布鲁人急于得到粮食。法本希望这意味着敌人在为人质准备食物。但也有一种可能是,入侵者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足给养。
他急匆匆地领着泰可离开大路,走进了一小片果树林。驮马在这里停下来,啃食着地上从地球引进的野草,而法本则慢悠悠地走到一棵树后解手。
他注意到,这片果园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喷洒药剂清除害虫了。一种没有蜇刺的黄蜂成群结队地围着枝头的柑橘盘旋纷飞,但第二次花期在几星期前就已结束,果树不再需要蜂儿授粉了。
空气中弥漫着柑橘几近成熟时散发出的浓烈果香。黄蜂爬上果实那层薄薄的表皮,寻找机会一享蕴藏其中的甘甜美味。
突然,法本想都没想,伸出手抓住了几只黄蜂。这很容易。他犹豫一下,随后把昆虫塞进了嘴巴里。
它们味美多汁、外皮松脆,吃起来很像白蚁。“我这只是在帮忙除虫。”他自圆其说地嘟囔道,伸出棕色的双手去抓更多的黄蜂。嚼起来“嘎吱”作响的昆虫让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要想今晚在城里圆满完成任务,我总得填饱肚子。”法本低声自言自语。他环顾四周,马儿还在安静地吃草,四下里看不到一个人。
他摘下工具袋放在地上,随即后退一步,小心地注意着还在疼痛的左脚踝,而后纵身跳上卡车,接着摇摇晃晃地爬上了一根果实累累的树枝。啊哈,他兴高采烈地摘下一枚几近成熟、微微泛红的柑橘,带着皮像啃苹果那样吃了起来。但这果子又酸又涩,全然不像平时黑猩猩喜欢吃的人类风味的食物那么温和可口。
他又吞下两个橘子,随即向嘴里塞了几片树叶调和一下味道。而后他伸开四肢背靠树干,闭上了眼睛。
法本现在高高在上,耳边只有黄蜂的“嗡嗡”声,他几乎可以称得上心无旁骛,完全不去理会这个世界或是任何其他东西。战争,以及智能生物要记挂的一切愚蠢事情,都被他丢在了脑后。
法本撅起嘴巴,将富于表现力的双唇拉得老长。他放肆地挠着腋窝。
“哦,哦。”
他喷着鼻息,几乎像是在无声地大笑,想象着自己回到了就连曾祖父都不曾见过的非洲,回到了长满森林的山冈,皮肤光滑无毛、鼻子高高挺起的人类从未在那里驻足。
若是没有人类,宇宙将会是什么样子?若是没有外星人呢?若是谁都没有,只有黑猩猩呢?
迟早我们也会发明星际飞船,那么宇宙便属于我们了。
法本躺在树上,眯缝起眼睛,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之中。黄蜂在他面前愤怒而徒劳地“嗡嗡”飞舞。他并不计较它们的无礼,随手又抓了几只当作餐后零食。
不过,法本还是尽力将自己的思绪从超然世外的环境拉回现实之中。因为他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高空中传来另外一种“嗡嗡”声。尽管他一再努力,但终究无法装作没听到不期而至的外星人运输机在天上缓缓飞过。
在海伦尼亚城外四周起伏的地面上,竖立起了一圈三米多高的闪闪发光的围墙。这道气势恢宏的屏障是敌军入侵之后由专用机器人飞速建造起来的。围墙上开了若干城门,城里的黑猩猩正穿过大门进进出出,似乎没有守军对他们进行盘查或是阻拦。但黑猩猩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对这堵突然出现的城墙心生畏惧。或许敌人建起围墙就是为了达到恫吓的目的。
法本暗自疑惑,如果首都不是粗鄙的移民星球上一座弹丸小城,而是真正的大都市,那么格布鲁人将如何玩弄这个花招呢?
他想知道人类被囚禁在什么地方。
现在已是薄暮时分,法本穿过了一大片齐膝高的树桩,这里距离外星人的城墙只有一百米。以前这个地方本来是被规划为公园的,但现在地面上只剩下七零八落的碎木,横陈在黑色的瞭望塔和洞开的城门面前。
法本鼓起勇气,盼着自己能像通过早先那座检查站一样混进城里,但令他吃惊的是,没有任何守卫走过来对他严加盘查。城门前,两座岗亭中射出的灯光在公路上洒下黯淡的光影。而在更远处,他只能看到一座座漆黑冷峻的建筑物。在昏暗的街灯照耀下,马路上似乎空无一人。
这寂静显得十分诡异。法本缩起肩膀,轻声说道:“快点走,泰可。别作声。”驮马喷了一下鼻息,慢慢腾腾地拖着悬浮货车走过了钢灰色的碉堡式岗亭。
当法本经过碉堡时,他偷偷朝里面瞟了一眼,只见两个卫兵每人都缩起一只脚,只用一根细棍似的腿站在那里,尖锐的鸟喙埋在左臂下柔软的羽毛中。两支军刀步枪横放在他们身侧的台子上,旁边是一沓格莱蒂克人的标准传真通讯板。看来这两名利爪兵已经睡着了!
法本吸了吸鼻子,外星人身上浓烈的甜香味儿让他皱起了扁平的鼻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早就发现,格布鲁好战分子那据说不可战胜的铁腕确实存在弱点。到目前为止,他们赢得非常轻松——过于轻松了。现在人类已被集中在一起,不再构成威胁,显然入侵者认为唯一可能的威胁只会来自于空中。所以,毫无疑问,法本见过的所有工事都将火力朝向天空,几乎对地面进攻没有任何防备。
法本从工具袋中抽出匕首。他一时性起,想摸进碉堡,躲过显而易见的报警光束,教训一下骄傲自满的格布鲁人。
但他终于抑制住冲动,摇了摇头。迟些再动手吧,他想,那时敌人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他拍了拍泰可的脖子,牵着驮马走过被岗亭灯光照亮的路段,穿过城门进入了城市的工业区。仓库和厂房之间的一条条街道全都寂静无声,偶尔有几只黑猩猩在空中飞过的格布鲁巡逻机的监视下匆忙赶路。
尽量避免被旁人发现的法本,赶着马车悄悄溜进了一条小巷。这座殖民城市只有一家铸铁厂,在离厂房不远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座没有窗户的仓库。他低声催促着泰可将悬浮货车拖到仓库后门旁边的阴影中。后门的挂锁上覆盖着一层灰尘,说明几个星期都没人从这里经过了。他凑上前仔细审视着锁具,随后满意地哼了一声。
法本从工具袋中取出一块布头,将它裹在锁住后门的搭扣上,然后他用双手紧紧握住布团,闭上眼睛在心中默数三下,用力一扯。
挂锁很坚固,但不出他所料,门上与搭扣环相连的螺钉已经锈蚀了。随着一声闷响,搭扣和门锁一起应手而落。法本将布片裹着的锁具轻轻收好,然后迅速推开了带滑道的门板。泰可拖着卡车,安静地跟随他走进了黑暗的仓房。里面是一台台笨重的冲压机和金属加工设备,法本先四处打量一番,记下了这间仓库的大概样貌,而后才匆忙回身关上了后门。
“你就待在这儿,不会有什么事。”他轻声说道,为驮马解下了挽具。他从卡车上拖下一袋燕麦,放在地上扯开袋口,然后又从旁边的水龙头接满一桶水。“如果我有机会,肯定会回来找你。”他随即又说道,“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吃上一两天燕麦,然后放开嗓子嘶叫。肯定有人会路过这里的。”
泰可摇了摇尾巴,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法本一眼,又放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响屁。
“噢。”法本点点头,挥手驱赶着臭气,“你说得大概没错,老伙计。不过我敢打赌,当你的子孙后代从别人那里得到所谓的智慧时,他们肯定也会和我一样整天提心吊胆。”
他拍拍驮马算作告别,随后大步走到门口向外窥视。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巷子里甚至比加斯缺乏生命力的森林还要安静。地球联邦大厦的顶上,导航信号灯仍在不停地闪烁,但无疑它现在是为侵略者指引夜间行动的方向。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电器微弱的“嗡嗡”声。
离这里不远便是他要和联系人接头的地方。在这段进城冒险之旅中,最危险的部分就要开始了。
从格布鲁人开始施放毒气到完全控制各种通信途径,其间有两天时间。在这短短的两天里,地球阵营中出现了许多疯狂而又混乱的建议。从海伦尼亚到群岛乃至大陆的边远地区,人们匆忙而又狂乱地通过电话和无线电商量对策。这时人类已完全乱了阵脚,而政府的内部通信又加了密,所以电视广播中大都是以非官方身份露面的黑猩猩,他们惊慌失措地猜测着局势,提出一个个疯狂的行动方案——而其中大多数都极其愚蠢。
法本也认为那些做法愚不可及,因为谁都能猜到敌人当时正在监听。格布鲁人现在一定加深了对新生黑猩猩的认识,觉得这种受庇护物种是一帮歇斯底里的家伙。
不过,在那些胡言乱语中还是有一些合理建议的。去尽糟粕,便显精华。人类学家塔卡博士在死去之前,曾辨认出一条有用的消息。这条消息来自于她以前的一位博士后学生,盖莱特·琼斯,住在海伦尼亚。因此司令官决定派黑猩猩法本前来与他联系。
不幸的是,事情一团糟。所有的人里只有塔卡博士才知道琼斯长得是什么样子,而等有人想起要问问塔卡博士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法本对见面地点和接头暗号没有太大的把握。说不定碰头时间根本不是晚上。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
他轻轻溜到外面,关上大门,把扭断的螺钉塞回原位,使那把锁看上去依旧挂在门上。搭扣环显得微微有点倾斜。但如果不靠近仔细看的话,没人会发现其中的蹊跷。
加斯两个月亮中大一些的那个在一个小时后就要升起来了。如果他想准时赴约,必须现在动身。
在一座小广场边,他停下了脚步,这里更靠近海伦尼亚的市中心,但尽是些藏污纳垢之所。前面有一间专供黑猩猩工人消遣的酒吧,从地下室狭长的窗子投射出片片灯光,低音乐器奏出的乐声令木制窗框上的玻璃簌簌发抖。法本能感到脚下的街道也在不停地震动。在四面所有的街区中,如果不算寂静的公寓里从拉紧的窗帘后透出的黯淡灯光,唯有这里才显出生命存在的迹象。
这时,一个“嗡嗡”作响的巡逻机器人悬浮在距地面一米高的半空,沿着街道滑行过来,法本连忙藏到了黑暗中。当那台粗短的机器人经过法本身边时,它顶部的炮塔对准了他。它的传感器肯定捕捉到了法本——在它的红外线显示器上,他是朦胧的树丛中一个发热的光影。但机器人并未停下,大概它已认出法本只是一只新生黑猩猩。
法本曾看到另外几个像他一样身披黑色毛发的身形缩着肩膀急匆匆地穿过街道。显然,现在城市如此萧条并不是因为敌人实行了宵禁,而是由于市民们不愿在夜晚出行。占领军并不想过于苛刻地管束老百姓,因为看来并没有这个必要。
那些晚上不待在家中的黑猩猩多半都是要前往类似这间酒吧——“猿族甜果”——的地方。法本感到下巴不停地发痒,但他抑制住了搔痒的冲动。喜欢到这种地方来的黑猩猩,大都是粗鄙的工人和生殖权受到提升法案限制的家伙。
法律规定,人类在繁育后代时也要接受遗传审议。但对于他们的受庇护种族新生海豚和新生黑猩猩,相关律条则要苛刻得多。在这个地区,地球人的法律严格遵守格莱蒂克标准。这就使得黑猩猩和海豚永远都难以成为更高级的种族。地球的实力过于单薄,完全无法抗拒备受尊崇的格莱蒂克传统。
大约三分之一的黑猩猩持有绿色繁育卡,这种权限允许他们在提升委员会的指导下可以自行控制生育力,如果不慎违反法规则只需支付罚金即可。但持有灰卡或是黄卡的黑猩猩,就要受到更严格的限制。在加入群婚组织后,他们可以提出申请,要求领取和使用他们在青春期时储存在委员会的精子或是卵子。而当生育了后代之后,他们就将被迫采取例行的绝育措施。不过,如果其中有谁立下了不凡的功绩,便可以得到豁免。通常一只持黄卡的雌性黑猩猩可以依例接受胚胎移植手术,而这胚胎则是委员会的技师培育出的“改良品种”。
对于那些红卡持有者,他们连接近黑猩猩幼崽都不行。
以大接触之前的标准来看,繁育控制体系似乎非常残酷。但法本自从出生之日起就必须遵守这样的规定。当一个受庇护种族的提升进程非常迅速时,总会有不少高级种族喜欢对他们横加干涉。至少黑猩猩受了这种特别的青睐。没有多少受庇护种族像他们这么幸运。
繁育控制体系造成的社会后果便是,在黑猩猩中出现了阶层分化。在“猿族甜果”酒吧这样的地方,法本之类的“蓝卡佬”绝对不会受欢迎。
不过,是他的联系人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且后来再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所以法本别无选择,只能看看接头地点是否仍旧有效。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跨到路边,循着那阴郁而又嘈杂的乐声走去。
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左侧的阴影里就响起了一声低语:
“粉色激情?”
起初他还以为这纯粹出于自己的想象。但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且更响亮了些:
“粉色激情?你是在找某个派对吗?”
法本张口结舌。窗口射来的灯光让他习惯了暗夜的眼睛一片昏花,但他还是瞥见了一张猿类的小脸,似乎像个孩子。那只黑猩猩一笑,白牙便闪闪发光:
“粉色激情派对?”
法本松开门把手,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您刚才说什么?”
法本上前一步。但这时门开了,灯光和噪声一下子涌上街头。几个黑色的身影大笑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浑身散发出一股毛皮浸着啤酒的恶臭,将他挤到一旁。等到这几个纵饮者离去,酒吧的门重新关上之后,昏暗的小巷再次变得空无一人。刚才那个矮小的影子已经溜走了。
法本想跟过去,哪怕只是核实一下也好。他认为刚才那只黑猩猩确实是在招呼自己。为什么对方要主动搭讪,随后又突然退缩了呢?
显然海伦尼亚的世道已经变了。没错,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他再没来过像“猿族甜果”这样的地方。但以前即便在这片城区,黑巷子里招揽生意的皮条客也并不常见。或许在地球上常有这样的事情,过去的三维电影里也不少见,但在加斯怎么会冒出这种人呢?
他困惑地摇摇头,拉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啤酒、兴奋剂和湿漉漉的毛皮散发出的浓烈味道迎面扑来,令法本张大了鼻孔。一盏频闪灯悬在小舞台上方,不停地明灭闪动,刺眼的强光让他几乎看不清脚下的门厅楼梯。几个黑色的身影正在台上疯狂地蹦跳,高高挥舞着一些像是小树杈似的东西。一帮乐手蹲伏在地上,他们头顶的几只扬声器里传来狂暴的打击乐节拍,震得人脚底发麻。
顾客们躺在苇席和靠垫上,一面喷云吐雾,一面端着纸杯纵情狂饮,同时还在低声咕哝,对舞者的表演发表粗俗的评论。
法本从拥挤的柳编矮桌之间穿过,走到烟雾缭绕的吧台前,要了一品脱苦啤酒。幸运的是,看来殖民地的货币在这里还很好用。他靠在吧台上,开始慢慢地扫视着酒客,心中暗自期望,但愿自己没有把联系人发来的接头方式搞错。
他要寻找的是某个渔夫打扮的人,但从这里到阿斯皮纳湾的码头还隔着半座城市。或许无线电操作员把塔卡博士的学生发来的消息完全搞错了。在那个可怕的晚上,豪莱茨研究中心正陷入滚滚烈焰,悬浮救护车在每个人的头上不停地哀鸣。据操作员回忆,盖莱特当时好像确实提到了“一个模样落魄的渔夫”。
“太棒了,”法本在接受指令的时候咕哝道,“还真是间谍那一套。妙极了。”在内心深处他深信,肯定是那个文书把整个事情全弄搅了。
还没发起暴动就碰到这种事情可不是好兆头。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真的。只不过,对于几只接受了地球联邦军事训练的黑猩猩来讲,密码、化装和接头暗号——这些过去惊险电影里才有的东西才是真正让他们吃惊的。
大概那些预备役军官不是死了,就是被外星人抓起来了。只剩下我。而我的专长可不是搞情报或是耍手段。见鬼,我连可怜的老“普洛康苏尔号”飞船都玩不转。
抵抗组织现在只能一边干一边学,自己在黑暗中摸索。
至少啤酒的味道不错,尤其是在尘土飞扬的路上长途跋涉之后,喝上一口的确是至高的享受。法本端着纸杯慢慢啜饮,希望能放松下来。他随着霹雳舞的音乐节拍点着头,舞者们滑稽而又古怪的动作逗得他咧开了嘴巴。
当然,在频闪灯下蹦蹦跳跳的舞者都是雄性黑猩猩,而四周尽是莽汉和劣种——这种场面令人生出一种强烈的、甚至可以称作虔诚的感觉。尽管人类一直都对几乎所有形式的性别歧视表示反对,但却从未对黑猩猩的这种习俗予以干涉。受庇护种族有权发扬自己的传统,只要他们不妨碍自己履行职责或是提升就行。
至少目前这代黑猩猩都认为,雌性同类不能跳霹雳舞,绝对不行。
法本看到,一只身形巨大、浑身赤裸的雄性舞者跳上了用毯子胡乱搭起来的“乱石”顶端,手中挥舞着带响铃的树枝。那家伙在白天可能是工厂里的技工或苦力,而到晚上则变成了大出风头的“舞神”。疯狂的鼓点“隆隆”震响,在频闪灯制造的闪电的照耀下,身体一半雪亮一半漆黑的他,将那根“哗哗”作响的树枝举过头顶不停地摇动。
在响铃嘈杂的鸣声中,他随着音乐不停地暴跳,发出一阵阵嗥叫,似乎在向天上的众神挑战。
法本一直想知道,霹雳舞为什么如此大受欢迎呢?是因为新生黑猩猩们对大自然中的雷霆具有天生的、源自祖先的热爱,还是因为众所周知——地球上丛林中那些野蛮不化的黑猩猩在电闪雷鸣的时候总爱乱蹦乱跳?他怀疑,新生黑猩猩的许多“传统”都源自他们那些不开化的同类,只是对野生黑猩猩广为人知的寻常举动进行了精心修饰而已。
同许多受过大学教育的黑猩猩一样,法本时常认为自己久经世故、思想成熟,无法接受头脑简单的祖先搞的这种粗鄙玩意儿。他总是更喜欢用巴赫的曲子或是鲸歌来代替霹雳的轰鸣。
不过也有些时候,当他独自一人待在公寓里的时候,也会从抽屉里取出一盘《雷电舞曲》的带子,戴上耳机耐心倾听,看看自己的脑袋在被震得裂成八瓣之前究竟能坚持多长时间。而今晚,看着犀利的电光在舞台上闪耀,听着顿挫有力的鼓声撼动着酒徒、家具和房子,尽管这音乐和节奏同以前听过的舞曲没什么两样,但在扬声器强劲的轰击之下,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战滚过了自己的脊梁。
另一位赤身舞者向“石堆”爬去,摇晃着手里的树枝高声咆哮,向“舞神”发出挑战。他在攀爬时弯下腰,单手用指节支撑着身体,这副返祖退化的模样肯定会让整形外科医师皱起眉头,但却赢得了观众的一片喝彩声。如此逼真的表演肯定会令这家伙的脊背一直疼到明天早上,但同舞蹈的荣光相比,这算得了什么?
“山顶”的猿猴朝挑战者怒吼起来。当又一道闪电将大厅照得惨白一片时,他高高跃起,同时在空中灵活地旋转着身体,手中的树枝仍在不停地舞动。这幅图景既凶蛮又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让人想起四百年前,他那些充满野性的祖先也曾像这个样子,站在山冈上向暴风雨发起挑战——无须庇护主或是人类的矫形手术刀,他们也知道该如何回答上天的狂怒。
“山岳之王”咧开嘴巴一笑,随即从“石堆”上高高跃起,坐在桌边的黑猩猩看客大叫起来,纷纷鼓掌喝彩。“舞神”翻了个跟头落到地上,飞过挑战者身边时还在对手背上猛击了一掌。
这是雌性黑猩猩极少参与霹雳舞的另一个原因。成年雄性黑猩猩的体力与他们在地球上的野生同类相差无几,所以才能完成高难度的动作。若想加入进来,雌性黑猩猩通常只能在乐队中担任乐手。
法本总是很好奇,为什么人类与黑猩猩如此不同?人类中的男子好像对奏乐更着迷,而女人则更喜欢跳舞。当然,人类在其他方面也很奇怪,比方说,他们的性习惯就非常古怪。
法本扫视着四周。在这样的酒吧里,总是男比女多,但今晚雌性黑猩猩的数量显得特别少。她们大都同朋友坐在一起,身旁尽是些彪形大汉。当然,这里也有吧女,穿着仿豹皮的衣裙,在一张张矮桌间绕来绕去,为客人送上饮料和香烟。
法本开始担心。在这间喧嚣吵闹、电光闪烁的酒吧里,他的联系人怎么能认出他呢?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见过有谁长得像个脸上带刀疤的渔夫呢。
正对着舞台,三面墙围起了一片楼座包厢。顾客们俯身趴在栏杆上,敲打着栏板为舞者叫好。法本转过身扬起头,想看得更清楚……他突然惊奇地眨动着眼睛,差点绊倒在一张柳编矮桌上。
在包厢里有一片被绳子围着的区域,里面有四台悬浮战斗机器人正守护着一个格布鲁人。那家伙长着细密的白色羽毛、突起的胸骨,还有弯曲的长喙……但他头上顶着一只毛线帽,遮住了梳齿状的听觉器官。另外,他还戴着一副墨镜。
法本挪开目光。他不该显得太吃惊。显然在这短短的几个星期里,酒吧中的顾客已经习惯看到外星人混迹于自己人之中了。不过,现在法本还是注意到,偶尔仍有几只黑猩猩不安地朝楼座上的包厢瞥上一眼。或许这种紧张情绪有助于解释纵酒之徒们为何如此疯狂,要知道尽管“甜果”酒吧的主顾大多是黑猩猩工人,但今晚的喧嚷似乎仍然有点不同寻常。
法本偶尔呷上一两口啤酒,又朝楼上望去。无疑,那格布鲁人戴上帽子和眼镜是为了挡住噪音和强光。尽管机器人只守在外星人身边的四方区域内,但包厢的那一侧几乎再没有旁人落座。
并不是完全空无一人。事实上,还有两只黑猩猩坐在保护区里,就坐在长着尖尖长喙的格布鲁人身旁。
他们是内奸么?法本心想,我们中间已经出了叛徒?
他疑惑地摇摇头。格布鲁人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一个入侵者能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么?
法本回到了吧台旁。
显然,敌人对黑猩猩很感兴趣,而且并不是因为我们也能被扣为人质。
但究竟是为什么呢?格莱蒂克人怎么会关心一帮毛发纷披的受庇护种族?何况法本的某些同类还几乎算不上智能生物呢。
乐声突然急转直上,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霹雳舞达到了高潮,最后一阵“隆隆”的轰鸣越来越弱,似乎消失在乌云密布、风疾雨骤的远方;而震人心魄的回声又在法本的脑袋里持续了好几秒钟,才终于不见了踪影。
大汗淋漓的舞者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桌旁,一面笑一面套上宽松的长袍。他们的笑声听上去还真像是发自内心,但似乎又显得有点过于热情。
现在法本已经明白这里为何充满了紧张气氛,可他很纳闷,为什么每个黑猩猩要到这儿来强颜欢笑呢?本来大家可以抵制这个有侵略者光顾的地方,根本不来登门——这是一种简单的非暴力不合作方式,也就是消极抵抗。要知道,街上没有哪只黑猩猩心里不恨这些敌人——一切地球生命的敌人!
在周日晚上,是什么吸引大家非要来到这里呢?
为了装样子,法本又叫了一杯啤酒,不过他已经在考虑离开了。格布鲁人让他感到不安。如果联系人不再露面,他最好还是出去自己进行调查。不管采用什么方式,他一定要摸清海伦尼亚的情况,而且要想办法同愿意组织起来展开斗争的黑猩猩建立联系。
在大厅对面,一群横躺竖卧的醉汉开始敲打着地板放声高喊。很快,叫喊声在整个大厅里蔓延开来:
“茜尔薇!茜尔薇!”
乐手们爬上舞台,重新开始演奏,这次的节奏舒缓了许多,观众纷纷鼓掌喝彩。大厅中的灯光暗淡下来,两只雌性黑猩猩用萨克斯管吹奏出一段充满诱惑力的曲子。
一盏聚光灯照亮了刚才舞者们表演霹雳舞的“小山”。一个原先不曾见过的身影从珠帘后飘然而出,站在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柱之下。法本吃惊地眨动着眼睛。一只雌性黑猩猩在那里干什么?
她的上半张脸覆盖在鸟喙面具之下,头顶洁白的羽毛。灯光下,这位黑猩猩女郎赤裸的乳头上闪耀着星星亮点。她身上那件用银色箔条做成的短裙开始随着舒缓的旋律轻轻摇摆。
现在,雌性新生黑猩猩的骨盆要比她们的祖先宽一些,这样才能养育出脑容量更大的后代。尽管如此,对于黑猩猩来讲,摇摆的臀部根本无法刺激雄性的性欲,只有人类才会觉得那是种诱人的姿势。
然而,法本看着她那充满诱惑的动作,不禁心跳加速。她戴着面具,这让他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少女,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个成熟的雌性同类。她身上一些细微的迹象表明,她已经生养过,而这令她更加迷人。
她的短裙轻轻摆动着,法本很快就发现,构成裙子的箔条只有朝外的一面才是银色,而在每一片箔条的内侧,由下至上,颜色从银白慢慢变成了明媚的粉红。
他满脸通红,赶忙把脸转向别处。霹雳舞其实算不了什么,他自己还跳过几次呢。但眼前这舞蹈可完全不同!他先是在巷子里碰到了那个小皮条客,而现在呢?海伦尼亚的黑猩猩都变成性欲狂了么?
他忽然感到一个肉乎乎的东西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法本扭脸一看,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正搭在他的肩头上。再往上看,是一条长满长毛的手臂,而手臂的主人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壮硕的黑猩猩。这大块头几乎和一个矮小的人类一般高,但显然要强壮许多。这只雄性新生黑猩猩穿着一件褪色的蓝工装裤,缩起的上唇下面露出几颗粗大尖利的獠牙,一派远古祖先的风范。
“怎么?你不喜欢茜尔薇?”这巨人问道。
尽管舞蹈仍处于节奏缓慢的开始阶段,但大多数雄性观众已在嗥叫着喝彩了。法本意识到自己的脸上肯定露出了不悦之色,真是个白痴。真正的间谍就得随机应变,巧言令色。
“头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右额角,“今天真把我给累坏了。我想我最好现在就走。”
大个子新生黑猩猩咧开嘴巴笑了,大爪子仍然没离开法本的肩膀,“头疼?我看你是受不了这种表演吧?说不定你还是个雏儿呢,对不对?”
法本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舞者正在摇摆、挑逗,这时她的动作还算端庄,但其中的肉欲诱惑正变得越来越浓。他能感觉到观众的欲火开始在大厅中蔓延,但猜不出最终会是什么结果。这种表演已被列为非法,人类出于许多重要的原因才禁止自己的受庇护种族从事此类活动……
“我早就不是雏儿了!”他反驳道,“我只是觉得,这里是公共场合,这……这会引发骚乱。”
魁梧的陌生人放声大笑起来,亲热地伸手捅了他一下,“什么时候?!”
“对不起……我,我没明白,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和姑娘做那事儿的?看你说话的鬼样子,我敢打赌一定是在大学的派对上。对不对?我说的没错吧,蓝卡先生?”
法本飞快地向左右看了看。尽管只是出于感觉,但他还是认为这个大块头只是非常好奇,而且喝多了,并没有什么敌意。但法本盼着自己能早点逃掉。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显得越来越危险,而且他们两个的对话可能会招致旁人的注意。
“没错,”他低声答道,一想起过去的事情就让他不舒服,“那是在兄弟联谊会的入会仪式上——”
在大学里,雌性黑猩猩学生可以同班里的雄性同学成为好朋友,但她们从未接受过去参加性爱派对的邀请。如果对持绿卡的黑猩猩姑娘怀有非分之想,那可就太危险了。她们对婚前怀孕和遗传审议都怕得发狂,因为她们要为之付出十分沉重的代价。
所以,当大学的雄性学生要举行派对的时候,他们往往邀请最不相干的外来女孩子——那些持黄卡和灰卡的姑娘。在她们的卡上,火焰颜色的发情期标志只是空令小伙子们兴奋万分的假造品。
并不应该以人类的标准来看待黑猩猩的行为。我们和人类在根本上是完全不同的,法本在当时就提醒自己,后来也曾这样说过很多次。不过,他还从未发现自己从这些性爱派对中得到过满足或是快乐。或许以后某一天,等他找到合适的群婚组织……
“这就对了,我妹妹以前常去参加大学里的派对。听上去很有趣。”脸上满是疤痕的大个子黑猩猩转向酒保,拍了拍锃亮的台面,“来两品脱!一份给我,另一份给我这位大学生朋友!”他洪亮的嗓音让法本一惊。旁边几个家伙转身朝这里看过来。
“那么你得告诉我,”那位不受欢迎的朋友继续说道,把纸杯塞到法本手里,“你有孩子了吗?说不定有的孩子都已经注册了吧,只不过你还没见过他们?”他的话听上去并非不友好,更像是羡慕。
法本慢慢喝下一大口暖暖的苦啤酒。他摇摇头,低声答道:“事情可不像你说的那样。无限制的生育权并不等于不受限制的——白卡。如果规划员用我的遗传血浆去培育新生命,我也不会知道的。”
“哎呀,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这帮蓝卡佬可是够倒霉的,不得不听提升委员会的命令去操那些试管,结果到头来还不知道他们用没用过那些精液……见鬼,我的群婚小组里的大老婆一年前生了孩子……没准儿你就是我儿子的亲爹呢!”大块头狂笑起来,又重重地拍了拍法本的肩膀。
这样下去可糟糕透了。更多的黑猩猩朝这里转过脸来。这些谈论蓝卡的话不会在这里为他赢得朋友。不管怎样,他不想惹人注意,而且还有个格布鲁人正坐在离这儿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我真得走了,”他说道,同时开始慢慢后退,“谢谢你的啤酒……”
有人在身后挡住了他的去路。“劳驾。”法本说着,转过身,正好脸对脸地碰上了四只黑猩猩,他们穿着亮闪闪的拉链工作服,全都把手臂抱在胸前,恶狠狠地盯着他。其中一个稍高一点的家伙把法本一把推回吧台旁。
“这位先生当然已经有了孩子!”刚露面的一只黑猩猩吼道。他精心修整了自己面部的毛发,修剪过的胡须上涂了蜡,直直地支棱着。
“看看他这两只爪子吧。我敢打赌,他没干过一天正直的黑猩猩该干的活。说不定他是个技师,也可能是个科学家呢。”听他的口气,仿佛一只带科学家头衔的新生黑猩猩就像是个被特别恩准的孩子,能够玩扮演复杂角色的游戏。
富于讽刺意味的是,尽管法本的手可能不像这里的许多人那样满是老茧,但衬衫下面却有着他以五马赫的速度坠机时留下的烧伤疤痕。但在这里讲这种事情没有任何用处。
“我说,伙计们,我还是请几位喝一杯吧……”
他刚掏出钱,穿拉链工装的家伙里最高的那个猛地在他手上打了一下,硬币顿时在吧台上四处乱滚。“这些都是一钱不值的大粪。过不了多久这样的钱就会被统统收缴去,你这样的猿猴贵族也会被人家统统收押起来。”
“住嘴!”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喝,四下全是一片棕褐色的佝偻的肩膀,大家都在关注着舞台。法本看到了茜尔薇,她还在台上不停地摇摆。随着她短裙上的箔条轻轻荡起,法本看见了让自己惊愕不已的一幕——她居然真是粉红色的……她在一瞬间露出了处在完全发情期的阴部。
穿拉链工装的家伙又推了法本一把,“怎么样,大学生先生?等到格布鲁人开始把你们这些自由生养者全都抓起来做绝育手术的时候,你的蓝卡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啊?”
新来的这四个家伙里,有一只溜肩膀的黑猩猩,长着低低的前额,此时把手伸进制服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利器。他贼亮的眼睛里露出食肉动物的凶光,站在那里听他长胡子的朋友说话,而自己专等着动手。
法本现在才想起来,这些家伙并没有非难那个穿工装裤的大块头。实际上,那伙计已经钻到阴影里去了。“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格布鲁人已经查遍了殖民政府的记录,挑了不少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抓去审讯。现在他们只是在挑选样品下手,但我有朋友已经透出风声,他们正计划来一次彻底的大清洗。现在你有什么看法?”
“快他妈的闭嘴吧!”有人喊道。这次有几张面孔朝他们这里转了过来。但法本只看到怒气冲冲的眼睛、横飞的唾沫,还有龇着的白牙。
他有些犹豫不决。他极想快点脱身,但万一这些穿拉链工装的黑猩猩说的是真话呢?如果他们说得没错,那么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情报。
法本决定再多听几句。“那就太让我吃惊了。”他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说道,“格布鲁人都是些狂热的保守主义者。不管他们对其他庇护主种族做了些什么,我敢打赌他们绝不会干涉提升进程。这违背了他们自己的信仰。”
大胡子只是笑笑,“你在大学里就学了点这玩意儿么,蓝卡小子?现在只有格莱蒂克人自己说了算。”
他们挤在法本身旁,这帮家伙对茜尔薇煽情的扭动视而不见,倒似乎对他更感兴趣。观众们正在高声呼喊,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强劲。法本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快被这巨响震碎了。
“……你还真够酷的,连工人的演出都不想看。你从来都没有干过真正的工作。可你只要打个响指,我们的姑娘就自己送上门了!”
法本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大胡子的表现过于镇静,而这些奚落嘲讽也太过工于心计。在这样一个地方,充满了喧嚣和肉欲的酒吧里,一个真正的苦力不可能如此切中要害。
法本突然意识到,他们是遗传劣种!现在他注意到了能够说明问题的迹象:两只身穿拉链工装的黑猩猩脸上带着遗传缺陷的特征——极不协调的五官上布满斑点、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永远都是一副困惑的神情,一看便知他们的脑子已经搭错了线——这一切都在提醒别人,提升是一种很难掌握的工艺,总要付出代价。
在敌人入侵前不久,法本曾读过一份本地的杂志,里面讲述了劣种社区里的时髦一族,那些家伙总是喜欢穿一身颜色华丽的拉链工作服。法本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被最糟糕的家伙盯上了。现在人类已不知去向,而且城里也没有正常的民事执法机构,真不知道这些持红卡的家伙会干出什么事情。
显然,他必须离开这里。但如何才能脱身呢?几个穿拉链工装的暴徒每时每刻都挤在他身旁。
“你们瞧,伙计们,我到这儿来只是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谢谢你的指教。现在我真得走了。”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领头的黑猩猩冷笑一声,“还是让我们把你介绍给一个格布鲁人认识一下吧,他可以亲自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而且你还能知道,他们打算如何处置黑猩猩大学生。怎么样?”
法本大吃一惊。这些黑猩猩当真同入侵者合作了吗?
他学习过地球古代史。在大接触之前,地球经历了漫长、黑暗的岁月,孤独而又无知的人类经受过每一种可怕的折磨——从神秘主义到暴政,还有战争。他曾读过无数描述那些远古时代的资料,特别是一些故事——无助的男女同邪恶做勇敢(但经常是徒劳的)斗争。法本当初之所以加入殖民地的预备役部队,部分原因就是他抱着浪漫的幻想,希望自己能效仿过去那些勇敢的斗士——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抗击德军的法国游击队、以色列复国时代与阿拉伯联军作战的犹太人地下武装,还有人类在步入太空世界之后组成的卫星战队。
但历史也提到了叛徒:那些见利忘义、有奶就是娘的卑鄙小人,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伙伴。
“快点,大学生。我来为你引见一只鸟儿吧。”
攥住法本胳膊的那只手就像一支夹紧的铁钳。看到法本又惊又痛的样子,大胡子咧开嘴巴笑了,“人类在培育我的时候给我加入了力量遗传因子,”他冷笑道,“这部分基因还真起了作用,但其他因子并没有遂他们的心愿。他们叫我‘铁钳’,可我没得到蓝卡,就连黄卡也没有。”
“现在走吧。咱们去找那位利爪中队的中尉,请他解释一下格布鲁人打算怎么处置聪明的黑猩猩小子。”
尽管臂上传来阵阵疼痛,但法本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吧。何乐而不为呢?不过,你想打个赌吗?”他轻蔑地撅起了上唇,“我在大学二年级就学过外星生物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格布鲁人每天的作息都处于生物钟节律的严格控制之下。我敢打赌,摘掉那副墨镜你就能看到,那只该死的鸟正在打瞌睡呢。想想吧,他被叫醒之后发现只是要同你这路货色讨论提升的奥妙,你猜他会高兴吗?”
尽管“铁钳”虚张声势,但他显然对自己的教育水平非常敏感。法本这番话暂时起到了作用,那只黑猩猩眨眨眼睛思忖着,会不会真有人在这种吵闹的地方还能睡着觉。
最后“铁钳”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咱们这就去看看。快走。”
另外几个穿拉链工装的家伙随即挤上前来。法本知道自己应付不了这么多对手,而且他还无法报警求助。这些日子里,执法者已经变成身披羽毛的外星人了。
几只黑猩猩推搡着他,穿过一张张矮桌组成的迷宫。“铁钳”用胳膊肘推开一个个躺卧在地上的顾客,招来一阵怒气冲冲的抱怨。但这些酒徒都强压住怒火,眼睛始终不曾离开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茜尔薇。
法本回头朝台上看去,舞者肆无忌惮的扭动令他脸上发烧。他魂不守舍地向后倒退着,一不小心踩在了一只毛茸茸的脚掌上。
“噢!”椅子上那位被踩到脚的顾客大叫一声,手中的酒杯也打翻在地。
“对不起。”法本低声说道,马上退到一旁——但他的凉鞋踩到了另一只黑猩猩的手上,又召来一声呼喝。法本的脚并没离开那只棕色的手,直到被冒犯的苦主发出愤怒的尖叫,他这才扭身后退,再次道歉。
“快坐下!”从人群后方传来一声叫喊。另一只黑猩猩却叫起来:“傻瓜!快闪开!你挡住我了!”
“铁钳”怀疑地盯着法本,将他的胳膊用力一扯。法本先是抗拒着他,而后一松劲,身子猛地向前冲去,“铁钳”的后背一下子撞在了一只柳编矮桌上——桌上的酒水和烟罐子掉在地上,桌边的黑猩猩全都站起身,怒不可遏地大吼起来:
“嘿!”
“小心点,你这个劣种!”
酒精和茜尔薇的舞姿已经让这几位顾客的眼睛像是要冒出火来,他们的目光看上去已经没有一点理智了。
“铁钳”那精心修饰过的面孔因恼怒而变得惨白。他紧攥着法本的胳膊,一刻也不放松,继续朝同伙那里走去。但法本只是阴险地一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擒住自己的黑猩猩,然后他装出一副醉态,大声叫嚷起来: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我早就告诉你,别故意找这些家伙的茬儿。你看看他们这副呆相,蠢得连话都不会讲……”
身旁这几只黑猩猩咬牙切齿地吸着气,即便周围乐声大作,法本也能听见。
“谁说我不会讲话!”其中的一个酒徒含糊不清地叫道,口中只能勉强吐出这几个字。这个烂醉的酒徒向前逼近一步,努力辨认着胆敢侮辱自己的家伙。“谁说的?”
“铁钳”威胁地盯了法本一眼,把他拉到身边,紧握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捏得更紧了。但法本还是装出一副笑脸,眨巴着眼睛。
“说不定他们会讲话,就算他们会讲话吧。可你说的没错,他们确实是一帮衰鬼……”
“什么?!”
最靠近他们的一只黑猩猩怒吼一声朝“铁钳”扑来。这个满脸冷笑的劣种敏捷地闪到一旁,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一掌劈下。醉鬼惨叫着弯下身来,同法本撞在了一起。
但那些酒气熏天的朋友都嘶喊着冲过来。法本和“铁钳”淹没在一片棕色毛皮汇成的怒潮中,紧握着法本胳膊的那只手终于被扯开了。
一只身上系着皮质安全带的黑猩猩咆哮着朝法本一拳打来,法本连忙蹲下身子。那家伙的拳头从他头顶飞过,击中了一个穿拉链工装的恶棍,正打在下巴上。法本抬脚踢在另一个朝自己扑来的劣种的膝盖上,对方发出了一声惨叫。随后,黑猩猩们厮打着乱作一团,柳编家具四处横飞,漆黑的身影纠缠在一起。一张张廉价的小矮桌砸在他们的头上,马上就被撞得稀烂。空中则四处飞舞着啤酒的泡沫和扯下的毛发。
乐队的舞曲节拍越来越快,但在愤怒的尖叫或是狂喜的呐喊声中几乎无法听到。撒野的时刻终于到了,法本的身体被几只粗壮有力的猿臂高高举起。这帮家伙一点都不文雅。
“哇——喔!”
他飞过混战的黑猩猩头顶,落在一群并未卷入打斗的酒徒之中。顾客们一时之间都震惊而困惑地盯着他。没等他们有所反应,法本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冲上了过道——旧伤未愈的左脚踝传来的一阵尖厉疼痛,使他一下子摔倒在地。
战斗的范围继续向四周扩展。两个身穿鲜亮的拉链工装的家伙龇着尖牙,朝他这里冲来。更糟的是,那些被他搅扰了雅兴的酒客现在已纷纷起身,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几双手同时向他伸了过来。
“抱歉,回头再较量吧。”法本彬彬有礼地说道,单脚跳着从追赶者身边逃开,急匆匆地在矮桌之间穿行。当面前无路可走时,他毫不犹豫地踩着一位酒吧顾客隆起的宽肩膀,纵身向前一跃,只留下那位充当跳板的醉汉对着破碎的柳编桌子喃喃自语。
法本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从一排酒徒的头顶上掠过,随即单腿落地,跪在了一片宽阔的空地——舞台上。在他面前,几米之外便是那座表演霹雳舞的“小山”,迷人的茜尔薇正在那里施展她最后一种折磨人的手段,显然并未理会台下愈演愈烈的骚乱。
法本飞快地朝舞台对面奔去,他想先闯过吧台,再从后面的某个出口逃出去。但刚等他跑到舞台中央,一道炫目的光柱突然从头顶射下,令他一下子晕头转向!这时,台下各个方向都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
显然有什么事情让观众大为开心。但那是什么事情呢?法本迎着强光抬起头,可他并没发现妖娆的舞娘又玩弄出了什么新花样,至少和刚才差不多。随即他意识到,那个茜尔薇正看着他!在那张鸟形面具的后面,他能看到她的双眼满含笑意正盯着自己。
他猛地转过身。原来大多数观众尚未加入那不断扩大的厮斗。大家正在为他喝彩。就连楼座上的格布鲁人好像也把戴着墨镜的脑袋朝他这里转了过来。
现在没时间猜测格布鲁人的意图了。法本看见几只令他头疼的黑猩猩已经从混战中杀开一条路,他们身上色彩鲜艳的衣服在台下显得特别扎眼。那几个家伙互相打着手势,想要切断他的退路。
法本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惊慌。他们把他逼上了绝路。只能再找别的出路了,他飞快地转着念头。
而他马上就有了主意。演员上场的暗门,就在“小山”顶端的后面!刚才茜尔薇就是穿过那道暗门的珠帘上场的。只要快点爬上去,经过她身边,他就能脱身了!
台下再次响起了欢呼声!法本蹲在那里一动不动。耀眼的聚光灯又照在了他身上。
他快步穿过舞台,在“小山”跟前一跃而起,落在了搭成山坡形状的毯子边上。
他抬起头,神魂颠倒地看着“山顶”的茜尔薇。那舞娘舔了舔嘴唇,朝他摇摆着腰肢。
法本想避开她,但却被她强烈地吸引住了。他想爬上去抓住她——同时,他又想在树丛中找一个黑暗的角落藏起来。
台下的混战仍在激烈进行,但已不再向周围蔓延。斗士们现在只用啤酒纸杯和柳编家具作战,他们的恶斗似乎变成了兴高采烈的嬉闹,大家都在恣肆地放纵着暴力,大概已没人记得他们厮打的最初缘由了。
但在舞台边上,还站着四只身穿拉链工装的黑猩猩,他们一边死盯着法本,一边握着口袋里的凶器。看来只能走这最后一条路了。法本继续向上爬,抓住了一道用毯子做成的岩石裂缝。观众显得愈加兴奋,又一次大声喝彩。耳边的鼓噪、空气中的味道、脑海里的混乱……法本朝那一张张激动的面孔眨巴着眼睛,那些黑猩猩全都期待地看着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观众中的一个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吧台上方的楼座里,有人正朝他挥手。那是一只小个子黑猩猩,身披带帽兜的黑色斗篷。那个小家伙的面部表情十分镇静,透着冷冷的精明,在狂热的酒徒中看上去格外显眼。
法本突然认出他就是那个小皮条客,曾在“猿族甜果”的门口主动上前搭讪。那只黑猩猩的声音无法盖过大厅中的喧闹,但法本不知何故竟然分辨出了对方的话语:
“嘿,傻瓜,朝上看!”
那张孩子气的面孔做了个鬼脸。小皮条客朝头顶指了指。
法本朝自己的上方望去……刚好看到一张闪闪发光的网正从顶梁上兜头落下!他出自纯粹的本能向旁边一跳,重重地撞在另一块“岩石”上,而那张落下的网刚好擦过他的左脚。一阵电击引起的酥麻感立刻传遍了他的左腿。
“真该死!这到底是怎么……”他大声咒骂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台下的呼吼声更加响亮了,观众全都在为他大声叫好。当他抱着左腿滚到一旁时,又碰巧躲过了另一个陷阱。从一块仿造的山石中飞出一张粘网,网上的十几只绳圈砰然落下,正好套在他刚刚待过的那个地方。观众的喝彩变成了欢呼。
法本尽可能保持镇定,一面揉着自己的脚,一面愤怒而又狐疑地环顾四周。他已经有两次差点像愚蠢的野兽一样被捕获。对观众来讲,这可能是莫大的乐趣,但他自己可不想落入怪异而疯狂的机关。
他看到那几个身穿闪亮拉链工装的坏种一直守在台下,分别站在舞台的左、中、右三边。而楼座上的那个格布鲁人像是已经对他产生了兴趣,但看不出有采取行动的迹象。
法本叹了口气。他的困境依然没有改变。他只能继续向上。
他谨慎地提防着四周,慢慢爬过了另一道“山梁”。看来那些陷阱只是想让他蒙受羞辱、无法动弹——而且承受痛苦——但并不致命。当然,如果他不小心,也很可能会送命。只要他落入圈套,那些讨厌的敌人便会把他捆绑起来,随意处置。
法本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又一块“巨石”。他突然感到右脚下面虚软无物,似乎有诈,便连忙抽回腿来。他刚抬起脚,那里的一扇陷阱活门就“砰”的一声打开了。观众们的呼吸都急促起来,看着他在洞开的陷坑边缘摇晃着身体。法本的手臂像风车一样挥舞起来,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而后他晃晃悠悠地伏下身,随即向上跃起,刚好攀住了更高一层的台地边缘。
法本挂在半空,脚下是张开大口的陷阱。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很快就变成了急促的喘息。他现在真希望人类并未将“不必要的”的攀缘技巧从他的身体中去除,为语言或是理智之类的琐事让出位置。若是他还拥有祖先遗传下来的这种本能就好了。
他闷哼一声,缓缓地爬上台地,终于躲过了危险的陷阱。观众大叫着:“再来一个!”
法本趴在台地边缘气喘吁吁,尽力打量着各个方向。这时他慢慢意识到,一个声音盖过了看客们的叫嚣,正在他耳边一遍遍地重复,语调清晰而又机械单调,像是在对公众进行广播:
……更开化,更接近提升标准……适合于受庇护种族的背景……为大家提供机会……即便以地球人扭曲的标准来看,也是公平的……
在楼座上的包厢里,那个入侵者正在对着麦克风“叽叽喳喳”地鸣叫。就连喧嚣的音乐和兴奋的人声也无法淹没这些机器翻译出来的词句。法本怀疑,台下的观众正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其中听到外星人独白的黑猩猩有十分之一吗?但是否有人听到,大概并不重要。
格布鲁人正在对黑猩猩施加潜移默化的影响!
难怪,法本以前从未听说过茜尔薇的艳舞,也从未见过这些疯狂的陷阱。原来这都是入侵者耍弄的新花招!
但他们的目的何在呢?
如果没有帮凶,敌人绝不可能做到这些。法本愤怒地想。而且千真万确,入侵者身边那两个衣冠楚楚的黑猩猩正在低声地交头接耳,同时在书写板上胡乱地写着什么。显然他们正在记录公众对新主子的反应。
法本扫视着楼座,注意到那只身披斗篷的小个子黑猩猩正站在格布鲁机器人警戒圈外面不远的地方。他花了整整一秒钟的时间记住那只黑猩猩孩子气的五官。这个叛徒!
现在茜尔薇离他已经不算很远了。舞娘朝他摇摆着粉红色的屁股,见他满脸是汗便又笑了起来。男性人类一看到异性的某些特征便会马上变得极为兴奋:浑圆的乳房、丰满的臀部,还有柔滑的皮肤。不过对于一只雄性黑猩猩来讲,这些都比不上雌性同类身上某个秘处现出的绝妙的颜色,那会令他全身滚过一阵电击般的颤抖。
法本用力摇摇头,“别陷进去。不要被她吸进去。你现在应该逃出去才对!”
法本集中精神保持住平衡,小心翼翼地避免左脚踝过分用力,而后在台地边缘弓起身体,用手和双膝向前爬去。
在上面隔着两层台地的地方,茜尔薇正低头看着他。尽管大厅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但法本还是能够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这让他张大了鼻孔。
他猛地摇摇头。空气中还有另一种浓烈的气味,这是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似乎就从他身边不远处散发出来。
他用左手的小指摸索着自己将要爬上去的这层台地。在四英寸远的地方他触到了一团灼热的黏性物质。他大叫一声,猛地抽回手,但他的手已经掉了一块皮。
完全出自本能,法本将烧伤的手指塞进了嘴里。令人作呕的味道差点让他呕吐出来。
现在他已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要是他向前或是向上爬,就会碰到那种黏东西;如果他后退,便会掉进下面的陷阱!
这座由陷阱构成的迷宫确实让他弄明白了刚才一直纳闷的事情。难怪,当茜尔薇亮出粉红色的私处时,台下的黑猩猩居然没有一只敢爬上山来求欢!他们知道,只有狂妄自大或是鲁莽愚蠢的家伙才敢在这座山上攀爬。他们只满足于在下面看看,意淫一番就够了。茜尔薇的艳舞只是这场表演的上半部分。
如果真有哪个运气好的杂种成功地爬上来,那会怎么样?唉,那么每一位看客便会有机会继续欣赏“山顶”上的好事了!
这个念头令法本心生厌恶。当然,雄雌之间寻欢作乐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在这种场合下公开宣淫可是太恶心了!
同时他注意到,自己已经接近目的地。他感到体内的血流在不由自主地加快。茜尔薇摇摆着身体,朝他更靠近了一点。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摸到她了。乐手奏出的节拍越来越快,频闪灯再次明灭闪动,强光像霹雳一样袭来。人造雷鸣在大厅中回荡。法本感到有几滴水点击打在身上,就像暴风雨刚开始时一样。
茜尔薇在聚光灯下婆娑起舞,挑逗着台下的观众。法本舔了舔嘴唇,发觉自己正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这时,一道雷电疾闪而过,法本看到了一个同样诱人的东西,甚至比茜尔薇催眠一般的摇摆更具魅力,蓦地将他从情欲的旋涡中拖了出来。那是一个小小的、发着绿光的指示牌,正在茜尔薇的肩头后面闪烁。
上面写着:出口。
突然,疼痛、疲惫和紧张让法本体内的某种东西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感到自己不知何故已飘升到喧嚣和骚乱之上。就在这一瞬间,他清晰地想起了艾萨克莱娜曾对他讲过的话——那时他正要离开山中的营地,准备前往城里执行任务。泰姆布立米人银色的卷须轻轻舞动,就好像纯粹的思绪汇成了一股轻风吹拂着她。
“法本,我父亲曾送给我一首诗。它是一首‘俳句’,是用一种叫作日语的地球语言写成的。我想让你也记下它。”
“日语,”当时他还说,“在地球和卡拉非亚星球还有不少人讲这种语言。但在加斯,懂得它的黑猩猩或人类不会超过一百!”
但艾萨克莱娜只是摇摇头,“我也不懂日语。但我要把这首诗送给你,就像父亲送给我一样。”
而后,她轻启朱唇,念颂出一串词句。那三行诗句似乎并不像是生灵的语言,而是一种有形之物,一瞬间深深地印在法本的心底。尽管声音已经停止,但其中蕴含的深意仍盘桓不去:
冬夜风雨骤,
星光露熹微,
只应奋高飞!
法本眨眨眼睛,突然之间在脑际闪过的回忆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那几个字母还在发光:
出口
它闪动不已,就像一处碧绿的庇护所。
现实中所有的感觉又涌回到他身旁:种种气味、雨滴般的小水点在他身上引起的尖锐的刺激。但法本现在感到,他的胸膛仿佛扩展了两倍。强光洒在他的手臂和双腿上。一切艰难险阻似乎都无足轻重了。
他深深地弯下双膝,聚积起全身的力量,随即猛地飞蹿而出,从摇摇欲坠的落脚点上凌空飞起,落到了上面一层台地的边缘,脚趾离那片灼人的黏液只有几英寸。台下爆发出一阵狂吼,茜尔薇一面为他鼓掌,一面向后退去。
法本大笑起来。他像自己所见到的那些大猩猩一样,飞快地拍打着胸膛,与滚滚的雷声相对抗。观众们喜欢这个样子。
他一边咧开嘴巴大笑,一边沿着那片黏液的边缘向前走去。凶险的胶质毒液与地面的颜色只有细微的差别,他并没有低头仔细察看,而是凭借本能避开灼人的陷阱。他伸开双臂保持身体平衡,尽管有惊无险,但他故意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让观众提心吊胆。
在这段“石梁”的尽头是一棵“大树”——用玻璃纤维和绿色塑料缨穗制成的仿制品——高高地耸立在“小山”的斜坡上。
当然,这玩意儿肯定也暗藏机关。法本不愿浪费时间去仔细察看。他纵身跳起,轻轻打了一下离自黏液己最近的一根树枝,而后又摇摇晃晃地落在“石梁”的边缘上,小心地避开了脚边的黏液。台下的观众屏住了呼吸。
被他碰了一下之后,树枝并未马上做出反应,刚好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如果他并不只是尝试性地轻轻击打而是一开始便抓住树枝,这短短的瞬间便能让他紧紧地抓牢。随即,整棵树猛然扭动起来。它的枝杈突然变成了一条条盘绕的绳索,如果他的手臂刚才果真攀在树枝上,那么肯定会被套住。
法本欢呼一声,再次一跃而起。这次,当树枝垂下来的时候,他顺势抓住了一条摇摆的绳索,而后悠荡起身体,像撑竿跳运动员一样凌空飞过了最后两层台地——还有那位吃惊的舞娘,一直飞进大厅顶上丛林般的梁架和电线之中。
最后一刻,法本松开绳索,落在了顶棚下一条的窄窄的工作通道上。一时之间,他不得不拼命挣扎才在这难以立足的落脚处保持住身体平衡。在他四周,是一盏盏聚光灯和那些尚未被触发的害人机关。他大笑起来,在梁架上跳来跳去,释放出一个个陷阱和圈套,令电线、绳网还有乱糟糟的绳索纷纷坠下。他还踢翻了几桶灼热的、麦片粥状的黏液,这些毒汁在乐池中四处飞溅,吓得乐手们抱头鼠窜。
现在,法本能够轻易地看清敌人布下的整个机关。显然,如果他不采用刚才的办法飞过最后两层台地,就根本不可能渡过难关。
换句话说,他只能作弊。
这座“小山”并不是一种公平的测试。任何黑猩猩单凭聪明的头脑都无法赢得胜利,唯有让别人先以身涉险,在圈套和陷阱中承受痛苦和耻辱,自己才能最后取胜。格布鲁人的这个教训极为简单,但无比阴险。
“那帮杂种。”法本低声骂道。
他的兴奋感开始逐渐消退,随之而去的还有那一瞬间刀枪不入的自信。显然,艾萨克莱娜在临别时赠给了他一件珍贵的礼物,似乎是某种暗示性的咒语,帮他得以在危急关头逃脱困境。不管那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应该见好就收。
现在该离开这里了。他暗想。
乐手们都在黏液的泼溅下逃之夭夭,舞曲早已停止。但格布鲁人的聒噪又响了起来,那字句清晰的念诵声听上去让人感到有点发狂:
……循规蹈矩的受庇护种族无法接受如此不检点的行为……请停止为违反规则的黑猩猩喝彩……他必须受到严惩……
格布鲁人华而不实的辞藻显得无力而又乏味,因为观众似乎已经变得完全痴呆。法本几步跳到庞大的扬声器跟前,扯掉了接在上面的电线,那外星人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台下的观众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叫好声。
法本俯身抓住一盏聚光灯,将灯头一扭,光柱便扫过了大厅。随着灯光四处移动,被照到的黑猩猩们纷纷将柳编小桌举过头顶,将它们撕成两半。最后,灯光照在了楼座包厢中的外星人身上,那家伙还在愤怒地摇晃着手里的麦克风。当强光袭来时,那只呆鸟哀叫一声,缩起了身体。
贵宾席中的那两只黑猩猩猛地趴在地上,因为四台战斗机器人已转过身来开始射击。法本刚刚从灯架上跳下来,聚光灯就爆裂开来,金属和玻璃的碎片像细雨一样从空中洒下。
法本就地一滚,在“小山”顶上站起身来……俨然一派山地之王的气概。他尽力掩饰自己的跛足,朝台下挥手致意。观众的欢呼声响彻大厅。
他回身朝茜尔薇逼近一步,大家立时静了下来。
眼前是他应得的奖赏。野生的雄性黑猩猩从来不会因为在旁人面前交配而感到羞臊,而且就连得到提升的新生黑猩猩也会在合适的时间和场合聚众寻欢作乐。他们并无多少嫉妒之心和隐私禁忌,相比之下,人类男子在这方面就显得颇为奇怪。
今晚的高潮提前到来——要比格布鲁人安排的进度早得多,而且外星人大概也不会喜欢现在这种局面,但晚会的主题并未改变。台下那帮家伙正等着观看最后的表演,让台上的胜利者成为自己的替身,与“山顶”的舞娘一享欢爱,从而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刚才所有的兴奋和刺激都是这最后一刻的前戏。
茜尔薇的鸟头面具也是格布鲁人施加心理影响的一个工具。她朝法本扭动着臀部,洁白的皓齿闪闪发亮。满是缝隙的短裙快速旋转起来,变成了一团起伏不定、颜色诱人的闪光。现在,就连那几个身穿拉链工装的家伙也目瞪口呆、满怀期待地舔着嘴唇,早把与法本的争斗抛到了脑后。在这个时刻,法本是他们的英雄,法本就是他们自己。
法本压下心中涌起的羞耻感。我们并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低劣……并不像你们认为的那样,只是仅有三百年历史的半开化物种。格布鲁人想让我们觉得自己比野兽强不了多少,这样我们就不会构成威胁。但我知道,在远古时代,就连人类也曾和我们现在一模一样。
他来到茜尔薇身后,舞娘扭过头朝他连连娇喘,俯下身子等着他。法本感到自己的腰部有力地绷紧起来,他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头。
法本扳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自己,然后用力向上一提,让她站直了身体。
本来正在欢呼的观众一下子安静下来,纷纷困惑地窃窃私语。被荷尔蒙催动得极为兴奋的茜尔薇吃惊地看着他。显然她服用了某种药物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你想从前面么?”她结结巴巴地问道,“可长喙先生说……说他想让咱们显得更自然些……”
法本用双手捧起她的脸。面具上装饰着复杂的扣环,很难轻易摘掉,所以他把那只向前探出的鸟嘴推到一边,温柔地吻了她一下,并未摘掉面具。
“回家找自己的伴儿去吧,”他告诉她,“别让咱们的敌人羞辱你。”
茜尔薇的身子向后一晃,就好像他刚刚对她猛击了一拳。
法本面对观众举起了双臂,“清醒一下吧,地球生灵们!”他大喊道,“大家都回家找自己的伴儿去吧!和咱们的庇护主团结在一起,咱们就能为自己的提升做主。用不着外星人告诉咱们该怎么办!”
台下传来一阵惊愕的低语声。法本看到包厢里的格布鲁人正在对着一只小盒子“吱吱”鸣叫。他意识到,那家伙大概是在呼叫援兵。
“回家去吧!”他再次喊道,“别再让外星人看咱们的笑话了!”
下面的低语声变得愈来愈响。法本在观众群中到处都能看到突然皱起眉头的面孔,那些黑猩猩茫然四顾,一脸困惑——他希望自己没理解错,那确实是困惑的表情。他们眉头紧蹙,显然脑子里生出了不快的念头。
但就在这个时候,台下的低语声中传来了一声大喊:
“怎么回事?你阳痿了吧?”
半数观众都大笑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嘲骂和口哨,前几排闹得最欢。
法本现在真得走了。或许那个格布鲁人不敢当众把他射倒,但无疑那呆鸟已经呼叫了援兵。
但法本不能放过眼前绝好的机会。他走到“山顶”边缘,回头望了茜尔薇一眼,然后冲着观众脱下了裤子。
台下的奚落声戛然而止。而后,口哨声和疯狂的喝彩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都是一帮白痴。法本想。但他还是露出了笑容,朝他们挥手致意,而后准备逃走。
这时,楼上的格布鲁人正拍打着双臂尖声鸣叫,推搡着包厢里两个衣冠楚楚的新生黑猩猩。那两个家伙随即朝酒保大喊起来。远方传来了微弱的警笛声。
法本抱住茜尔薇,又吻了一下。这次她回吻了他,而当他松开手后,她依旧摇摆着身体。法本停下脚步,朝外星人打了最后一个手势,引得观众又笑又叫。然后他转过身,朝出口跑去。
他的脑海里响起一个细小的声音,骂他是个“人来疯”一样的白痴。司令官派你进城并不是让你来干这个的,傻瓜!
他一头扎进珠帘,但立时停下了脚步。在他面前,站着一只紧皱眉头的新生黑猩猩,披着一件带帽兜的长袍。法本认出,这就是今晚自己曾见过两次的那个小矮子——第一次是在“猿族甜果”的门口,后来这家伙又在格布鲁人的包厢外面出现过。
“是你!”他大喝一声。
“没错,是我。”小皮条客答道,“对不起,我现在没办法再请你参加粉色激情派对了。但我猜你今晚早就另有打算。”
法本皱起眉头,“从我面前滚开。”他欺身上前,想推开对方。
“麦克斯!”小矮子唤道。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这就是法本在吧台前碰到的那个脸上满是疤痕的大个子。在穿拉链工装的劣种们露面之前,大块头对法本的蓝卡表示过浓厚的兴趣。现在,他的巨掌里握着一枝眩晕枪。他充满歉意地一笑:“抱歉,伙计。”
法本绷紧身体想要躲开,但已经太迟了。一阵麻木的刺痛传遍他的全身,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小矮子的怀里。
他能感到一双柔软的手臂抱住了自己,还意外地闻到一阵香气。老天啊。晕头转向的他在心中叫道。
“帮帮我,麦克斯,”他身旁的那个声音说,“咱们得快点儿离开。”
法本感觉到,两只有力的胳膊抱起了自己。身心俱疲的他几乎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昏迷,但在完全失去知觉之前,他还是暗暗一惊: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小皮条客竟是一只雌性黑猩猩——一个女孩子!
第二十五节 格莱蒂克人
政务宗主从最高指挥会议中退席的时候,心情依然激动不已。而且,与这两位同僚打交道总是把他累得筋疲力尽。每次都是一样,三个对手舞动着身体、兜着圈子,彼此间忽而结成同盟,忽而反目为敌,而后又再次联合,形成一个不断变化的整体。所以,只要外面的局势仍不明朗、仍然不成定局,他们就要一直这样纠缠不休。
当然,加斯星球上的事态最终会稳定下来。三位宗主中的一位最终将证明自己是最正确、最出色的领袖。一切将会在那时见分晓,尤其是,他们三个各自会变成什么颜色,变成何种性别。
但现在并不急于换羽变身。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三人还要召开更多的会议,还会扯落更多的羽毛。
政务宗主初次辩论的对手是正道宗主,关于是否应该派出利爪兵去征服守在行星空港的地球联邦士兵,二人僵持不下。实际上,起初的辩论只能算是小小的争执,后来军务宗主插了进来,支持正道宗主的意见,而政务宗主则颇有风度地放弃了自己的主张。随后发生的地面战斗令优秀的军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宗主们确实达到了锻炼士兵的目的。
政务宗主早就知道,最终三人肯定会做出那样的表决。但他并不想刚举行第一次辩论就早早获胜。他非常清楚,在同教士和将军的周旋之中,自己应当韬光养晦,采取后发制人的策略。这样一来,两个对手在一段时间内便不会对国民事务部盯得太紧。在加斯建立一整套负责控制和管理的官员体系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政务宗主不想在最初阶段的辩论中浪费太多的精力。
在刚才这场辩论中,他同样避开了对手们的锋芒。当政务宗主走出会议室与助手和卫队会合时,还能听到身后传来远征军另外两位首脑单调而低沉的声音。尽管会议已经结束,但那二人还在为已经决定的事情争论不休。
他们刚刚决定,军方将继续展开毒气进攻,把躲过前几轮袭击的地球人全部逼出来。命令已在几分钟前下达。
正道宗主担心毒气会伤害或是杀死过多的地球人平民,而且某些新生黑猩猩也会受到侵害。尽管从法律和宗教的角度看,这算不上什么灾难,但最终会使问题变得复杂化。格布鲁种族可能要支付赔偿金,而且如果事情闹到了星际法庭上,便会对格布鲁人大为不利。
军务宗主认为,这种事不可能会牵扯到星际法庭。现在五大星系已经乱作一团,谁会在乎弹丸之地加斯上的这样一点点小错呢?
“我们在乎!”正道宗主叫道。他拒绝走下栖木踏上加斯的土地,以此来强调自己坚决的态度。他认为,继续施放毒气会过早地使入侵行为官方化。而大家现在只能等待——太空中那场规模不大但异常激烈的战斗,还有空港守军的挑战,全都说明了这一点。加斯的合法租赁者们通过尽管短暂但十分有效的抵抗让格布鲁人明白,有必要在过上一段时间之后再宣称自己正式占领了这颗星球。在这种情况下,任何错误都将给格布鲁人造成伤害,而且还会让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申明自己的观点之后,教士抖了抖正在渐渐变换颜色的羽毛,自鸣得意地感到胜利在握。毕竟,只要一提到代价,他就肯定能够为自己争取到一个盟友。正道宗主觉得,政务宗主一定会支持自己!
如果认为现在这些早期辩论的结果就能决定换羽的人选,那可就太愚蠢了——当时政务宗主心中这样暗暗想道,随即站到了军务宗主那一边。
“我们应该继续施放毒气,把藏起来的地球人全都找出来。”他的话令教士大为沮丧,而将军则沾沾自喜。
事实证明,太空战斗和着陆突袭已经令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如果不采取高压措施,他们的损失会更大。毒气进攻已经达到了应有的目的——几乎所有的地球人都已被集中在几座岛屿上,处在严密的控制之下。因此,军务宗主的意图很容易理解。而政务宗主自己也有同“狼崽子”打交道的经验。如果能把所有危险的地球人都集中控制起来,这会令人更放心。
当然,过不了多久,格布鲁政府便会采取措施缩减这次远征的高昂成本。主宰者已经下令召回舰队的部分有生力量了。在其他战线上,格布鲁人的局势相当危急。当务之急是要在加斯严格控制兵力和财力的支出。不过,这需要再召开一次会议进行讨论。
今天,军务宗主大为得意。明天呢?三人之间的联合与敌对关系会一再变换,直到新的大政方针最后出台。还有新的女王。
政务宗主转过身,对一个科瓦克助手吩咐道:“送我回总部。”
公务悬浮车腾空而起,朝俯临大海的山岬飞去——那里有划归国民事务部使用的建筑群。在一群战斗机器人的保护下,飞行器在地球人建起的这座小城上空呼啸而过,地面上三三两两的黑猩猩纷纷仰头观望,这些浑身长着深色长毛的兽类就是地球人“狼崽子”倍加珍视的受庇护种族。
宗主大人又对助手说:“到达办公室之后,把所有人员都召集起来。我们要研究一下正道宗主今天上午提出的新建议,看看该如何处置这些畜生——这些新生黑猩猩。”
正道宗主提出的很多建议都堪称挑战极限之举。政务宗主为自己未来的配偶深感骄傲,这位教士真是才华横溢。我们三个将无与伦比。
当然,如果正道宗主的这个计划不会导致灾难,那么其他事情就得做一下改变。在三巨头中,只有一人才能真正坚持到最后,看到这样的计划最终得以圆满实现——早在主宰者将三人挑选出来之前,他们就已经明白这一点。
政务宗主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思量自己该如何应付下一次首脑会议。明天,后天,反正就在一个星期之内,即将到来的辩论已为时不远了。终有一天,三人将达成一致,完成换羽。离这个日子越近,他们之间的争论就会越激烈、越重要。
一想到前景,充满自信的他不禁浑身发抖,欣喜若狂。
第二十六节 罗伯特
在地下深深的洞穴中,原有的居民根本无法适应这些初来乍到者——他们带来了明亮的灯光和喧嚣的吵闹。当一群群蝙蝠状的生物四散奔逃后,不速之客的面前现出了一大片扁平的、厚厚的粪便,这些宝物是经历了许多个世纪才慢慢聚积起来的。四周的石灰岩洞壁上,缓缓渗出的液滴在闪闪发光。洞底富含碱性物质的小河上,搭起了一块块木板,临时充作小桥。更干燥些的角落里,在灯泡黯淡的光亮下,来自地面上的生物们紧张不安地挪动着脚步,似乎不敢打扰这里阴冷的死寂。
如果有谁在这个地方一觉醒来,肯定会心惊胆战。四外是幢幢黑影,突兀而又冰冷,置身其中就仿佛来到了阴曹地府,令人心惊胆战。如果单单是一面嶙峋的石壁,看上去应该极为平常,但只要稍稍变换一下视角,它就立即变成了曾在梦魇中出现过上百次的妖怪那熟悉的身影。
在这样一个地方,很难不做噩梦。
罗伯特身披长袍,脚上穿着拖鞋,慢吞吞地站起身四处打量。最后,他发现这就是自己一直要找的抵抗组织的“指挥中心”,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是一座相当宽敞的石洞,比别处多挂了一只照明灯泡,但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几只歪歪扭扭的小桌和柜子,配上几张用劈碎的石笋搭起来的长椅,另外还有一些用粗糙的木板钉成的工作隔间,木材来自距离这里很远的地面上的森林。眼前这一派潦倒之相只能让头上高高的穹顶显得更加空阔,而避难者的劳动成果也显得更加可怜。
罗伯特揉了揉眼睛。他看到几只黑猩猩正聚在一面木板隔墙旁边,一边争论,一边将带颜色的图钉按到墙上的地图上,他们的声音很轻,同时还在查阅着文件资料。
其中的一个不留神提高了嗓音,四面的通道里响起了回声,引得其他人都惊恐地抬起了头。显然这些黑猩猩仍对他们的新居心存戒惧。
罗伯特走到灯光前,“诸位,”他沙哑地说道,他已很久没有讲过话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在哪儿?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全都吃惊地盯着他。罗伯特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尊容:皱皱巴巴的睡衣,邋里邋遢的拖鞋,乱糟糟的头发,胳膊上的石膏一直打到了肩膀。
“奥尼格上尉,”一只黑猩猩说,“您现在还应该卧床。您的体温——”
“哦,得了……麦克。”罗伯特想了一下才记起这个伙计的名字。而过去几星期的事情在他脑海里仍像是一团迷雾。“我两天前就退烧了。我自己会看体温记录。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人们都到哪儿去了?艾萨克莱娜在哪儿?”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一只雌性黑猩猩从嘴里吐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图钉,然后说道:“司令官……嗯,艾萨克莱娜小姐,她走了。她正在指挥一次突袭行动。”
“突袭……”罗伯特目瞪口呆,“突袭格布鲁人?”山洞似乎在眼前摇晃起来,他抬手捂住了眼睛,“噢,老天。”
三只黑猩猩急忙跑到一边,几乎撞在一起,为他搬来一把木制折叠椅。罗伯特重重地坐了下来。他发现眼前这些黑猩猩不是非常年轻就是上了年纪。艾萨克莱娜肯定把身强力壮的人手都带走了。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他命令道。
一只戴着眼镜、面相苍老的雌性黑猩猩,一脸郑重地示意同伴们继续工作,然后向罗伯特自我介绍道:“我是苏博士,在豪莱茨研究中心从事大猩猩遗传史的研究工作。”
罗伯特点点头,“苏博士,是的,我想起来了,你帮我治过伤。”他还记得她。当淋巴系统感染引起的高烧折磨着他的时候,眼前这张面孔曾透过模糊的云雾凝视着他。
“您当时病得很重,奥尼格上尉。并不只是因为手臂骨折,还因为您在发生意外时又感染了真菌毒素。现在我们相当肯定,当格布鲁人在门多萨庄园释放制约性毒气的时候,您也吸入了一点。”
罗伯特吃惊地眨着眼睛。他的记忆里还是一片模糊。在门多萨家的山地农场,他本来已经开始复原。他和法本在那里待了几天,一起聊天,制订计划,准备去寻找其他伙伴,着手做些事情。如果母亲的流亡政府还存在,他俩或许能和官方组织取得联系。艾萨克莱娜发来消息,她发现了一些洞穴,看来可以成为抵抗组织理想的总部所在地;而这片群山说不定会变成反击敌人的根据地。
一天下午,黑猩猩们突然开始疯狂地四处奔逃!没等罗伯特说上一句话,甚至没等他站起身,他们就抬起他跑出农舍,来到了山里。
随着一声声巨响,一个硕大无朋的东西出现在天空中。
“但是……我想,毒气会要了我的命,因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没有解药。是的。但您吸入的剂量很小,”苏博士耸了耸肩,“即便如此,我们也差点失去您。”
罗伯特颤抖起来。“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
“她和大猩猩们在一起。”黑猩猩专家微微一笑,“目前,她和别人一样安全。”
他长出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至少这还是个好消息。”
抱着艾普丽尔·吴的黑猩猩肯定有充足的时间跑上高处,而罗伯特显然是刚好逃过了厄运。但门多萨一家则慢了一步,被淹没在外星人飞船肚子里喷出来的恶臭的云团里。
苏博士继续说道:“大猩猩不喜欢山洞,所以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去了海拔较高的山谷,结成小群觅食。对他们的看管并不需要很严密,只要他们远离建筑物就行。现在敌人仍在定期对所有的建筑设施释放毒气,不管里面是不是有人类。”
罗伯特点点头,“格布鲁人做事很彻底。”
他看着墙板上满是五彩图钉的地图。图中标出了山脉四周的整片区域,从北面的信德谷地一直到西面的大海。群岛像一串项链,代表着海中的文明开化地区。在海岸上只有一座城市,那就是阿斯皮纳湾北边的海伦尼亚。在穆伦山脉的南侧和东侧,横亘着主大陆的片片荒野。但加斯最重要的区域位于地图顶端。那是一大片灰色的冰川,每年都在很有耐心而且不可阻挡地向下扩展,最终将会把加斯整个吞噬。
但图钉显示出了更近的、迫在眉睫的灾难。那排粉色和红色的图钉代表着什么,很容易就能看明白。“敌人果真已经控制了全局,对么?”
那只名叫麦克的老黑猩猩端给罗伯特一杯水,而后朝着地图皱起了眉头,“是的,长官。看来战斗已经完全结束了。迄今为止,格布鲁人将兵力集中在了海伦尼亚和群岛四周。他们在山区这里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不断派机器人来施放毒气。但敌人已经在所有的殖民点站稳了脚跟。”
“你们从哪里得到的情报?”
“消息主要来自侵略者的广播和海伦尼亚的商业电台,敌人对这些电台进行了严格的审查和监管。司令官也向各处派出不少探子。有些人已经发回了报告。”
“你刚才说,谁派出了探子?”
“是司……嗯。”麦克看上去有点局促不安,“是这样,长官,对一些黑猩猩来讲,艾萨……艾萨克莱娜小姐的名字发音很难掌握。所以,大家就……”他说到最后就不作声了。
罗伯特哼了一声。我得和这丫头好好谈谈,他暗想。
他端起水杯,问道:“她派谁去了海伦尼亚?那里可不是间谍容易打进去的地方。”
苏博士不动声色地答道:“艾萨克莱娜选了一个名叫法本·伯尔格的黑猩猩。”
罗伯特咳嗽起来,杯子里的水全洒在了长袍上。苏博士连忙接着说:“上尉,他是个预备役军人,而且艾萨克莱娜小姐认为,在城里刺探情报需要采取……唔……不合常规的手段。”
这句话只能让罗伯特咳得更厉害。不合常规。没错,这个词对法本正合适。既然艾萨克莱娜选了老油条伯尔格去执行这个任务,就说明她的眼力非常出色。或许她并不是在摸黑乱闯。
然而,她只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还是个外星人!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司令官?她能指挥什么人?罗伯特环顾四周,看着陈设简陋的山洞和一小堆一小堆的补给,那些四处搜罗来的零碎东西用一只手就能拿走。所有这一切都说明,艾萨克莱娜的军队太可怜了。
“这张地图画得也太差劲了。”罗伯特说着,指出了一处特别显眼的错误。
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一个老年黑猩猩捋了捋颏下稀疏的胡须,“我们本来可以组织得更好一些。”他对罗伯特的批评表示赞同,“我们找到了几台中型计算机。几个黑猩猩正在借助电池编制程序,但我们没有足够的电力让计算机全部投入使用。”
他狡黠地看了罗伯特一眼,“泰姆布立米人艾萨克莱娜坚持要求我们先打一口地热井。但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在地面上安装几套太阳能采集装置……当然,要在非常隐蔽的地方……”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罗伯特能看出来,对于黑猩猩来讲,受一个姑娘的驱遣不会让他们感到十分激动,何况这姑娘既不属于地球种族,也不是地球联邦的公民。
“你叫什么名字?”
“约波特,上尉先生。”
罗伯特摇摇头,“好吧,约波特,咱们以后再讨论这件事吧。现在,哪一位愿意给我讲讲这次‘突袭’呢?艾萨克莱娜想干什么?”
麦克和苏对望了一眼。雌性黑猩猩先开口了:
“他们是在黎明前出发的。现在外面已近黄昏了。这会儿应该有信使回来报告消息了。”
约波特又做了个鬼脸,他那张满是皱纹、因苍老而发黑的脸上现出一副悲观的表情。“他们走的时候带着钢钉步枪和震荡手榴弹,打算伏击格布鲁人的一支巡逻队。”
“其实,”老黑猩猩冷冷地补充道,“一个多小时前我们就在等候消息。恐怕他们回来得有点迟了。”
第二十七节 法本
法本醒来时,发现四周一片漆黑,自己正像婴儿一样蜷缩在一条满是灰尘的毯子下面。
随着意识的恢复,他感觉到了疼痛。只是把右臂从眼睛上拿开,就让他拼尽了全部的意志力,而且这个动作令他几欲作呕。刚才那个昏迷的世界还在充满诱惑地召唤着他。
让他抗拒诱惑保持清醒的东西,就是刚才那些乱梦,朦胧缥缈,现在还萦回在头脑中挥之不去。是那些梦逼着他寻求清醒……那些怪诞而又可怕的情景和感觉。最后一个活生生的梦境是一片坑坑洼洼的荒漠。雷电击打在他四周赤裸的沙地上,激起闪耀着火花的沙砾石屑,劈头盖脸地砸下,任他蹲身还是躲藏,都无处可逃。
他想放声高喊,就好像自己的话能够平息雷暴,但他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法本集中全力,挣扎着在“吱吱”作响的小床上侧过身来。他揉了揉眼睛,勉强睁开双眼,过了一会儿才分辨出,自己正身处一间破败的斗室之中,光线十分昏暗。厚重的黑色窗帘遮在一扇小窗上,窗帘缝隙中透出一丝细细的光亮。
他的肌肉时断时续地痉挛颤抖着。他想起自己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痛苦不堪的感觉。那是在希尔马岛上。当时一个来自地球的新生黑猩猩马戏团到加斯演出,来访的“超人”提出要和大学里的冠军比试一下摔跤,而法本竟然像个白痴一样接受了挑战。
事后他的腿跛了好几个星期。
法本呻吟着坐起身。他大腿内侧的肌肉火烧火燎地疼。“噢,我的娘啊,”他哀叫着,“我以后摔跤时再也玩不了‘夺命剪刀脚’了!”
他的皮肤和毛发全都湿漉漉的。他闻到了一股“达士博”药水的刺鼻味道,这是一种强效的肌肉弛缓剂。这么说,把他捉到这里来的那些家伙还是采取了一点措施,帮他熬过了眩晕枪最糟糕的副作用。不过,当他想站起身时,还是感到大脑就像一只出了毛病的陀螺。法本抓住晃晃悠悠的床头桌,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然后捂着侧腹慢慢地挪到了窗前。
那道细细光线的两侧摸上去像是粗糙的布料。他抓住窗帘向两边猛地一扯,立即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抬起双臂挡住突然射进小屋的强光,眼前只有一片片旋转的白亮影子。
“啊!”他只能吐出这一个字,听上去就像一声喑哑的蛙鸣。
这是什么地方?格布鲁人的监狱吗?肯定这不是在入侵者的战舰上。他不相信那些爱挑剔的格莱蒂克人竟会使用天然的木制家具,而且还把房间装饰成破破烂烂的史前风格。
他放下手臂,眨动着眼睛,抑制住泪水。窗外是带围墙的院落,一片缺乏照料的菜园,还有两棵树。看上去这是一户典型的社区小型住宅,属于一个黑猩猩群婚家庭。
在旁边人家的屋顶上,他能看到远处山顶上的一排桉树。这说明他还待在海伦尼亚,离海岬公园不远。
或许格布鲁人想把他留给那些叛徒来审问。或许抓住他的人就是那些恶狠狠的遗传劣种。他们可能要按照自己的计划来整治他。
法本感到嘴巴里异常干渴。他看见房间里唯一那张桌子上放着一只水罐,旁边是一只倒满水的杯子。他蹒跚着走过去,想要抓起水杯,但一失手却把它打翻在了地上。
集中精力!他告诉自己。如果你想从这里逃出去,就该让自己像真正的智能生命一样正常地思考!
但这一点很难做到。他默念的句子让脑海深处隐隐作痛。他能感到自己的头脑想要退却……放弃安格力克语,用另外一种更简单、更自然的方式去思考。
法本抗拒着一种几乎无法抵御的冲动,竭力不让自己抓过水罐直接从罐子里喝水。尽管口渴难耐,但他还是集中全部精神去思索该如何一步步地把水倒进另一只杯子。
他的手指颤抖着握住了水罐的提手。
集中精力!
法本想起了一句古老的禅宗偈语:“劈柴担水,无非妙道”。
他强压住干渴,慢慢地静下心,将简单的倒水动作变成一种对身心的磨炼。他用颤抖的双手提起罐子,终于为自己倒了半杯水,另外的一半都洒在了桌子和地板上。没关系。他端起杯子贪婪地一饮而尽。
倒第二杯时就容易了很多。他的手更稳了。
对,就这样。集中精力……采用更难一点的方法,那样能多用用脑子。至少,做这种事情,新生黑猩猩要比新生海豚更轻松。作为地球人的另一个受庇护种族,新生海豚的历史比新生黑猩猩还要年轻一百年,他们为了想一件事情要用上三种语言呢!
他的精神如此专注,以至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门已经被人推开了。
“唉,别看昨夜你忙了一晚上,今天早晨精神还是不错啊。”
法本猛地转过身,杯子从手中飞了出去,里面的水都被甩到了墙上。这个动作做得太急,他立时感到天旋地转。水杯掉在了地上,他紧紧按住额角,眩晕令他呻吟起来。
他模模糊糊地看到,眼前是一只身穿蓝色宽松长筒裙的雌性黑猩猩,正端着一只托盘走上前来。法本竭力想站稳脚跟,但还是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真是个傻瓜。”他听见她这样说道。胆汁涌上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开口作答。
她把托盘放在桌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知道吗,你在近距离之内被眩晕枪打了个正着,居然还像个白痴一样下床乱动!”
法本咆哮一声,想把对方的手挡开。现在他记起来了!这就是“猿族甜果”的那个小皮条客。就是她曾站在格布鲁人的包厢旁边,后来当他马上就要逃脱时,又是她让同伙打晕了他。
“滚开!”他骂道,“用不着该死的叛徒来帮我!”
他想这样喝骂,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一串模糊不清的咕噜声。“好吧,随便你说什么都行。”黑猩猩姑娘不动声色地答道。她拉起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拖到了床上。尽管她身材娇小,但相当强壮。
法本呻吟一声,然后倒在了硬邦邦的床垫上。他还想鼓起全身的力气,但头脑中理性的念头就像海浪一样,刚刚涨起就颓然落下了。
“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你会睡上至少十个小时。等你醒来后,我要问你一些问题。”
法本想骂她,但无法使出半点力气。他现在正竭尽全力让自己的意识保持集中,集中在某一点上,不然他马上就会昏迷过去。看来安格力克语似乎不太合适,还是试试格莱蒂克七号语吧。
“纳……卡……查……哙……”他开始口齿不清地用外星语言数数。
“好了,好了,”他听见她说道,“现在我们都知道,你确实受过良好的教育,别显摆了。”
法本睁开双眼,看到那姑娘朝他俯下身,手中拿着一只药瓶。她用手指掰断瓶颈,里面腾起了一股浓浓的气体。
他想屏住呼吸,不去闻这种麻醉性气体,但他知道自己的抵抗完全徒劳。同时,法本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的模样十分漂亮,不仅长着小巧的孩子气的下颌,皮肤也光滑柔嫩。只是她那歪起嘴巴的坏笑让他扫兴。
“你这家伙真是个犟种。现在给我乖一点,吸气,然后好好休息。”她命令道。
法本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只能吸气。一阵甜香冲进他的鼻孔,那味道就像森林中熟透的果实。在一片飘舞的光晕中,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最后法本只察觉到了一件事:她刚才讲的是格莱蒂克七号语,纯正完美,没有一点口音。
第二十八节 隐藏的政府
梅根·奥尼格眨眨眼睛,忍住泪水。她想转过身,避开眼前的惨景,但她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再看一遍血腥的录像资料。
巨大的全息投影仪投射出一幅夜景,雨中的海滩在昏暗的背景中闪烁着灰色的微光,四周是隐约可见的峭壁。图像中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辰,实际上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光亮。摄像机将光圈调到极限才拍下了这些画面。
在海滩上,她能勉强分辨出五个黑色的身影,他们爬到岸边,冲过沙滩,开始在不算很高但却嶙峋突兀的悬崖上攀爬。
“看得出来,他们是在严格按照程序展开行动。”地球联邦陆战队的普拉萨楚松少校解释道,“首先潜艇派出蛙人尖兵,先行进行侦察,安装监视设备;然后,当海岸看来安全无虞的时候,潜艇再释放冲锋舟开始登陆。”
梅根看到一艘艘小船出现在起伏不定的海面上,那是一些从水下迸出的黑色球体,四外飞溅着泡沫和水雾,向海岸急驰而去。船只抵岸之后,舱盖纷纷打开,从里面钻出了更多的黑色身影。
“他们携带着最精良的装备。他们经受过最高等级的训练。他们是陆战队员。”
这又怎么样?梅根摇摇头。难道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有母亲?
不过,她能明白普拉萨楚松的意思。如果连这些专业精英都难逃不测,那么谁还能为几个月前的战斗失利而去责怪加斯殖民者的预备役武装呢?
黑影们朝悬崖奔去,每人弓起的肩上都扛着沉重的装备。
几个星期以来,在水下深处的这座避难所中,梅根麾下的幸存者同她一起深刻反思,总结教训——他们曾为有组织的抵抗制订了周密的计划,但为什么会在旦夕之间全盘崩溃?本来所有的特工和地下破坏者已经做好准备,各个秘密武器库和行动小组也安排得井井有条,但该死的格布鲁人突然施放制约性毒气,所有精心准备的计划便在这致命的滚滚浓烟中全部落空了。
到目前为止,留在大陆上的为数不多的人类肯定已经死亡,或者说,即便有人还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令人沮丧的是,现在似乎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敌人也不曾在广播中提到——有多少人及时赶到了群岛,在接受解毒剂治疗之后被拘押起来。
梅根不敢顾念自己的儿子。如果幸运的话,罗伯特此时可能正待在希尔马岛上,同他的朋友一起躲在某个客栈里,或是正在向一群富于同情心的姑娘抱怨母亲如何阻止他参战。她只能希望和祈祷——但愿儿子平安无事,乌赛卡尔丁的女儿也安全无恙。
另外一件让大家困惑而又惊慌的事情,是泰姆布立米大使本人的下落。乌赛卡尔丁本来答应,他将在行星委员会出发之后前往避难所,但这位先生却再也没有露面。据某些报告宣称,他的飞船曾试图闯出包围圈进入深层太空,但被格布鲁人击毁了。
这么多的生命都已逝去,意义何在?
梅根看着全息图像,完成输送任务的冲锋舟已开始撤回海中。人类的主力部队已经在攀爬峭壁了。
当然,如果没有人类,加斯星球上就不可能存在任何抵抗。少数最聪明的黑猩猩可能会不时地在各处向敌人实施打击,但没有了庇护主,他们能取得什么样的成果呢?
这次登陆行动的目的之一便是卷土重来,对战略战术进行调整,适应新的局势,从而再次展开斗争。
这是梅根第三次看这段录像了,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当海滩上突然亮起闪电般的强光时,她仍然大吃一惊。一瞬间,滩头所有的物体都披上了瑰丽的色彩。
首先爆炸的是那些小船,冲锋舟。
然后是人类战士。
“潜艇总算及时收起了摄像机,赶在敌人动手之前潜入了水下。”普拉萨楚松少校说道。
画面上一片空白。负责操作投影仪的陆战队女上尉打开了灯。委员会的成员们努力眨着眼睛,以适应明亮的光线。有几个人在抹拭泪水。
普拉萨楚松少校带有南亚特色的五官看上去阴郁而又严肃,他再次开口说:“诸位能够看到,这就和太空中的那场战斗一样,而且他们在释放毒气的时候也知道我们每一个秘密基地的确切位置。不知为什么,敌人总是能发现我们。”
“您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吗?”一位委员问道。
一位陆战队女军官回答了委员的问题——梅根觉得这位上尉的名字好像是丽迪娅·麦库。这姑娘摇摇头,道:“当然,我们已动用所有的技术人员来研究这个问题,但在找到答案之前,我们不打算再浪费兵力去偷渡了。”
梅根·奥尼格闭上了双眼,“我想现在大家没有心情再接下去讨论其他问题了。我宣布,暂时休会。”
回到自己的斗室后,梅根只想大哭一场。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而只是关了灯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但在一片漆黑中,她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片刻,梅根觉得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手,那是一片片手指状的暗影,无力地搁在她的膝头。她感到,那些暗影如同污迹一般,泛着血腥的深红色。
第二十九节 罗伯特
在地下深处无法感觉到时光的自然流逝。不过,当罗伯特从椅子上惊醒过来时,他清楚地知道时间已过去了多久。
晚了。太晚了。艾萨克莱娜本该在几小时前就返回山洞。
如果他稍微有一点点力气,便会不顾麦克和苏博士的反对,自己回到地面去寻找迟迟未归的突击队。但事实上,为了阻止他,这两位黑猩猩科学家几乎使用了武力。
罗伯特的体温还时有回升。他擦了擦额头,抑制住一瞬间的颤抖。不,他想,我还能控制自己!
罗伯特耳边传来一阵低低的争论声。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循声走去,看到两只黑猩猩正在一台抢救出来的十七级电脑前工作,显示器上闪动着珍珠色的光芒。罗伯特在他们身后的包装箱上坐下来,倾听了片刻,随后向他们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黑猩猩按照他的意见再做尝试,果然很管用。很快,他就几乎完全将自己的忧虑抛到一边,沉浸在工作之中,帮两只黑猩猩草拟出军事战术的程序设计方案,而将要运行战争程序的电脑原来的配置只适于玩玩象棋游戏。
有人送来一罐果汁,他接过便喝。又有人递给他一块三明治,他抓过来便吃。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呼喊在地下大厅中回荡起来。木板桥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罗伯特的双眼已经习惯了明亮的屏幕,所以他只看到在一片昏黑中,黑猩猩们从他身边急匆匆地跑过,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纷纷冲向通往地面的通道。
他站起来拉住跑到身边的一个棕色身影,“出了什么事?”
若想让这只黑猩猩停下脚步,简直就像是要拦住一头公牛。那家伙看都不看他一眼,轻轻一甩就挣脱他的手,很快便消失在坑坑洼洼的隧道中。他挥手拦住另一只黑猩猩,那小伙子看了看他,不安地停下了脚步,“是突击队,”紧张的黑猩猩解释道,“他们回来了……至少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罗伯特放掉了那家伙。他开始在大厅里四处察看,想为自己找一件武器。万一敌人跟在突击队后面追到了这里……
很自然,他手边没有什么合用的武器。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打着石膏的右臂根本无法动弹,就算手头有一支步枪也派不上用场。而且这些黑猩猩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去作战——他们更有可能把他架起来藏到远离危险的地方,钻进洞穴的深处。
突然,四外全都静了下来。几只年老的黑猩猩同他一起倾听着,等待枪声响起。
然而,外面却传来了人声,渐渐变得越来越响亮。那些叫喊听上去不像是恐惧后怕,反而显得异常兴奋。
像是有某种东西在轻轻抚摸着他,抚摸着他的头顶。自从上次的意外事故之后,罗伯特再也没有过类似的感受,但此时他的意识忽然感觉到,一缕熟悉的意念飘进了大厅。他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一群喧闹的人影出现在隧道转弯处,罗伯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辨认出这是一帮又丑又脏的新生黑猩猩,肩头挎着武器,有几个还缠着绷带。这时,他看到了艾萨克莱娜,心中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
但很快,他的心中又生出另一种担忧。显然,这个泰姆布立米姑娘使用了变形术。他能感到她已经近乎筋疲力尽,她的面孔消瘦而憔悴。
另外,罗伯特还能看出来,她仍在勉力工作。她的卷须蓬松竖起,闪烁着黯淡的光点。黑猩猩们像是没有注意到司令官头顶的异状,因为留在家中的同伴都拥上前急切地询问这次突袭的情况。但罗伯特明白,艾萨克莱娜正在集中全力营造出欢欣鼓舞的氛围。如果没有她的努力,这种气氛便显得过于单薄勉强,无法维持这么久。
“罗伯特!”她睁大了双眼,“你可以下床了吗?你昨天才退烧啊。”
“我很好。可是——”
“那就好。我很高兴,终于又看见你能下地走动了。”
罗伯特看到,黑猩猩们用担架抬着两个裹满绷带的身体,急匆匆地经过他身旁,朝临时救护所跑去。他感觉到,艾萨克莱娜正在尽力将大家的注意力从那两名浑身是血、可能已经垂死的战士身上转移到别处,直到伤员消失在视线之外。碍于旁边的黑猩猩,他只好压低声音平静地说:“我想和你谈谈,艾萨克莱娜。”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罗伯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团微弱的虚影,在她飘舞的卷须上方回旋,令他感到心焦。
从战场归来的勇士们都在忙着吃喝,同时向急于听到战况的同伴大肆吹嘘。只有本杰明冷静地站在艾萨克莱娜身旁,他的衣袖上缝着一块中尉臂章。艾萨克莱娜点点头,“没问题,罗伯特。咱们这就找个方便谈话的地方。”
“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失败了。”
黑猩猩本杰明一惊,但并未反驳。他走到一幅展开的地图前,指着一个地点:
“我们在这里打击了敌人,在荫青山口。”他说道,“这是我们的第四次突袭,所以我们认为我们了解敌情。”
“你们的第四次突袭。”罗伯特转向艾萨克莱娜,“你们这么干已经多久了?”
她正在挑剔地从一只袋子里挑拣糕点送进嘴里,那食物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芳香。听到罗伯特的问话,她皱起了鼻子,“大约一个星期了。但这回才算是第一次给敌人以真正的打击。”
“结果呢?”
似乎本杰明对艾萨克莱娜的精神引导没有任何反应。或许司令官有意让他保持清醒的头脑。因为她至少还需要一个助手能够在不受旁人影响的情况下做出判断。但也可能是,本杰明太聪明了。他翻了翻眼珠,“我们吃了亏。”随即他又接着解释道,“我们分成了五个小组。艾萨克莱娜小姐坚持这样做。这也救了我们的命。”
“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一支小型的巡逻队。两辆轻型悬浮坦克和几辆没有装甲的越野车。”
罗伯特沉思着察看了一下地图,伏击地点位于通向第一道山岭的一条公路旁边。他曾听别人说起过,在信德谷地很少能见到敌人。似乎格布鲁人只满足于控制太空、群岛,以及海伦尼亚四周海岸边上窄窄的一个殖民者定居区。
不过话说回来,敌人何必费神去控制人烟稀少的穷乡僻壤呢?他们已经把几乎所有的地球人都抓了起来。加斯已经是他们的了。
显然,这个抵抗组织的前三次袭击都是在练兵——黑猩猩中少数几个曾在预备役部队任职的军官试图教会新兵如何凭借森林的掩护行军打仗。而第四次出击时,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以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了。
“似乎一开始敌人就知道我们埋伏在那儿。”本杰明继续说,“他们巡逻时,我们就跟在后面,偷偷穿过树丛,一直盯着他们,就像以前那几次一样。后来……”
“后来你们就发起了进攻。”
本杰明点点头,“我们确实怀疑,敌人可能知道我们在哪里。但我们必须证实自己的猜测。司令官制订了一个计划……”
罗伯特眨巴着眼睛,随即点了点头。他还是对艾萨克莱娜的新头衔感到不太习惯。随着本杰明继续讲述今天上午的行动,他感到越来越困惑。
他们制定好了伏击策略,五个行动小组依次向巡逻队开火,这样就能最大限度减少危险。
但也没有多少机会能伤到敌人,他意识到。队员们的位置不是过高就是过远,无法有效地射击敌人。只凭猎枪和震动手榴弹,他们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在第一轮齐射中,格布鲁人的一辆小型越野车被击毁,另一辆受了轻伤。但坦克马上压制住了突击队的火力,每个小组都只能撤退。海岸那边的敌人迅速派来了空中支援,突击队员们差点没能及时逃回来。过了不到十五分钟,这次突袭行动的进攻阶段即告结束,而退却和迂回掩护则花了很长的时间。
“格布鲁人并不容易上当,对吧?”罗伯特问道。
本杰明点点头,“他们好像总是能找到我们。我们居然能打到他们,这可真是个奇迹。不过,我们能逃回来才算最大的奇迹。”
罗伯特瞟了“司令官”一眼。他想发表自己的反对意见,但忽然停下来,又看了看地图,认真琢磨起伏击地点的位置。他向本杰明询问了当时的射击阵线和撤退路线,然后在地图上仔细比对着。
“你事先已怀疑敌人可能会有所察觉,所以提前对阵地做了安排。”最后他对艾萨克莱娜说道。
艾萨克莱娜轻轻左右转动着眼珠,这是泰姆布立米人表示耸肩的动作,“我觉得我们不能靠得太近,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次遭遇战。”
罗伯特点点头。确实,如果艾萨克莱娜选择了更近、更有效的伏击位置,现在就不会有多少黑猩猩能活着回来了。
她的计划十分出色。
不,不只是出色。这是一个鼓舞士气的行动策略,意图不在于重创敌人,而是要建立自信。突击队化整为零,每个人都有机会向巡逻队射击,而被敌人反击炮火击中的风险却极小,队员们回来之后便可以吹嘘一番——最重要的是,他们能活着回来。
即便如此,他们也有损失。罗伯特能够感觉到艾萨克莱娜已经极度疲惫,而部分原因就是她一直在努力维持每个队员心中的“胜利”感。
他感到艾萨克莱娜在轻抚他的膝头,于是将她的手轻轻地握在自己掌中。她修长纤细的手指紧握起来,他能感到她的心跳。
二人对视着。
“今天,我们把可能到来的灾难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本杰明说,“但敌人总是能知道我们躲在哪里。我看不出,除了同他们捉迷藏之外,我们还能不能发起更有效的打击;而且即便我们只玩捉迷藏的游戏,也要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第三十节 法本
法本揉着自己的后颈,气恼地盯着桌子对面的人。这么说,这就是他的联系人,塔卡博士的高徒,城市地下抵抗组织未来的领袖。
“你这么做算不算白痴啊?”他指责道,“你让我两眼一抹黑撞进了酒吧,傻乎乎地什么也搞不清楚。你知道昨天晚上有多少次我差点被人家逮住,差点送了命!?”
“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了。”盖莱特·琼斯纠正道。她坐在一把直背靠背椅上,抚平了用蓝色真丝混纺而成的纱笼。“不管怎样,我当时就在那儿,在‘猿族甜果’外面,等着联系人来接头。我看见你是个陌生人,穿着一件花格工作衬衫,一个人跑去那里,所以就上前和你对暗号了。”
“‘粉色激情’?”法本朝她眨着眼睛,“你跑到我跟前,叨咕着什么‘粉色激情’,难道那个词是他妈的暗号么?”
平常他可从来不在年轻女士面前说这种粗话。而现在这位盖莱特·琼斯看上去更像他原先期望的那样,俨然是一位颇有教养的雌性黑猩猩。但他在其他场合已经见识过她的本领,而且他可能很难忘记。
“你管那玩意儿叫暗号吗?还有,他们告诉我,我要找的人是个渔夫!”
自己这声大叫令法本身子一缩。他仍然感到自己的脑袋正从五六个地方向外漏着脑浆。尽管肌肉已不再痉挛抽搐,但他还是感到浑身发疼,脾气也很难控制。
“渔夫?在那个街区怎么会有渔夫?”盖莱特·琼斯皱起眉头,脸色马上阴沉起来,“听着,当我给豪莱茨研究中心打电话、给塔卡博士留口信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乱作一团。我觉得她工作的地方是个保密单位,位置又在乡下,肯定会很安全。当时我没有多少时间,必须赶在格布鲁人控制电话线路之前跟她约定以后的接头方式。我认为敌人那时已经在监听记录所有的通讯联络了,所以我的留言就显得有些口语化。你该知道,格布鲁人的语言分析计算机肯定没办法翻译相当口语化的东西。”
她突然停下来,把手捂在嘴上,“噢,不!”
“怎么了?”法本向前俯过身,问道。
她眨巴着眼睛,然后挥舞着双手,“我告诉豪莱茨研究中心那个愚蠢的接线员,他们派来接头的人该穿什么衣服,应该在哪儿和我见面,然后我说,我要装扮成一个‘钓凯子’的野鸡。怪不得那傻瓜以为我说的是钓鱼的渔夫——”
“‘钓’什么?我听不懂。”法本摇摇头。
“那是一个老词儿。大接触之前地球人的俚语,说的是一种提供廉价、非法性服务的妓女。”
法本大叫起来:“你脑子里尽是些该死的、愚蠢的、天杀的疯狂念头!”
盖莱特·琼斯怒气冲冲地回击道:“那好,聪明佬儿,那我该怎么办?预备役部队已经被打得稀巴烂。没有一个人想过,如果星球上所有的人类突然无法指挥,我们该怎么办!我的主意就是这么疯狂,我要让大家奋起抵抗,白手起家,从零开始。所以我就想安排一次会面——”
“啊哈,所以你化装成一个钓凯子的野鸡,还找了一个那么好的地方,格布鲁人正打算在里面导演刺激的性闹剧呢。”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他们会挑那种死气沉沉的小酒吧来耍把戏?我本以为,现在这个时候社会的风化约束已经很宽松,我打扮成那个样子不会出什么问题,而且还能接近陌生人。我可从没想到,他们居然宽松到了那个地步!我是想,要是认错了人,对方只是会吓一跳,就像你那天的表现一样,而我也能轻松脱身。”
“但事与愿违,你这招并不管用。”
“没错,的确如此!在你露面之前,我已经和几个独行客搭讪过。他们的穿着打扮和约定的接头人很相似,于是我就上前搭话。结果可怜的麦克斯不得不震晕了六七个上钩的下流痞。巷子里都盛不下那些坏蛋了。但那时已经来不及改变接头地点和暗号——”
“暗号,谁都不懂的暗号!钓凯子?你早该知道,谁都听不明白这种词儿!”
“可我知道,塔卡博士能明白。我们过去常常一起看那些老电影,还时常讨论。我们研究电影里出现的老词儿。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她看到法本脸上的表情,便停住了话头,“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对不起。我刚意识到,你还不知道——”他摇摇头,“他们刚收到你发来的消息,塔卡博士就死了,死于对制约性毒气的过敏反应。”
盖莱特倒吸一口气。能看出来,这噩耗令她的心突然一沉。“我……我一直都很担心,因为我没看到她来城里领取解毒剂。这真是……一大损失。”她闭上眼睛,把脸转向一旁,显然内心的痛苦无法用简单的语言表达。
但不管怎样,塔卡博士临终前还是看到了豪莱茨研究中心在滚滚烈焰里的结局,看到了被浓烟熏黑的救护车往来奔忙,看到了她的导师迟钝、垂死的面孔。那时,外星人的毒气已经在冷酷地为统计报表添加死亡数字了。法本曾看过一些录像资料,摄像机记录下了那个笼罩着恐惧的夜晚。此时那些画面还盘桓在他的脑海深处,藏在记忆中黑暗的底层。
盖莱特打起精神,显然已将悲恸暂且放到一边,想迟些再去哀悼亡友。她擦去泪水,朝法本转过脸,挑战般地扬起了下巴,“我当时只能那么做,找一个黑猩猩能懂、但外星人电脑不懂的词。以后我可能还要搞这样的即兴发挥。但不管怎么样,重要的是你已经来了。现在咱们双方已经接上了头。”
“可我差点送了命。”他指出,不过他感到,这时提这个事情显得有点无礼。
“可你到底没送命。而且实际上,坏事还能变成好事。你知道吗,现在外面大街小巷里,大家都在谈论你那天晚上的所作所为。”
莫非她的话音里有一丝模糊而又勉强的敬佩之意?或许她是想握手言和?
突然,法本感到无法控制住自己。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而且现在也不是时候,但他就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个钓……”他纵声狂笑着,尽管身体每动一下都让他感到自己的脑子在颅腔里晃荡。“钓凯子的野鸡?”他仰起头大叫起来,拍打着椅子的扶手,随后滚到了地上,一边大笑一边将双脚在空中乱舞。“噢,太妙了。我还真需要找这样的人接头!”
盖莱特·琼斯怒不可遏地瞪着他,而他已笑得喘不上气来。现在就算她唤来大块头麦克斯,用眩晕枪再给他来一下,他也不在乎。
太可笑了,他实在吃不消。
如果她双眸中流露出的眼神当真能说明什么问题,那么法本知道,尽管他们已经开始结盟,但这个结盟的基础可有点不太牢靠。
第三十一节 格莱蒂克人
当军务宗主登上自己的个人座舰时,利爪兵护卫队员一齐向他行礼致敬。他的卫队由精心挑选出来的士兵组成,羽毛梳理得无可挑剔,羽冠整洁地染上各种颜色,标出了他们的军衔和单位。将军的科瓦克助手急忙迎上前来,接过他的礼袍。当大家在各自的栖木上安顿下来之后,飞行员启动引力推进装置,驾驶飞船升离地面,朝海伦尼亚东部丘陵地带那些正在修筑的防御工事飞去。军务宗主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新建的城市围墙已消失在身后的远方,地球人这颗小小殖民星球上的一座座农庄从他们身下倏忽而过。
利爪兵部队的高级长官——上校军阶的军务指挥次长向将军挺身敬礼,上下两片长喙一碰,发出一声脆响:“会议进行得还算顺利吧?您还满意吗?”上校问道。
军务宗主装作没察觉到对方的轻率无礼。一个爱思考问题的次长总比一个爱梳理羽毛的次长有用得多。如果身边能多几个这样的副手,宗主便更有可能在女王选拔赛上胜出。将军朝部下傲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表示肯定,“我们的意见已经统一,目前结果还算令人满意,今后也会如此。”
上校俯首鞠躬,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当然他知道,此时尚处在换羽进程的早期阶段,三位宗主达成的统一意见绝不会令人完全满意。军务宗主竖起的羽毛和疲惫的眼睛便证明了这一点。
在最近这次最高指挥阶层的会议中,三人达成的最后决议显得格外不明朗,而且其中的某些问题令将军大为恼火。
首先,政务宗主大肆施加压力,主张从他们的后援舰队中撤出相当一部分兵力,去支援格布鲁人远在其他星球的军事行动。其次,仿佛嫌这还不够,另一位首脑——正道宗主——仍然坚持要赖在自己的栖木上,让别人抬着他行动。他还是拒绝踏上加斯的土地,除非所有拘泥于形式的细枝末节完全令他满意。那教士竖起羽毛,激动不安地提出了许多问题:制约性毒气让过多的地球人丧命,加斯的生态复苏计划正面临崩溃的危险,行星分支数据库的规模小得可怜,蒙昧的半开化物种新生黑猩猩的提升状况也亟待得到改观。
对于每一个问题,宗主们都要同自己刚才的盟友决裂,然后再结新盟,都要再进行一轮气氛紧张的磋商,再为统一意见而争斗一番。
不过,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相比,还有些更深层次的议题。三位宗主已经开始就一些基本原则展开辩论,而这种过程显得越来越有趣。这时,三人组合的某些令人惬意的特点便显露了出来,尤其是当他们踏着舞步低声咆哮、为重要问题争论不休的时候,那种感觉让每位宗主都欣喜若狂。
在这以前,对于将军来讲,女王地位之争似乎轻而易举,胜利唾手可得,因为他在一开始就占了上风。但现在军务宗主开始明白,一切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毕竟,换羽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当然,这三位精英之间的竞争更不可能是无足轻重。在挑选远征军的三名首脑时,格布鲁社会不同阵线上的各个派别全都参与了进来,因为主宰者们希望这个特殊的三人组合能够制订出一个统一的新政策,通过实施统一的政策来化解所有的矛盾,解决不同的问题。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三个候选人一定要具有优秀的头脑,而且彼此之间必须截然不同。
三人有多么优秀,彼此之间有多么不同,现在正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楚。最近,另外两位同僚提出的某些想法十分聪明,但也令军务宗主十分不安。
将军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对了一件事,我们不能只是简简单单地去征服、去战胜、去打垮“狼崽子”。我们必须让他们蒙受耻辱。
军务宗主一直以来始终专注于征战,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把自己未来的配偶也视作了敌人,他确实有一点这种倾向。
这可不对头,无礼而且不忠,将军想。
实际上,军务宗主衷心希望,政、教两位宗主能像他精通军事一样精通他们自己的本职工作。如果他们两位像将军组织入侵战一样出色地处理好自己手头的事务,那么这个三人组合必将名垂青史!
军务宗主知道,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先祖的时代就已经决定了。而很久之后才出现了那些玷污了星际文明的异教徒和卑劣种族——“狼崽子”、泰姆布立米人、泰纳尼人,还有索罗人……古克须-格布鲁种族必须成为当今乱世中的英雄!他们必须成就大业!
将军陷入了沉思:其实在多年之前,“狼崽子”们失败的种子就已被埋下。格布鲁军队能够察觉到地球人的一举一动,并将他们的进攻消灭于无形。而制约性毒气已完全打乱了敌人所有的计划。这一切都是军务宗主的主意——当然,还有他的私人幕僚。他们实现了多年的夙愿。
宗主伸开双臂,感受着屈肌[35]中的张力——在他的族类得到提升之前,就是这种力量让他的祖先在格布鲁家园星球那温暖干燥的气流中展翅翱翔。
来吧!让我那两位同僚也能想出如此富于想象力、大胆而又杰出的主意吧……
让他们变得几乎——而不是完全——像我一样杰出吧。
宗主大人开始用长喙梳理自己的羽毛,他的座舰拉平高度,在装点着朵朵白云的天宇下向东飞去。
第三十二节 艾萨克莱娜
“我在这儿简直要憋疯了。我觉得自己就像囚犯一样被关在这里!”
在山洞中仅有的两只灯泡的照耀下,罗伯特拖着两个影子踱来踱去。岩石中渗出的水渍,正顺着地下大厅的洞壁缓缓滑落,在冷冰冰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罗伯特用力弯起左臂,暴突的筋腱从他的拳头经过肘部一直延伸到肌肉发达的肩膀。他朝身旁的柜子猛击一拳,“砰”的一声巨响在地下通道中回荡开来。“我告诉你,克莱妮,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才肯放我出去?”
他又一拳砸在柜子上,发泄着心中的怨气,刺耳的响声让艾萨克莱娜一惊。而至少有两次,他似乎想用打着石膏的右臂来出拳。“罗伯特,”她恳求道,“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用不了多久就能拆掉石膏。请你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
“你不要转移话题!”他打断了她的话,“即便是带着石膏,我也能到外面去帮助军官训练部队,还能去侦察格布鲁人的阵地。但你却把我窝在这些山洞里,设计小程序,在地图上按图钉!我快要给逼疯了!”
罗伯特的沮丧之情溢于言表。艾萨克莱娜以前就请求过他,要他暂且按捺住心中的焦躁。照地球人的比喻就是:给他这头坏脾气的驴子套上笼头。不知为什么,她对罗伯特的情绪波动特别敏感,他现在就像处在青春期的泰姆布立米男孩一样暴躁而又粗野。
“罗伯特,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冒险让你到地面上去。格布鲁人的毒气机器人已经对我们的地上营地扫荡过好几次,他们一直在施放那种致命的气体。如果前些日子你待在上面的话,现在很可能已经被送往希尔马岛去接受治疗和囚禁了,根本无法和我们在一起。而这只是最好的结果!我一想到最坏的可能性就浑身发抖!”
艾萨克莱娜头上的软毛直竖起来,显然她又想到了罗伯特万幸之中躲过的那最悲惨的结局。她那银色的卷须在激动地飘舞。
确实仅仅是出于侥幸,罗伯特才及时从门多萨庄园逃生。他刚被黑猩猩救出来,格布鲁人的搜索机器人便从空中朝那座小小的山间农庄飞扑而下。尽管庄园已经进行了伪装,而且所有的电子器件都被拆走,但仍然没有躲过敌人的眼睛。
袭击过后,米兰·门多萨和她的孩子们立即动身前往海伦尼亚,他们大概已经及时赶到并且得到了治疗。但胡安·门多萨的运气不好。他留在后面去关闭为进行生态调查而设下的陷阱,在中毒之后出现了延迟性过敏反应,全身痉挛了不到五分钟便断了气。当时,他身边那些被吓坏的黑猩猩同伴无法提供任何救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口吐白沫、抽搐着死去。
“罗伯特,当时你不在现场,没有目睹胡安之死,但你肯定已经读过报告了。难道你想以身犯险,也像他那样丢掉性命吗?你知不知道,我们差点就没能把你抢救过来?”
他们的目光对视在一起,罗伯特的棕色眼睛望着艾萨克莱娜带着金色斑点的灰色眼睛。她能感受到罗伯特的决心,但也发觉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难以按捺的怒气。慢慢地,罗伯特放松了左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倒在一张帆布椅上。
“我知道,克莱妮。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应该明白,我是这里的一分子。”他朝前俯过身,脸上的表情不再怒气冲冲,但仍然十分热切。“我服从了母亲的要求带你进山,而不是随同部队去作战。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梅根说我的任务很重要。但现在你已经不是我带到森林里的客人了。你组织起了一支军队!可我却觉得自己起不到一点作用。”
艾萨克莱娜叹了口气,“你我都知道,这还算不上一支军队……最多只能算是做做样子,让黑猩猩们怀有希望。而你作为地球联邦部队的军官,只要你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接替我的工作。”
罗伯特摇摇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认为自己能比你做得更好,我还没有自负到这种程度。而且我天生不是担任领袖的材料,对于这一点,我很清楚。大多数黑猩猩都崇拜你,他们对你那泰姆布立米人的神秘能力非常信赖。”
“不过,我大概是这片大山里唯一一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地球人……你必须让我派上用场,因为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
罗伯特突然停了下来,抬起目光看着艾萨克莱娜的肩膀后面。艾萨克莱娜转过身,看到一只矮小的雌性黑猩猩,身穿短裤,肩挎子弹带,正走进房间来行礼致敬:
“请恕我打扰,司令官、奥尼格上尉。本杰明中尉刚刚回来,嗯……他报告说,斯普林谷地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那里已经没有人类了,但该死的毒气机器人仍然对每一条山谷中的所有前哨基地施放毒气,每天至少一次。在我们所能侦察到的所有地区,看不出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会停止毒气袭击。”
“斯普林谷地的黑猩猩怎么样了?”艾萨克莱娜问道,“他们对毒气有什么不舒服的反应吗?”她想起了舒尔茨博士,而且在豪莱茨研究中心还有一些黑猩猩受到了制约性毒气的侵害。
传令兵摇摇头,“没有,长官。再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一切照旧。对毒气敏感的黑猩猩都已离开队伍,前往海伦尼亚。现在山地中剩下的所有人肯定都具有免疫力。”
艾萨克莱娜瞟了罗伯特一眼,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免疫力,还有一个人除外。
“那些该死的家伙!”罗伯特骂道,“他们为什么还不罢手?他们已经抓住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地球人。难道他们还要对每一间茅屋继续施放毒气,就为了抓住那最后一个落网的人?”
“罗伯特,显然他们害怕人类。”艾萨克莱娜一笑,“毕竟你们是泰姆布立米人的盟友。而我们在挑选伙伴时可从不找没用的孬种。”
罗伯特摇摇头,怒气冲冲地瞪着眼睛。但艾萨克莱娜伸出卷须,用意念轻轻碰了碰他的头脑,让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动着促狭的笑意。罗伯特不由自主地慢慢露出笑容,随后大笑起来:“哈哈,我猜那些该死的坏鸟还不算太蠢。对他们来讲,安全还是第一,总比后悔要好,对吗?”
艾萨克莱娜点点头。她的卷须上升腾出一股蕴含着赞许之意的信息流。这团意念之云很简单,罗伯特能理解。“没错,罗伯特。他们并不太蠢,但他们至少漏掉了一个地球人,所以说,他们担惊受怕的日子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那个矮小的新生黑猩猩传令兵看了看泰姆布立米人,又看看地球人,随后叹了口气。在她看来,他们说的这些吓人的事情一点都不可笑。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呢?
大概其中暗藏着某种微妙而又费解的东西吧。庇护主阶层有他们独特的幽默感……冷静而又睿智。在黑猩猩中就有些古怪的家伙,他们与其他不太聪明的新生黑猩猩颇为不同,而这种区别又很难讲清楚。
她并不嫉妒这些黑猩猩。他们要肩负更多的责任,而责任这东西非常可怕,要比同强敌作战更令人胆怯,甚至比死亡还恐怖。
看着别人大笑而只有自己不明就里,或许是这一点让她感到害怕。她可能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看到二人在笑,她感到放心了许多。
艾萨克莱娜转身朝传令兵下达指示,这只黑猩猩马上又站直了些。
“我想亲自听本杰明中尉做汇报。你能否向苏博士转达我的问候,并请她也到指挥室来一起听听?”
“是,长官!”雌性黑猩猩敬礼之后,跑步离开了。
“罗伯特,”艾萨克莱娜问道,“你也能来发表一下意见么?”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副冷漠的表情,“过一会儿吧,克莱妮。我要再琢磨一下作战行动。还有某些事情,我想先仔细斟酌一下。”
“好吧,”艾萨克莱娜点点头,“那么待会儿见。”她转身走出房间,循着传令兵离去的方向穿过一道被流水侵蚀出的石廊。在长长的隧道里,每隔很远的距离才有一只灯泡发出昏暗的光芒,照在从洞顶垂挂下来的钟乳石上,闪耀着水淋淋的辉光。
罗伯特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之外。在一片近乎死寂的静谧之中,他陷入了沉思。
现在几乎所有的地球人都已被抓获,为什么格布鲁人还要坚持对山区继续施放毒气?这样做肯定要花费极高的代价,即便那些毒气机器人只对发现了地球生命的地方进行攻击,也要消耗相当大的兵力。
还有,他们如何能探测到建筑物、车辆,甚至是失去庇护主的黑猩猩——不管这些设施和人员隐藏得多么小心,却总是被发觉?
现在,他们对地面营地施放毒气并没有多大关系。那些毒气机器人只是些机器,不知道我们正在这条山谷里训练部队。他们只是能够感受到地球生命的痕迹,随即扑下来执行自己的任务,然后掉头而去。
但如果我们开始实施军事行动,如果我们吸引了格布鲁人的注意力,那会怎么样?一旦我们被发现,那就全完了。
要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肯定有另外一种道理非常简单的推理方法。
情势越来越紧急,我却被困在这里无所作为!
罗伯特的耳边传来石壁上的水滴落地时微弱的“滴答”声。他凝神琢磨着敌人的意图。
显然,同撕裂五大星系的那些规模更大的战事相比,目前加斯星球上的战事只不过是一场小冲突而已。格布鲁人不可能对整个行星施放毒气。那将付出极大的代价。对于这个穷乡僻壤中的小小战区来讲,根本不值得。
所以敌人便派出廉价愚蠢、但十分有效的探测机器人来追踪任何不同于加斯本地生物的物种……任何带有地球特点的生物。而现在,几乎所有的毒气进攻都只针对那些恼怒的黑猩猩——他们对制约性毒气具有免疫力——以及行星上空无一人的建筑物。
这种策略既讨厌又有效。他一定要想出办法制止敌人。
罗伯特从桌上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随手写下了毒气机器人有可能用以探测外星上地球生命的几种基本方法:
● 光学成像法
● 红外线体热追踪法
● 谐振扫描法
● 精神感应法
● 精神现实扭曲法
罗伯特很后悔,他在大学里上了那么多的公共管理课程,却没学多少格莱蒂克人的科技知识。他能肯定,大数据库那些有数十亿年历史的资料肯定包含了许多探测方法,绝不会只有自己知道的这五种。比方说,那些毒气机器人是否能“闻出”地球人的味道,根据嗅觉追踪所有的地球生物?
这种方法行不通。他摇摇头。现在他必须先列出一个单子,然后将其中看似荒谬的可能性划掉。至少最后再考虑那些显然是不合理的猜测。
他们曾经从豪莱茨研究中心的废墟中抢救出了一个分支数据库的信息资料,他可以尝试着在其中查询一番。不过,他没有多大把握能找到军事应用方面的条目。这个分支数据库的信息量很小,全都是些大接触之前人类撰写的书籍,而且专业只限定在提升和遗传工程这两个领域。
或许我们可以向塔尼斯星球的数据库区域中心提出申请,请他们搜索一下有关文献。这个带有嘲弄意味的念头令罗伯特哑然失笑。即便沦为侵略者阶下囚的种族,也该有权在需要的时候查询格莱蒂克人的大数据库吧?先祖制订的法规中对此可是有明文规定啊。
没错!想到这里,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们可以径直走进格布鲁人的占领军总部,要求那些坏鸟把我们的请求转达给塔尼斯……请求查询侵略者自己的军事技术!
说不定他们还会同意呢。毕竟现在五大星系已陷入混乱之中,大数据库肯定会被无数查询请求淹没了。而最后他们可能真会腾出时间答复我们的请求,不过,等收到回信时大概要等到下个世纪了。
他又扫了一眼自己列出的清单。至少这些方法都是他听说过的,或是有所了解。
第一种可能性:在他们头顶有一颗卫星,拥有尖端的光学扫描功能,可以依次察看加斯上每一英亩[36]的土地,找出代表建筑物或是车辆的有规则的图形。而后这种装置便引导毒气机器人向目标实施进攻。
这种猜测还算可行,但为什么敌人要对相同的地区重复施放毒气呢?难道如此先进的卫星竟然会健忘吗?还有,当一群群黑猩猩在密林的遮盖下行军时,一颗卫星怎能知道要派出机器人对他们进行俯冲进攻呢?
而红外线定位法就显得不合逻辑。那些机器人并没有追踪目标的体热。事实可以作证,它们还在对空无一人的建筑物反复施放毒气,而那些设施已被弃置了好几个星期,里面一直没有任何生物热源。
罗伯特并不具备足够的专业知识来排除清单上列出的种种可能性。无疑,对于精神感应以及与之非常相近的神秘理论——精神物理学,他几乎一无所知。同艾萨克莱娜一起相处的那几个星期让他得以对这类东西初有了解,但他只不过是个十足的新手,而许多地球人和黑猩猩都对与精神感应有关的事情抱有一种迷信的恐惧。
好吧,只要我还留在地下,就有可能再向艾萨克莱娜多学些东西。
他站起身,想去找艾萨克莱娜和本杰明。但他猛地停住了脚步。看着手中的清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忘记了写下另外一种可能性。
……通过某种方法,敌人在入侵时突破了我们的防线……通过某种方法,敌人总是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找到我们,不管我们藏在哪里。通过某种方法,他们挫败了我们的每一次行动。
他本来并不愿意,但内心的忠诚、正直逼着他再次拿起了笔。
他写下了两个字:
内奸。
第三十三节 法本
当天下午,盖莱特领着法本在海伦尼亚市区游历了一番,或者说,在入侵者允许新生黑猩猩活动的区域之内转了转。
城市南端的码头上,渔船仍在进进出出,不过船只的数量还不到平常的一半,而且现在船上的船员已全是黑猩猩了。这些小船绕着大大的圈子,躲开占据了阿斯皮纳湾一半水域的格布鲁战舰。
在市场里,他们看到只有少数商品的供应还算充足。在其他大部分柜台中,只能看到稀稀落落的货架,供应匮乏和囤积居奇令架子上面几乎空空如也。用殖民地的货币还能买到一些东西,比如说,啤酒和鱼。但只有格莱蒂克钱才能买到肉类和新鲜水果。懊恼的购物者已经开始明白那个老词儿“通货膨胀”的真正含义。
看来有一半当地人在为侵略者干活。海湾南面靠近空港的地方正在修筑一些城墙。而地面上刚挖出的大片地基说明,还有更多更大的工程将要进行。
城里四处都张贴着告示,上面画着咧开嘴巴大笑的新生黑猩猩。布告向老百姓承诺,一旦足够的“正当”货币进入流通领域,市场将马上恢复充足的物资供应——敌人承诺,只要大家辛勤工作,这个日子就会来得很快。
“怎么样?你看够了吗?”法本的向导问道。
他笑了,“根本没有。实际上,咱们只是看了一点表面现象。”
盖莱特耸耸肩,让他来领路。
唉,法本一面看着空荡荡的市场货架一面想,营养学家们一直在告诫我们,新生黑猩猩吃肉吃得太多了……比过去野生状态下的吃肉量要多得多,这对我们的身体没好处。现在寡淡的饮食说不定会有益于大家的健康。
最后,他们漫步登上了一座俯瞰海伦尼亚学院的钟楼。这片校园要比位于希尔马岛的加斯大学小一些,法本在不久前曾来这儿参加过生态研讨会,所以他很熟悉这里的道路。
他站在钟楼上俯视着学校,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并不是因为格布鲁人的悬浮车辆正在山顶构筑工事,也不是因为丑陋的新建城墙正从大学校园北边蜿蜒而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学校里的那些学生。
正是因为在这里看到了他们,他才无比惊奇!
当然,学生们全都是新生黑猩猩。法本原以为会在海伦尼亚看到隔离区和集中营,里面挤满了生活在大陆的人类。但几天前,所有地球人男女都被转移到了群岛上。现在边远地区的数千只黑猩猩拥进城里,填补了人类留下的空间,其中包括那些前来接受解毒治疗的黑猩猩——而入侵者早已断言,他们不可能受到制约性毒气的侵害。
这些已接受了治疗的黑猩猩,拿到一小笔象征性的赔偿金,然后就留在城里工作了。
但眼前的校园看上去就像平时一样平静,这真令人吃惊。法本和盖莱特从钟楼顶上向下望去,黑猩猩们正来往于各个班级之间,四处交游。他们拿着书本,互相低声交谈。每隔一个小时左右,都会有几艘外星人的战舰从头上轰鸣而过,这时他们偶尔会偷偷抬起眼睛瞟一下天空。
法本摇摇头,心中暗暗吃惊,他们居然还在这里坚持学习。
诚然,人类早已是声名狼藉的自由主义者,他们的提升政策竟然将受庇护种族视为同侪,而格莱蒂克人在这方面的传统则一点也称不上宽宏大量。在地球联邦委员会的座席上,黑猩猩和海豚委员坐在自己的庇护主身边共同商讨议题,这会让老资格的格莱蒂克种族极端不屑地怒目而视——人类居然还放心地让这两个受庇护种族拥有他们自己的飞船。
但一所没有庇护主的大学,是不是太离谱了一点?
入侵者非常喜欢胡乱干涉加斯居民的生活,居然在“猿族甜果”这样粗鄙的地方耍弄手段。法本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大学里放松对黑猩猩的管制。
现在他明白了。
“模仿!他们肯定以为我们是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呢!”他咕哝道。
“你说什么?”盖莱特瞪着他。尽管为了一起完成工作,他们两个已经达成了休战协定,但显然她并不十分乐意花上一整天时间来为他充当旅游向导。
法本指了指那些学生,“告诉我,你在下面看见了什么?”
她沉下脸来,随后叹了口气,俯身朝下面望去,“我看到了吉米·桑教授,刚从讲堂出来,正在给几个学生讲解什么事情。”他微微一笑,“大概是在讲格莱蒂克历史……我曾为他当过助教,我还记得学生们听他的课时一脸困惑的样子。”
“很好。这就是你所看到的校园。现在,你要以一个格布鲁人的眼光去看这一切。”
盖莱特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法本比画着讲道:“你要记住,根据格莱蒂克人的传统,我们这些新生黑猩猩只是一个仅有三百年历史的智能生命受庇护种族,只比海豚的历史稍稍长一点——我们在人类的带领下要经过十万年的提升见习期,现在只是刚刚起步。”
“你还要记住,很多狂热的外星好战分子都极端憎恨地球人。但人类仍然获得了庇护主的地位以及相关的所有特权。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们早在大接触之前就已经提升了黑猩猩和海豚!拥有受庇护种族并成为地球族类的首脑——在五大星系中,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被别人承认的身份。”
盖莱特摇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些事情都显而易见,你为什么还要解释呢?”显然,她不喜欢听一只出身于穷乡僻壤的黑猩猩对自己说教,这家伙连硕士学位都没有。
“你要好好想想!人类是怎么获得自己的身份的?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公元二十二世纪的时候?当五大星系要对是否承认黑猩猩和新生海豚是智能生命而进行表决时,大多数外星好战分子都投了赞成票。”法本挥舞着双臂,“那是坎顿人、泰姆布立米人和其他持温和态度的种族采用外交手段努力争取到的结果,可人类还不知道这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盖莱特的脸上露出讥讽之色,法本这才想起来她的专业就是格莱蒂克社会学。“当然,但是——”
“格莱蒂克人不得不接受既成事实,但格布鲁人、索罗人还有其他极端主义者并不喜欢这样。他们仍然认为我们比野兽强不了多少。他们对此坚信不疑,不然的话就等于承认——地球人在格莱蒂克社会中赢得了一席之地,代表着‘狼崽子’不仅与大多数格莱蒂克人不相上下,而且比很多格莱蒂克人都要出色!”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
“看看下面吧,”法本指着下面,“想想你自己是个格布鲁人,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盖莱特·琼斯狠狠瞪了法本一眼。但最后她还是又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坚持……”她转过身再次朝校园看去。
她沉默良久,没有作声。
“我不喜欢这样。”最后她说道。她的声音很小,法本几乎听不到。他趋身向前来到她身旁。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她把脸转向别处,于是他替她说出了心中的感受:“你看到的是,一群聪明的、训练有素的兽类,正在模仿它们主人的所作所为。对不对?以一个格莱蒂克人的眼光来看,黑猩猩只是在假扮人类教授和人类学生……惟妙惟肖的模仿,出自迷信和愚忠——”
“够了!”盖莱特叫道,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朝法本猛地转过身,双眼中燃烧着怒火,“我恨你!”
法本知道她心里很难受。但他在最近这三天里承受了不少痛苦和羞辱,其中一部分也是她造成的。他想知道,他们两个现在算是扯平了吗?
不。她必须明白自己人在敌人眼里是什么样子!不然她怎么能知道该如何去同他们战斗呢?
他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对。不过,法本暗想,让一个漂亮女孩觉得讨厌可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盖莱特·琼斯靠在支撑着钟楼屋顶的柱子上,无力地坐了下来。“老天,”她用双手捂着脸叫道,“如果格布鲁人的看法没错,那该怎么办?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
第三十四节 艾萨克莱娜
一股精神信息流悬在睡着的女孩头上,就像一片飘忽不定的浮云,在昏暗的房间里微微颤动。
这片意念之云象征着定数。任何生物都有可能预感到自己的命运,而泰姆布立米人能够从这种信息流中得知自己的未来,不可避免的未来。
而这片宿命之云正试图逃走。除此以外,它做不了任何事情。它只是一个简单而又纯粹的意象,象征着无法逃避的命运。
艾萨克莱娜断断续续地睡着,这股信息流从她的梦魂中飘然升起,一直向上,直到它那不停颤抖的边缘快要接触到岩石洞顶。当它刚刚碰到潮湿的石壁,便马上猛地缩回来,飘向它的出生之地——艾萨克莱娜的头脑。
艾萨克莱娜的头在枕上轻轻颤动,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宿命之云带着压抑的惊恐在她的头上不停地忽闪。
这片无形的梦魂之云开始分解变化,闪耀着肉眼无法看到的光彩,慢慢变成了对称的形状——一张面孔。
宿命之云乃是意念的精华,萃取自头脑中的思想。它与自己的变化相抗衡,以确保注定的命运始终不可避免。它翻卷着身体,不停地战栗,抗拒着变化,刚才幻化出的那张脸一时不见了踪影。
现在,它浮动在思想的本源之上,似乎面对着极大的危险。随即它猛然一惊,朝挂着门帘的洞口飞蹿而去,但它并没有逃走,只是身体在突然间被拉得细长,就好像它的另一端系在了拉紧的线绳上。
这股信息流拖着被拉长的身体,挣扎着想要脱身。在睡着的女孩头上,她那丛纤细的卷须摇摆着,拉住那股拼命挣扎的精神能量,将它慢慢地、慢慢地扯回来。
艾萨克莱娜颤声叹了口气。她那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在轻轻抽搐,她的身体察觉到了某种紧急时刻正在迫近,便准备进行调整。但她无法调动自己的身体。全身各处都失去了章法。她的荷尔蒙和生化酶根本无法集中在某一个目标上发挥作用。
她的卷须向外探出,拉住宿命之云,要把它扯回头脑中。一根根卷须攀住不停挣扎的信息流,就像制作陶器的手指在轻轻安抚着黏土,让意念云团中的飘忽不定变成了确切无疑的肯定,将原始的恐惧感塑造成了一个新的模样。
最后卷须纷纷松开,可以看到,宿命之云变成了……一张面孔,挂着开心的笑容。它那猫儿一样的双眼在闪闪发光。那笑容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艾萨克莱娜呻吟起来。
那张脸上出现了一条裂缝,随即从正中裂成两半,一分为二。而现在出现了两张面孔!
她的呼吸变得又快又急。
那两张面孔又从上至下分裂开来,变成了四张面孔;而后再分裂,变成八张……再分裂……十六张。这些面孔越变越多,都在无声地大笑,令人心烦意乱。
“啊——啊!”艾萨克莱娜猛地睁开双眼。她的眼睛闪耀着乳白色的恐惧之光——像注射了麻醉剂一样。她气喘吁吁地紧紧抓住毯子,坐起身盯着自己这间地下斗室,双眼拼命地寻找着现实世界中的东西——她的书桌、大厅里的灯泡穿过门帘射进来的微弱光亮。她仍然能感觉到宿命之云幻化出的那些面孔。它们已经消散,而她虽然醒了,但醒来得太迟了,太迟了!那无声的大笑似乎还在随着她的心跳而不停地震颤,艾萨克莱娜知道,即便她捂住自己的耳朵也无济于事。
难道这就是地球人所说的梦魇吗?也就是,噩梦。但艾萨克莱娜听说,那都是些模糊黯淡的东西,那些出现在梦中的怪异场景都来自平常的生活,而且醒来之后就会被忘掉。
房间里的物体和感觉渐渐变得真实可信,但那笑声并没有消失,并没有离去。她知道,它正慢慢渗进四壁,深深植入其中。它还要伺机返回。
“不祥之兆。”她用泰姆布立米语高声叹道。讲了几个星期的安格力克语之后,她现在这句家乡话听上去似乎带着怪异的鼻音。
那张大笑的人脸大概不会离开了。刚才的梦境意味着:直到发生了某种变化,或是等她将暗藏在头脑中的某个念头变成决心,而后再变成一场玩笑,不祥之兆才会烟消云散。
而对于泰姆布立米人来讲,玩笑并不总是有趣的。
艾萨克莱娜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皮肤下面的起伏波动渐渐平息,这是她体内自发的生化酶反应正在慢慢消退。现在用不着你们,她对身体中的酶类说,并没有发生紧急情况。走吧,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
自从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这些主司变化的小小腺体就开始伴随着她成长,虽然偶尔会令她感到不便,但总是不可或缺。只有到了加斯之后,她才开始想象这些小小的分泌腺体就像是小老鼠似的生灵,或者是忙碌的小侏儒,在她全身迅捷地四处周游,在需要发挥作用的时候便让身体突然发生变化。
这样看待自己天生的机能可真是太怪异了!艾萨克莱娜的家园星球上,很多动物都有这种能力。早在外星系的高级生命卡尔特穆尔人将语言和准则赐予她的祖先之前,这种机能就已经在泰姆布立米星球的森林中得到了逐步进化。
当然,就因为这个原因,她在来到加斯之前还从未将腺体比作忙碌的小生灵。在尚未获得提升时,她那些半开化的祖先根本不懂得如何做怪诞的比喻;而在接受提升之后,他们已明白了自己身体中的科学机理。
可是,这些人类……来自地球的“狼崽子”……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自己变成了智能生命。对于宇宙万物中的一切奥秘,没有任何高级族类能像父母和老师为孩子传授知识一样,告诉他们现成的答案。他们由无知变成睿智,在蒙昧的黑暗中摸索了数千年。
他们想要知道答案,但根本无从知晓,于是便养成了习惯,自己去创造答案!艾萨克莱娜想起以前读到地球人的故事时,她觉得非常好玩儿。
他们曾经相信:“瘴气”或胆汁分泌过度或敌人的诅咒会让人生病……太阳驾着巨大的战车横过天空……经济状况决定历史进程……
还有,在身体里常驻着“恶”意……
艾萨克莱娜摸了摸颌下一处正在悸动的腺体,轻轻揉按起来。触摸之下,那个小鼓包似乎一下子溜走了,真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这比喻真可怕,甚至比充满不祥之兆的精神信息流还要吓人,因为它侵入了她的身体,侵入了她对自身的感觉之中!
艾萨克莱娜呻吟一声,将脸埋在双手中。这些疯狂的地球佬!他们让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回想起,父亲曾要她多学习一些地球人的处事方式,以此来克服她对太阳系第三颗行星上的居民们产生的那种古怪的疑虑。可结果怎么样?她发觉自己的命运已经和他们交织在一起,而且她自己根本无力控制。
“爸爸,”她用格莱蒂克七号语高声唤道,“我害怕。”
现在父亲留给她的只有记忆。就连她在燃烧的豪莱茨研究中心曾感受到的亲情之光现在也不再闪现——说不定已经熄灭了。她无法深入自己的脑海去寻找父亲的影子,因为宿命之云正潜伏在那里,就像某种深藏在地下的野兽,等着将她一口吞下。
又是比喻。她意识到。我的脑子里全是这些东西,可我自己的精神信息流却让我心惊胆战!
外面大厅里有些动静,她抬起头。门帘被人掀开,一道窄窄的光亮射进房间。门口处,昏暗的灯光映衬出一只黑猩猩微微有些罗圈腿的身影。
“请原谅,艾萨克莱娜小姐,长官。很抱歉在您休息的时候进来打扰,但我们想您肯定想知道这个情况。”
“是的……”艾萨克莱娜咽了一下口水,感觉自己喉间的腺体正在悸动,就像一只只小老鼠在窜动。她颤抖着集中起精神,用安格力克语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黑猩猩走进室内,将外面照进来的灯光遮住了一半,“长官,是奥尼格上尉。我们……我们四处都找不到他。”
艾萨克莱娜吃惊地眨动着眼睛,“罗伯特?”
黑猩猩点点头,“长官,他不见了。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第三十五节 罗伯特
森林中的动物纷纷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变得紧张起来。越来越响的“沙沙”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令它们十分不安。突然,它们全都逃开隐藏起来,纷纷从隐蔽处向外窥视。一只高大的野兽从它们身边疾步跑过,踏着巨石跳上树干,随后落在了林间松软的腐殖质土上。
小动物们早已对那种体形稍小的两足动物习以为常了,而眼前这只两足兽的身体则要大得多,它“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时而用三肢、时而用两肢,在林中蹒跚而行。身材矮小些的两足动物至少浑身长着毛发,闻起来也像兽类的味道,但现在这只高大的野兽则完全不同。它在奔跑,但不是在捕猎。它正被后面的什么东西追赶,不过它并不想甩掉追踪者。它是温血动物,但休息的时候却躺在正午的阳光下暴晒——通常只有发疯的兽类才敢这么做。
本地野生的小动物并未将奔跑的家伙同曾在这里飞来飞去、发出刺鼻气味的金属和塑料制品联系起来。因为天上那些散发怪味的东西总是发出极大的噪声,还喷吐着滚滚浓烟。
而这个……这个奔跑的家伙裸露着身体。
“上尉,请站住!”
在遍布乱石的山坡上,罗伯特跳上一块岩石。他俯身靠在另一块石头上,大口喘息着,回头朝身后的追赶者望去。
“你累了吗,本杰明?”
黑猩猩军官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他用两手撑住膝盖,弯下了腰。山坡下更远处,搜索队的其他队员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几只黑猩猩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
罗伯特笑了。他们肯定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逮到他。毕竟,黑猩猩们对森林非常熟悉,而且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队员都非常强壮,哪怕是一只雌性黑猩猩也能抓住他,令他一时无法动弹,然后将他绑起来送回家去。
但罗伯特早有准备。他一直待在开阔地上,同搜索队玩起了前跑后追的游戏。他一步迈出去,步幅要比黑猩猩大得多,这让他占尽先机。
“奥尼格上尉……”本杰明再次唤道,同时还在急促地喘息。他抬起头,向前踏上一步。“上尉,求您了,您的身体还没有复原。”
“我感觉很好。”罗伯特声称,他这是在撒谎。实际上他的双腿早已发抖,而且开始抽筋,肺部像是在灼烧。他敲碎右臂上的石膏,将多日的束缚剥掉了,但现在整条胳膊都在发痒。
而且他还赤着双脚……
“本杰明,你还是用脑子好好分析分析吧。”他说道,“你可以向我论证一下,让我明白自己病得有多厉害,那么说不定我会跟你回到那臭烘烘的山洞里。”
本杰明仰起头朝他眨巴着眼睛,随后耸耸肩,显然还是不想放过任何机会。尽管事实证明,他们不可能追上罗伯特。那说不定逻辑还可能派上用场。
“好吧,长官。”本杰明舔了一下嘴唇,“首先,您没有穿任何衣服。”
罗伯特点点头,“很好,你倒真是切中要害。我甚至可以先假定——现在我赤身裸体,最简单、最直接的解释就是,我已经疯了。不过我保留做其他解释的权利。”
看到罗伯特脸上的笑容,黑猩猩哆嗦了一下。罗伯特不禁对本杰明心生同情。以黑猩猩的观点来看,眼前的一切简直是一场悲剧,而本杰明却无法采取任何措施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接着说,请吧。”罗伯特催促道。
“好的。”本杰明叹道,“第二,您正在躲避本来归您指挥的黑猩猩。如果一位庇护主惧怕自己的受庇护种族,那他肯定无法完全控制自己。”
罗伯特点点头,“有哪一个受庇护种族打算把自己的庇护主塞进紧身衣?又有哪一个受庇护种族一抓到他的庇护主就马上给他灌下迷魂汤?这个论据不够好,本[37]。如果你接受我所说的前提条件——我出于某些原因要去做某些事情,那么根据这个前提你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我必须躲开你们,免得被你们这帮家伙再拖回去。”
“嗯……”本杰明又向前迈了一步。罗伯特向后退到了更高处的一块石头上。“您的原因可能不真实。”本杰明斗胆直言,“当人类患上神经官能症时,总会寻找合理的借口来为自己怪诞的行为做解释。生病的人真的会认为——”
“说得好,”罗伯特高兴地赞道,“我将接受你这个论点,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所说的‘原因’确实有可能是错乱的意识编造出来的借口。那么作为交换,你能否接受——我所说的‘原因’也可能是真实有效的?”
本杰明撅起了嘴唇,“您跑到外面来是在违反命令!”
罗伯特叹口气,“一个外星人老百姓能对地球联邦的军官下命令吗?黑猩猩本杰明,你可真令我吃惊。我同意一点,艾萨克莱娜确实应该组织起一支特别抵抗部队。看上去她也的确有这个本事,而且大多数黑猩猩都很崇拜她。但我还是愿意自己单独行动。你知道,我有这个权利。”
本杰明露出了明显的沮丧之色。这只黑猩猩像是马上就要哭了,“但您在这里会很危险!”
你终于说到正题了。刚才罗伯特一直在想,本会把这个逻辑游戏再玩多久才会将所有的论点都引向真正的主题——最后一个未被敌人抓住的地球人的安全。罗伯特怀疑,在类似的场合下,许多人类都不一定能比这只黑猩猩做得更好。
他刚想向对方点明这一点,本杰明突然扬起了头。这只黑猩猩抬手放在自己耳边,倾听着小型无线电耳机中传来的声音。他的脸上渐渐现出一副惊恐的表情。
其他黑猩猩肯定也听到了同样的报告,因为他们全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盯着罗伯特,脸色越来越惶恐。
“奥尼格上尉,中心发来报告,东北方向发现共振信号。是毒气机器人!”
“大概多长时间之后就会到达这里?”
“四分钟!求您了,上尉,您现在能下来了吗?”
“下来之后能躲到哪儿去?”罗伯特耸耸肩,“咱们根本来不及挖洞藏身。”
“我们能把您藏起来。”但本杰明的声音中满含恐惧,显然他自己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罗伯特摇摇头,“我有更好的主意。但这就意味着咱们必须尽快结束这场小小的辩论。本杰明,你必须承认,我之所以跑出来是出于正当原因。现在就告诉我!”
黑猩猩盯着他,而后勉强点点头,“我……我别无选择。”
“很好,”罗伯特说,“现在脱掉衣服。”
“长……长官?”
“快脱掉衣服!还要摘掉你的声讯无线电耳机!要让小队中的所有成员全都脱光。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如果你们还敬爱自己的庇护主,那么就赶快脱得一丝不挂,露出皮肤和毛发,然后和我一起钻进山坡顶上的那片树林里!”
罗伯特不等惊呆的黑猩猩对自己这个奇怪的命令有所表示,便转过身朝坡上爬去,双脚踩着乱石和树枝,自从清晨偷跑出来之后他一直赤着双脚。
不知还剩多长时间?他暗自思量。如果他想得没错的话——罗伯特知道自己这是在孤注一掷——他还需要尽可能爬得再高一点。
他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天空,搜寻即将出现的机器人。这一分神让他在到达坡顶时绊了一下,跪倒在地上。他连忙手膝并用地向前爬去,钻进了两米外的矮树丛中。根据他琢磨出来的理论,他是否隐藏起来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不过,他还是要寻找隐蔽性强的遮盖物。说不定格布鲁人的机器人还装有简单的光学扫描仪器,用以弥补追踪装置的疏漏。
他听到山坡下面的黑猩猩们正在激烈地争论。随后,从北面某个方向,传来了微弱的“嗡嗡”声。
罗伯特急忙倒退着缩进灌木丛深处,任凭尖利的树枝剐蹭着他柔软的皮肤。他的心跳得更急,嘴巴也发干。如果他猜测得不对,或者,如果那些黑猩猩决定不听他的命令……
如果在这次孤注一掷的赌博中失败,那么不久他便会启程前往海伦尼亚沦为阶下囚,或者死在这里。不管怎样,他都只能把艾萨克莱娜一个人丢下。这位群山之中硕果仅存的庇护主,将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分钟或是最后几年中痛骂自己是个该死的傻瓜。
或许妈妈说得没错。或许我确实一无是处,只是个没用的花花公子。一会儿便见分晓。
布满乱石的斜坡上传来石块滑落的声音。正当逐渐接近的“嗡嗡”声变得越来越响亮时,五个棕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树丛。黑猩猩们迅速转过身,瞪大了眼睛朝外窥视,干燥的土地上腾起缕缕烟尘。一个外星机器人出现在小小山谷的上空。
罗伯特在藏身处清了清嗓子。黑猩猩们马上紧张而又吃惊地转过脸来,显然他们因为赤身裸体而感到有些不舒服。“你们这帮家伙最好已经扔掉了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麦克风在内。不然的话,我就得跑出去,远远地躲开你们才行。”
本杰明喷了一声鼻息,“我们全都脱光了。”他朝下面的山谷扬扬头,“哈里和弗兰克不愿意脱光衣服。我就让他们爬上另一道山坡,离咱们尽可能远一些。”
罗伯特点点头。他和同伴们一起朝空中望去,那个机器人开始盘旋着兜圈子了。黑猩猩们以前已见过这种场面,但他还是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目睹机器人的尊容。罗伯特怀着极大的兴趣屏息观看。
那东西大约十五米长,外形就像一颗水滴。在它尖尖的尾端,几只扫描器正在缓缓地旋转。毒气机器人从他们的左侧飞向他们的右侧,在山谷中巡行,引力发动机将身下的树叶震得瑟瑟发抖。
它在山谷中呈“之”字形迂回而上,似乎在嗅闻着地面散发的味道,一瞬间突然消失在山谷边上一道隆起的山梁背后。
“嗡嗡”声渐渐消失,但时间很短。没过多久,声音重新响起,那机器人再次在空中出现。这时,它身后拖着一团深色的毒云,汹涌翻腾。毒气机器人又飞回狭窄的山谷底部,将浓浓的气体喷洒在黑猩猩们丢弃衣服和装备的地方。
“刚才还有人发誓说那些微型通信器材肯定不会被探测到。”一只光着屁股的黑猩猩咕哝道。
“以后咱们再出门就不能携带任何电子器材了。”另一只黑猩猩不快地补了一句,看着那机器再次飞出了视线。此时的谷底已经变成了黑沉沉的一片云海。
本杰明看着罗伯特。他们两个都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高音的哀鸣声重新响起,格布鲁机器人回过头朝他们这里飞来,这次飞得更高了些。它的扫描器正在探察山峦的两侧。
机器人正对着他们停了下来。黑猩猩们僵卧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好像在同一只巨大的老虎对峙。双方僵持了片刻,随后机器人拐了个直角,回到刚才的巡行路线上——
离开了他们。
没过多久,对面的山峦便被一团黑色的云雾围裹起来。他们从藏身处能听到咳嗽和叫骂声,爬到那边的两只黑猩猩正在痛骂格布鲁人用化学品保平安的卑鄙手段。
机器人开始盘旋着越升越高。显然,山谷这一边的地球生物也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有谁的身上还夹带了私货吗?”罗伯特冷冷地问道。
本杰明转过身,逼视着其他两个新生黑猩猩。他打了个响指,朝他们伸出手。一个年轻的黑猩猩阴沉着脸摊开了自己的手掌,里面有个闪耀着金属光泽的东西。
本杰明抓过串在小链子上的奖章,猛地站起身扔了出去。那条链子在空中划过一条闪光的弧线,随后便消失在黑雾笼罩的下坡处。
“这样做其实并没有必要,”罗伯特说,“我是想做个实验,把机器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不同的目标和各个地方,看看它会朝什么地方释放毒气……”他说这话的样子,不仅像是在随意调侃,更像是在鼓舞士气——在鼓舞别人的同时,也在为自己打气。“我猜,敌人追踪的目标应该很简单,很常见,但肯定来自于加斯星球之外,因而它产生的共振信号将为敌人标明地球生物的位置。”
本杰明和罗伯特对视良久。他们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辩论什么真正的原因和虚假的借口。接下来的十秒钟将证明罗伯特是对是错。
它现在该来探测我们了。罗伯特知道。老天,如果他们能遥感到地球人的DNA,那可就全完了。
机器人朝他们的头顶上飞来。大家全都捂住耳朵,眨巴着眼睛,机器人的反重力能量场没完没了地振荡着他们。罗伯特突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在数不清的多少个前世中,他和其他人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了。三名队员用手捂住头,呜咽起来。
头上的机器人停下了吗?罗伯特突然感到,那玩意儿确实已经悬停在他们的头顶上,马上就要……
但机器人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引擎的能量摇撼着十米外的树冠,然后是二十米……四十米。它在空中划出的螺旋形圈子越来越大,引擎的“嗡嗡”声也越来越低,最后渐渐消失在远处。机器人已经飞走,继续去寻找其他目标了。
罗伯特看到本杰明正盯着自己,他朝黑猩猩挤了挤眼睛。
黑猩猩喷了一声鼻息。看得出来,他认为罗伯特并不应该如此自鸣得意。毕竟上尉只是尽了庇护主应尽的职责。
而且庇护主的行事方式也很重要。显然本杰明觉得,罗伯特本该选择更得体的方式来阐明自己的观点。
罗伯特将另寻一条路回去,避免接触刚刚喷洒的制约性毒气。黑猩猩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抖掉身上乌黑的粉末。他们将装备整理完毕,但并未穿上衣服。
并不只是因为他们讨厌身上留下的外星毒气的恶臭。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这些装备心怀疑虑。工具和衣服,这些科学技术的象征物,现在却变成了告密者,变成了不值得信任的东西。
他们赤裸着身体踏上归程。
过上一段时间之后,这条小小的山谷便会重现生机。尽管最近不时有咆哮的东西从天空掠过,但它们喷出的陌生毒雾对本地那些紧张不安的小动物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对于这些动物来讲,怪异的云气和吵闹的两足动物一样,都与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
本地的小动物开始不安而又畏怯地偷偷爬回它们生息、狩猎的地方。
经历了布鲁拉里人大屠杀的幸存动物显得尤为谨慎。在靠近山谷北端的地方,小动物们纷纷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同时还多疑地嗅着空气。
更多的动物则是转身便逃。因为另外一个兽类已经进入了山谷。在它离开之前,小动物们都不敢回家。
一个黑色身形走下岩石斜坡,在积满厚厚黑灰的巨石间择路而行。黄昏到来时,它大胆地在石块上攀爬游走,丝毫无意隐藏自己,因为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它。它时而停下来四处打量,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一个小亮点在迟暮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那生物慢吞吞地走过去,发现闪光的东西是一条小链子,链子上挂着的小圆牌在积满黑尘的岩石中半掩半露。它捡起了这东西。
它坐下来,将这个被人丢弃的纪念品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沉思着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它把这闪光的小玩意儿丢在原地,继续向前走去。
只有当它蹒跚而去之后,森林里的动物才不再四处漫游,纷纷奔向自己的家,钻进秘密的洞穴和藏身处。几分钟之后,它们已忘记了白日里的一切纷乱,平凡而又琐屑一天又过去了。
总之,记忆是一种毫无用处的累赘。动物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是苦思冥想一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夜晚即将来临,它们该做正经事了。它们要捕猎,要逃生,要吃食物,要被吃掉,要活下去,要丢掉性命。
第三十六节 法本
“咱们能通过很多方式打击他们而不被他们追查到。”
盖莱特·琼斯盘腿坐在地毯上,背后壁炉中的余烬闪闪发光。她伸出一根手指,向面前特别抵抗委员会的全体成员说道。
“希尔马岛和其他岛屿上的人类已经完全不可能向敌人复仇了。所以,现在只有城里所有的黑猩猩才能肩负起这个责任。因此我们在刚开始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谨慎,而且要将全部的聪明才智都集中起来,然后再给敌人以真正的打击。如果格布鲁人意识到他们正面对着有组织的抵抗运动,那么就很难说他们会采取什么措施。”
法本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暗处,看到一位大学教授举起了手,这是一个新建小组的组长。“但是他们怎么会危害人质呢?格莱蒂克的《战争法》对此可是有明文规定啊。我记得曾在哪里读到过——”
一只年老的雌性黑猩猩打断了他的话,“瓦尔德博士,我们并不能指望格莱蒂克人的法律。他们惯于通过法律玩弄狡猾阴险的手段,我们对这些东西还不了解,而现在我们也没有时间去研究了!”
“我们可以去查一查。”老教授无力地建议道,“城里的数据库还对外开放。”
“没错。”盖莱特嗤之以鼻,“现在是一个格布鲁人在那儿担任管理员。我能想象到,向一个敌人要求扫描一份抵抗战争的资料,那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照推测……”
大家的讨论照这个样子已经进行了好一会儿了。法本把手放在嘴巴前面咳嗽一声。所有与会者都朝他这里看过来。自从这个长长的会议开始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言。
“即便我们知道人质会安全无虞,”他平静地说道,“也不能过早下定论。盖莱特是正确的,不过说她正确还另有原因。”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那眼神中除了怀疑,还有一点因他表示支持而显出的恼怒。她很聪明。他想。但我们很快就要有麻烦了,她和我,谁都跑不了。
他继续说道:“我们在初次发起进攻之前,必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因为侵略者现在放松了警惕,毫无戒备,而且对我们极端轻视。这种情况只能碰到一次。在整个抵抗组织能够协同行动、准备充分之前,我们绝不能轻易浪费掉这个机会。”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过早暴露自己,一定要等到司令官发来命令再动手。”
他朝盖莱特一笑,随后靠到了墙上。她朝他皱起了眉头,但没有说什么。关于海伦尼亚的抵抗组织是否应该听从一个年轻的外星人的指挥,他们俩的意见早有分歧。现在二人的立场仍未改变。
但此时她需要他的支持。法本在“猿族甜果”表演的绝技为抵抗组织召来了几十名来自木工作坊的新兵,他们原本是一个公共社区的成员,那里充斥着格布鲁人拙劣的宣传。
“好吧。那么,”盖莱特说,“我们就先从简单的事情做起,好让你去向你的司令官报告。”她看着他的眼睛。法本只是微微一笑,静静地注视着她,而其他成员的声音则纷纷响起:
“如果咱们……”
“要是我们能炸掉……”
“或许可以发起一场全面进攻……”
法本倾听着大家慷慨激昂提出的许多建议——种种方法都意在刺激和愚弄那个古老、极富经验而且极为强大的格莱蒂克种族——他觉得,自己知道此时盖莱特正在想什么。在经历了那次令她身心疲惫而又深受启发的海伦尼亚学院之旅后,盖莱特只能想到一件事情:
如果没有了庇护主,我们还算是智能生命吗?即便我们已制订出最聪明的计划,我们是否敢于尝试,去挑战那些我们毫不理解的强大力量?
法本点点头,他同意盖莱特·琼斯的意见。是的,没错。咱们最好还是做些简单的事情吧。
第三十七节 格莱蒂克人
随着事态的发展,远征军的花费越来越高昂,但并非只有这一件事令政务宗主心烦。兴建防御太空进攻的工事,对一切可疑的或是已查明的地球佬基地进行长期的毒气进攻——军务宗主坚持要这样做,而在占领初期,他很难拒绝军事指挥官自认为必须提出的任何建议。
但审计工作并不只是政务宗主唯一的差事。他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确保格布鲁种族不会因任何失误而受到损害。
自先祖开始向后延续的提升之链已经绵延了三十亿年,在这期间出现了无数高级智慧种族。许多种族都曾盛极一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最后却因为某些愚蠢但完全可以避免的错误而走向了毁灭。
这也是格布鲁权力阶层分成三大体系的另一个原因。军务宗主所在的军方,利爪兵极富积极进取的精神,敢于寻找一切机会去开拓疆土;正道宗主所在的教方,倾尽全力去维护正道,确保一切臣民都严守真理之道。除此之外,还必须要有政务宗主所在的政务机构去提醒大家,发出警告的吼声,永远让大家保持警醒——一旦军方过于胆大冒险,或是正道划定得过于严苛,也会令种族面临危险。
政务宗主在他的办公室中来回踱步。官邸四周的花园外面便是那座被地球人称作“海伦尼亚”的小城。整座建筑物里,所有的格布鲁和科瓦克官员都在勤奋工作:查阅细目、计算概率和制订计划。
政务宗主不久之后将与他的两位宗主同僚再举行一次最高指挥会议,他知道他们将提出更多的要求。
军务宗主会追问,为什么舰队中大多数飞船要被召回。那么政务宗主会让他明白,格布鲁家园星球的主宰者们需要这些巨舰到别处去发挥作用,因为现在加斯的局势看上去已经比较稳定。
正道宗主将抱怨,这颗星球上的行星数据库内容贫乏得可怜,而且看来已经被在逃的地球佬政府破坏——说不定破坏数据库的罪魁祸首还可能是泰姆布立米骗子乌赛卡尔丁呢。不管怎样,教士肯定会迫切要求在加斯组建更大的分支数据库,而这将耗费惊人的开支。
政务宗主抖了抖羽毛。这次,他感到自己充满了信心。他已经让另外那两个家伙放纵了一段时间,但现在形势已稳定下来,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两位宗主毕竟还年轻一些,稍稍有点缺乏经验——相当聪明,但过于鲁莽。现在是该让他们认清形势的时候了。那二人必须明白,如果要制订健全而又合理的政策,他们该如何表现。政务宗主让自己放心,在这次会议中,他一定会成功!
宗主擦了擦长喙,望着窗外午后宁静的景色。外面是一片片可爱的花园、宜人的草地,种植着从数十个外星世界引进的树木。这些美景的前任主人早已不在这里了,但仍能从四周的环境中体会到那些地球人的欣赏品位。
居然没有多少格布鲁人能理解或是关心其他种族的审美心理,真令人伤感!有一个词是专门用来描述这种对于另类事物的赞赏的。在安格力克语中,它叫作“感同身受”。当然,某些智慧种族在这方面做得有些太过分。泰纳尼人和泰姆布立米人,这两个族类尽管方式不同,但行事都极为荒唐,热衷于与异族沟通,却将他们自身的独有特质抹杀得一干二净。不过,在格布鲁的主宰者中也有某些派系,他们认为对异类稍稍表示一点赞赏将对今后非常有用。
不只是有用,现在为了警醒同胞就需要这样做。
政务宗主已经安排妥当。他那两位同僚制订的精巧计划将在他的领导下达成统一。新政策的大致方略已经开始逐渐成形了。
生命是极其严肃的,政务宗主沉思着。然而就从此时直至将来,生命将变得格外惬意!
他心满意足地低声吟唱起来。
第三十八节 法本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高大的黑猩猩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为防止油污弄脏自己的毛皮,麦克斯戴着长长的袖套,但他采取的这个措施并非完全管用。他把工具包放到一旁,蹲在法本身边,拿起一根小棍在沙地上画起了粗糙的草图。
“这里是进入使馆区的城市氢气输送管道,这里是穿过办公楼底下的管道。我和我的伙计已经在那片杨树林外侧的管道上装好了一个接头。只要琼斯博士一发信号,我们就会向管道里注入五十公斤D-17。那玩意儿应该能在这场恶作剧里发挥关键性的作用。”
法本点点头,看着大个子黑猩猩擦掉草图,“听起来很棒,麦克斯。”
这是个出色的计划,非常简单,但更重要的是,不论行动是否能成功,敌人都极难追查到线索——至少大家都希望不会被敌人追查到。
他想知道艾萨克莱娜将对这个计划做何感想:同大多数黑猩猩一样,法本也总是根据影视剧和大使先生的言辞来判断泰姆布立米人的个性。从这些印象来看,地球人的首席盟友似乎非常喜欢开玩笑。
但愿如此。他默默地想道。她要有足够的幽默感才会对我们准备在泰姆布立米大使馆采取的行动表示赞赏。
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此时竟然正坐在这片开阔地上,距离使馆区只有一百米,四周是俯瞰着希尔马海的海岬公园那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旧时代的老战争片里,人们总是涂黑了面孔,在夜里出发执行这样的任务。
但那些故事都发生在黑暗时代,高科技和红外线探测仪还不曾出现。在当今这个时代,若是等到天黑后再开始行动,则只会引起侵略者的注意。因此,破坏者们选在白天动手,假借对公园进行日常修缮来掩饰自己的行动。
麦克斯从他那件肥大的工作服里掏出一块三明治,趁等待的当儿大嚼起来。这个大块头盘腿坐在地上,看上去还是像那晚在“猿族甜果”酒吧里那么显眼。看着他宽阔的双肩和暴突的獠牙,无论谁都会认为他是个返祖的劣种,未能通过遗传审核的淘汰品。而实际上,提升委员会并不在乎麦克斯的外表,他们看重的是这家伙冷静沉着的性格。他已经当了父亲,而且在他的群婚家庭中,另一个妻子正要为他生第二个孩子。
当盖莱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麦克斯就为她的家族工作。后来当盖莱特从地球上的学校回来之后,他又一直在照顾她。他对她忠心耿耿,谁都能看出来。
在城市地下组织的成员中,没有几个像麦克斯这样持黄卡的黑猩猩。盖莱特坚持只招募蓝卡和绿卡队员,这让法本心里很不舒服。不过,他还是能够理解她的用意。他们都知道某些黑猩猩正在与敌人合作,所以最好还是由那些在格布鲁人的统治下遭受损失最大的成员来组建他们的行动小组网络吧。
但法本仍然觉得这种歧视性做法不太合适。
“你感觉好些了吗?”
“什么?”法本抬起了头。
“我是说,你的肌肉。”麦克斯解释道,“现在不太疼了吧?”
法本只能露出笑脸。麦克斯已经道过很多次歉了:首先,当那帮劣种在“猿族甜果”里开始骚扰法本的时候,他并未出手相助;而后,在盖莱特的命令之下,他又用眩晕枪打昏了法本。当然,现在回想起来,那两次失误都情有可原。一开始他和盖莱特都不清楚法本的真实身份,而后来为了谨慎行事,他们只能将错就错。
“是的,好多了。只是偶尔有点刺痛。谢谢。”
“唔,那就好。我很高兴。”麦克斯满意地点点头。法本私下里注意到,他还从未听盖莱特对他所遭受的磨难表示过任何歉意呢。
法本此时正装作修理一辆沙地/草地两用清洁车,他又拧紧了一只螺栓。当然,机器确实出现了故障,万一格布鲁人的巡逻队在他们身边停下来检查,这样就能防止被敌人看出破绽。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运气一直不错。大多数侵略者都集中在阿斯皮纳湾的南侧,正在监督修建他们那些神秘的工程设施。
法本从工具袋中偷偷取出一只望远镜,调好焦距窥视着大使馆。在使馆区四周,竖立起了一道低矮的强化塑料围墙,墙头盘绕着闪光的电线,每隔一段距离便悬浮着一只小小的防护探测器,旋转着身体监视四外的动静。那些不断转动的小圆盘看上去像是只起着装饰作用,但法本明白其中的蹊跷。任何常规武器都无法直接攻击那个防护系统。
在使馆区有五座建筑物。最大的是办公楼,泰姆布立米人在楼上安装了全套的现代化无线电设施、精神感应装置,以及量子波天线。显然,正因为这里设备齐全,所以原来的房客刚刚逃走,格布鲁人就搬了进来。
在敌人入侵之前,使馆中的绝大多数职员都是雇来的地球人和黑猩猩。真正被派驻在这座小小前哨站的泰姆布立米人只有三个:大使、他的助手,以及他的女儿。
但入侵者并未遵循这个先例。现在使馆区里挤满了那些鸟儿。只有一个地方例外:法本对面,俯瞰大海的小山顶上有一座小型建筑,唯有那里看不到成群结队的格布鲁人和忙碌地来来往往的科瓦克人。那座金字塔形状的建筑没有窗户,看上去不像房子,更像是一座石冢,而且在它四周二百米的范围内,没有一个外星人。
法本想起来,在他即将离开山地的时候,司令官曾对他说起过一件事情:
“法本,要是你有机会的话,请察看一下使馆的外交资料贮藏室。如果格布鲁人出自某种原因还没有闯入贮藏室,你可能会在那儿找到我父亲留下的消息。”
说这话的时候,艾萨克莱娜头上的软毛一下子直竖了起来。
“还有,如果格布鲁人侵犯了那个地方,你也一定要让我知道。这个情报会对我们非常有用。”
但现在看来,法本似乎没有机会满足她的要求,无论外星侵略者是否遵守不得擅闯贮藏室的律条,他都不可能进入使馆。他只能从远处拍摄视频资料去向司令官做报告。
“你看到什么了?”麦克斯问道。他若无其事地嚼着三明治,就好像天天都会发生游击队突袭的事情。
“等一下。”法本将放大倍率调到更大,他真希望自己能有一副更好的望远镜。现在他只能看到,山顶上的那座石冢似乎没有受到侵扰。在那座小小的建筑物顶端,正闪耀着一个细小的蓝色光点。是格布鲁人把它放到那里的吗?他暗自疑惑。
“我还不能肯定,”他说,“但我认为——”
正在这时,工具袋中的电话响了起来——自从开战以来,老百姓的正常生活都已结束,唯有无线电话还能代表一点过去的影子。商业通信网络仍在运转,不过肯定处在格布鲁人语言计算机的监听之下。
他拿起电话,“是你吗,宝贝儿?我早就饿了。正盼着你给我带午饭来呢。”
盖莱特·琼斯没有马上答话。当她开口时,话音略显尖刻。“好的,亲爱的。”她在按照他们事先约定的暗语讲话,但她显然并不觉得假扮的身份合自己的胃口。“今天派勒一家休假,所以我邀请他们和咱们一起野餐。”
法本不由自主地顺势发挥起来——当然,这是为了显得更逼真,“好啊,宝贝儿。说不定咱俩还能抽出点时间钻到树林里去——你明白,哦——哦——”
没等她来得及发作,法本赶快挂断电话:“待会儿见,可人儿。”收起电话之后,他发现麦克斯正看着自己,脸上还沾着一块三明治的渣子。法本扬了扬眉毛,麦克斯耸耸肩,像是在说:“跟我没关系。”
“我该去看看德韦恩,这家伙千万别出什么差错。”麦克斯说着,站起身,拍掉工作服上的沙土。“等着瞧热闹吧,法本。”
“就看你的了,麦克斯。”
大个子黑猩猩点点头,而后悠闲地朝山坡下走去。
法本将机器引擎的上盖扣好,然后发动了清洁车。车的马达发出阵阵尖啸,氢气催化器同时也轻轻地轰鸣起来。他跳上车,缓缓地朝山下开去。
现在是周日的午后,公园里相当拥挤。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为的是让鸟儿们对黑猩猩的举动习以为常——从上个星期开始,黑猩猩们就频繁地出现在这片地区。
这是艾萨克莱娜的主意。法本并不确信自己喜欢这个点子,但古怪的是,盖莱特竟然全盘接受了泰姆布立米人的这个建议。法本鄙夷地想,人类学家想出来的开局策略能好到哪儿去!?
他驾车来到小溪边的一片柳树林,使馆区就在不远处,树林旁便是围墙和一只只不停旋转的小防护探测器。他关闭发动机跳下车,走到溪边,跨出几个箭步后纵身一跃,跳上了一棵大树。他找到一根合宜的树枝爬了上去,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使馆区。一切停当之后,法本掏出一袋花生,“嘁嚓嘁嚓”地剥着皮,一次一颗,悠闲自得地吃了起来。
离他最近的那只正在旋转的圆盘状探测器像是突然停顿了一下。无疑,它已经用包括X光乃至雷达波在内的所有波束对他扫描了一遍。当然,它会发现法本并未携带武器而且不具任何威胁性。最近一个星期以来,每天大约这个时候都有一只不同的黑猩猩带着自己的午餐来这里休憩。
法本想起了“猿族甜果”酒吧那个夜晚。或许艾萨克莱娜和盖莱特说得没错,他想道,如果这些呆鸟想对我们潜移默化地施加影响,我们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喂?”
“嗯,多纳尔肚子疼,可能是胃肠胀气。恐怕他不能去野餐了。”
“噢,太糟了。”他低声叨咕着,放下了电话。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又剥开一粒花生。D-17已经注入使馆的氢气输送管道。还要再过上几分钟,他一直盼望的事情才会发生。
尽管他心存疑虑,但还是承认这次计划非常简单。整个破坏行动看上去应该像是一次意外事故,而且行动进程必须严守时间,以便盖莱特那支没有武器的分遣队到达指定位置。这次突袭无意造成多大伤害,只是想制造一场骚乱。盖莱特和艾萨克莱娜都想知道,格布鲁人在突发事件中将采取什么样的应急程序。
法本的角色是司令官的耳目——她的眼睛和耳朵。
在使馆区内,法本能看到鸟儿们正在办公楼和其他建筑物之间来来往往。外交资料贮藏室的顶部,那点蓝光在碧海云天的衬托下不停地闪烁着。一架格布鲁人的悬浮车轰鸣着飞到使馆区上空,开始朝宽阔的草坪徐徐下降。法本满怀兴趣地观望着,只等令人兴奋的时刻快点来临。
D-17与城市气体输送系统中的氢气长时间接触之后便会变成一种强力腐蚀剂,它将快速蚀穿管道。而当它暴露在空气中时,将会产生另外一种化合反应。
它将臭气熏天。
法本并没有等太久。
当办公楼里传来第一轮惊愕的尖叫时,法本笑了。刹那间,随着一连串快速的爆炸声,建筑物的门窗向四外迸射开来,外星人从房子里蜂拥而出,“叽叽喳喳”地叫着,不知是出于惊慌还是厌恶。法本并不能确定那些家伙乱叫的真正原因,但他对此也毫不关心。他只顾着大笑了。
行动的这部分是他的主意。他剥开一粒花生,扔到空中,再用嘴接住。眼前这场好戏可比棒球比赛精彩多了!
格布鲁人四散奔逃,许多呆鸟没有背反重力装具就从高层阳台上跳了下来。几个摔断了胳膊腿的家伙在地上拼命挣扎打滚。
这就更好了。当然这种行动只能给敌人带来一点不便,而且只能实施一次。其真正的目的在于了解看格布鲁人如何应对紧急事件。
警报开始哀鸣。法本看了一眼手表。从骚乱开始到现在,时间过了整整两分钟。这表明敌人的警报是手动控制的。所以,格莱蒂克人自我吹嘘的防御计算机并非无所不能。它们的配置还不够完善,对恶臭没有任何反应。
防护探测器一齐从墙头升到半空,它们比刚才转得更快,还发出一阵威吓般的“呜呜”声。法本将花生壳从膝头拂去,慢慢坐起身,小心地盯着这些致命的东西。如果它们的程序被设计成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自动扩展防御范围,他可就有麻烦了。
但它们只是在那里转动,闪闪发光,提高了警戒级别而已。又过了三分钟——法本又看了看手表——空中传来一连串三声巨响,宣告了作战飞船的到来。它们飞快地从低空掠过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办公楼,机身前端圆滑的箭头状凸起物看上去就像凶猛的食雀鹰。草坪上的格布鲁人似乎过于紧张不安了,以至于没有多少鸟儿因为战船的到来而欢呼雀跃。飞船巨大的声波令树木和他们身上的羽毛一阵阵发抖。
一位格布鲁官员在使馆区里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抚慰般地鸣叫着,让惊慌的下属冷静下来。法本不敢拿出望远镜,因为围墙的防卫设施已处于高度警戒状态。他只能用肉眼窥视,想要更仔细地看看那只身份高贵的鸟儿。那个格布鲁人的某些特征显得与众不同。例如,他那身白羽看上去更加鲜亮,比别的鸟儿更富于光泽。他的脖子上还套着一只黑色的织带。
几分钟后,一架多用途飞行器飞临使馆区上空。它悬停在半空,等待下面“吱喳”乱叫的鸟儿们退到一旁为它腾出着陆的地方。落地后,飞行器的机腹中走出了两名格布鲁人,他们都带着装饰华丽、带羽冠的呼吸面罩。二人向那位官员鞠躬施礼,然后大步走上台阶进入了办公楼。
显然那位主管官员已经意识到,被腐蚀的管道中散发出的臭气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喧嚣和骚乱对他属下的职员和规划员造成的影响要比臭味大得多。看得出来,他心烦意乱,因为这个工作日已经完全给毁了。
又过了几分钟,法本看到一辆地面车拉响警笛开了进来,让这些激动不安的国民公仆再次变得紧张而又慌乱。格布鲁官员不停地拍打着双臂,直到喧嚣声最终沉寂下来。随后,那位显贵朝悬停在头顶的超音速战舰匆匆打了一个手势。
那几艘飞船掉过头,立刻飞走了,就像刚才来的时候一样迅捷。冲击波再次摇撼着窗子,令办公楼的职员们发出一阵尖叫。
“这帮家伙太爱激动了。”法本评论道。格布鲁士兵应该要比文员更能适应眼下这种情况。
法本在树枝上站起身,向公园的其他地方望去。现在围墙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黑猩猩,而更多的人正从城里朝这里拥来。大家敬畏地同围墙上的监视装置保持着一定距离,但都在互相兴奋地交头接耳。
围观者中不时能看到盖莱特·琼斯派出的观察员,他们正在测定时间,将外星人的每一点反应都记录下来。
“当格布鲁人通过数据库的资料来研究你们这个种族时,”艾萨克莱娜曾告诉过法本,“他们要查阅的第一个概念几乎总是所谓的‘猿猴本能反应’……指的是,你们这些类人猿每当发现骚动便会跑去观看,完全是出于好奇。”
“保守的种族认为你们的做法很奇怪,而地球人类和黑猩猩共有的这种脾性尤其令起源于鸟类的种族感到怪异,要知道,格布鲁人看起来往往都缺乏幽默感。”
当时她笑了起来。
“我们要让他们对这种做法习以为常,直到他们逐渐相信——那些古怪的地球受庇护种族总爱朝出麻烦事的地方跑——只是去看热闹。”
“他们会懂得,没必要对你们怀有戒心,只是在同你们打交道的时候,应该……像猴子对猴子那样。”
法本明白她的意思,其实泰姆布立米人同地球人和黑猩猩一样天生具有好奇的性格。艾萨克莱娜令他充满信心,但他突然看到她皱起了眉头,快速而又轻声地自言自语,显然已经忘记他也懂得格莱蒂克七号语。
“猴子……猴子对猴子……老天!难道我总要用比喻法去想问题吗?”
法本感到十分困惑。幸运的是,他并不是非得理解艾萨克莱娜不可。他只知道,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便会马上去行动,去满足她的要求。
过了一会儿,许多维修工人乘坐地面车辆赶到了使馆区,其中还包括大量身穿城市供气局制服的黑猩猩。当他们进入办公楼时,草地上的格布鲁行政人员都躲在远处的阴凉里,怒气冲冲地抱怨着依然十分浓烈的臭气。
法本不想责怪他们过于娇气。现在风向已变,正朝他这里吹来。他不禁嫌恶地皱起了鼻子。
好了,到此为止吧。我们让他们耽误了一下午的工作,而且我们还收集到了情报。现在该回家去评估战果了。
他并不急于见到盖莱特·琼斯。尽管她聪明又漂亮,但太喜欢管闲事,而且显然对他心怀嫉恨——就好像是法本用眩晕枪打昏了她,然后又把她塞进了一只麻袋!
好了,今晚他就要走了,和泰可一起回到山里,为司令官带回一份报告。法本自幼在城市长大,但他还是更喜欢乡下姑娘,她们比那些最近在城里泛滥成灾的摩登女郎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他转过身,双臂抱住树身开始向下滑去。正在此时,身后突然袭来一股很大的力量,就像一只巨掌,狠狠拍在他的背上,震得他七荤八素。
法本紧紧攀住树干。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睛里满是泪水。随着一波突如其来的声浪,一根根树枝猛地飞扬起来,树叶纷纷飞散,他用尽全力才勉强用手抠住了粗糙的树皮——整个树身都在疯狂地晃动,就像是要把他甩掉!
冲击波过后,他的耳朵里仍在“砰砰”地响个不停。疾速掠过的气流发出的巨响此时已稍稍减弱,变成了“隆隆”的吼声。大树摇摆的幅度也越来越小。最后,法本仍然死死地抠住树皮,壮起胆子扭头向身后望去。
使馆区的草坪中央,办公楼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一道巨大的烟柱腾空而起。火焰舔舐着断壁残垣,乌黑的烟尘朝各个方向蔓延开去,这说明高热的气体在爆炸时冲向了四面八方。
法本吃惊地眨着眼睛。
“新鲜滚烫的鸟肉大餐!”他咕哝道,并未因为自己总想着口腹之欲而自惭。现在他眼前的烤鸟肉足够海伦尼亚一半的市民大吃一顿,其中有些鸟儿已被烤得外焦里嫩,有些还在地上挣扎。
尽管他的嘴巴干得冒火,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吧嗒着双唇。
“还要再来点烧烤酱。”他叹了口气,“这得要整整一卡车烧烤酱才行。”
法本爬回到刚才栖身的那根树枝上,躲在被撕碎的树叶中。他看着自己的手表。爆炸发生后过了大约一分钟,警报声才迟迟响起。不久之后又传来一阵警报声,停在草地上的多用途飞船升离了地面,摇摇晃晃地抵御着大火生成的高温热浪。
他转过脸,想看看围墙外的黑猩猩们正在做什么。透过向四外飞散的烟云,法本发现大家并没有逃走。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只是人数变得更多了。黑猩猩们纷纷从附近的房子里跑出来看热闹。他们之中,有的在起哄,有的在尖叫,兴奋的棕色眼睛汇成了一片海洋。
法本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样很好,只要敌我双方都不做出什么具有威胁性的举动,就不会有事。
随即他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情,这让他激动得直打哆嗦——防护探测器完蛋了!顺着整道围墙,可以看见那些圆盘全都散落在地上。
“全都死翘翘了!”他咕哝道,“愚蠢的呆鸟们为了省钱竟然连自动机器人都不肯使用。围墙上这些防护装置全都是遥控的!”
当办公楼爆炸的时候——天晓得什么原因会让它炸成了这个样子——操纵围墙防护器的中央控制室也随之灰飞烟灭了。如果现在有谁头脑还算清醒,偷偷取走几只防护探测器,那么……
他看到左侧一百米处,麦克斯已跑到一只落在地上的圆盘旁边,正在用小木棍捅它。
好样的。法本想,随即暗自下定了决心。他在树枝上站起身,将身体靠住树干,甩掉了自己的凉鞋。他屈伸着双腿,试了试树枝的支撑力。放手一搏吧,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叹了口气。
法本弯下腰,顺着细细的树枝向前跑去。最后他蹿到枝头,将上下弹动的树枝当作一块跳板,纵身一跃飞上了半空。
围墙离小溪尚有一段距离。当法本从墙上飞过时,一根脚趾擦到了墙头的电线。他以一个笨拙的滚翻姿势落在了墙内的草坪上。
“噢!”他叫道。幸运的是,他那旧伤未愈的脚踝并未着力,但是肋骨生疼,而且当他喘息的时候,又吸进了一大口火焰冒出的烟气。他一边咳嗽,一边从工作服里摸出手帕,将它捂在鼻子上,然后朝灾难现场跑去。
草坪上到处都是死去的入侵者。眼前就是一个科瓦克人四肢摊开的尸体,法本从这个覆盖着一层烟灰的四足生物身上跳过,低头穿过一股翻卷的浓烟。他差点撞上一个还活着的格布鲁人。那家伙尖叫着逃走了。
入侵者的职员们已经完全陷入混乱之中,他们挥舞着手臂四处乱窜,疯狂的尖叫盖过了四外所有的声音。
空中传来一声声巨响,军方的战舰又回来了。法本忍住咳嗽,庆幸自己已被浓烟完全遮住。现在头顶上的任何人都无法发现他,而地面上的格布鲁人都忙于逃命,无暇顾及任何事情。他从一只只烧焦的鸟儿身上跳过。即便他继承了祖先对烧烤飞禽的好胃口,火焰中散发的臭气也让他没有了一点食欲。
而实际上,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了。
他飞快地从燃烧的办公楼旁跑过。这座建筑物已经完全被大火吞噬,他右臂上的毛发都被高热烤得鬈曲起来。
在旁边一所房子的背阴处,他碰到了一大群挤作一团的鸟儿。他们正围在一具特殊的尸体周围哀悼——是那位长官,他一度鲜亮洁白的羽毛现在已是污迹斑斑、焦烂不堪。法本出现得相当突然,这些格布鲁人马上四散奔逃,发出阵阵惊叫。
我是不是迷路了?现在到处都是浓烟。他转身茫然四顾,想要找到某个标记来确定方向。
在那儿!法本瞥到一点蓝光正透过黑雾频频闪动。他朝那里撒腿狂奔,不过此时他的肺里已经像火烧一样灼痛。最后,他冲进了围绕着悬崖顶端生长的一片小树林,终于将喧嚣和高热甩在了身后。
浓烟让法本判断错了方向,等他冲出树林,竟发现泰姆布立米人的外交资料贮藏室已赫然在目。差点摔倒在地的他猛地停下脚步,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停下来可能正是时候,说不定还晚了一点,因为石冢顶端的那个蓝色球体突然显得不太友好。它朝他忽明忽暗地闪耀着蓝光,一面旋转一面颤动。
到目前为止,法本一直都是见机行事,临时做出了一连串飞快的决定。大爆炸是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他一定要好好利用。
好吧,我已经到了目的地。现在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个蓝色球体可能是泰姆布立米人安装的设备,但也可能是入侵者的防护装置。
警报声在他身后响起,悬浮车陆续到达,发出阵阵轰鸣。那些巨大的飞行器往复起降,搅起一股股浓烟,在他身旁飞旋。法本希望盖莱特布置在附近屋顶上的观察员能将所有这一切都记录下来。当自己人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大多数肯定会惊得目瞪口呆,不然就会激动得欢呼雀跃。不过,他们还应该从今天下午意外得来的好运中学到不少东西。
他朝石冢迈上一步。蓝色球体仍在朝他明灭闪动。他又抬起了左脚。
一道明亮的蓝光激射而出,击中了他马上就要踩到的地方。
法本跳起来足有一米高。他刚落地,那道蓝光又已射到,这次离他的右脚只差几毫米。地上被它烤焦的树枝冒出一股轻烟,与办公楼火场升起的浓云汇集在了一处。
法本想抽身后退,但那该死的小球却不让他走!一道蓝色闪电将他身后的土地烧得“嘶嘶”作响,他只能跳向一侧。这时他发现自己正在被逼上另一条路!
他跳起来,蓝光便“嗞”的一声射到。等他咒骂着再次跳起,蓝光又“嗞”的一声再次射来。
光束的射击位置非常准确,不可能出自偶然。那个球体并不想杀他,但显然也不愿让他走掉!
在电光来袭的间歇中,他疯狂地思索着,自己如何能逃出这个陷阱……这个可恨的恶作剧……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尽管他刚从一块焦痕上跳了起来,可还是激动地打了个响指。肯定如此!
格布鲁人并没有擅闯泰姆布立米人的贮藏室。从那只蓝色球体的表现来看,它也并不像是鸟儿们的工具。它肯定是乌赛卡尔丁留下的某种东西!
一道擦过脚边的闪光稍稍灼伤了法本的一根脚趾,他咒骂起来。该死的外星人!就连他们当中的好人也让别人无法忍受!他咬紧牙关,被逼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蓝色光束击中了他脚边的一块小石头,将它精确地一劈两半。心中的本能要他马上再次跳起来,但他抑制住冲动,将脚留在原地,然后从容不迫地向前走了一步。
通常,像这样的防御装置都已被设置好程序:当来犯者的距离较远时,它只是发出警告;当对方靠近时,它当真会痛下杀手。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推测,法本的行动可是太愚蠢了。
蓝色球体险恶地跳动起来,射出一道电光。法本左脚拇趾和二趾之间的地上腾起了一缕轻烟。
他不为所动,接着又抬起了右脚。
首先发出警告,然后再动真格的。地球人设计的自动防御武器通常都是按照这个原理工作。但一个泰姆布立米人会怎样设置他的机器看守呢?法本拿不准是否应该为一个疯狂的猜测而用自己的皮肉去赌博。烈火浓烟中,一个受庇护种族能分析出什么东西呢?尤其是此时,他还正在电光下疲于奔命呢!
现在只能全凭自己的直觉了。他暗想。
他的右脚落在地上,踩到了一根橡树枝。蓝色球体像是在考虑他是否真会坚持下去,随后又一道蓝色闪电飞速射来,这次击中了他身前一米处的地面。但光束并未消失,而是将地上的腐殖质灼烧得“嗞嗞”作响,呈“之”字形朝他缓缓逼近。光束点燃了草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
法本竭尽全力要自己坚持下去。
它被设计出来并不是为了夺人性命!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可它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格布鲁人早在远距离之外就能轻易把这个圆球轰掉。
不,它的用途肯定是要做出一种姿态,申明格莱蒂克外交礼节所保护的权利。同地球上日本天皇的宫廷礼节相比,格莱蒂克人这些错综复杂的规矩要古老得多,而且更为繁复华丽。
它设计出来是为了要捉弄一下格布鲁人。
法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空中又传来一连串巨响,摇撼着树林。他觉得身后的空气越来越烫,大火似乎烧得更旺了。
格布鲁人都是强大的斗士。他提醒自己。不过,他们太容易激动……
蓝色光束越逼越近。法本张大了鼻孔。若想将目光从这道致命的射线上移开,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闭上眼睛。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这就是泰姆布立米人搞的另一个该死的……
法本睁开眼睛。光束正从一侧朝他的右脚逼近。他蜷缩起脚趾,按捺住自己想要跳起来的本能。胆汁涌到了他的嘴里,灼热的光刀切开了脚旁两英寸之外的一颗卵石,继续前进……
那道光划过了他的脚!
法本一下子喘不上气来,竭力压抑住嗥叫的冲动。他错了!他感到天旋地转,眼看着光束划过他的脚面,然后在他双脚之间的地面上画出一道冒着烟的细细的轨迹。
他盯着自己的脚,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他刚才打赌,在马上就要烧到他的脚之前,那道光束肯定会在最后一刻停住。但它并没有停下来。
可是……他的脚毫发无损。
这时,光束点燃了一根干树枝,继续移动,马上就要爬上他的左脚。
他感到脚上有一丝微弱的触动感,他知道那是心理作用。当光束接触他的身体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光点。
不过,等到光束移到脚边一英寸远的地方时,地面又开始灼烧起来。
法本的心还在怦怦乱跳。他抬头望了一眼蓝色小球,想要开口咒骂,但嘴巴干得几乎说不出一句话。
“真有趣。”他低声说道。
在石冢顶端肯定有一个小小的精神感应投射装置,因为法本确实感觉到,在他面前的空气中似乎有一副笑脸……那淡淡的笑容扭曲而又怪异,就好像这个玩笑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大笑。
“真够精明的,乌赛卡尔丁。”法本做了个鬼脸,强迫发抖的双腿听从他的命令,带着他摇摇晃晃地朝石冢走去。“真够精明的。如果有什么恶作剧能让你捧着肚子大笑,可千万别对着我来,那会让我恨死你的。”很难相信艾萨克莱娜居然与具有如此幽默感的人同出一族。女儿总是一本正经,可父亲却热衷于让人心惊肉跳的玩笑。
不过同时法本也暗自期望,当头一个格布鲁人走近外交资料贮藏室时,他能在场好好看个热闹。
蓝色球体仍在明灭闪动,但它已经不再射出愤怒的光束了。法本走到石冢近旁,绕着这座建筑物仔细察看。走到一半时他发现了一个入口,正对着二十米外俯瞰大海的悬崖。当法本看到门上那一排锁具、搭扣、螺栓、插槽和钥匙孔时,他吃惊地眨巴起眼睛来。
好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间保存着秘密外交资料的贮藏室而已。
但这些锁具意味着他根本没机会进入室内并找到乌赛卡尔丁留下的信息。艾萨克莱娜曾告诉过他几个有可能派上用场的密码,当他有机会来到这里时可以试一试,但现在这些大锁根本就是另外一回事!
此时,消防队已经赶到了火灾现场。透过烟雾法本能看到,来自城市防火警备队的黑猩猩正磕磕绊绊地跳过直挺挺的外星人尸体,手中扯着一条条水龙带。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人出面指挥,平息这场混乱。如果他在这里确实再起不到什么作用,那他就该趁着容易脱身时快点溜走。俯瞰希尔马海的悬崖上有一条小路,他大概能从那里逃脱。走那条路可以绕过大多数敌人,而且跑出去后不用走多远就能坐上公共汽车。
法本俯下身,再次打量着贮藏室的入口。呸!这扇装甲大门上居然装了二十四把锁!本来拉起一根红丝带就能将入侵者拒之门外。不管敌人是否尊重法规,禁止入内的标志还不都是装装样子么?这些锁具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
法本哼了一声,他突然明白了。当然,这是泰姆布立米人开的另一个玩笑。不管格布鲁人有多聪明,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其中的奥妙。有些时候人性要比智慧重要得多。
或许这意味着……
凭着某种直觉,法本跑到了石冢的另一面。他的眼睛被烟雾熏得直流泪,他用手帕擦了擦鼻子,在入口处背面的这堵墙上仔细搜寻。
“只能靠愚蠢的猜测来试试。”他一面咕哝,一面在光滑的石块上爬来爬去,“只有泰姆布立米人才会想出这样的鬼主意……不过,像我这样呆傻糊涂、脑筋不灵、半进化的黑猩猩受庇护种族也能——”
他右手下面的一块石头略微有些松动。他开始用力撬动它的表面,盼着自己要是能有泰姆布立米人那样细长灵活的手指就好了。法本恼怒地咒骂起来,他的手指甲被扯掉了一块。
最后那块石头终于被抠了出来。他大吃一惊。
他猜得没错,石冢背面果然有一个秘密的藏物处。只不过,这个该死的窟窿里空无一物!
这次法本再也忍不住了。沮丧令他浑身发抖。他已经受够了。他一甩手,将那块石头丢进了灌木丛。法本趴在贮藏室倾斜的石壁上,爆发出一连串的咒骂。早在提升之前,当他的祖先对狒狒的血统和个人习惯严加痛斥时,就已经在使用这种精致优雅、富于表现力而且满含着怒火的腔调了。
法本发作的时间并不长,但发过脾气之后,他感觉好多了。他的嗓子又哑又疼,刚才在震怒之中捶打过坚硬石块的双手现在也开始疼痛,不过,至少他心中的沮丧之感已经发泄了不少。
显然现在他该走了。隔着一股飘动的浓烟,法本看到一架巨大的悬浮车已经降落在远处。机腹中伸出跳板后,一队全副武装的格布鲁人匆匆踏上了烧焦的草坪,每个士兵身旁都悬浮着两只小巧的球状机器人。没错,开溜的时候到了。
法本刚要爬下石壁,又决定还是再看一眼泰姆布立米人石冢里的那个密龛。这时,一缕轻风吹来,弥漫的烟雾暂时消散开来。阳光照在了石壁上。
一道细小的银色闪光映入他的眼帘。他把手伸进密龛,掏出了一根蛛丝般的细线——刚才这根线正嵌在密龛后部的一条石缝里。
与此同时,法本听到一声扩音器里传出来的尖叫。他猛地转过身,发现一队格布鲁人的利爪兵正朝这里赶来。一名军官摸索着喉咙上的翻译器,正在设置自动翻译选项。
“……加斯徒-普什弗齐姆夫……”
“……卡-库-基,克基!依-依-依!克……”
“……嘶嘶,砰砰,噼啪!……”
“……普纳布里伏特曼纳纳林……”
“……你在那儿干什么!受庇护种族的良民不应该乱动自己不懂得的东西!”
这时,那名军官发现了石壁上洞开的密龛,而且看到法本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工作服的口袋。
“站住!让我们看看那是……”
法本没等士兵把命令说完,就朝石冢顶端爬去。当他经过那只蓝色球体旁边时,小球再次颤动起来。他跳过尖顶,顺着另一面的石壁滑下,心中的恐惧突然被一阵有力而又干涩的笑声驱赶到了一旁。他“砰”的一声落在地上,“嗤嗤”作响的激光束从他头顶掠过,被击中的石块碎片在他身边四处横飞。
此时,法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泰姆布立米人的幽默感见鬼去吧。他爬起身,朝唯一可能脱身的方向冲去。他在石冢阴影的掩护之下,径直奔向陡峭的悬崖。
第三十九节 盖莱特
麦克斯把满满一包失去效用的格布鲁防卫圆盘丢在盖莱特·琼斯脚边的屋顶上。“我们轰掉了他们的防护装置。”他报告道,“不过,对这些玩意儿还得多加小心。”
他们旁边的奥科斯教授“咔嗒”一声按下了秒表按钮。这只上了年纪的黑猩猩满意地咕哝道:“他们再次撤回了空中掩护。显然敌人已经断定这只是一次意外事故。”
一份份报告接踵而至。盖莱特不安地走来走去,不时将目光越过屋顶的护墙,朝海岬公园那里的火光和骚乱处望去。我们可没计划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她暗想。这次真是运气太好了。我们收集到了这么多情报。
不过,这也可能会变成一场灾难。现在还很难说。
但愿敌人追查不到我们。
一只年轻的黑猩猩,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转向盖莱特说道:“长官,下面发来信号报告,除了一只黑猩猩外,我们派出的观察员都已经回来了。但那个失踪的观察员没有任何消息。”
“那是谁?”盖莱特问道。
“长官,嗯,是从山区来的预备役军官,法本·伯尔格。”
“我早该猜到是他!”盖莱特叹了口气。
麦克斯本来正在摆弄那堆外星人战利品,这时他抬起头,沮丧地做了个鬼脸。“我看见过他。敌人建起的围墙失效时,他跳了进去,一直走向火场。唉,当时我觉得我不该跟着他,其实我本可以同他一起去。”
“麦克斯,你确实不该那么做。你一点都没错。全怪那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她叹道,“我早就应该明白,他肯定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他被敌人抓住,把我们供出来……”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能随便怀疑别人。
不管怎样,她不禁生出一丝负罪感,那只傲慢自大的黑猩猩肯定已经丢掉了性命。
不过她还是掩饰住心中的念头,走到护墙边,朝夕阳那个方向望去。
第四十节 法本
法本身后传来熟悉的“嗞嗞”声,那只蓝色球体又在开火了。格布鲁人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惊惶地尖叫——毕竟,那些家伙是当兵的。不过,他们还是叫喊起来,而且被分散了注意力。法本猜不出贮藏室的防御装置是在掩护他撤退,还是只是遵循普通设计原理对入侵者进行骚扰。现在他来不及琢磨这些事情。
单单从悬崖边朝下一望,就足以令他心惊胆战。峭壁并不十分光滑,但郊游野餐的人要想前往下面闪闪发光的沙滩,绝不会选择从这里爬下去。
格布鲁人正在向蓝色球体射击,时间不可能拖太久。法本打量着陡峭的斜坡。说到底,他还是更愿意活得长久,平静地度过一生。他只求在乡下当一个生态学者,在需要的时候贡献出自己的精子,或许还能加入一个真正有趣的群婚家族,总之还要继续混日子,而不是现在就送命。
“啊!”他像人类一样大吼一声,随即走下了长满野草的悬崖边缘。
无疑,要想从崖壁上逃生,他必须四肢并用才行。法本用左脚的脚趾紧紧握住一块凸起的岩石,将身体向下一荡,扑向第二块可以抓牢的岩石,以便够着下一道突出的石梁。如果荡悠一小段路,他还能轻松应付,这样做需要手脚同样具有攀握的力量。谢天谢地,人类提升了黑猩猩之后,还让他们保有这种能力。如果法本的脚变得和人类一样,他早就掉到悬崖下面去了!
大汗淋漓的法本伸出脚尖四下摸索,想找到一处落脚点,突然崖壁猛地一晃,像是朝他冲了过来。这时上面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他感到山体在一阵阵发抖。法本的脸一下子撞到了坚硬的石壁上。为了保住性命,他的手只能死死扣住岩壁不放,双脚在半空中乱踢乱晃。
这该死的……头顶上的悬崖边缘落下一股尘土,法本一边咳嗽,一边吐着唾沫。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一块块灼热白亮的石头碎片正飞溅到空中,然后旋转着落到下面的海水中,发出一阵“嘶嘶”的响声。
肯定是那座石冢被炸掉了!
这时,不知什么东西“嗖”的一声朝他的脑袋飞来。他急忙闪避,但还是被一道蓝色的闪光击中了头部,令他的脑海深处回荡起一阵怪异的笑声。突然,似乎有某个东西拂过他的后脑勺,那兴高采烈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响亮,随即蓝光呼啸着从他身边飞走,落到海面上之后擦着浪尖朝南方疾射而去,而他头脑中的笑声也随之渐渐止息。
法本喘着粗气,疯狂地舞动双腿,想要寻找一处落脚点。最后,他的脚终于接触到了支撑物,于是接着向下爬去,找到了下一个还算安全的栖身处。他将身体挤进一条狭窄的石缝,从上面根本看不到这里。直到这时,他才挤出一点点多余的力气咒骂起来。
等着瞧吧,乌赛卡尔丁。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法本抹去落在眼睛上的尘土,低头向下望去。
从崖顶到沙滩的路,他已走了大概一半。如果可以安全到达悬崖底部,那么他就能很轻松地走到阿斯皮纳湾西北角上已经关闭的游乐园。只要到了那里,他便可以轻易地消失在城里的小巷中。
一切都取决于接下来这几分钟。格布鲁人巡逻队的那些队员可能以为他已在刚才的爆炸中身亡,与贮藏室的碎片一起被气浪掀到了海里。要不然,他们就会认为他已经从另外一条路逃走了——毕竟只有白痴才敢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从这样的悬崖上爬下去。
法本但愿自己的猜测没错,因为如果他们当真下来找他的话,他的屁股肯定会像办公楼大火里的那些鸟儿一样被烧得焦煳。
在他的正前方,夕阳正朝西方的地平线徐徐坠下。下午的大火生出的浓烟在天空中伸展得又高又远,在落日的照耀下,辉映出灿烂的棕红色。他能看到海面上漂浮着几艘小船,其中有两艘货运驳船正缓慢地朝远方的群岛驶去。在它们的甲板上,能看到一些矮小的棕色身影。无疑,这两艘船正在为群岛上的地球人人质运送食品。
加斯星球上海水中的某些盐分物质能够对海豚产生毒性作用,这可真是太糟了。如果地球生命群体中的第三种族可以在这里安身,敌人便不可能轻易将群岛上的居民完全隔离起来。另外,新生海豚具有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或许他们还能想出一两个法本的伙计们没想到的好主意。
南面的海岬挡住了法本的视线,让他看不到港口。但他能看到空中一条条闪光的银色轨迹,那是格布鲁人的战舰和补给船正在防御太空进攻的工事上空忙碌。
还好,法本想,现在还没人来找我。那么,我也别着急。先喘口气再接着往下爬吧。
他该休息一下了。
法本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他在密龛里找到的那根闪亮的细线。它很可能只是一根蛛丝,或是类似的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只有这一件东西能证明他这次小小的历险。他不知该如何告诉艾萨克莱娜,他费尽辛苦结果只换来了这个玩意儿。不,并不是只有它。泰姆布立米人的外交资料贮藏室也被毁掉了。他还得再做一番解释。
法本取出望远镜,拧开了镜头盖。他摘下镜片,然后小心地把那根细丝盘绕在镜头盖内侧,再将盖子装回原位。
眼前这幅落日的景色十分别致。大火中冒出的火星闪闪发光,被山崖上来来往往的格布鲁救生飞船搅动成了一缕缕飞旋的光流。法本想把手伸进口袋找找还有没有花生,这样他就能边吃边看,但现在对他来讲,干渴比饥饿更厉害。大多数现代黑猩猩的饮食中,蛋白质摄入量还是太多了。
格布鲁人该明白,生活太艰难了,他想着,同时想在这条狭窄的石缝中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但受庇护种族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本来你正在雨林里自得其乐,满足于享受自己的小天地,但突然一下子,一个专横的家伙以为自己是了不起的神仙,蹿过来压在你身上,逼着你吞下智慧树上结出的果子。从那以后,你就变得和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因为你得用庇护主的“高标准”来要求自己、衡量自己。你失去了自由。你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生养后代,而且还担负起了那些“责任”。在丛林逍遥的时候,谁听说过“责任”这个词儿?你得为自己的庇护主负责,为子孙后代负责……
这个买卖做得真不合算。但在五大星系里,如果你不认命,不咬牙坚持,那就只有一个结果——灭绝。瞧瞧加斯的前任租客吧,那就是下场。
法本舔了舔嘴唇上咸咸的汗水,他知道自己太紧张了,这才一时变得牢骚满腹、愤世嫉俗。不管怎样,指责别人没有一点用处。既然他肩负着责任,既然在地球联邦和格莱蒂克公会面前,他代表着所有的新生黑猩猩,那么他就应该面对现实继续奋斗下去。法本明白,其实自己只是有点得过且过罢了。
我猜那些格布鲁人已经把我给忘了。他在心中暗暗想到,今天的好运让他着实吃惊。
西天的美景已达到极致,落日在空中渲染出壮丽的颜色和轮廓,将浓烈的红色和橙色光带铺散在加斯星球清浅的海面上。
见鬼,度过了这样的一天之后,再摸黑从峭壁上爬下来,这叫什么事呢?这个结局太令人扫兴了。
“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盖莱特·琼斯朝筋疲力尽走进门口的法本问道。她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
“哦,大人,”他叹了口气,“别骂我了。我今天已经够受的了。”他把她推到一边,步履沉重地穿过图书室,里面到处都是图表和文件。法本径直从铺在地板上的一张大地图上走过去,根本不理会盖莱特手下那两个观察员恼怒的吼叫。他跌跌撞撞地迈过那两个家伙的头顶,两只黑猩猩连忙缩头躲避。
“任务报告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结束了!”盖莱特跟在他后面叫道,“麦克斯设法偷来了敌人的几只防护圆盘……”
“我知道。我看到他动手了。”法本咕哝着,一头扑进了分配给他的那个小房间。他站在原地开始脱衣服。“有什么吃的吗?”他问道。
“吃的?”听上去盖莱特好像不相信她自己的耳朵,“我们正等着你做汇报呢,这样才能把格布鲁人的行动统计图表填全。谁都没预料到会发生爆炸,我们没有派出足够的观察员。当那刺激的时刻来临时,一半观察员都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干瞪着眼睛。”
“噗噜”一声,法本的工作服落在了地板上。他从衣服堆里走出来。“吃的可以等等再说。”他嘟囔道,“我得先喝点东西。”
盖莱特·琼斯一下子满脸通红,把头转向了一旁。“你应该有一点起码的礼貌,别再搔痒了。”她说道。法本转过身,灌下一大口味道浓烈的橙子白兰地,然后好奇地看着她。难道两个星期前就是这同一个姑娘曾用“粉色激情”之类的话勾引过他么?他拍打着胸脯,空气中荡起一缕缕尘土。盖莱特嫌恶地看着他。
“我盼着能洗个澡,但现在还是免了吧。”他说道,“现在我太困了,得休息一下。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盖莱特眨巴着眼睛,“回山里去?”
法本点点头,“我要先找到泰可,然后回去向司令官报告。”他有气无力地一笑,“别担心。我会告诉她,你在这儿干得非常出色。棒极了。”
黑猩猩姑娘厌恶地哼了一声,“整整一下午,一直到天黑,你滚成了个土猴子,现在还喝起了酒!预备役军官就这副德行么?!我还以为你是个科学家呢!”
“好吧,下次你那位可敬的司令官若想联络城里的抵抗运动组织,还是另派别人来吧!你听到了吗?”
她猛地转过身,狠狠地一摔门走了。
我说什么错话了?法本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本该表现得更好些。但他太累了。从烫伤的脚趾到灼痛的肺部,他浑身没有一处不疼。他勉强摸到床边,一头栽倒在床上。
在梦里,他看到一团蓝光在不停地旋转、颤动。那团光晕中微弱地浮现出某种奇怪的东西,像是一张冷笑的面孔。
挺有趣,它似乎在说,确实很有趣,但并不值得一笑。
来日方长,今天只算是一道开胃小菜。
法本在睡梦中呻吟起来,随即坠入了另一个梦境:一只矮小的新生黑猩猩,返祖现象非常明显,长着两道细瘦的眉棱骨,一双长臂搁在他胸前的一只键盘显示面板上。这只返祖的黑猩猩不会说话,但看到他咧嘴一笑,法本不禁浑身发抖。
而后他的睡眠变得更加平和,最后他终于舒心地沉浸在其他美梦之中。
第四十一节 格莱蒂克人
正道宗主不可能在大道未行的土地上落足。因此,他高踞在镀金栖木上,身前是一队振翅飞舞的科瓦克助手。同格布鲁庇护主低沉的鸣音相比,科瓦克人“咕咕”不停的鸣叫声听上去更让人感到快慰。尽管提升令科瓦克人的世界观越来越接近格布鲁人,但他们还是不够庄重,从骨子里缺乏高贵威严的气质。
这群毛茸茸、圆滚滚的受庇护种族一面喋喋不休地鸣叫着,一面拉着反重力栖木离开了已故政务宗主的尸体陈放地。正道宗主决定对科瓦克人的这些差距还是要宽容一些。尽管他们的行为可能不雅,但能听到这些毛球正在低声议论,不知主宰者将会选谁来代替死者。谁会成为新的政务宗主呢?
很快就会有结果了。远征军已经向家园星球的主宰者递交了报告,但如果必要的话,应该从此地前线上提拔一位高级政务官员。必须保持三人组合的连贯性,尽量不要中断。
正道宗主并不觉得科瓦克人令自己不快,反而感到他们能让他平静下来。那种单调的鸣声在他听来,可以聊作消遣。即将到来的日子肯定会充满压力。对同僚的哀悼和吊唁只是他要顾及的诸多任务之一。不管怎样,现在必须将制订新政策的基本要素重新恢复起来——而且当然,谁都得将这场惨案对换羽造成的影响考虑进去。
泰姆布立米大使馆办公楼的断壁残垣还在闷烧,旁边一片东倒西歪的小树林里,调查员们正在恭候宗主的到来。正道宗主朝他们点点头,示意他们开始汇报。这些调查员便开始欢蹦乱跳着,用肢体语言和视频资料向教士报告他们对火灾和爆炸起因的判断。当调查员用省略了许多音节的清唱般的调子叙述他们的发现时,宗主努力集中起注意力——毕竟,这是一桩棘手的大事。
根据法规,格布鲁人可以占领敌方的大使馆,但如果因为自己的失误而给使馆造成任何损失,他们还是要负责任的。
是的,大人,调查员报告道,整座建筑物是从里向外被毁掉的。
没有发现故意破坏的痕迹。没有迹象表明这个事件出自敌人的预先安排,没有迹象表明我们受到了进攻和欺骗。
即便是泰姆布立米人的大使破坏了自己的使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事故的原因不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我们就不必赔偿损失!
宗主大人短促地鸣叫了一声,以示惩戒。根本轮不到调查员来决定什么是正道,他们的任务只是对事实进行判断。而且,牵扯到代价和赔偿之类的事情属于新任政务宗主手下那些官员的职责范畴,一旦他们在灾难之后重新组织起办公机构,便会处理此事。
调查员们满怀愧疚地蹦跳着,向大人致歉。
宗主有些发呆,他一直在思索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三巨头马上就要举行一次最高指挥会议,而这次的小小事故完全颠覆了三位宗主之间脆弱的势力平衡。即便在主宰者指定新的政务宗主之后,这个插曲也势必会对将来造成许多影响。
就目前来说,形势对两位幸存的宗主有利。军方可以不计任何代价去随意追猎剩余的少数地球人,而教方可以继续进行研究和调查,再不必总是听那些关于花费之类的吹毛求疵的废话。
但也要考虑到孰执牛耳的问题。在最近这些日子里,已故政务宗主的重要性变得越来越明显。出乎大家的意料,正是他在组织两位宗主的辩论,吸取二人的最佳创意,在双方之间促成折中之策,引导他们走向一致。
正道宗主素来雄心勃勃。他并不原意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精明的计划被一个官僚修补、篡改,再加以利用。特别是他那些奇妙的点子:与外星人相沟通!
不过,事情还不算太糟。新的三人组合会更合正道宗主的心意,更行得通;而且在新的势力平衡中,接替者将处于不利地位。
如此说来,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高级教士暗想。
正道宗主抖了抖羽毛,集中精神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身边,听取调查员的报告。他们似乎正在暗示,大火的起因应当归咎于地球佬常说的“意外事故”。
应已故同僚的要求,宗主大人最近一直在学习安格力克语。这种同格莱蒂克语完全相异的“狼崽子”语言非常怪异,宗主感到吃力而又沮丧,而且既然语言计算机可以应付裕如,再学它还有什么用处呢?
不过正道宗主坚持了下来,而且令教士大人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能从如此野蛮的兽语中学到某些东西,比方说,“意外事故”这个词里就蕴含着某些神秘的含义。
显然,对于调查员们所说的这里曾发生的事情,这个词就很适用:许多无法预料的因素组合在一起,而且当人类督察者离开之后,城市供气局的工作相当不力。然而,地球佬对“意外事故”的定义根本就是大错特错!在安格力克语中,这个词根本没有准确的含义!
甚至地球人还有一句至理名言:“世界上没有任何巧合或者意外。”
既然如此,怎么还会有词语来描述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呢?
意外……这个词可以用来将一切出乎意料的灾难都解释成真正的偶然事件,一场概率等级为七级的风暴也算是个意外!任何事情的“结果”都能被看作是偶然的“意外”。
试想一个在星际纵横驰骋的种族,一个被视为高级庇护主的种族,怎么会在看待世间万物时如此昏聩、如此暧昧、如此依赖于因果环境?同这些地球佬相比,邪恶的江湖骗子泰姆布立米人就显得睿智而又清醒,简直像天宇一样明净澄澈!
一想起这种令人不快的思维方式,教士大人就对前政务宗主无比痛恨!那位身亡的宗主最恼人的脾性之一,就是他这种同地球人一样的思想方法!
不过,这种思想方法也最可爱、最宝贵,最值得怀念。
当三人的意见统一遭到破坏,当他们的搭配组合半途而废,混乱便会降临。
正道宗主坚定地鸣叫起来,嘴巴里迸出一连串果断的词句。尽管反省令人疲惫不堪,但他必须做出决定,准备好应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
将来格布鲁人有可能要向泰姆布立米人——甚至是地球佬——赔偿损失,为了这片高地上发生的破坏事件向他们支付赔偿金。一想到这个,宗主便感到不快。然而,如果格布鲁人的宏图大略得以实现,这屈辱便可以避免。
五大星系中其他地方的局势将决定这一点。这颗星球是个微不足道的弹丸之地,必要时只要给它来一次迅速而有效的打击就能轻松解决问题。总之,考虑如何节省开支是新任政务宗主的职责。
而教士的任务是,保证格布鲁联盟——远古精神的继承者——在先祖归来之际,能够成功地寻求正道。
让疾风把那个日子快些吹来吧,他祈祷着。
“现在暂时不必做出评判。”宗主大人高声宣布。调查员们马上合起了文件夹。
对使馆办公楼的调查已告结束。接下来教士要前往山顶,那里还有一桩破坏事件需要做出鉴定。
“咕咕”叫个不停的科瓦克助手簇拥过来,拉起正道宗主的栖木。这些毛茸茸的受庇护种族聚成一团,平稳地从他们那些遍身羽毛、跳来跳去、极易激动的庇护主中间穿过,向山顶进发。
一直到现在,外交资料贮藏室仍在冒烟。宗主大人仔细地倾听着调查员的报告,有时一个接一个地单独听取汇报,有时把大家聚在一起,听他们齐声讨论或是捉对儿争辩。根据这些乱糟糟的吵闹,宗主渐渐在脑海中勾画出了事发时的情景。
一只来自本地的新生黑猩猩事先并未经过占领军的允许便擅闯禁地,在贮藏室四周闲逛,显然这种行为违反了战时法规。没人知道这只愚蠢的畜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或许它是受了“猿猴本能反应”的驱使——那种惹人烦的、不可思议的心理需要总是驱使地球生命去寻求刺激,而不是审慎地避开麻烦。
一支武装小分队在火灾地点四周执行保安巡逻任务时,刚好撞见了那只新生黑猩猩。小分队的队长急忙向那只浑身是毛的人类受庇护种族喊话,要它马上站住并且表现出应有的恭顺态度。
那黑猩猩真是地球人培养出的典型劣种,它顽固而又执拗,非但没有表现出文明有礼的举止,反而逃之夭夭。在试图制止它逃走的过程中,石冢上的防护装置被触发。在接下来的交火中,石冢遭到了破坏。
宗主大人断定,这个事件的结果非常令人满意。不管那只黑猩猩是否算作受庇护种族,从官方意义上讲,它就是邪恶的泰姆布立米人的盟友。是它胆大妄为才导致贮藏室这一禁地受到了侵犯!利爪兵有权不受限制地向黑猩猩或是防护装置开火。宗主大人做出了裁决:士兵的行为并未违反正道。
调查员们松了一口气,快活地雀跃起来。当然,在先祖即将归来之际,只要严守古老的法则,格布鲁人的羽衣便会愈加灿烂辉煌。
让疾风把那个光荣的日子快些吹来吧。
“现在要马上进入贮藏室,”教士大人命令道,“去调查里面有什么秘密!”
贮藏室中的绝大多数资料肯定已经毁掉了。不过,很可能还有某些有价值的情报能够被破译出来。
结构简单的锁具被迅速拆掉,士兵们调动了专用设备来对付厚重的大门。这要花些时间。这期间,教士大人一直在忙于对一个连队的利爪兵履行自己的职责——通过讲道来加强他们对古老价值观念的信仰。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失掉警惕,不能被眼前看似平静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因此宗主大人提醒他们——最近这两天里,在这座城市东南方向的山区,已有几支战斗小组失踪。他们要好好利用现在这段时间,记住自己的生命应当属于格布鲁人的社稷。除了社稷和荣誉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大门上最后一颗难对付的螺栓终于被拆卸下来。尽管泰姆布立米人以善于玩弄花招而闻名,但他们好像并没有那么聪明。格布鲁撬锁机器人没花太大力气就解决了重重门禁。一台无人驾驶的搬运机用几条有力的手臂抬走了大门。调查员们端着各种仪器,小心翼翼地走进石冢。
过了一会儿,随着一连串的惊叫声,一个调查员冲出门口,他的长喙叼着一个黑色的水晶状物体。里面的其他人很快就跟着他跑了出来。调查员们兴奋地狂舞着,将找到的晶体放在宗主悬浮栖木前的地上。
完好无损!他们雀跃不已。两只数据存储器未受损害。在石冢被利爪兵摧毁时,塌落的石块挡住了贮藏室自毁爆炸的冲击波!
欢乐的气氛在调查员之中洋溢开来,也感染了旁边的士兵和围观的文官。就连科瓦克人也快活地低声吟唱起来,因为他们也明白这一发现意义重大。地球佬的受庇护种族中的一员用自己的不敬行为侵犯了贮藏室禁地,这证明地球人的提升确实存在缺陷。而最后的结果也是大获全胜——他们找到了敌人的秘密!
泰姆布立米人和地球人将要蒙羞,而古克须-格布鲁种族将得到敌人更多的情报!
疯狂地欢庆是格布鲁人的天性。但正道宗主只雀跃了几秒钟。他的种族历来对周围的事物忧心忡忡,而他更要加倍小心。宇宙中有太多的事物令他怀疑,也有太多的事物最好被毁掉,以免将来对格布鲁人的社稷构成威胁。
宗主摇头晃脑地仔细端详着那两只数据存储器,它们在烧焦的地面上闪动着黝黑的光泽。被缴获的记录晶体摆放在那里,样子十分古怪。宗主大人不由生出一种捉摸不定的恐惧感。
这种感觉并不是清晰可辨的精神感应,也不是某种符合科学道理的预感。宗主大人有些后悔,他本该下令当场就让这两个小方块化为尘土。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宗主大人突然战栗起来,他觉得这两块晶体就像一双眼睛,就像一条极度危险的巨蛇的眼睛,闪耀着凶光,像太空一样漆黑。
第四十二节 罗伯特
他正在奔跑,手持一张崭新的木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林间的山路,一只样式简单、用土布织就的箭袋在背上轻轻弹动,里面装着二十支簇新的羽箭。他那顶草帽的材质来自河中的水草,身上的缠腰布和脚上的软皮鞋都是用本地的小山羊皮制成。
这个年轻人在奔跑时稍稍留意了一下自己的左腿。在大腿部位的绷带下面是一道浅浅的皮外灼伤。即便是伤口处传来的疼痛也令他满心欢喜,因为这能提醒他记住自己的好运,一道致命的死亡光束曾经擦身而过,但终究没有夺走他的性命。
令他险些丧命的是一只大鸟,最后那家伙惊疑地瞪着射进自己颅骨的羽箭,随着死神降临而慢慢松开利爪,任那枝激光步枪滚落在森林的肥土上。
山冈上十分宁静,他只能听到自己沉稳的呼吸声,还有软皮鞋踏在石子上发出的轻轻的“沙沙”声。林间拂过一阵轻风,他的双臂和双腿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上的汗水很快就被吹干了。
罗伯特正在奋力攀爬,山风令他精神一振。随着小路的坡度渐渐变缓,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高耸在山顶之上的脊骨化石丛中,俯瞰着脚下的森林。
温暖的阳光一下子照在身上,令他感到舒心惬意。他的身体早就被晒得像大树的阴影一样黝黑。他的皮肤也变得坚韧粗厚,再不惧怕荆棘和苎麻的戳刺。
我大概看上去越来越像个旧时代的印第安人了。罗伯特快活地想。他跳过一棵横卧在地的树干,拐上了左面的一条岔路。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非常看重自己的家族名誉。就连玩联邦起义的游戏时,小小的罗伯特·奥尼格也绝不扮演坏人的角色。他总是当一名切洛基族或莫霍克族战士,口中发出“嗬嗬”怪叫,穿着自己制作的太空服,把脸上涂画得狰狞可怖,在“电力卫星之战”中击败独裁暴君手下的士兵。
打完仗以后我要好好研究一下我们家的家谱,罗伯特想,不知我们家有多少美国人的血统。
天空中朵朵蓬松的白云向北方飘去,似乎正在跟随着他的脚步。他顺着一道道山冈平稳轻松地奔跑着,穿过一座座绵延的山岭。他正在回家的途中。
回家。
现在,每当他来到森林和天空下执行任务,这个词便在心中油然而生。现在他已经把那些石洞当作了自己的家——因为有好几次,这些洞穴确实起到了避难所的作用。
而且,艾萨克莱娜在那儿。
这次他出行的时间要比计划略微长些。他取道深入群山,一直走到了斯普林谷地,沿途招募志愿者、建立通信网络,同时还要让大家都知道毒气机器人定位地球生命的秘密。
当然,他和游击队中的同伴们还与敌人发生过一两次小规模战斗。罗伯特知道,那些敌人都是小股武装力量——战士们在各处设伏,全歼了格布鲁人的一支支小型巡逻队。抵抗组织只在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才会出击。而且他们不能留下任何活口,不然格布鲁人的指挥阶层就会得知,地球佬已经学会了隐身。
至少这些胜利已经创造了奇迹,鼓舞了士气。不过,尽管他们能在山地打击一下格布鲁人,但如果敌人躲在够不着的地方,你又能怎么办呢?
罗伯特在这次出行中所干的工作,绝大多数都与抵抗组织没有太大的关系。无论他走到那里,都会被黑猩猩们簇拥起来。一看到他——硕果仅存的地球人——那些家伙便欢呼鼓噪,无比兴奋。令他沮丧的是,他们看来非常乐于请他解决争执、仲裁纠纷,或是为新生儿做教父。以前他从未感觉到,庇护主在提升之中还要肩负这么多沉重的责任。
当然,黑猩猩无可指责。罗伯特心想,在这个种族短短的历史中,有太多的新生黑猩猩与人类隔绝得太久了。
无论他走到哪里,黑猩猩们都知道,这山地中的最后一个人类从来不会前往任何一座在敌人入侵之前建造的建筑物,也从来不去会见任何一个穿着衣服的人——而且同他见面的人,身上不得携带任何非加斯本地出产的人造物品。外星毒气机器人定位目标的方法已被广为传扬开来,黑猩猩整群整群地离开旧居。修建茅屋的行业一下子变得十分热门,黑猩猩们重新学习失传已久的纺纱织布技术,而且开始自己漂染布料,手工缝制衣服。
实际上,山区中的黑猩猩工作得非常出色。食物供应很充足,小孩子还能去上学。在各地还有一些负责任的科研人员甚至已经开始重新实施加斯生态复苏计划,他们临时代替无法工作的人类专家,将最紧急的项目继续开展下去。
或许没有我们,他们也照样能过得很好。罗伯特记得自己曾这样想过。
但人类在自己的环境意识觉醒之前,差一点就把地球家园变成了生态地狱。就在最后的千钧一发之际,他们才悬崖勒马,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灾难。而现在这么多所谓的受庇护种族竟然表现得比大接触之前一百年时的庇护主还要理智,这无法不让地球人类汗颜。
难道我们当真有权在这些生命面前扮演上帝的角色吗?或许,当这里的纷争结束之后,我们就该径自离开,放手让他们为自己的未来去努力。
这个念头有些异想天开。当然,他们至少还面临着一个阻碍。
格莱蒂克人是不会让我们随心所欲的。
所以,他便任由他们围在自己身旁,请他发表意见,用他的名字给婴儿命名。然后,当他尽自己所能满足了大家的要求之后,便顺着小路下山回家。现在他是一个人,因为黑猩猩们无法跟上他的大步。
最后一天这段孤独的旅程让他颇感惬意,因为他有时间独自一人好好思考。罗伯特还记得那个可怕的下午,他懊恼地用拳头发泄着怒气,而艾萨克莱娜进入他的意识去安抚解救他,在以后这几个星期、几个月里,他开始对自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真怪,好像神经官能症在他内心深处制造出来的野兽和怪物都已变得微不足道。一旦他敢于面对它们并知道它们存在的原因,便可以轻松对付那些怪兽。不管怎样,还有很多人受困于旧日的经历,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同他们相比,他的情况大概不会更糟。
是的,不会更糟。而罗伯特现在要面对的更重要的问题是——他是一个人类。尽管他对自身的探索才刚刚开始,但他喜欢这段旅程的终点。
他顺着山路转了个弯,走出了大山的背阴处,任阳光暖暖地照在背上。前方,在南面,横亘着嶙峋崎岖的石灰石岩层,“石窟山谷”就隐藏在那里。
罗伯特突然停下脚步,一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亮点吸引了他的视线。大约十英里之外,在山谷对面的高地上,有个东西正闪闪发光。
那是毒气机器人。他想。本杰明手下的技师已经开始在那个区域里到处放置各种各样的试验品,从电子器件到金属物品乃至服装织物应有尽有。他们想研究一下格布鲁机器人到底在追踪什么物质。罗伯特希望,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几乎不再对此在意了。他手中的新式长弓用起来非常有效。山区里的黑猩猩更喜欢威力强大的十字弓和硬弩,使用者不必具有出色的身体协调能力,只要拥有猿类的蛮力把它们拉开就行。三种武器的效果基本相同……都可以直取那些鸟儿性命。“狼崽子”种族用上了古老的技巧和工具,这与他们神话般的身世非常协调,而且又平添了些激励斗志的勇武之气。
不过,这种凶蛮的尚武精神也带了令人心烦的后果。有一次,在成功伏击敌人之后,他注意到一些山区出生的本地黑猩猩偷偷溜出了营地。他悄悄藏在阴影中,跟着他们来到一条小山谷中,黑猩猩们在那里生起了一堆秘密的灶火。
每当他们歼灭敌人之后,一般都是尽数拿走格布鲁人的武器,然后将尸体移走处理掉。以前他就曾注意到,有些黑猩猩偷偷地瞟着他,似乎心中有鬼。而那个晚上,他躲在漆黑一片的山坡上暗中观瞧,看见那些生着长臂的影子在晴朗的星空下围着篝火欢闹起舞。火上支着一把烤肉叉,他们正在烤什么东西。风中飘来一股熏烤肉类的香味。
罗伯特当时意识到,这些黑猩猩有些秘密不想让他们的庇护主看到。他慢慢退到暗处,返回了营地,让他们随意享受自己的盛典。
但那些景象就像凶蛮残暴的梦境,仍不时在他的头脑里闪动。罗伯特从未问过他们如何处理格莱蒂克人的尸体,但从那以后,每当他想到敌人,便会记起那股香味。
如果能将更多的敌人引到山里来就好了,他沉思着,看来只有在森林里才有可能干掉他们。
下午即将过去。漫长的回家之路马上就要结束了。罗伯特拐过山坳,开始朝山谷中走去。正在这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眨动着眼睛。空气中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在他视线的边缘处闪动,就像一只狡猾的蛾子在他目光的盲区中飞舞,令他无法看得清清楚楚。
噢,罗伯特在心中叫道。
他不再集中注意力去正视它,而是将目光朝别处看去,让这个古怪的不可见之物反过来追逐他。在它的轻轻触动之下,他的心灵就像阳光下的花朵一样慢慢展开了花瓣。这个不断闪动的东西羞怯地飞舞着,像是朝他眨着眼睛……它是一股含义简单的精神信息流,满含友爱和欢欣……即便他是个四肢发达、手臂多毛、浑身发臭、晒得通红的地球人,也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真有趣儿,克莱妮。”罗伯特摇摇头,但内心的花瓣仍在继续绽放,他感受到了一股暖意。不必别人言明,罗伯特就已经知道该往哪里走了。他转身离开山间的大道,跳上了一条狭窄的小径。
在向山顶攀爬了一半路时,他碰到了一只棕色的黑猩猩,正懒懒地躺在一丛灌木的树荫里。那家伙放下手中的一本纸质书,朝他懒洋洋地挥挥手。
“嗨,罗伯特,你好啊。你的气色看上去比我上次见到你时好多了。”
“法本!”罗伯特咧开嘴巴笑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黑猩猩忍住一个疲倦的哈欠,“噢,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山洞里那些小子打发我上这儿来面见司令官大人。我从城里给她带回了一点东西。抱歉,没给你带什么礼物。”
“你在海伦尼亚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唔,怎么说呢,是有些小插曲。忙乱了一会儿,受了点小伤,还大呼小叫了一阵子。”
罗伯特笑了。法本在透露重大消息之前总要卖卖关子,有意轻描淡写,为正题做铺垫。如果情况允许,他会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整晚上说些不着边际的怪话。
“得了,法本……”
“好的,好的。她在上面。”黑猩猩朝山顶打了个手势,“要是你问我的话,我会说她现在好像神经兮兮的。不过你还是别问我了,我只是一只黑猩猩。回头见吧,罗伯特。”他重新拿起书本,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受庇护种族那么恭敬。罗伯特笑了。
“谢了,法本。回头见。”他顺着小路匆匆向上跑去。
艾萨克莱娜不必转头就知道他来到了自己身后,因为他们刚才已经打过招呼。她站在山顶,面朝西方,正对着夕阳,将双手伸向前方。
罗伯特马上就感到,此时艾萨克莱娜舞动的卷须上方正悬浮着另一股精神信息流。而这片意念云团着实非同一般。她刚才小小的问候跟眼前这玩意儿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他看不到它,而且也无法感受其中蕴藏的复杂含义,但它确实就在那里,他被艾萨克莱娜唤醒的精神感应几乎能触摸到它。
罗伯特还注意到,她的双手拿着一样东西……像是一根细线,闪耀着无形的火光,但他的印象只是出自直觉,而不是真正看到。那根线呈一道弧形,在她两手之间划过。
“艾萨克莱娜,那是什么——”
他突然住口,因为他走到她身旁看到了她的面孔。
她的五官改变了模样。他们逃亡期间她脸上现出的那些人类的轮廓仍然留在原位,但被它们所取代的一些特征又回到了她的面孔上,也可能只是一时之间——泰姆布立米人的相貌露出了原形。在她那双布满金星的眼睛里,闪动着怪异的光彩,这光彩在轻轻舞动,似乎应和着她头顶那几乎无法看到、但正在不停搏动的精神信息流。
罗伯特的精神感应能力已经增长了不少。他再次向她手中的那根细线看去,感觉到自己心头一阵战栗,他好像能认出那是——
“……你父亲?”
艾萨克莱娜的皓齿闪闪发光,“维茨-塔纳,乌赛卡尔丁,百利纳里-苏,豪乌纳达!……”
她从张开的鼻孔中深吸一口气。她的双眸睁得大大的,像是要冒出火焰。
“罗伯特,他还活着!”
罗伯特眨着眼睛,一时间脑海里涌出无数个问题,“太好了!不过……不过,他在哪里?你有我母亲的消息吗?政府呢?你父亲说了些什么?”
艾萨克莱娜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举起那根线。阳光似乎正顺着绷紧的细丝上下滑动。罗伯特可以发誓,他确实听到了某种声音,那根轻轻弹动的丝线确实发出了真正的声音。
“维茨-塔纳,乌赛卡尔丁!”艾萨克莱娜仿佛直视着太阳。
她大笑起来,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严肃的女孩子。她在“咯咯”地笑,只不过是以泰姆布立米人的方式。而罗伯特很高兴,她并非在为他而发笑。泰姆布立米人独有的幽默感总是意味着,令他们发笑的人自己根本不可能笑得出来。
罗伯特顺着她的目光朝信德谷地望去,在那里,一支正在天空飞过的格布鲁人的运输机组,传来微弱的轰鸣声。除了大致轮廓之外,他再也无法从她的精神信息流里看出什么,于是他的意识便在其中细细搜寻,终于发现了某种与地球人类似的东西。他的精神感应告诉他,那是地球人常常会用到的——比喻。
突然,艾萨克莱娜的笑容显得有些凶残,就像一只饿猫。而在她眼睛里映出的那些飞船,似乎变成了一群洋洋自得、毫无戒心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