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侵
由他们来抬起我们吧,
举到肩上,
这样我们才能越过他们的头颅,
望到一片片充满期许的地方。
我们曾从那里走来,
又必将前往那里,带着热望。
——威廉·巴特勒·叶芝[10]
第一节 法本
法本·伯尔格住在海伦尼亚以来,还从未见过素来死气沉沉的空港起降场像现在这样繁忙。飞船引擎发出的次声波几乎令人失去知觉,咆哮的声浪震撼着俯瞰阿斯皮纳湾的平顶山峰。发射场就位于平平的山顶之上,尽管烟尘弥漫,但仍旧没有影响聚在场区栅栏边的围观者看热闹的雅兴。每当一艘星际飞船即将升空,那些在精神意念方面有点先天异秉的人便能有所预感。在一艘艘巨舰昂然直上的间歇中,引擎发出的强大动力掀起令人头脑昏涨的振荡波,教少数旁观者不由得飞快地眨眼睛。但没过多久,下一艘飞船又冲出雾霭,轰鸣着直上白云朵朵的高天。
噪音和扬尘令人烦躁难耐。起降场外的看客肯定非常难受,那些根本不想看又不得不经受这种折磨的人更是无比痛苦。
法本希望自己能躲到清静之处,最好是钻进酒馆灌下几品脱[11]液态麻醉剂。但他无处可逃。
面对疯狂的骚动,他冷眼旁观。这是一艘正在下沉的破船,他心想,人们都在逃之夭夭,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啊。
在一片狼狈的慌乱中,任何有办法逃出生天的人都在设法离开加斯星球。过不了多久,起降场就会空无一物。
直到敌人从天而降……无论那是些什么人。
“嘿,法本。别在那儿抓耳挠腮了!”
法本朝右瞟了一眼。队列里,站在他身旁的黑猩猩战士看上去同他一样不自在。西蒙·莱文的深色军帽紧扣在那两道瘦骨嶙峋的眉弓上方,眼眶下面丛生着鬈曲的、湿漉漉的棕色软毛。他用目光无声地催促法本:站直身体,目视前方。
法本叹口气。他知道自己应该立正站好。为逃亡的要人举行的送别仪式已近尾声,作为行星仪仗队的一员,他不能懒散懈怠。
但他的视线仍游移不定,朝平平的山顶南端望去——那里,远离民用空港和升空的货运飞船,参差不齐地横着一排黑褐相间的战斗飞船。这些外形粗短的雪茄状飞船没披挂任何伪装,其中几艘小型侦察艇的船体上闪着微光,那是技术人员在船壳上爬行,调试探测器和防护罩,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法本想知道,司令部会指派他去驾驶哪艘战船。或许他们会让这帮半吊子殖民地预备役士兵抽签决定,看看谁会在这些老掉牙的战争机器中得到最古老最陈旧的。这些老古董是最近才从一名路过的萨蒂尼废品商人那里削价买来的。
法本用左手费力地拉开军服僵硬的衣领,挠了挠锁骨下方浓密的长毛。旧货不一定是破烂,他提醒自己,如果一艘千年老船能升空作战,至少说明它经得起折腾。
早在人类听说过格莱蒂克文明之前,那些破旧的侦察艇大多已在星际航线上身经百战了……那时,在人类的家园星球地球上,地球人还没有学会用熏黑的手指摆弄火箭吓唬鸟儿呢。
脑海中的念头让法本哑然失笑。对自己的庇护主种族如此揶揄并不礼貌,但话说回来,人类从来都没能教导出什么恭敬虔诚的子民。
唉,这身军服让人浑身痒痒!如果猿类的毛发褪尽,大概还能穿上这身行头,但我们浑身都是长毛,生来就穿不了!
不过,为辛希安人[12]的领事举行的送别仪式看来马上就要结束了。浮夸自负的女领事斯渥约·绍楚珲,就像个长满毛发和腮须的圆球,正在结束自己的告别演讲。她这就要把加斯星球的租客丢下,溜之大吉,让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和黑猩猩独自去面对他们的命运。法本又挠了挠下巴,暗自期望台上这个废话连篇的家伙快点爬上飞船,趁早离开。她不是早就迫不及待想开溜了么?
突然,他的肋骨被旁人的手肘捅了一下。是西蒙在又急又气地嘀咕:“立正站好,法本。协调官女士正朝这边看呢!”
在众多权贵当中,梅根·奥尼格,满头灰发的行星事务协调官,正抿紧嘴唇,朝法本急促地点了点头。
老天,见鬼。他心想。
梅根的儿子罗伯特,曾与法本一同在加斯那座小小的大学里上学。法本扬起一条眉毛,像是在告诉人类协调官——我可没求你让我加入仪仗队。而且不管怎样,如果人类不想看到自己的庇护对象整天挠痒痒,当初就不该提升黑猩猩的智能。
但他还是扣好衣领,尽量站直。对于格莱蒂克人来讲,仪容外表是最重要的。而且法本知道,即便是地位卑下的黑猩猩也要恪尽职责,不然的话,整个地球部族都要因之蒙羞。
在奥尼格两侧,各站着一位前来为斯渥约·绍楚珲送行的要人。梅根左边的人名叫库尔特,这位身材粗笨的显贵是泰纳尼人[13]的特使,皮革般坚韧的皮肤闪闪发光。他身披华丽的斗篷,头顶高耸的羽冠。每当这个长着大下巴的生物呼吸时,喉头部位的腮缝便一开一合,不停地翕动。
梅根右侧那位官员的外表更近乎人类,身体和四肢都更为修长,只是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在午后的阳光下,那副神情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那位乌赛卡尔丁先生又在寻开心呢,法本猜测,但能有什么新鲜乐子呢?
很自然,乌赛卡尔丁大使觉得任何事情都非常有趣。看他那副样子,银亮的卷须在两只小耳朵上方轻轻晃动,金黄色的大眼睛闪烁不定,这位面色苍白的泰姆布立米人[14]的特使像是在念叨某些不能大声说出来的话,但肯定不是对离去的辛希安外交官的不敬之词。
斯渥约·绍楚珲先将腮须捋平,而后回身与诸位同僚一一道别。她来到库尔特面前,向那位大块头致以繁复而正式的躬身拱手礼,法本看在眼里不禁心惊——她多像一头身材滚圆的大浣熊啊,打扮得如同古代东方的宫廷弄臣。
巨无霸似的泰纳尼人库尔特鞠躬还礼,羽冠都立了起来。这两位体型相差悬殊的格莱蒂克人用长笛般婉转变化的六号格莱蒂克语相互寒暄客套。但法本知道,二人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情。
“唉,谁也没办法凭喜好去选择盟友,不对么?”西蒙小声说。
“一点不错。”法本应道。
这一幕颇具讽刺意味。当前,五大星系已在政治和军事方面陷入困境,而浑身是毛、精明小心的辛希安人是地球为数不多的盟友之一,但他们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念达到了虚妄的程度,而且都是出了名的懦夫。斯渥约的离去差不多可以算作是声明:当加斯星球需要援助时,不会再有身体滚圆、一身毛发的武士组成舰队赶来帮忙了。
地球也不会前来救助,泰姆布立米人也不会——他们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法本懂一点六号格莱蒂克语,能听出大块头泰纳尼人对斯渥约讲了些什么。显然库尔特对临阵脱逃的大使并不十分尊重。
泰纳尼人有什么了不起?法本暗想。库尔特的族人大概都是些缺乏理智的狂热分子。毫无疑问,他们已被列为地球的敌对势力之一。但不管怎样,这些家伙的勇气和强烈的荣誉感是众所周知的。
没错,谁也没办法凭喜好去选择盟友,也没办法选择敌人。
斯渥约走到梅根·奥尼格面前。辛希安人躬身施礼,但不像对库尔特那样将身体低低俯下。毕竟,在整个星系的庇护主种族中,地球人的排位很低。
而我就是由这种低等生物提携起来的。法本提醒自己。
梅根鞠躬还礼。“您的离去令我深感遗憾,”她用口音浓重的六号格莱蒂克语对斯渥约说道,“请代我向您的人民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的好意。”
“没错,”法本嘀咕道,“告诉那些浣熊,我们感激不尽。”不过,他还是马上换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因为仪仗队的人类指挥官麦文上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斯渥约的答词尽是些陈词滥调。
“请暂时忍耐,”她宽慰道,“现在五大星系正处在骚乱之中,各大阵营内的狂热分子之所以大肆制造麻烦,是因为他们相信大时代终结了——千禧年即将到来,于是他们率先采取了行动。”
“温和的中间派和格莱蒂克各大公会的动作肯定要慢些,但也更加明智审慎。只要时机成熟,他们肯定会采取行动,谁也不会把小小的加斯星球忘在脑后。”
没错,法本讥讽地想道,用不了一两百年,肯定会有人来救援!
仪仗队里的其他黑猩猩战士相互交换眼色,厌恶地翻着白眼。人类军官们更收敛一些,但法本发现,一位上司正在嘴里用力地搅舌头。
最后,斯渥约停在泰姆布立米领事兼大使、外交使团的高级成员、人类之友——乌赛卡尔丁先生面前。
这个身材细高的泰姆布立米人身穿宽松的黑色长袍,同苍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对比。乌赛卡尔丁的嘴巴很小,那幽暗的双眼之间的怪异鼻梁又显得特别宽。尽管如此,他的外表还是与地球人相像。法本始终有种感觉,地球最伟大的盟友派来的这位代表总像是要被某个笑话引得哈哈大笑,不管那个笑话事关大局还是微不足道。瞧乌赛卡尔丁那副模样——从头顶到脖颈,生着窄窄一圈棕色软毛,四周纤细的卷须轻轻飘舞;还有他那修长细巧的双手、挥洒自如的诙谐——看来,今天在这座平顶山峰上,只有他一个人不曾被当前的紧张气氛所触动。这个泰姆布立米人脸上嘲讽的微笑也感染了法本,令他一时之间提起了精神。
总算要熬到头了!法本如释重负般地叹口气。斯渥约的告别仪式终于像是要收场了。她转过身,顺坡道大步而上,朝等待着她的飞船走去。麦文上校一声令下,仪仗队全体挺身立正。法本已在心中暗自盘算,用不了多久就能躲进阴凉、享受冷饮了。
但若想放松休息,还为时过早。那个辛希安人刚走到坡道顶端又转回身,再次开始向观众发表讲话。台下,不只法本一人低声呻吟起来。
正在此时,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了——事后法本曾纳闷了很久,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先后顺序又是怎样的呢?他似乎记得,当第一句笛声般的六号格莱蒂克语刚刚从斯渥约的口中冒出来,起降场对面便发生了怪事。法本感到眼眶深处一阵发痒,便转动眼珠,瞟向左侧,正好看到那排侦察艇中的一艘被轻轻闪动的光芒裹了起来——而后小小的飞船似乎一下子便炸得粉碎。
他已记不起自己如何扑倒在停机坪上,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坚硬的地面上,想挖个洞钻进去。出了什么事?敌人这么快就发起进攻了?
他听到西蒙正疯狂地喷着鼻息,而后打出一连串喷嚏。法本抖落脸上的尘土,向侦察艇望去。他发现那艘小飞船依然停在原地,毫发无损。原来它根本没有爆炸!
但飞船下方的停机坪已乱成一团。那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闪耀着炫目的强光。身穿防护服的技师急忙跑去关闭飞船上有可能导致故障的发生器,但已经晚了,事故地点附近所有人的感官都受到了令人作呕的刺激——人人都闻到了那种气味,人人都感受到了气浪的震荡。
“哎呀!”法本左侧的黑猩猩女战士尖叫起来,徒劳地捂住鼻子。“有人引爆了一颗臭气弹!”
不知为何,法本能肯定,那姑娘说得没错:是臭气弹。他飞快地翻身,正好看到辛希安大使厌恶地皱起鼻子,腮须因为羞窘而鬈曲起来。她将一切尊贵体面都抛诸脑后,急匆匆地跑上飞船,随后“哐当”一声,关闭了舱门。
终于有人找到开关,关闭了过载运转的发生器,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浓烈的余味,人们耳中也只剩下一阵“嗡嗡”声。仪仗队员们纷纷起身,拍打灰土,怒气冲冲地低声抱怨。有些人类和黑猩猩仍在发抖,一边眨眼睛,一边打哈欠。只有那位感觉迟钝、对外界漠然无知的泰纳尼大使看上去没受到影响。实际上,地球人这种不寻常的举动似乎让库尔特大为困惑。
一颗臭气弹。法本点点头。肯定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
我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法本仔细端详着乌赛卡尔丁。他盯着这个号称“人类之友”的泰姆布立米人,猛然记起——当浮夸傲慢的小个子辛希安人斯渥约刚要开始最后的讲话时,这个身材细长的泰姆布立米人曾露出一丝微笑。没错,法本愿意在一本《达尔文全集》前发誓:就在侦察艇发生故障之前,乌赛卡尔丁头顶上那丛银白色的卷须一下子竖了起来,而这位大使面露微笑,似乎知道美妙的享受马上就要到来。
法本摇摇头。即便泰姆布立米人有天大的本事来施展精神作用,也不可能仅仅通过意念就引发这样一场事故。
除非早有安排,没错。
辛希安飞船喷出强大的气流徐徐升起,掠过起降场,然后,随着动力装置发出的巨大轰鸣,这艘闪闪发光的飞行器一跃而起,窜入云端。
在麦文上校的命令下,仪仗队最后一次立正站好。行星事务协调官同另外两名外交特使走过队列进行检阅。
也许是出自想象,也许不是——从法本面前经过时,乌赛卡尔丁慢了下来。法本看得很清楚:大使那双银色眼眶中的大眼珠定定地望着他。
而后朝他挤了挤眼睛。
法本叹口气。真好笑啊。他心想,期盼泰姆布立米人能察觉到他心中的挖苦和嘲讽。一个星期之后可能我们全都会变成冒烟的烂肉,到时候你再搞些恶作剧怎么样?
好笑的事情在后面呢,乌赛卡尔丁。
第二节 艾萨克莱娜
艾萨克莱娜[15]头部两旁飘摇的卷须桀骜不驯地摆动着,恣意发泄着心中的沮丧和恼怒,令银白色的卷须末梢像带有静电般“嗞嗞”作响。此时,这一根根卷须好似纤细的手指,就像有生命一样摇摆不定,让她几乎溢于言表的怒火更显咄咄逼人……
近旁有几个人类,正在等候行星事务协调官的召见,其中一人嗅了嗅空气,环顾四周,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即从艾萨克莱娜身旁走开,似乎并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觉得不自在。此人大概天生易于接受旁人的精神感应,确实,有些人能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泰姆布立米人的精神信息流,但却几乎都没接受过专门训练来对感受到的信息进行解释分析,所以他们的头脑里只不过生出了一些不可捉摸的情绪变化而已。
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艾萨克莱娜的不快。大厅对面,她父亲站在一小群人类当中,此时突然昂起了头。乌赛卡尔丁自己的卷须仍旧光滑平静,他歪起头微微转过脸看着女儿,表情显得既疑惑又稍稍有些开心。
当人类的爸爸看到自己女儿用脚乱踢沙发或是阴沉着脸发牢骚时,大概也会露出类似的表情。泰姆布立米孩子不高兴时,内心的感受同地球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艾萨克莱娜通过精神信息流来表达她的恼怒,而不是公然大吵大闹。被父亲盯了一眼之后,她连忙收拢摇摆的卷须,将头顶上放散出的那片不祥的精神感应云团驱赶得干干净净。
但这并不能消除她的恼恨。只要站在地球佬中间,她就消不掉心中的怨气。这帮小丑!艾萨克莱娜轻蔑地想,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既不友善又不公平。当然,地球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们算是无数世代以来格莱蒂克人碰到的最古怪的部族之一——然而这不意味着她必须要喜欢他们!
如果他们长得更怪异些就好了……不要像现在这副样子,似乎是模仿泰姆布立米人而造出来蹩脚仿制品:身体粗笨,眼睛细小,令人生厌。他们有的多毛,有的无毛,体色差异很大,身体比例严重失调,而且总是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只要同他们多待一会儿,艾萨克莱娜就会觉得精神沮丧,透不过气来。
外交官的女儿不能尽想这类事情。她骂了自己一句,而后尽力让思绪转向别处。毕竟,现在并不该责怪地球人流露出来的恐惧心理。面对注定要带来灭顶之灾的战争,他们无法选择。
艾萨克莱娜看到,一位地球佬军官说了句什么话之后,爸爸笑了起来。她心里很纳闷,他怎么笑得出来呢?他竟然能对这些讨厌鬼应付裕如。
我永远也学不会那种轻松自信的做派。
我永远也没法让他为我而骄傲。
艾萨克莱娜盼着乌赛卡尔丁能快点摆脱这些地球人,和她单独谈谈。几分钟之后,罗伯特·奥尼格要来接她,而她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来劝说爸爸——别让这个年轻的地球人把她带走。
我能派上用场。我知道我能!我才不会像小孩子一样躲到大山里保命呢!
很快,她控制住思绪,没有让另一团怨气在头上腾起。她需要转移注意力,让自己的脑筋不要闲着。艾萨克莱娜竭力稳住心神,悄悄朝站在近旁的两位人类军官走去,那两个人正低头热切地交谈着。他们讲的是安格力克语,地球人最常用的语言。
“你瞧,”其中一人说道,“我们只知道,在这个星系的边缘,一片古老的星团之中,一艘地球探测舰偶然发现了某个古怪的东西,完全出乎意料。”
“可那到底是什么?”另一名预备役军官问,“探测舰发现了什么?艾丽丝,你一直在研究外星生物。难道你就不知道那些可怜的海豚探测员找到的是什么,居然掀起了如此轩然大波?”
头一个说话的女地球人耸了耸肩。“我已经进行过调查,但只找到一点线索:‘奔驰号’首次发回的报告表明,五大星系中最狂热好战的部族正在互相厮斗,大规模的战争数百万年来都不曾出现过。最新的几次报告声称,那里发生的一些小规模冲突已经相当激烈。你也看到了,决定开溜之前的那个星期里,辛希安大使已经吓破了胆。”
男人沮丧地点点头。随后,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紧张不安的感觉充盈在二人之间——艾萨克莱娜感觉到,这种紧张其实并不复杂,但其中包含着莫测的恐惧,无比凶险。
“他们的发现肯定非同小可,”女军官说道,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这次要有大麻烦了。”
艾萨克莱娜感觉到那两个人注意到了自己,便溜到了一旁。来到加斯星球之后,她一直在改变身形容貌,好让体形和五官更像人类女孩。但即便用上泰姆布立米人的意念成像术让地球人对自己的外貌产生错觉,她还是觉得远远不够,根本不可能真正将自己伪装起来。所以,如果现在她还留在原地,那两个地球人肯定会向她请教泰姆布立米人对当前的危机有何看法,而她可绝不愿告诉那些地球佬,其实自己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
现在的局势颇具讽刺意味,继两个世纪前臭名昭著的“太阳潜冲”事件之后,地球人再次出现在宇宙舞台的聚光灯之下。而这次,是历史上第一艘由海豚指挥的飞船引发了星际危机。
作为被人类提升的第二种受庇护生物,新生海豚问世还不到两个世纪,比黑猩猩更晚。每个人都在猜测,这些鲸目动物如何才能找到办法,摆脱自己不经意间造成的混乱局面。但现在,他们的影响已经波及半个中央星系,连加斯这样孤绝世外的移民星球也马上就要受到波及。
“艾萨克莱娜——”
她猛然转身。乌赛卡尔丁正在她身旁,关切地低头看着她,“你没事吧,女儿?”
在乌赛卡尔丁面前,她感到自己无比渺小。尽管父亲总是非常温和,但艾萨克莱娜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胆怯。他动作灵活,训练有素,当女儿意识到他来到身边时,他已经拉住了她长袍的衣袖。即便是现在,从他那片错综复杂的精神感应云团中,艾萨克莱娜也能感到一股急速飞旋的信息流……一位父亲的舐犊之情。
“没事,爸爸。我……我很好。”
“那就好。你收拾妥当了么?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去探险了?”
他问话时用的安格力克语。她用七号格莱蒂克语作答——那是泰姆布立米人的方言土语。
“爸爸,我不想跟罗伯特·奥尼格到山里去。”
乌赛卡尔丁皱起了眉头,“我以为你和罗伯特是好朋友。”
艾萨克莱娜的卷须沮丧地舞动起来。为什么乌赛卡尔丁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呢?他该知道,行星事务协调官的儿子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同伴。在海伦尼亚的年轻人类之中,她同罗伯特十分亲密,就和自己过去的那些朋友一样。
“我之所以求您重新考虑,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罗伯特,”她告诉爸爸,“他觉得很丢脸,居然要服从命令来‘伺候’我——别人都这么说。他的朋友和同学都加入了预备役部队,为打仗做准备——我当然不会责怪他,他心里有怨气是很自然的。”
乌赛卡尔丁刚想开口,她又急忙说道:“还有,我不想离开您,爸爸。我多次重申——我早就向您解释过,在今后这几个星期里,我肯定对您有用。而现在,除了这些,我还要为您献上一份额外的礼物。”
随后,她万分小心地集中思想,营造出一股精神信息流——今天早些时候她已为此做好精心准备,还为自己独创的这片思维感应云团起了名字:理解之云……它代表恳求,来自于对父亲的爱,恳求能得到允许,满怀热爱去面对危险。她的卷须在双耳之上轻轻晃动,头顶上旋转的云团微微战栗,最后才终于稳定下来。她鼓动信息流,让它朝父亲头上的感应云团飘去。此时,艾萨克莱娜根本不在乎他们正待在一个满是地球人的大厅里,不在乎那些相貌粗陋、眉毛光秃秃的地球佬,也不在乎他们那些个头矮小、毛发披散的黑猩猩跟班。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她的父亲,还有她刚刚构筑的精神桥梁——她一直渴望能建起这座桥梁,跨越父女之间的心灵空间。
乌赛卡尔丁扬起卷须迎接女儿送来的“理解之云”,那片云团在他头上轻轻旋转,因他的欣赏和感念而闪闪发光,那一瞬间突然焕发出的美丽令艾萨克莱娜喘不过气。她知道,仅凭自己的雕虫小技绝对创造不出眼前这奇丽的景象。
随后,那股信息流悠然落下,犹如清晨的一团轻雾,覆盖在父亲的头顶上,仍旧闪耀着光芒。
“真是绝妙的礼物。”乌赛卡尔丁的声音非常轻柔。她知道,爸爸深受感动。
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他并未改变决定。
“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他说道,而后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带银锁扣的镀金小盒,“你的母亲玛茜克劳娜曾有个愿望,要我在你成年时把这个送给你。尽管我和她没有商量过具体日期,但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艾萨克莱娜眨着眼睛,突如其来的困惑令她头晕目眩。多少次了,她渴望知道死去的妈妈给她留下了什么东西,可现在,当她真要接过这个小盒子时,却感到它像一只毒甲虫,让她不敢伸手。
如果乌赛卡尔丁认为今后父女还能见面,绝不会现在就履行亡妻的遗愿。
她恍然大悟,尖声说道:“您打算参战!”
乌赛卡尔丁居然耸了耸肩——这是人类特有的肢体语言,表示他毫不在乎。“孩子,地球人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尽管地球佬都很勇敢,但他们毕竟只是些‘狼崽子’。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他的语气中满含决断,艾萨克莱娜明白,再反对只能让自己在爸爸眼中显得糊涂固执。于是,她伸手同爸爸一起捧住小盒子,两人纤长的手指紧握在一起,随后默不作声地相伴走出大厅。一瞬间,似乎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因为那个盒子代表着玛茜克劳娜。这是个既甜蜜又痛苦的时刻。
担任警卫的黑猩猩预备役士兵立正行礼,为父女二人打开大门。他们两人走出协调官的官邸,来到早春那明净澄澈的阳光底下。乌赛卡尔丁陪艾萨克莱娜走到人行道上,她的行李等在那里。这时,两人才松开手,艾萨克莱娜把妈妈的小盒子紧紧抓在手里。
“罗伯特来了,很准时。”乌赛卡尔丁将手罩在前额上,“她母亲说他经常不守时,但我还从未见他在处理重要事情时迟到过。”
长长的砾石车道上,一部破旧的悬浮车摇摇晃晃地超过一辆辆豪华轿车和预备役部队的军车,朝这里驶来。乌赛卡尔丁回身面对女儿,“你好好享受一下穆伦山脉的美景。我去过那里,那里非常美丽。艾萨克莱娜,把这次出行当作大开眼界的机会吧。”
她点点头,“爸爸,我会听您的话。我要充分利用时间,提高自己的安格力克语水平,对狼崽种族的情感特征多做了解。”
“很好。而且你还要一直睁大眼睛,不要放过关于传说中的加斯人的蛛丝马迹。”
艾萨克莱娜皱起了眉头。爸爸最近不仅对“狼崽子”那些古怪的传说产生了浓厚兴趣,而且这种兴趣还开始变得近乎偏执。不过,很少有人搞得清,乌赛卡尔丁是在认真地提出要求,还是在编造巧妙的玩笑。
“我会仔细留心的——不过我认为,那些生物完全出自虚构。”
乌赛卡尔丁微微一笑,“我得走了。我的爱与你同在。我的爱会变成飞鸟,”他抬起双手模仿着拍动的翅膀,“在你肩上回旋飞翔。”
他用自己的卷须轻轻地同她相触,而后转身,大步走上台阶,回到那些心急火燎的地球殖民者身边。艾萨克莱娜独立站在原地,心中很纳闷,乌赛卡尔丁在分别时为什么要使用如此怪异的地球人比喻呢?
难道爱可以变成一只鸟吗?
有时乌赛卡尔丁会显得无比奇怪,连他的女儿都觉得心惊胆战。
悬浮车在路边停下时,砾石地面“嘎吱”作响。罗伯特·奥尼格,这个年轻的黑发地球人,将要陪同艾萨克莱娜逃亡的伙伴,坐在方向盘后朝她咧嘴一笑,还挥了挥手。但艾萨克莱娜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小伙子那副愉快的表情全是为了她勉强装出来的,其实在心里,罗伯特和她一样对这次出行感到不快。是命运,还有大人们专横的命令,把两个孩子凑在了一起,让他们不得不前往自己绝不会选择的方向。
罗伯特根本看不到艾萨克莱娜头上那股不加掩饰的精神信息流,现在这片云团变成了因屈从和失落而发出的叹息。她努力振作起精神,脸上现出一副小心翼翼模仿出来的地球佬的微笑。
“你好啊,罗伯特。”她说,然后提起了背包。
第三节 格莱蒂克人
正道宗主抖了抖绒羽,尽管他的羽毛依然洁白,但羽根部位已开始流溢出灿烂的微光,预示着高贵的皇族色彩终将覆盖全身。正道宗主骄傲地攀上号令栖木,“吱喳”叫了一声,提起大家注意。
远征军正处在权力交接的真空之中,而战争在短期内还不会打响。正因如此,正道宗主才仍旧掌握着舰队的指挥权——不管旗舰上全体船员在忙什么,他们都得停下来听他的命令。
舰桥对面,军务宗主稳坐在自己的指挥栖木上,此时也抬起头来。这位将军同正道宗主一样,也身披标志着统帅地位的亮丽羽衣。因为正道宗主发布宗教训令时,任何人都只能洗耳恭听,不得妨碍,所以正在对下属“啁唧”不停地下达命令的将军,现在也马上停下工作,换上满含敬畏的专注神情。
整个舰桥上,原本喧闹忙碌的格布鲁技师和航天员纷纷压低了声音,发出一阵低沉的“啾啾”声。他们那些四条腿的受庇护者——“咕咕”而鸣的科瓦克人,也立即闭上嘴巴,安静地倾听。
正道宗主仍在等待。三位宗主尚未全部到场,他不能贸然开始。
一扇舱门缓缓打开,远征军三宗主中的最后一位走了进来。作为三头指挥机构的成员,政务宗主入场时戴着象征怀疑和警惕的黑项圈。他找了一根舒适的栖木稳稳坐下,身后聚着一小群会计师和事务官。
一瞬间,三人的目光隔着舰桥交会在一起。三巨头之间的紧张关系已经开始出现,而且会与日俱增,直到最后大家达成一致——那时他们将合而为一,造就出一位新女王。
一想到这个结局,三人便浑身发抖,春情激荡,精神振奋。他们三个人中,没人知道谁将最后胜出。军务宗主在开局时占据优势,因为这次远征以战争为序幕,但他不可能始终占上风。
比方说现在,现在轮到教士集团的正道宗主大出风头了。
大家都将长喙转向正道宗主,他先抬起一条腿,屈伸几下之后又活动另一条腿,这是他正在为发言做准备。聚在一起的鸟儿们立刻发出低沉的鸣叫:
——呜。
“我们肩负重任,投身于神圣的使命。”宗主的鸣声如笛声一般婉转。
——呜——
“投身于神圣的使命,我们必须坚持不懈。”
——呜——
“锲而不舍地完成四项伟大的任务。”
——呜——
“为了种族的荣光去征服开拓,呜——”
——呜。
“去征服,去施压,这样才能获得秘诀,那些地球佬畜生牢牢掌握的秘诀,他们赖以将我们拒之门外的秘诀。呜——”
——呜——
“去征服,去施压,去出其不意地实施打击,将敌人的荣光打得粉碎,让仇人落得可耻的下场,不要令自己蒙羞。呜——”
——呜——
“远离羞耻、征服、施压,最后,最后证明我们的价值,
在先辈面前证明,
在回归时代已经到来的先祖面前证明,
证明我们的价值,作为霸主的价值。呜——”
众人重复着热情洋溢的副歌:
——呜!
其他两位宗主朝教士谦恭地躬身行礼,仪式便正式宣告结束。士兵和航天员立刻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但是,正当官员们要退回自己隐秘的办公室时,他们听到了一阵清晰而又轻柔的吟诵声: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一件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保住我们的家园……”
教士猛地抬起头,看到政务宗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于是在一瞬间,正道宗主意识到,自己的竞争者刚刚取得了微小却十分重要的胜利。对方再次鞠躬,目光中闪耀着胜利的喜悦,同时低声鸣叫:“呜——”
第四节 罗伯特
头顶,雨林露出点点缺口,透进斑驳的阳光,将灿烂的光柱投射在垂挂藤蔓的昏暗林间小路上。仲冬时节的狂风几个星期前就已销声匿迹,但飕飕寒风仍在林间穿过,提醒人们不要忘记那些寒冷的日子。微风过处,树枝摇摆不定,将昨夜挂在枝头的雨滴纷纷摇落。水滴落入树下晦暗的小池塘中,发出阵阵凝重的“啪嗒”声。
俯瞰信德谷地的群山,一切都沉浸在宁静之中。有些不对劲儿,通常一片森林不应该这么安静。山地的植被相当繁茂,可青葱秀美的外表下,却透出一种病态,像是由旧日伤口引发的溃疡。空气中洋溢着馥郁的芬芳,其中最浓烈的味道却令人莫名地联想到腐朽和衰败。不必多加思索,人们就能感觉到,这里是一片伤心之地。一个阴郁的世界。
就是这种伤感鬼使神差地将地球佬们引到了这里。尽管星际历史还没有为加斯写下最后一章,但这颗行星已被列入了名单——垂死世界的名单上。
巨树的枝杈上杂乱地垂挂着一片五彩斑斓的藤蔓,阳光正照在上面。罗伯特·奥尼格朝那里指指,“艾萨克莱娜,你大概想去仔细研究一下,”他说,“要知道,那些东西是能被‘调理’出来的。”
年轻的泰姆布立米姑娘正在观察一枝形似兰花的花,她以前从未留意过这样的植物。听到罗伯特的话,她抬起眼睛,凝望着那道道倾斜的亮丽光瀑,而后用口音浓重但表达清晰的安格力克语问道:“罗伯特,什么东西能被‘调理’出来啊?我只看见几条藤蔓。”
罗伯特咧嘴一笑,“艾萨克莱娜,那是正宗的森林爬藤。让人惊奇的东西。”
艾萨克莱娜皱起了眉头。尽管她生着椭圆形的大眼睛,而且硕大的绿色虹膜上还夹杂着些许金色,但她蹙眉的样子非常像人类。她微微翘起的小巧下巴,还有弯弯的眉毛,让她的表情略显讥讽之色。
当然,作为外交官的女儿,艾萨克莱娜肯定接受过教导,同地球人相处的时候要小心翼翼地模仿人类的表情。不过,罗伯特还是能肯定,她蹙眉的样子确实表达了真正的困惑。但当她讲话时,话音中又带着一种奇特的语调,似乎意味着,对她而言,若要准确而传神地表达意思,安格力克语终归还是有局限的。
“罗伯特,你的意思不会是说——那些带卷须的垂挂植物有知觉吧?当然,宇宙中确有几种智能生命可以通过光合作用补充能量,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眼前这种植物拥有智慧。不管怎样……”她凝神思量,又皱起了眉头。在她的双耳上方,泰姆布立米人特有的软毛轻轻颤动起来,银色的卷须也像是在探寻什么似的摆动不已。“……不管怎样,我都无法感觉到这些植物释放出的精神信息。”
罗伯特笑了,“没错,你当然感觉不到。我不是说它们能够作为智能生命而获得提升,也不是说它们拥有神经系统。它们只是雨林中典型的植物,但确实蕴藏着一个秘密。来,我让你看看。”
艾萨克莱娜点点头——这又是人类惯常的动作,不知泰姆布立米人是否也会自然而然地做出这种举动。她小心翼翼地把花儿放回原地,自如而又优雅地站起身来。
外星女孩的身形十分苗条,双臂和两腿的长度比例与人类大不相同,比方说,她的小腿更长,大腿则短些;小巧的髋骨上生有关节,上方是更纤细的腰部。对于罗伯特来讲,艾萨克莱娜举手投足时轻手轻脚的样子几乎像猫儿,而自从她在半年前来到加斯星球之后,这种步态就令他非常着迷。
根据艾萨克莱娜前胸上部隆起的乳房,罗伯特知道,泰姆布立米人是哺乳动物,母亲可以分泌乳汁。即便隔着质地柔软的猎装,她那对乳房仍然十分明显,引人注目。从研究过的资料中罗伯特知道,艾萨克莱娜还长着另外两对乳房,还生有育儿袋。但目前这些器官并不明显,现在她更像人类,不像外星人。
“好吧,罗伯特,我答应过爸爸,我会充分利用好这次流放之旅。请你让我多看看这颗小小星球上的种种奇妙吧。”
她的声调沉着而又温顺,罗伯特断定,她这是有意装出的可怜相,那有如舞台表演般的言谈举止让人感觉古怪,乖张的外表下却略微显出一丝胆怯。他领她朝那丛藤蔓走去,“看这儿,几根爬藤拧在一起,钻出了地面。”
艾萨克莱娜头上的软毛慢慢竖直起来,同时还轻轻抖动。这片软毛从她后颈开始,起先是一抹窄窄的绒羽,而后顺着后脑向上延伸,像帽子一样覆过头顶,最后在她额上结束,形成了一个“V”形发尖,正对那高挺的鼻梁。在她那柔滑圆润的双耳上方,泰姆布立米人独有的卷须不断地摆动,似乎表示她正在竭力分辨那些植物释放出来的精神信息。
罗伯特提醒自己,不要像一般人那样对泰姆布立米人的精神能力估计过高。诚然,这些身材细高的格莱蒂克人本领不凡,能够探察到较为强烈的精神活动,而且据估计,他们还拥有天赋,不仅可以理解和认同他人的情感,还擅长精神沟通术。尽管如此,泰姆布立米人之间真正的心灵感应也并不比地球人更常见。
罗伯特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知道吗,自从他们一起离开海伦尼亚之后,他对她越来越着迷?但愿她不知道。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愿意承认,她竟令他如此神魂颠倒。
这些藤蔓非常粗壮,富含纤维质,藤身每隔半米左右便生出虬结的节瘤。从地面钻出之后,一根根藤蔓朝不同的方向伸展开去,覆盖了这片林间空地。罗伯特将那束五彩缤纷的藤蔓拨到一旁,使艾萨克莱娜得以看到——这几根藤蔓出自一片浅浅的小水洼,里面是棕色的泥水。
他解释道:“我们所在的这片大陆,这样的小水洼随处可见,每片水洼都通过藤蔓组成的庞大网络彼此相连。它们在雨林生态系统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只要有藤蔓从水洼中钻出,四周便再也不会生长其他灌木。”
艾萨克莱娜为了看得更清楚,屈膝跪下来。她仍晃动着卷须,看上去非常感兴趣。
“水洼为什么会是这种颜色?水里有东西么?”
“是的,没错,咱们有化验工具包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带你挨个检查这些水洼,到时候你会发现,每个小坑都富含不同的微量元素或是化学物质。这些藤蔓就像是大树之间的网络,将营养物质从过剩的地方输送到不足的地方。”
“就像是各国间的贸易协定!”艾萨克莱娜头上的软毛一下子膨起,这可是纯粹的泰姆布立米表情。罗伯特懂得这表情是什么意思。自从二人一起离开城市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姑娘对某种东西表现出明显的激动之情。
他想知道,是否她正在营造所谓的“精神信息流”,某些人类曾发誓说他们能感觉到这种意识云团,甚至能懂得一点点。罗伯特知道,泰姆布立米人头上柔软轻盈的卷须与精神信息流有关。以前有一次,在陪妈妈出席一场外交招待会时,他注意到了某种东西,那应该就是精神信息流。是的,当时那东西就悬在泰姆布立米大使乌赛卡尔丁先生的头顶上。
当时感觉既短暂又古怪,好像在不经意间用余光瞥到了某样东西,但想仔细审视的时候,那东西又悄悄溜出了视野——他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发现,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他只感到茫然无措,怀疑那完全是自己的想象。
“当然,这是一种共生关系。”艾萨克莱娜评论道。罗伯特眨眨眼睛——自然,她谈论的是藤蔓。
“哦,没错,你又说对了。藤蔓从大树中获得营养。而作为交换,它们向树输送某些树根无法从贫瘠土地中汲取的养分。它们还排出大量有毒物质,把它们输往极远的地方。像眼前这样的小水洼便起到了存储库的作用,一条条藤蔓聚集在此,储存并交换宝贵的化学养料。”
“令人难以置信。”艾萨克莱娜检查着藤蔓的须根,“它竟然模仿智慧生命那种利己性的交换方式。我猜想,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植物可以对这种方式加以发展,没错,这完全合乎逻辑。我相信刚开始时坎顿人就是这个样子,后来林顿人园丁才提升了他们的智能,使他们成为在星际中遨游的高级生物。”
她抬头看看罗伯特,“这种现象已经列入物种目录了么?我猜,将加斯租借给你们地球人之前,臧人已经替格莱蒂克公会对这颗星球进行了详细勘查。我很吃惊,自己竟从未听说过这里有这样的生物。”
罗伯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是的,向大数据库提交报告时,臧人确实提到了藤蔓传递化学物质的特性。加斯的悲剧就在于,早在地球人获准租借之前,这里的生态网络系统就已处在完全崩溃的边缘;而哪怕这个营养交换网络只毁掉一半,这片大陆便会成为荒漠。”
“不过,臧人遗漏了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看来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藤蔓正在森林中四处游走,只是速度非常慢,它们是在为自己寄生的大树寻找新的矿物质营养成分。森林是一个活跃的生命体,内部各种物质不停地循环交换,它正在适应新环境,正在改变自我。只要我们在合适的环节上稍加引导和促进,这个网络就有望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令整个星球的生态系统得到恢复。如果是这样,我们说不定还能向其他星球出售这种技术,获取可观的利益。”
他本以为艾萨克莱娜会被逗得开心起来,但那姑娘却松开手,任由藤根滑落在棕色的泥水中,而后转身用冷漠的语调说道:“罗伯特,臧人是颇具资历的种族,素以谨慎和睿智闻名,而你居然逮到了他们的疏漏,看来你很自豪啊。你们地球人有句俗语大概可以用得上——‘外星呆鸟们又在自取其辱了’。对么?”
“不,请听我——”
“请你告诉我,你们人类打算怎么办?是要隐瞒这个消息,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还是极力招摇,大肆散布宇宙中所有人种都知道的事情——大数据库并不完美?”
罗伯特的身体不禁一颤。大多数地球人都是这样描绘典型的泰姆布立米人:适应能力强,聪明睿智,同时顽皮淘气,爱搞恶作剧。但此时的艾萨克莱娜,看上去却更像一只在肩膀上植入了芯片的年轻海豚,脾气暴躁,固执武断。
的确,某些地球人对格莱蒂克文明批评得有些过火。作为五千万年来第一个为众人所知的“狼崽子”种族,地球人有时过于自夸,总爱声称自己不曾依靠任何庇护主的帮助,是宇宙中唯一现存的自力更生、自我提升的人种。他们有什么必要将五大星系的大数据库奉若神明呢?地球人的大众传媒也喜欢挑动人们对外星人的蔑视情绪——那些呆鸟,宁肯查找资料引经据典,也不愿亲身探索去看个究竟。
对外星人的蔑视之所以能大行其道,也确有原因。根据地球人类心理学家的分析,其实这是地球佬内心中压倒一切的人种自卑感在作祟。对于宇宙中这唯一“落后”的种族来讲,自豪感太重要了。这种感情既出于人性,又发自绝望。
不幸的是,人类的态度也疏远了一些本可以同地球人友好相处的种族。
不过话说回来,艾萨克莱娜的同族就完全清白无辜吗?泰姆布立米人同样以善于寻找漏洞而闻名,而且从不满足于旧日流传下来的东西。
“什么时候你们人类才明白,宇宙充满了危险,因为古老而强大的种族不喜欢新兴人种,尤其不喜欢那些愣头愣脑、全无顾忌的暴发户?”
这时,罗伯特才明白艾萨克莱娜指的是什么,才明白她的无名怒火从何而来。他从水洼旁边站起身,擦去手上的尘土,“瞧,咱们谁也不知道现在星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至少有一样不是我们的错:一艘由海豚船员驾驶的飞船——”
“‘奔驰号’。”
“是,‘奔驰号’。它偶然发现了某种怪东西,那东西见证过从远古到现在的一切沧桑。想想吧,谁都有可能会突然碰到它!见鬼,艾萨克莱娜,我们甚至不清楚那些可怜的新生海豚找到的究竟是什么!根据最后的消息,他们的飞船正被二十支来自不同星球的舰队追击,从摩尔格伦中转站一直追到天晓得什么地方——那些舰队一直在激战,都想将‘奔驰号’俘获。”
罗伯特发现自己的心正怦怦狂跳,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说明,现在这个话题令他无比紧张。毕竟,当一个人所在的宇宙马上就要坍塌时,谁都会满心沮丧;但还有一件事令他更丧气:所有这些离奇神秘的事情都发生在数千秒差距[16]之外,发生在那些暗红色的群星之间,太遥远了,他在这里根本看不到。
艾萨克莱娜那深色眼皮下的大眼睛注视着他。此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感觉到她目光中的理解。她抬起手指修长的左手,在他面前翩然挥动。
“罗伯特,你说的我也有所耳闻。我知道自己有时总爱过早下结论,我爸爸也一直在提醒我,要改掉这个毛病。”
“但你应该记住,早在八十九帕克达[17]之前,早在你们那些笨重迟缓的大飞船撞进我们的空间之前,我们泰姆布立米人便一直是地球的保护者和盟友。所以,即便你会时常感到厌烦,但也请多包涵。”
“什么会让我厌烦?”罗伯特有些糊涂了。
“啊,是这样,自从大接触[18]以来,我们可是一直在学习和忍受你们‘狼崽子’的聒噪——那些被你们大言不惭地称之为语言的东西。所以,你们也要习惯我们的交流方式,原谅我们的多嘴多舌。”
艾萨克莱娜的表情很平静,但罗伯特相信自己确实能感到,某种模糊缥缈的东西正从她飘舞的卷须上散发出来。看来那团云雾在表达某种意思,就像一个地球女孩通过微妙的面部表情来传达信息。显然,这姑娘在揶揄他。
“哈哈,真有趣。”他低头盯着地面说。
“罗伯特,请你认真想想,在大接触之后这七代人的时间里,我们不是一直在指导你们和你们受庇护的物种吗?一定要从长计议,慢慢来,对吧?‘奔驰号’根本不该窥探不属于它的空间——当你们这个小小的种族还如此年轻而又缺乏实力时,这样做并不明智。”
“你们不该不断地试探宇宙法则,看看哪些规矩碰不得,哪些规矩可以蒙混过关!”
罗伯特耸耸肩膀,“这样做颇有回报。”
“是的,但现在你们——俗语是怎么说的?——你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罗伯特,星系中的狂热分子一旦被勾起了兴致便绝不会轻易罢手。他们将一直追击那艘海豚飞船,直到将它截获。而且,如果无法通过这种方式得到船上的情报,像约弗尔人或索罗人这样强大的种族就会诉诸其他手段来达到目的。”
阳光投下一道道窄窄的光柱,尘埃颗粒轻轻地飘进飘出,闪烁着微光。在光柱照耀下,林间片片积满雨水的池塘辉映出粼粼波光。寂静之中,罗伯特踢了踢脚下松软的腐殖质,他十分清楚艾萨克莱娜指的是什么。
约弗尔人、索罗人、格布鲁人、坦度人——这些强大的格莱蒂克庇护主种族将会再次向人类展示敌意——如果未能抓住“奔驰号”,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是显而易见的。某个部族迟早要将注意力转到加斯、阿特拉斯特或卡拉非亚身上,这些行星是地球最偏远、最缺乏防卫能力的前哨站。敌人肯定会对其中某一颗发起进攻,以此作为要挟,迫使海豚船员们透露他们发现的不可思议的秘密。而这种战术甚至会得到默许,古老的格莱蒂克文明战争公会只会不痛不痒地谴责几句。
这就是所谓的文明。罗伯特恨恨地想。讽刺的是,海豚们似乎不会让那些死脑筋的格莱蒂克人得偿所望。
根据传统,受庇护种族应当效忠于自己的庇护主,效忠于将自己“提升”到十全智慧生命的星际救主。早在地球人与外星的高级生命接触之前,矮种黑猩猩和宽吻海豚便一直对人类忠心耿耿,而人类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受庇护生物的臣服。其实地球佬在不知不觉中模仿了星际间的传统模式,而这种模式支配五大星系大概有三十亿年了。
根据传统,受庇护种族要为庇护主效劳十万年或是更久,最后才能得到自由契约,再去寻找自己的受庇护物种。几乎没有格莱蒂克宗族会相信或是理解地球人究竟给了海豚和黑猩猩多大的自由。很难说,在得知人类受到要挟后,“奔驰号”上的新生海豚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显而易见,外星敌人并未放弃努力。地球人的边远监听站证实了最坏的消息:一支支作战舰队正在赶来,朝加斯步步逼近,而罗伯特此时正和艾萨克莱娜在这颗星球上聊天呢。
艾萨克莱娜柔声道:“现在你们面临两种选择。一是严守秘密,保住海豚发现的那些古老的太空船……可那些破烂对你们这样一个年轻的种族没有任何意义;二是保住自己,保住各个地球人世界,还有你们的农场、公园和太空城市。我真搞不懂你们的地球联邦委员会究竟是什么逻辑,竟然命令‘奔驰号’不得透露秘密,而现在你们连同自己的受庇护物种根本不堪一击!”
罗伯特又低头看着脚下,无言以对。如果从她的观点去看待当前的情势,地球人采取的措施确实不合逻辑。他想到自己的同学和朋友,现在他们正集合起来要去打一场没有他参加的战争,而谁也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而战。太残酷了。
当然,艾萨克莱娜也不好受:她被父亲放逐,置身于陌生的世界里,而这一切的原因竟是一场与她几乎没有干系的纷争。罗伯特决心不和她吵架。不管怎样,她世面见的比他多,而且还有一个优势:她来自更古老、地位更高的种族。
“或许你说的没错,”他说,“或许没错。”
他帮她背上背包,然后扛上自己的行囊,继续跋涉。不过,他提醒自己,或许一个泰姆布立米丫头同年轻的地球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受了点惊吓,而且远离家园,便显得无知又固执。
第五节 法本
“喂喂,太空军‘伯诺伯号’侦察艇呼叫‘普洛康苏尔号’侦察艇……法本,你又飞出编队了。老兄,你能不能保持队形?求求你,好不好?”
法本正在同这艘外星人建造的古旧飞船上的控制装置奋力搏斗。驾驶舱里的开放式扬声对讲系统让他不敢用亵渎神灵的脏话来发泄郁闷。最后在绝望之中,他一脚踢在控制台上,这个控制台还是加斯的技工们临时凑合着装进飞船的。
这下可好!一盏红灯突然熄灭,所有的反重力游标一下子寂然不动。法本叹了口气。终于出毛病了!
他怒气发作,面罩上顿时覆盖了一层水汽。“我早该想到,他们怎么会为类人猿配上合适的制服呢?”他嘟囔着,打开除雾器。一分钟之后,群星重新出现在面前。
“我会及时让这只破箱子顺顺当当地归队!”他叫道,“外星呆鸟们不会失望的。”
外星呆鸟,这是个流行俚语,专指古怪的格莱蒂克人。这个词也让法本想到了美味的飞禽。几天来,他的食物一直是飞船上难以下咽的面糊。现在若能得到一份鲜美的鸡肉和棕榈叶三明治,他愿用任何东西交换!
营养学家没有放过黑猩猩,总是要约束他们对肉食的好胃口。说什么食用过多肉类对血压不好。法本嗤之以鼻。
见鬼,看来我只能靠一罐芥末和最新的《海伦尼亚时报》来安慰自己了。他暗想。
“喂,法本,你总是怪话连篇。知道是谁要对我们发起进攻吗?”
“唉,我认识一个在协调官办公室当差的伙计,他告诉我,协调官有位在情报部门工作的朋友认为那些前来挑衅的杂种要么是索罗人,要么是坦度人。”
“坦度人!?但愿你在开玩笑。”西蒙听上去有些心惊胆战的,而法本不得不同意朋友的看法。他心中生出了一些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念头。
“啊哈,我猜敌人只是一帮林顿人。那些摆弄花草的家伙只是顺便拜访,看看咱们有没有虐待植物。”
西蒙哈哈大笑,法本感觉好多了。能有一名快乐的僚机飞行员,他当这个只拿一半薪水的后备军官还是很值的。
他驾驶这艘小小的太空船回到了整齐的队列中。几个月之前,政府才从一名路过的萨蒂尼废品商人那里买来这些侦察艇——它们比法本所属的种族还要年长几岁呢。当法本的祖先还是非洲丛林里一群四处滋扰的狒狒时,这艘飞船就已在遥远的星系中参战了。那时,另外一些可怜的生物用双手、爪子或是触须操纵它。那些驾驶员同法本一样,注定要投入征战,最终为了毫无意义的星际斗争而丢掉性命。
法本只有两个星期时间来学习驾驶,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内记住足够的格莱蒂克文字,以便看懂仪表的显示读数。幸运的是,在历史悠久的格莱蒂克文化中,飞船的设计样式变化得非常缓慢,而且大多数空间飞行器的基本特征全都一样。
但有一件事不容置疑,那就是,格莱蒂克人的技术相当精湛。地球人最棒的飞船都是买来的,非本土制造。还有,尽管这只旧浴缸“吱嘎”作响且脾气古怪,它大概依然会比法本活得更长,至少能熬过今天。
法本四周是一片片闪耀的群星,除此之外,只有大勺星在星系银盘硕大的旋臂背景上显出漆黑的身躯——那里便是地球所在的方向,那里有法本从未见过的家园,现在,他大概再也见不到那个家园了。
而在另一个方向,加斯是一个明亮的绿色光点,就在他身后,只有三百万公里。这支小舰队的力量过于单薄,根本无法保护远方的超空间中转站,甚至连加斯势力范围的中心体系也保护不了。几艘侦察艇、流星体采矿船、经过改装的货船,再加上三艘现代护卫舰,便构成了这支军容不整的武装力量,只能勉强保证行星自身的安全。
万幸的是,法本不是指挥系统的一员,不必总是为惨淡的前景忧心忡忡。他只需尽自己的职责,等待命运的安排。他不打算把时间都花在思量如何毁灭上面。
他试着转移注意力去想想斯路普家族。这个小小的公有制部落住在关塔纳岛上,最近他们邀请他去加入自己的群婚氏族。对于一个现代社会的黑猩猩来讲,要做这样的决定非同小可,就像是两三个人类决定结婚并生养后代一样。他为这件事已琢磨了几个星期。
斯路普部落住在一幢漂亮的大房子里,每个成员都仪容整洁,而且拥有令人尊敬的职业。其中的成年人都是些富于魅力而又有趣的黑猩猩,有绿色的基因许可证。从社交方面讲,加入那个家族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但也有不利因素。首先,他不得不从海伦尼亚搬回到岛上去住,大多数黑猩猩和人类定居者都挤在那里。法本不清楚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他更喜欢大陆上开放的空间,喜欢群山和荒野带来的自由感。
他还要考虑一件重要的事情。法本想知道,斯路普部落希望他加入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是真心喜欢他,还是因为新黑猩猩提升委员会给他发了蓝卡——无限制繁育许可证?
蓝卡的地位仅次于白卡。蓝色表明,他只需经过最简化的遗传审核,便可以加入任何群婚组织并生养后代。这张证书对他自己没多大用处,却可以影响斯路普家族的势力。
“得了,别拿自己开玩笑了。”他嘟囔了一句。不管怎样,事情还没有最终决定。而他现在已没有多少机会能活着回家了。
“法本?你还在吗,小子?”
“我还在,西蒙。什么事?”
西蒙停顿了一下。
“我刚接到福斯尼斯少校的呼叫。他说他有种不祥的感觉,四点钟方向那个分区上的防御缺口让他心神不宁。”
法本打个哈欠,“人类总爱心神不宁,任何时候都忧心忡忡。大牌庇护主都是这副模样。”
他的搭档笑了。在加斯,就连受过良好教育的黑猩猩也时常说说怪话,这很流行。优秀的人类都具有良好的幽默感,而缺乏幽默感的人只能自寻烦恼。
“听着,”他对西蒙说,“我要飞到四点钟分区,为少校先生巡察一番。”
“咱们不该分开行动。”法本的耳机中传来西蒙无力的抗议。不过,他们两人都知道,在即将面对的战斗中,一名僚机飞行员确实起不上多大作用。
“我马上就回来,”法本向朋友保证,“给我留几只香蕉。”
他逐渐加大静态引力场的功率,如同呵护一位黑猩猩处女一样小心侍奉着这艘老飞船。侦察艇开始平稳地加速。
他们的防御计划是针对格莱蒂克人通常的保守心理而精心制订的。地球人的防御力量布置成网状,较大的舰只留作预备队。计划能否顺利实施,依赖于包括他在内的各艘侦察艇——他们必须尽早发现敌人并及时报告,才能让其他舰只协同行动,在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问题是,侦察艇太少了,无法实施全面警戒。
法本感到引擎有力的震颤从座椅下面传上来。很快他就要在宇宙中翱翔了。让格莱蒂克人自食其果吧。他暗想。那些外星呆鸟的文化既平庸又狭隘,近乎法西斯主义,但他们的飞船建造技术确实不错。
法本制服下的身体又在发痒。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真希望人类飞行员的身材变得像黑猩猩,再钻进萨蒂尼飞船狭窄的驾驶舱里执行任务。这样的话,他们也能领教一下在太空待上三天的滋味,好好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平时闲暇沉思的时候,法本经常纳闷,人类这么爱管闲事究竟是不是好事。黑猩猩本该快快乐乐地在森林里安度时光,现在却被培养成工程师、诗人和半路出家的星际战士。如果当初没有得到人类的提升,黑猩猩现在会在哪里呢?可能既肮脏又无知。但至少可以无拘无束地搔痒,只要他妈的自己乐意!
他非常怀念加斯的美容俱乐部。啊,那真是尽享尊荣,懒洋洋地躺在阴凉里,闲聊些无关紧要之事,让一位真正善解人意的小伙子或是姑娘用咖喱和毛刷侍弄他的毛发……
探测仪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粉红色亮点。他伸出手,拍了拍显示器,但那东西并未消失。实际上,随着他渐渐接近,亮点的数目不断增长,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
法本感到一阵寒意。“越变越多,没完没了……”他咒骂了一句,迅速按下密码通话开关,“‘普洛康苏尔号’侦察艇呼叫所有单位。他们来了,就在我们身后!三个……不,四个星际巡洋舰中队,方位四点钟分区,他们突然从B层面超空间冒了出来!”
他眨眨眼睛,第五支战船中队一下子凭空出现在视野里。那些星舰从超空间中瞬间现身,向真实的宇宙真空释放出过剩的超空间能量,令法本面前显示器上的光点闪烁不定。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战舰的庞大身躯。
耳机中只能听到一阵静电噪声,大家都惊呆了。
“我的亲亲老天爷!他们怎么会知道咱们的防线上有个漏洞呢?”
“……法本,你能肯定吗?他们为什么能抓住弱点乘虚而入……”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你能……”
这时,福斯尼斯少校通过指挥频道插进来,大家都闭上了嘴巴。
“‘普洛康苏尔号’,已收到你的报告。我们已经出发。法本,请你把探测信号转发器打开。”
法本拍了拍头盔。自从他上次参加预备役训练以来,时间已过去很多年,而谁都难免会忘记一些事。他听从少校的命令,打开探测记录转发器,这样的话,无论他的仪表上显示出什么东西,大家也都能看到。
自然,现在发送无线电信号会轻而易举地让他成为敌人的靶子,但这没多大关系。敌人已经知道所有防守者的位置,每一艘飞船都不会放过。而他已经探测到,一发发制导导弹正朝自己飞来。
凭借在虚弱的地球人面前拥有的诸多优势,敌人出其不意地发起了突袭。当法本朝不知名的对手加速冲去时,他注意到,刚刚出现的这支入侵舰队几乎正挡在他和加斯那明亮的绿点之间。
“太棒了,”他喷着鼻息,“至少当他们轰掉我时,我正在回家的路上。说不定我的几根毛能比这些呆鸟先到家。”
“明天晚上在加斯星上,如果有谁对着流星许愿,就是在向我祈福了。但愿他们心想事成。”
他将老侦察艇的速度加大,感到满负荷的能量场从身后将他猛地一推。引擎的呼啸变得更为尖厉。当小飞船向前疾冲而去时,引擎就像是唱起了战歌,听上去洋溢着喜悦和欢欣。
第六节 乌赛卡尔丁
四个人类军官走进了铺着地砖的花房,他们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靴踏出一阵富于节奏的“咔嗒”声。看到泰姆布立米大使和行星事务协调官站在一扇长窗跟前,其中三人停下脚步,同两位首脑恭敬地保持着距离,而第四人则继续朝前走去,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
“协调官大人,战斗开始了。”身着灰色制服的预备役部队司令官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看到梅根·奥尼格镇定地接过那份文件,乌赛卡尔丁暗自敬佩。人们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心中肯定充满惊惧,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谢谢您,麦文上校。”她说。
乌赛卡尔丁不由得注意到,那位高级军官朝自己瞥了一眼。显然麦文上校想看看,泰姆布立米大使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什么反应。大使先生仍是一脸冷漠之色,表现出一位外交使团成员应有的庄重内敛,但他头上的卷须末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信使们让这间潮湿的花房充满了紧张不安的气氛。
从这里透过一排长窗向外望去,能看到信德谷地秀美的风景,一座座农场怡人地排列在山冈上,其间点缀着片片绿色,长满了本地和从地球引进的树木,一派平和安宁、令人悦目的景色。天知道这片宁静能维持多久。现在,命运女神似乎并不打算让乌赛卡尔丁知道她的计划。
行星事务协调官奥尼格飞快地扫了一眼报告,“您知道敌方是什么人了吗?”
麦文上校摇摇头,“夫人,还不知道。但对方的舰队正在逼近,估计很快就能辨明身份。”
尽管气氛庄重而又紧迫,乌赛卡尔丁还是又一次感到,人类在加斯星球上使用的这种古老得出奇的方言真是太有趣了。在他拜访过的其他所有地球人殖民星球上,人们讲的安格力克语堪称大杂烩,里面满是从七号、二号和十号格莱蒂克语借来的词汇。但在这个地方,自从两代人之前加斯被租借给地球人和他们所庇护的物种以来,人们的语言始终不曾有过变化。
他们真是讨人喜欢又令人吃惊的生物,他暗想。打个比方,人们只有在这里才能听到如此纯正而又古朴的称呼——将女性上司称为“夫人”。在地球人占据的其他世界中,不论上司的性别如何,对他们的正式称呼只有一个中性词——“长官”。
加斯还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到达这里几个月之后,乌赛卡尔丁开始享受一项私人消遣:听别人讲述古怪而又奇异的故事。所有这些故事都来自于神奇的蛮荒之地,给他讲故事的人有农夫、猎人,还有“生态复苏委员会”的成员。除此以外,他还听到了不少传闻,是关于群山中某些奇怪的东西。
当然,这些传闻大部分是无聊的虚妄之辞,夸张可笑的大话。从生活在荒野边缘的“狼崽子”口中,也只能听到这类东西。尽管如此,这些故事还是让他产生了一个念头。
乌赛卡尔丁静静地听每一位军官轮流做报告。最后,大家长久地静默下来——当勇敢的人们共同面对宿命中的厄运时便会如此沉默。这时,他才冒昧开腔,平静地问:“麦文上校,您肯定敌人要把加斯彻底孤立起来?”
防务官朝乌赛卡尔丁鞠躬施礼,“大使先生,据我们所知,敌人的星际巡洋舰已在加斯四周的超空间中布雷。雷区距离我们非常近,只有六百万伪米[19],而且至少覆盖了四个主要层面。”
“D层面也包括在内?”
“是的,先生。自然,这意味着,即便我们中有谁能在战斗之后侥幸活命,也根本无法乘坐任何飞船——哪怕是轻型战船——通过可行的超空间通道逃生。这还意味着,试图进入加斯范围内的任何人都难逃一死。”
乌赛卡尔丁大吃一惊。他们居然在D层面中布雷。这些人倒是不嫌麻烦。他们肯定不希望任何人来干扰他们的行动!
整个进攻计划要付出大量的努力和高昂的代价。有人确实下了些本钱。
“事情还未成定局。”行星事务协调官说。梅根眺望着信德谷地起伏的草场,座座农庄和环境研究站也历历在目。窗口前面,一名黑猩猩园丁开着拖拉机,正在照料政府办公大厦四周宽阔的草坪——里面种植着来自地球的青草。
她转身面对众人,“最后一班信使飞船带来了地球联邦委员会的命令。我们要竭尽全力自卫,为荣誉而战,希望能名垂青史。不过除此之外,还要保留一部分实力开展地下抵抗,等待外援。”
乌赛卡尔丁在内心深处几乎要大笑起来,因为此时房间里的每个地球人都竭力不向他看上一眼!麦文上校清了清喉咙,开始审视自己的报告。而他手下的军官都在苦思一个个“才华横溢”、“杰出非凡”的应对策略。但是,谁都知道他们真正在想什么。
只有少数格莱蒂克种族才算得上是地球人的朋友,其中唯有泰姆布立米人拥有足够的军事力量来挽救这场危机。人类坚信,泰姆布立米绝不会置地球人和他们的庇护物种于不顾。
而且乌赛卡尔丁知道盟友们应该共同面对危机。
但另一方面,小小的加斯星球处在天高皇帝远的边缘地带。而在这种时候,就算是盟友也必须先考虑自己的利益。
没关系,乌撒卡尔丁想,达到目标的最佳方式并不总是表面上的捷径。
乌赛卡尔丁想笑,但没笑出来。因为他不想让这些可怜的、极度忧伤的人感到窘迫。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曾遇见过一些地球佬,他们天生极爱开玩笑,其中几个甚至比最棒的泰姆布立米人更出色。不过,大多数人类还是古板得要死,阴沉严肃。在某些关键时刻,当幽默能帮他们熬过难关时,许多人却拼命绷起面孔,摆出一副庄重的模样。
乌赛卡尔丁很纳闷。
作为一名外交官,我总提醒自己要注意一言一行,以免我们种族爱开玩笑的嗜好会引发代价高昂的意外事件。如此谨小慎微真是明智之举吗?我自己的女儿已从我这儿继承了这个习惯……像裹尸布一样无趣,把真实的自我遮盖起来——说不定就因为如此,她才长成了这样一个古怪而又认真的小东西。
一想到艾萨克莱娜,他便愈加希望自己能够公开藐视目前的危局,否则,他也会像地球人那样惶恐,为女儿的安危惴惴不安。他知道,梅根也牵挂着她的儿子。她太小看罗伯特了,乌赛卡尔丁想,她应该更了解那个小伙子的潜力。
“尊敬的女士、先生们,”他咬文嚼字般地说,双眼快活地溜溜乱转,“估计那些好战分子几天之内就会到来。你们已有不少既定方针,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组织抵抗。这些计划肯定能发挥作用。”
“不过……?”梅根·奥尼格扬起了眉毛,两只棕色的大眼睛分得很开——根据标准的泰姆布立米审美观来看,这让她显得极富魅力。乌赛卡尔丁不会误解她那副神情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她和我一样心知肚明,现在需要转移话题。啊,如果罗伯特有他妈妈一半的头脑,我就不必为艾萨克莱娜担心了,随她在这个凄凉贫瘠的世界中、在漆黑的森林里流浪去吧。
乌赛卡尔丁头顶的卷须颤动起来。“不过,”他接口道,“我刚想起来,我们大概该咨询一下分支数据库了。”
乌赛卡尔丁马上感觉到了某些人的失望。真是令人惊讶的生物!尽管泰姆布立米人对格莱蒂克的现代文明始终持怀疑态度,但绝不会像地球人这样坦率,人类居然对大数据库表示出不加掩饰的蔑视!
真是帮“狼崽子”。乌赛卡尔丁暗自叹了口气。他头顶上升腾起一股精神信息流,意思是:一道繁复费解的难题终于有望解开了。这片意识云团充满了期待,不停地翻转,而人类根本看不到它。但在片刻间,梅根像是突然走了一下神,模模糊糊地注意到了什么东西。
可怜的“狼崽子”们。不管大数据库有多少错误,它也是所有事物的发端和终点。在它的知识宝库中,永远不乏智慧和答案。我的朋友们,在你们懂得这点之前,会有不少诸如敌军舰队之类的小小不便,将今夜这样的完美春宵彻底毁掉!
第七节 艾萨克莱娜
罗伯特在几英尺[20]前领路,用一把砍刀将偶尔挡在狭窄小径上的树枝砍掉。来自恒星吉莫郂的明亮阳光从森林华盖的缝隙中轻柔地洒下来,空气中洋溢着暖暖的春意。
他们从容而缓慢的前进速度让艾萨克莱娜感到轻松惬意。她将自己的体型变得更像地球人,身体重心与往常相比已是大不相同,对此时的她来讲,走路几乎是一种冒险。她很纳闷,地球人女性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里都长着如此硕大的臀部,如何应付得了呢?泰姆布立米孕妇只经历短短的妊娠期便分娩了,而后就明智地将初生婴儿滑进育儿袋里再行哺育。地球女人却要在腹中养育头部硕大的胎儿,大概这是一种献身精神吧。
艾萨克莱娜一直在进行实验,好让自己的身形变得更像人类,这是在拜访每一颗地球殖民星球时最令她着迷的事情。当然,她置身于本地人之中时,并不能像在爬虫类的索罗人或“树汁人”约弗尔人的世界里那样显得毫不起眼。但在这场变身实验的过程中,她学到了许多生理机能控制方面的诀窍,比当初学校里老师教给她的知识多得多。
然而,变身也带来了许多不便之处,于是,她开始考虑是否该结束实验。
哦,命运女神啊。在她的卷须末梢上,一股沮丧的精神信息流轻轻飘舞。现在再变回泰姆布立米人的原形,未免费的力气太大了,真有些不值得。
即便泰姆布立米人的生理技能神通广大,它也有局限之处。在短期内进行大量变化有可能引发酶类枯竭。
不管怎样,探察罗伯特头脑中的那些心理冲突也算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艾萨克莱娜想知道,我当真觉得他有吸引力么?一年前,同样的念头曾令她大吃一惊。只有泰姆布立米小伙子才会让她心动,而罗伯特是个外星人!
可是现在,出于某种原因,她并未对这样的念头产生多少反感,更多的倒是好奇。
她背上的背包不停地轻轻晃动,软底靴踏在崎岖的小径上发出跫然足音,被都市的街道束缚过久的双腿在发热,这一切似乎联合产生了一种催眠作用。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海拔高度适中,温和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上千种浓郁的芳香、丰富的氧分、腐殖质的朽败之气,还有人体的汗味。
当艾萨克莱娜跟随她的向导攀上陡峭的山脊时,前方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就像一台台巨大的引擎在“隆隆”作响,不然就是一座工厂。随着道路迂回转折,响声时隐时现。他们越接近神秘的声源,轰鸣就越响亮。显然罗伯特想给艾萨克莱娜卖个关子,所以她强忍住好奇心,没提任何问题。
最后罗伯特还是在小路的转弯处停下脚步,等艾萨克莱娜跟上来。他闭着双眼凝神默想,艾萨克莱娜一瞬间感到,自己从罗伯特那里捕捉到了一丝精神信息流的模糊影子。那并非真正的意识云团,却在她脑海中形成了栩栩如生的画面:一股喧闹的泉流高高喷涌,闪动着艳丽不羁的蓝绿色。
他果然变得更出色了。艾萨克莱娜想。随后她走到小路转弯处,站在他身边,突然出现的奇景让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云朵间透下道道阳光,光柱里,数万亿点水滴恍如一只只细小的液体镜片,闪耀出璀璨光华。刚才一个小时吸引他们前行的轰鸣声一直低沉滞闷,此时突然成了震天动地的咆哮,令树干左右摇摆,深深透入山石和二人的骨髓。在他们正前方,一条大瀑布从玻璃般光滑的巨石上疾掠而过,飞流直下,坠入一道经年冲刷而成的河谷中,溅起无数泡沫和水花。
这条飞坠的河流宣泄着大自然的奢华,比人类最不顾羞耻的艺人还要放纵恣肆,比任何灵秀多才的诗人都要骄傲豪迈。
眼前这一切已让他们的耳朵和眼睛不够用了。艾萨克莱娜的卷须不停地摇摆,去探寻着,去感受着。现在正是泰姆布立米的精神信息流大师们常说的特殊时刻——天人合一,现实世界同精神世界交融在一起。就在这漫长的一瞬间,她明白了,尽管古老的加斯已是伤痕累累、残缺破败,但它依然能够放声歌唱。
罗伯特咧嘴笑了。艾萨克莱娜同他相视莞尔。他们伸出手,紧握在一起。二人并肩而立,沉默良久,看着道道流光溢彩、变幻不定的彩虹从大自然澎湃浩荡的洪流上飞渡而过。
很奇怪,突然出现的灵幻之境只是让艾萨克莱娜感到悲伤,为了来到这个星球而更加懊悔。她并不想在这里发现如此绝美之物。这只能使这个小小世界的命运显得更加悲惨。
多少次了,她希望乌赛卡尔丁当初不曾受命前来加斯。可希望极少能改变现实。
她深爱着父亲,但也同样深切地发觉,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对她来讲,父亲思考问题的方式总是过于复杂,无从揣测,而他的行为更是不可预知。譬如,本来只要乌赛卡尔丁提出要求,便可以得到更显赫的职位,但他还是来到了加斯。
还有,他打发她和罗伯特一起来到这片大山里……她能猜到,并不只是“为了她的安全”。难道她真要来追寻核实那些山地奇异生物的无稽之谈吗?不太可能。大概乌赛卡尔丁提出这个建议,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有过多思虑。
对于父亲的动机,她马上又想起了另一种可能性。
莫非父亲果真认为,她可能会结下姻缘……同一个地球人?想到这一点,她的鼻孔一下子张开,比平常要大上一倍。她缓缓地让自己头上的卷须低垂下来,以掩饰心中的情感。同时,她松开罗伯特的手,而那年轻人并未抓住她的手不放,这让她偷偷松了口气。
艾萨克莱娜将双臂抱在胸前,身体微微颤抖。
在家时,她只和男孩们有过少数几次试探性交往,基本都是班级中男女生搭配时临时同她凑在一起的。妈妈去世之前,艾萨克莱娜这方面的怪脾性让家中发生过不少争执。玛茜克劳娜几乎对这个矜持而又孤僻的女儿感到绝望。父亲则持不同态度,在女儿没做好准备之前,他不会为这类事情去困扰她。
或许他认为现在是时候了?
罗伯特确实很有魅力,是个可爱的男孩子。他长着高高的颧骨,还有一双分得很开的眼睛,看上去非常讨人喜欢,让他显得漂亮帅气,地球人心目中的英俊少年也就是这副模样了。然而更令艾萨克莱娜震惊的是,自己现在竟然同地球人具有同样的审美观。
想到这里,她的卷须猛地抽动了一下。一股精神信息流不由自主地从她头上升起,但她并没有仔细思量,随即摇摇头,将那片云雾驱散了。现在她还不想深究其中的意义。即使让她去考虑战争的前景,也要比梳理微妙杂乱的情愫来得轻松。
“罗伯特,这条瀑布真美啊,”她小心翼翼地用安格力克语说道,“但如果咱们在这儿再多待一会儿,浑身就要湿透了。”
罗伯特一愣,仿佛刚才被思绪带到了远方。“哦,是的,克莱妮[21]。咱们走吧。”他浅浅一笑,转身踏上了小径。他走在前面,头脑中发散出来的地球人信息流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雨林像颀长的手指,探进一道道山峦之间。随着海拔的升高,空气变得越来越湿润,森林中也显得越来越生机勃勃。加斯星球上的小动物,在地势较低的地方还显得胆小羞怯,不肯轻易露面;现在却经常在茂密的林木中飞蹿而过,不时引得草叶飒飒作响,甚至有时还肆无忌惮地尖叫几声,向山路上的两个人发出挑战。
不久之后,他们爬上了一道山脊的顶点。在这里,地面上突现出某种动物的一排脊骨,光秃秃的骨质透着灰白色。乌赛卡尔丁曾让艾萨克莱娜看过一本地球历史的教科书,上面提到了一些古老的爬行类动物,它们的脊背上就生有一排类似的骨头。二人卸下背包暂作休息时,罗伯特告诉她,在穆伦山脉中,许多山丘的顶端都有这种东西,没人能够对此做出解释。
“就连地球的分支数据库中也没有相应的资料,”他用手轻拂一块凹凸不平的化石,“我们已向塔尼斯星球的数据库区域中心提交了一份低优先级的查询报告。说不定一两百年之后,数据库公会的计算机能在加斯灭绝物种的记录中挖掘出一份报告,那时我们就知道答案了。”
“但其实你并不希望塔尼斯的计算机能提供答案。”艾萨克莱娜说。
罗伯特耸耸肩,“我更希望这些化石是一个神奇的谜。或许我们能首先解开其中的奥秘。”他望着石质骸骨,陷入了沉思之中。
许多泰姆布立米人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他们愿意面对富于挑战性的难题,而不是什么既成事实。但艾萨克莱娜并不这样想。她认为,对大数据库心怀愤恨,简直荒唐透顶。
如果没有大数据库和其他格莱蒂克公会组织,在五大星系中占据支配地位的呼吸氧气的生命的文化很久以前就已陷入混乱之中了——在野蛮的全面战争中走向灭亡。
诚然,大多数星际种族对大数据库过于依赖。而格莱蒂克公会在缓和矛盾、平息争吵时,只针对那些最微不足道和态度最恶劣的高级庇护主种族下手。很久以前,早在当前的所有物种还没有在宇宙中出现时,各星系便已爆发了一系列危机,而目前这场劫难只是这一系列危机的最新衍生物而已。
不过,加斯星球仍是一个例证,让大家明白,当传统的约束分崩离析时,宇宙将变成什么样子。艾萨克莱娜倾听着森林的声音。她手搭凉棚,看着午后的阳光下,一群遍身是毛的小动物在树枝间轻巧地飞蹿。
“看看这一切,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世界正面临一场浩劫。”她轻声说。
罗伯特找到一块高耸的化石,把二人的背包放在阴影里,而后开始切大豆香肠和面包,准备午餐。“自从布鲁拉里人[22]把加斯搞得一团糟以来,时间已过去了五万年。这段时间足够幸存下来的生物们休养生息、大放光彩,去填补已成为空白的生态环境。现在我猜,只有专业的动物学家才能注意到这里稀缺哪些物种。”
艾萨克莱娜的卷须完全伸展开来,从四周的森林中采集着微弱的精神信息。“罗伯特,我能注意到,”她说,“我能感觉到。这条分水岭蕴含着生命力,但它孤独寂寞。天然林区应当具有生命的复杂性,但这里没有,而且根本没有一点智能生命的痕迹。”
罗伯特郑重地点点头。但她感到,他内心的看法同她大相径庭。在地球佬看来,布鲁拉里人的大屠杀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布鲁拉里人也是个新生种族,刚刚脱离同纳哈利人的庇护契约——是纳哈利人将他们提升为智慧生命的。对布鲁拉里人来讲,当时是极为特殊的时刻,只有当一个受庇护种族最终解开它臣服于庇护主的契约之结后,才能建立不受任何约束的殖民地。而布鲁拉里人获得解脱之日,正逢格莱蒂克的移民公会发布公告——闲置的星球加斯再次准备就绪,可以在一定期限内为租借人提供立足之地。像往常一样,格莱蒂克公会期望,加斯本地的生命形式,特别是那些有朝一日可能被提升的物种,将处于新租客的保护之下,这样星际公会便可以省去所有麻烦。
纳哈利人曾大肆炫耀:布鲁拉里人本是一个未开化且好斗的食肉动物种族,在经过提升之后,这些野兽变成了完美的格莱蒂克公民,既富于责任心又可靠,完全值得信赖。
事实证明,纳哈利人大错特错了。
“唉,当一个种族中的所有人完全陷入疯狂,而且开始消灭他们所见到的任何东西,结果会怎么样?”罗伯特问,“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布鲁拉里人突然变成了狂暴战士[23],将这个本来应该受他们呵护的世界撕成了碎片。”
“克莱妮,你在加斯的森林中探察不到任何智能生命的痕迹,这并不奇怪。当时,只有会掘洞藏身的小动物躲过了布鲁拉里人的疯狂屠杀;而体型更大一些、更聪明一点的动物,都像融化的冰雪一样无影无踪了。”
听到这话,艾萨克莱娜眨了眨眼睛。她本以为自己已掌握了安格力克语,可罗伯特又让她摸不到头脑——刚才这句隐喻中蕴含的地球人色彩太奇怪了。在安格力克语中,明喻是将两个对象进行比较,还比较容易理解,但隐喻句似乎违反了一切逻辑,居然将不同的东西赋予同一种意义!格莱蒂克语中绝不会允许出现这种语意不明的废话。
通常她还能领会一些古怪的并列句,但现在这句话让她难以理解。一瞬间,在她头顶摇摆不定的卷须之上,腾起了一股小小的精神信息流,表明罗伯特晦涩的言辞令她大费脑筋。
“关于那个时代发生的事情,我只听说过一些只言片语。那些行凶作恶的布鲁拉里人后来怎么样了?”
罗伯特耸耸肩,“哦,最后提升和移民公会的官员终于赶来调查了,但那时大屠杀已持续了大约一个世纪。很自然,调查员大为惊骇。”
“他们发现,布鲁拉里人变得面部全非,在行星上四处横行追猎,无论找到什么生灵都要置之死地。那时,他们已丢弃了刚开始屠杀时使用的可怕的高科技武器,几乎完全退化成了野兽,用尖牙和利爪去屠戮残杀。我想,正因为如此,某些小型动物才侥幸逃过一劫。”
“星际中的生态悲剧并不像公会标榜的那样稀有罕见,但这场劫难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闻。整个星系都表现出强烈的憎恨,众多主要部族都向加斯派出作战舰队,在统一指挥下开始清剿行动。不久之后,布鲁拉里人便化为乌有了。”
艾萨克莱娜点点头,“我想,他们的庇护主纳哈利人也受到了惩罚。”
“没错。他们丢掉了显赫的地位,现在也成了受别人庇护的种族。他们要为自己的疏忽付出代价。我们在学校里学过有关课程。学过好几次呢。”
当罗伯特再次递过香肠时,艾萨克莱娜摇摇头。她已经没有一点胃口,“这么说,你们这些地球人继承了一个需要休整的世界?”
罗伯特飞快地吃光午餐,“是的。作为两个受庇护物种的庇护主,我们必须获得殖民地,但公会只愿意让我们去收拾别人的残局。我们只能勤勉地工作,帮助这个世界的生态系统恢复正常。不过说实话,同某些地方相比,加斯是个相当不错的栖身之地。你该看看迦南星团的迪米和豪斯特行星,那里糟糕得多。”
“我听说过那里。”艾萨克莱娜耸耸肩,“我想,我不希望看到——”
话说到一半,她停了下来。“我……”她飞快地眨着眼睛,朝四处望去,突然显得极为困惑,“真古怪!”她头上的软毛一下子竖起来,随即迅速起身,神情恍惚地朝耸起的脊骨化石走去,在那里能俯瞰到起伏的山林里薄雾弥漫中的一顶顶树冠。
罗伯特跟在她身后,“怎么了?”
她轻声答道:“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
“嘿!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们泰姆布立米人的神经系统非常敏感,而且你又为了让我看着顺眼而改变了身形,所以就会觉得不大对劲儿。你肯定是捕捉到了静电噪音。”
艾萨克莱娜不耐烦地摇摇头,“你这傲慢自大的地球男人,我变身可不是为了让你看着顺眼!而且我早就请求过你,当你使用那些可怕的隐喻句时,一定要小心点!泰姆布立米人头上的卷须不是收音机天线!”她挥挥手,“请你安静一会儿吧!”
罗伯特闭上了嘴巴。艾萨克莱娜集中精神,试图再次去感受那神秘的信息……
尽管卷须不会像收音机一样捕捉静电噪音,却无法避免受到干扰。她努力搜寻着刚才一瞬间感觉到的微弱信息流,但根本无法如愿。现在,她四周全是罗伯特那笨拙而又热忱的精神感应云团。
“那是什么东西,克莱妮?”他轻声问。
“我不知道。那东西的距离并不很远,就在东南方。我感觉像是人类,很像男人或是黑猩猩,但还有某些截然不同的东西。”
罗伯特皱起眉头,“唉,我猜可能是一座生态监控站。而且在这个地区,四处还设有许多与外界隔绝的保护区,大多数都建在地势高的地方,那里生长着受保护的动物。”
她猛地转过身,“罗伯特,我感到了智能生命的信息!就在一刹那,但非常清楚,我触摸到了一个有知觉的生物发出的精神信息!”
罗伯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阴沉而又烦躁,脸上现出冷漠之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你和我进山之前,我父亲对我讲过一件事。当时我并未在意。因为我觉得那根本不可能发生,就像你们人类作家杜撰的一些神话故事,在我们泰姆布立米人看来,都是些奇怪的白日梦。”
“可你们的人购买了不少这样的东西,”罗伯特插嘴,“小说、旧式电影、三维电影、诗歌……”
艾萨克莱娜并未理会他,“乌赛卡尔丁提到了一些故事,讲的是这颗星球上的一种生物,本地的智能生物,具有很高的潜质……人们估计它应当是从布鲁拉里人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物种。”艾萨克莱娜头上的卷须冒出一股少见的精神信息流……那是谜团将要解开时的喜悦。“我很纳闷,难道传说竟会是真的?”
罗伯特的情绪略微轻松了一些么?艾萨克莱娜感到,这位粗鲁而热诚的卫士没有刚才那么敏感了。
“嗯……是的,确实有一个传说,”他说道,“‘狼崽子’们传颂的简单故事。我猜,老于世故的格莱蒂克人不太可能会对它感兴趣。”
艾萨克莱娜小心翼翼看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胳膊,“你是在吊我的胃口吧?让我等急了才肯说出秘密?你还是忍住自己心灵的创伤,马上给我讲讲吧!”
罗伯特笑了,“好吧,既然你如此巧舌如簧,我就遂了你的心愿。你刚才捕捉到的可能是一个加斯人的精神信息。”
艾萨克莱娜眨了眨她那双金色的大眼睛,“加斯人,我父亲说的就是这个名字!”
“啊哈。那么说,乌赛卡尔丁肯定听说过老猎手们讲的故事……试想一下,仅仅过了一百地球年,这里竟然有这种东西……不管怎样,据说确实有一种大型动物逃过了布鲁拉里人的屠杀,它们狡猾又凶猛,而且具有相当的智能潜质。在山地生活的人类和黑猩猩讲过不少怪事:岩石采样器被劫走,晾衣绳上的衣服被偷走,无法攀登的绝壁上出现奇怪的印记。”
“不过,这些事情大概全是胡说八道,”罗伯特微微一笑,“但我确实想起了妈妈给我讲过的传说——那时我刚来到这个星球。嗯,我认为,既然自己上了当受了骗,也要拉别人下马才行,说不定可以拉上一个泰姆布立米人,看看她能不能用她那张精神感应之网捞上一只加斯怪物。”
这句话中的隐喻艾萨克莱娜倒是很容易理解。她的指甲陷进罗伯特臂上的肌肉里。“这么说,”她追问,“我跑到这片蛮荒之地就是为了这个?我是来充当一个活动探测器?帮你澄清事实,辨别传说真伪?”
“没错,”罗伯特揶揄道,“不然我为什么要陪着一个外星人在这大山里乱闯呢?”
艾萨克莱娜龇牙咆哮起来。但在内心深处,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快活。这句人类的调侃同她家乡人之间常说的反话没什么两样。而且当罗伯特大笑时,她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要同他一起展开笑颜。战争和危险带来的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二人都感到轻松惬意。
“如果当真存在这种生物,咱们一定要找到它,你和我。”最后她说。
“好啊,克莱妮。咱们一起去找它。”
第八节 法本
太空军“普洛康苏尔号”侦察艇终归没能比它的驾驶员更长命。它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这艘古老的飞船在太空中找到了归宿,但在它的球形座舱里,驾驶员保住了性命。
法本这条性命还算完整,至少他还能吸入一头六天没洗澡的黑猩猩身上散发出的恶臭,还能吐出一连串富于想象力的咒骂。
最后,法本终于闭上嘴巴,他发现自己翻来覆去的叫骂中再也没有新鲜词汇。他已骂了很久,敌人在身体上、精神上乃至他们的祖先可能具有的任何特征,无论确实存在还是出自他的杜撰,都已被他数落了个遍,而且他还花样翻新,将这些内容变换顺序、重新组合,然后再排比列出。当他经历那场短暂的太空战时,当他用玩具枪一样的武器开火时,当他像蚊蚋躲避重锤似的躲开敌人反击的炮火时,当他驾机闯过近距离爆炸的冲击波时,当他耳中回荡着扭曲的金属发出的尖叫时,当他头晕目眩、满心困惑地品味着自己的劫后余生时,他的嘴巴一直都没闲着。最后,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送命。至少现在还没有。
法本确信生命维持座舱仍在起作用,不会随同侦察艇的残部一起飞溅到太空中,于是,他扭动着身体挣脱了作战制服的束缚,满意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有机会搔痒了。他奋力抓挠起来,除双手之外还用上了左脚的各个趾头。最后,他瘫软地躺回到座位上,刚才在激战中经历的一次次撞击令他周身都感到疼痛。
法本的主要任务本来应该是接近敌人,为其他单位搜集可靠的情报。但他认为,从来袭的舰群正中呼啸而过大概才算得上称职一些——这还可以让那些被他惊扰的敌人吓上一大跳,何乐而不为呢?
当“普洛康苏尔号”疾速冲进敌群中央时,入侵者似乎并未对法本的致意表示赞赏。数不清的炮火在法本身旁爆炸,每一次都险些把他烧熟。当他倏忽而过、将喷吐着怒火的舰队甩在身后时,“普洛康苏尔号”的整个尾端已经成了一团红亮的熔渣。
侦察艇的主推进系统被轰掉了,他已不可能回身支援绝望之中的同伴,无法掉头去参加那场不久之后便打响的徒劳战斗。法本越飘越远,渐渐远离实力悬殊的交战双方,无望地倾听着激战的声音。
那甚至算不上较量。战斗只持续了一天多一点。
他还记得“达尔文号”,那艘轻巡洋舰,连同两只改装过的货船,外加一小群幸存下来的侦察艇,向敌人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这支敢死队加大速度,在入侵舰队的侧翼杀开一条血路,而后在敌阵内部猛地一搅,让对手整排的战列巡洋舰在一片片烟云之中乱作一团。
没有一艘参加冲锋的地球人飞船从那个大“旋涡”中逃出来。法本后来得知,太空军“伯诺伯号”侦察艇连同他的朋友西蒙,都在“旋涡”中牺牲了。
此时,敌人正在追击少数逃脱者——天知道那些人要逃向何方。侵略军要从容不迫地彻底扫清战场,再扑向加斯星球。
法本又开始咒骂起来,这次他换了个新话题——地球人。他的种族如此不幸,竟然碰到这样一个庇护主。本着极富建设性的批评精神,法本将人类的所有毛病逐一进行了剖析。
为什么呢?他向茫茫星宇追问,为什么那些不生毛发的倒霉鬼“狼崽子”会有如此差劲的品位,竟然将黑猩猩提升到一个显然由白痴们操纵的星系里?
最后,他睡着了。
法本断断续续地做着些怪梦。在梦里,他始终都想挣扎着说话,但声音根本不成句子。要知道,他的曾祖父辈只能借助人类的仪器说些简单原始的词句,而稍稍再久远一点的祖先则根本没有任何语言,所以这梦真把他吓了个半死。
法本出了一身冷汗。对他来讲,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令人羞惭:他在梦境中四处搜寻语言,但那些词句一样的东西,不知怎的全被他放错了地方。
他垂下眼帘,看到地上嵌着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说不定这就是天赐的言辞之宝,法本边想边弯腰去捡。但他太笨了!大拇指不听使唤,无法同食指捏合在一起,怎么也不能把那块小玩意儿从泥土中抠出来。实际上,他再三努力的结果只是让那东西越陷越深。
绝望之中,他趴在地上,干脆用嘴巴把它叼了出来。
它竟像火一般烫!极度灼热之感犹如液体火焰顺着他的喉咙向下流淌,他在梦中禁不住大叫一声。
此时,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做过的最奇怪的噩梦——这类梦境总是显得非常真实,又异常可怕。他似乎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法本在梦中饱受痛苦的折磨,另一个法本却满怀兴趣地带着超然之态在一旁看热闹。
突然,他来到另一个地方,站在一群留长胡子的人类之中,那些人身穿黑外套,头戴松松垮垮的帽子。其中大多数是老人,翻阅着一部部积满灰尘的典籍,同时还在互相争论。猛然间他想起来了,这一定是古代的犹太教长老会议,他早先在大学的比较宗教学课程中学过这类知识。众位拉比围成一圈,正在讨论神圣的象征和《圣经》的释义。其中一人抬起苍老的手指向法本:
“他趴在地上用嘴巴去捡东西,就像野兽,他的梦代表基甸的故事,阁下可不要以为……”[24]
“怎么会是这个意思?”法本问。他已不再感到疼痛,心中没有多少恐惧,更多的是困惑。他的哥们儿西蒙是个犹太人——无疑,法本之所以陷入这疯狂的梦境,部分缘由是因为想到了西蒙。他很容易就猜出这些人在干什么。这些博学之士,这些聪慧的学者,正在试图诠释他刚才做的那个吓人的梦。
“不,不,”另一位智者表示反对,“那些象征应当与幼年摩西有关!你肯定记得,一位天使引着小摩西的手伸向炭火,而不是闪光的珠宝,他的嘴巴被烫伤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法本提出异议。
最年长的拉比抬起一只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这个梦和你们说的那些事都没有关系。它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他说。
“其中的典故出自最古老的圣书……”
这位圣贤专注地将两道浓眉皱在一起。
“……亚当,偷食智慧果的罪人……”
“啊?!”法本大声呻吟起来。他终于醒了,浑身是汗,四周还是坚韧耐用、散发着臭味的座舱,梦境仍在脑海中盘桓不去,令他一时纳闷,不知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最后他耸耸肩,决定不予理会。“刚才睡着的当儿,老‘普洛康苏尔号’肯定飘过了外星人的雷区。肯定如此。我再也不会怀疑人们在航天员酒吧里讲的那些故事了。”
法本察看了一下面前伤痕累累的仪表,发现战场已推进到了恒星四周。而他这艘漂流船正沿着几乎完美的轨道朝一颗行星飞去。
“嗯哼——”他一面操作计算机一面咕哝。定位系统的报告颇具讽刺意味。那颗行星竟然真的是加斯。在几近瘫痪的推进系统中,还有少量的姿态校正动力可供使用。或许,只是或许,凭借仅剩的这点能量,他有可能尽量靠近加斯,到达可使用逃生舱的有效距离之内。
万一碰到奇迹中的奇迹,只要天文定向仪计算正确,他甚至能坠落在西海地区……就在海伦尼亚东面不远处。法本吹起不成调子的口哨,思量了几分钟。他想知道,这一切愿望都能实现的概率有多大?一百万分之一?大概更小些,一万亿分之一吧。
这一切也可能只是宇宙在作弄他:先给他一点点希望,接下来仍是厄运难逃。
但他断定,不管幸还是不幸,这说明在星宇之中总归有某个人正惦记着他。想到这点,他便稍感安慰。
于是他取出工具包,开始进行必要的修理。
第九节 乌赛卡尔丁
乌赛卡尔丁知道,继续耽搁并不明智。但他仍旧同数据库管理员待在一起,看着他们奋力工作,争取赶在最后撤离之前将更多宝贵的资料细节带走。
他看着人类和黑猩猩技术人员在行星分支数据库高高的穹顶天花板下来回奔忙。大家谁也不曾闲下来,全都在高效地凝神工作。但在专注繁忙的外表下,他感到一种骚动不安,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
头顶的卷须上方,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满含怜惜的精神信息流,通常泰姆布立米父母在安慰受惊的孩子时才会冒出这种意识云团。
他们看不到你。乌赛卡尔丁悄悄对那片意念之云说。它此时仍在不停地盘旋,希望去安抚遭遇困苦折磨的晚辈。
不管怎样,这些地球人并不是孩子。自从人类知道大数据库以来,时间只过了区区二百年。可在这之前,他们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了。或许他们仍然缺乏格莱蒂克文明的润饰与世故,但有时对他们来讲,这些不足更是一种优势。
不能说他们看不到我,只是很少看到而已——小小的精神云团对乌赛卡尔丁的看法表示怀疑。
乌赛卡尔丁结束了争论,收起那股犹疑不定的精神信息流,让它回到本源之地,回到他自己的脑海中。
在石制拱顶下耸立着一块五米高的灰色巨石,上面用浮雕镌刻着一个呈射线状向外放散开来的螺旋形印记——这是具有三十亿年历史的大数据库的标志。巨石四周安放着一尊尊数据记录机,里面装满了水晶存储记忆块。很多台打印机正“嗡嗡”作响,吐出一份份装订好的报告书,工作人员迅速为其加上注解,然后装车运走。
这个数据站属于K级,规模确实不大,信息内容仅仅相当于自大接触以来人类所有书籍的一千倍,同地球上的整个分支数据库或是塔尼斯星球的数据库区域中心相比,这个容量简直微乎其微。
然而,当加斯沦陷之后,这个数据站也将落入侵略者手中。
从传统意义上讲,数据站落到什么人手中并没有太大分别。大数据库本来就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包括在数据站所在地交战的双方——而且不管怎样,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若指望这些精准琐细的资料帮忙扭转战局乃是天方夜谭。但地球殖民者抵抗力量已制订出计划,要尽量地将数据多带走一些,以备今后再加利用。
在这本来就微乎其微的数据中,他们能带走的部分更是沧海一粟。的确,他们这么做是采纳了乌赛卡尔丁的建议,但他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奇——这些人类在落实他的意见时竟如此干劲十足。事已至此,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力气呢?这一点点资料能起到什么作用?
行星分支数据库中的行动令他达到了目的,同时也巩固了他对地球人的看法。他们绝不轻言放弃。他之所以认为这些生物讨人喜欢,这也是一个原因。
他有意导演了这场混乱,其中秘而不宣的原因是——他自己想再开一个玩笑——浑水摸鱼,趁大家在忙乱中疏于留意时,他要转储几个特殊文件,偷偷纳入自己囊中。实际上似乎确实没人注意到,他把自己的输出-输入记忆块飞快地链上了数据库主机,一两秒钟之后,又将那小小的盗窃工具放进了衣袋里。
成了。现在他不必再做什么,只需在等车这当儿再看看这些“狼崽子”。
远方传来一阵哀号般的啸叫,在空中起伏回荡,那是海湾对面太空船起降场的警报器在悲鸣,表明又有一艘被击伤的逃难飞船正从太空返回,需要紧急着陆。大家对这种声音已是司空见惯了。每个人都知道,不会有多少幸存者。
现在,离开海伦尼亚的飞行器占据了空港交通流量的绝大部分。许多大陆居民都已飞往西海上那一串群岛,而那儿的大多数地球人并未逃走,仍居住在原地。而政府正准备撤离。
警报开始哀鸣时,每个人类和黑猩猩都暂时抬起头来。就在这一瞬间,焦虑之感在劳作者中间弥漫,乌赛卡尔丁几乎能用卷须品味到这种复杂的精神感应。
品味?
啊,地球人的隐喻之辞多么可爱而又惊人,乌赛卡尔丁心想,难道有谁的卷须真能品尝到味道吗?还有“触目惊心”这样的词汇,莫非眼睛可以接触到物体?安格力克语是如此愚蠢,然而又如此巧妙地拨人心弦。
而那些海豚不是确实能用耳朵看到东西吗?
乌赛卡尔丁摇摆的卷须上生出一股精神信息流,代表着期待和渴望,与这些人类和猩猩的恐惧交相呼应。
是的,我们全都希望自己能活下去,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去品味、去观察、去体会……
乌赛卡尔丁真希望,泰姆布立米人并非为了满足外交要求才挑选最愚钝的人担任使节。他之所以被委任为大使,就是因为除去其他素质之外,他还是个单调乏味的人,至少老家那些人是这么认为的。
而可怜的艾萨克莱娜似乎更糟,她总是一副严肃又郑重的样子。
他承认,女儿变成这样,自己也有几分责任。所以这次他随行带来了整整一套父亲收集的大接触之前地球人的喜剧作品集,其中有一部《活宝三人组》令他大受启发。唉,即便如此,艾萨克莱娜似乎也无法领会那些古地球戏剧天才所独具的狡猾而又富于讽刺意味的闪光魅力。
他的爱妻虽然已经死去,却始终长存在他心中,仍在用跨越生死界限的精神信息流责备着他——女儿该留在家中,在那里,她那些活泼快乐的同龄人说不定能帮她脱离现在这种与人隔绝的状态。
或许妻子说得没错,他想。但玛茜克劳娜在世时已对女儿下过不少工夫了。乌赛卡尔丁还是相信,他自己有办法改变他们那个脾气古怪的闺女。
一位身材矮小、穿制服的雌性黑猩猩来到乌赛卡尔丁面前,将双臂充满敬意地交叉在胸前,向他躬身施礼。
“什么事,小姐?”乌赛卡尔丁依照外交礼节率先开口问道。尽管他来自庇护主种族,正在对受庇护物种讲话,他还是大度地使用了文雅而又古老的尊称。
“阁……阁下,”这位黑猩猩小姐沙哑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抖。大概这是她第一次同外星人说话吧,“阁下,行星事务协调官奥尼格大人发来通知,准备工作都已完成,马上就要点火了。”
“她问您是否想亲眼看见您自己的……呃……计划……开始实施。”
乌赛卡尔丁快活地睁大了眼睛,双眉间皱起的软毛一时间被拉得平平整整。他这个主意很难配得上如此正式的名字——“计划”。其实他只是想对入侵者搞一个暗藏玄机的恶作剧而已。他的把戏充其量只能叫作“碰运气”。
就连梅根·奥尼格也不知道他的真正意图。这当然也是一件憾事。因为即便他的“计划”失败——确实很可能失败——它也值得别人笑上一两声。如果梅根能开怀大笑,说不定她在面对今后的艰难险阻时会更轻松一些。
“谢谢你,下士,”他点点头,“请领我去吧。”
乌赛卡尔丁跟在小个子黑猩猩身后向前走去,他感到一丝遗憾: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呢。要开一个出色的玩笑,就得做很多准备,可惜现在时间不够。
若我能有杰出的幽默感,那该多好啊!
唉,既然咱们不够精明,还是将就做些简单的事情吧。
两个小时后,乌赛卡尔丁已在从政府办公大厦返回城里的路上。刚才的会见十分短暂,因为敌军舰队正在逼近,估计很快就要着陆。梅根·奥尼格已将大部分政府人员和少数残存的武装力量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乌赛卡尔丁觉得他们还有一点点时间。入侵者只有在播送宣言之后才会着陆,这是文明战争公会的规定。
当然,现在五大星系处在一片混乱之中,许多外星系部族的举止变得轻率起来,对传统缺乏应有的尊重。但在目前这种状况下,留意一下礼节并不会让敌人损失什么。他们已经获胜。要做的只剩下占领加斯全境了。
另外,太空中的战斗清楚了一件事:敌方是格布鲁人。
这样看来,加斯上人类和黑猩猩的日子要不好过了。自从大接触以来,格布鲁种族始终是令地球最头疼的祸害。尽管如此,这些格莱蒂克怪鸟依然都是些拘泥于规矩的家伙,至少,他们都拘泥于自己对规矩的解释。
乌赛卡尔丁谢绝了梅根要他转移到避难所的建议,这令她很是失望。但乌赛卡尔丁有自己的打算。不管怎样,他在城里还要打理一些事情。向协调官告别时,他答应很快就会去见她。
“很快”,这个模棱两可的词真是太绝妙了。他出于多种原因对安格力克语无比珍爱,而其中之一便是,“狼崽子”的这种语言相当合人心意!
白天的海伦尼亚就像个弱小而又胆怯的村庄,而月光下的它则显得更小更荒凉。乌赛卡尔丁乘车返回官邸,尽管寒冬基本已经过去,冷风仍从东方吹来,让一片片树叶翻飞着滚过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风中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远处群山的气息,他的女儿和梅根的儿子正躲在那里。
两个父母所做的决定并未赢得儿女们的谢意。
去往泰姆布立米使馆的路上,他的车子再次经过分支数据库。行到近前时,司机不得不减速绕过停在路旁的另一辆车。乌赛卡尔丁欣赏到一个难得出现的画面——一位等级尊贵的泰纳尼人正站在路灯下。
“请在这里停车。”他突然说。
在分支数据库那座石头建筑物前,一辆巨大的悬浮车正在“嗡嗡”作响。从它凸起的圆形座舱中投射出一道灯光,在分支数据库宽阔的台阶上映衬出几个黝黑的身影。很明显,其中有五个黑猩猩,拉长的影子让他们的长臂显得更夸张。另外两个正站在悬浮车近旁的身影,则显得更为细长,那是两个印宁人——泰纳尼人坚忍克己而又训练有素的受庇护种族——就像两只身材高大、身披铠甲的袋鼠,纹丝不动,坚如石雕。
人群中块头最大的影子便是他们的老板,他们的庇护主,高高耸立在矮小的地球生物面前。那个生物粗壮有力的溜肩膀似乎直接同子弹头形状的脑袋连在了一起。而在那颗脑袋上,高高树立着一簇起伏不定的羽冠,看上去就像个头戴羽盔的希腊斗士。
乌赛卡尔丁刚下车,便听到一个喉音“咝咝”的怪声在高叫:
“纳撒卡尔古姆甫?维莱彻什胡曼维莱彻!尼塔罗坎格里!”
几个黑猩猩摇摇头,一脸困惑,而且很明显,他们都吓坏了。看来,他们当中谁也不懂六号格莱蒂克语。然而,当身形巨大的泰纳尼人刚要迈步前行时,这些小个子地球佬便趋身迎上来,深深鞠躬,但态度很强硬,绝不放大块头进门。
这只能让高叫的家伙更恼火。“伊达代斯!尼塔里尔库仑塔……”
大个子格莱蒂克人一看到乌赛卡尔丁便突然住了口。他闭上坚韧的、鸟喙状的嘴巴,转而通过喉头部位的腮缝用七号格莱蒂克语讲起话来:
“啊!阿布-卡尔特穆尔,阿布-布尔玛,阿布-克拉尔尼斯,乌尔-泰特拉尔,乌赛卡尔丁大人!竟然是您啊!”
乌赛卡尔丁应用泰纳尼人的本地用语同库尔特打招呼。其实,那个身躯庞大、举止浮夸、地位尊贵的男人知道,外交礼节并未要求二人在偶遇时还要用种姓的全称来寒暄。但现在乌赛卡尔丁已别无选择,他只能用同样的客套话作答。
“阿布-沃特尔,阿布-考什,阿布-罗什,阿布-吐斯通,乌尔-派敏,乌尔-拉敏,乌尔-印宁,乌尔-奥卢米敏,库尔特大人,您也来啦!”
在这冗长的种姓称谓中,每一个“阿布”都代表着泰纳尼人沿袭的一个庇护主种族,一直追溯到现存的最古老的种族。而“乌尔”后面的名字则是泰纳尼人自己所提升的每一个受庇护物种。在最近这一百万年中,库尔特的族人一直很忙,他们始终在为自己长长的种姓称谓而大肆吹嘘。
泰纳尼人都是白痴。
“乌赛卡尔丁!您对地球佬的垃圾语言比较在行。请向这些半开化的无知蠢物解释一下,我要进去!我要使用分支数据库里的资料,还有,如果他们不站到一边,我就不得不让他们的主子给他们好看!”
乌赛卡尔丁耸耸肩,这个姿势非常标准,说明他很抱歉,但无能为力,无法满足对方的要求。“库尔特大使,他们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现在数据库里全是事关行星防卫的资料,所以只能暂时允许行星的租界方单独进行访问。”
库尔特目不转睛地盯着乌赛卡尔丁,腮缝不停地翕动着,“小屁孩们,”他用十二号格莱蒂克语轻声咕哝,但没想到乌赛卡尔丁能听懂这句隐晦的方言,“乳臭未干的娃娃们,统领他们的也是些不守规矩的小子。嘴上没毛的痞子居然充当他们的监护人!”
乌赛卡尔丁圆睁双眼,讥讽之情令他的卷须波动起来。一股精神信息流出现在他的头顶,既充满怜悯又蕴含着嘲笑。
太好了,泰纳尼人对精神感应的敏感度就像石头一样。乌赛卡尔丁用安格力克语想,同时快速抹掉了那团意念之云。在卷入目前这场狂热纷争的所有格莱蒂克种族中,泰纳尼人并不像其他人那么令人厌恶。某些泰纳尼人甚至坚信,他们正在为自己所征服的种族谋取利益。
很明显,库尔特所说的“痞子”指的是将地球种族引入歧途的人,他并未将矛头直接指向泰姆布立米人,因而乌赛卡尔丁并未受到冒犯。
“库尔特,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会驾驶星际飞船,”乌赛卡尔丁用同一种方言答道,显然让泰纳尼人吃了一惊,“新生黑猩猩有可能是最近五十万年中出现过的最出色的受庇护物种……除了他们的同辈、那些新生海豚之外。难道我们不该为他们尽忠职守的精神表示尊敬吗?”
听到对方提起地球佬的另一个受庇护物种,库尔特的羽冠一下子直竖起来,“我的泰姆布立米朋友,您这么说是否意味着——您已听到了关于那艘海豚飞船的最新消息?有人找到他们了吗?”
看到库尔特被自己耍弄,乌赛卡尔丁感到有一点愧疚。总的来看,大块头并不是个坏种。库尔特所在的政治集团是泰纳尼政府中的少数派,有几次他们甚至提议要与泰姆布立米人和睦相处。尽管如此,乌赛卡尔丁仍有不少理由要挑逗这位外交官同行,而且他早已为今天这样的偶遇做好了准备。
“或许我不该口无遮拦,请不要多心。很遗憾,我真该走了。我还有个会议,要迟到了。祝您好运,库尔特,长命百岁。”
他按照庇护主之间随意的礼节鞠躬告辞,然后转身要走。但内心里他在大笑,因为他知道库尔特为什么要来分支数据库——真正的原因是,这个泰纳尼人是来找他乌赛卡尔丁的。
“请等一下!”库尔特用安格力克语叫道。
乌赛卡尔丁回过头,“什么事,可敬的同行?”
“我……”库尔特重新用七号格莱蒂克语说,“我必须和您谈谈,关于撤退的事情。可能您听说了,我的飞船出了故障。现在我哪里都去不了。”
泰纳尼人的羽冠不安地抖动着。尽管这家伙还想保持外交礼节和尊严,但显然他并不希望当格布鲁人着陆时自己还留在城里。“因此我只得要求,是否您愿意考虑一下——互相帮助?”大块头飞快地说。
乌赛卡尔丁装作认真地考虑这个提议。毕竟从官方角度讲,他的种族正和库尔特的族人开战。最后他点点头,“那好,请在明晚午夜时分到我的官邸来——请您记住,不要迟到。还有,请您尽量少带些行李。我的船很小。如果您能理解我的请求,我将很高兴把您送到避难所。”
他向自己的黑猩猩司机转过身,“这样做算是周到而又恰当,对么,下士?”
可怜的黑猩猩朝乌赛卡尔丁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她之所以被选派担任这个工作,是因为她懂得七号格莱蒂克语。但在此地,她还远远不能透彻地领悟到大使神秘问话中的真实用意。
“是……是的,大使先生。确……确实算是很周到了。”
乌赛卡尔丁点点头,朝库尔特微微一笑,“您瞧,亲爱的同僚,听听这小家伙的评论吧——不仅仅是恰当,而且很周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就该向这些聪明而又早熟的晚辈多学习,让我们自己的行为变得更周到,对不对?”
他第一次看到对方眨了眨眼睛,感应到库尔特的头脑已乱成了一锅粥。但最后,在这大块头的心中,得救的解脱感还是战胜了担心自己被当作傻瓜耍弄的疑虑。库尔特先朝乌赛卡尔丁鞠躬致谢,然后——因为乌赛卡尔丁已把小个子雌性黑猩猩带进了谈话中——库尔特转向她,飞快地,同时也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代表我的受庇护种族和我本人向您表示感谢。”他用安格力克语笨拙地说。然后他猛地转身,在印宁人的跟随下,笨重拖沓地钻进悬浮车。舱门徐徐关闭,终于切断了从座舱圆顶投到外面的灯光。守卫分支数据库的几名黑猩猩都感激地看着乌赛卡尔丁。
悬浮车在它生成的引力垫上向空中升腾,随后迅速飞走了。乌赛卡尔丁的司机为他打开车门,但他并未上车,而是伸展双臂深吸了口气,“我在想,或许散散步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对司机说,“使馆离这里并不很远。下士,你还是休息几个小时吧,为何不同家人和朋友们多待一会儿呢?”
“但……但是,先生……”
“我不会有事。”他坚决地说,随后鞠了一躬,马上感觉到自己简单的礼节令对方产生了一阵天真的喜悦。她深深鞠躬回礼。
乌赛卡尔丁看着远去的车子,心中暗想——真是些讨人喜欢的生物。我见过几个新生黑猩猩,他们看来确实有一点真正的幽默感。
我真心希望这个种族能幸免于难。
他开始步行,不久便将分支数据库传来的喧闹声抛到了身后,来到一片相邻的居民区中。微风吹拂下,夜晚的空气清新纯净,城市柔和的灯光并未将闪烁的群星隐去。这时,星系的天河就像一条缀满钻石的参差不齐的光带,从天宇中横过。太空中看不到发生过战斗的迹象,一场小规模冲突不会留下多少能被人看到的残骸。
乌赛卡尔丁四周,各种声音正在讲述着今晚与平常的不同之处。远处传来阵阵警报,飞船从头顶轰鸣而过。在近旁的每一个街区中,都能听到有人哭喊……还有人类和黑猩猩的声音,因为沮丧和恐惧而发出的嚎叫或低语。他能感到,众多地球生命的精神信息流汇聚在一起,鼓噪不安,形成了道道波浪,相互激荡,撞击出一片由悲情组成的泡沫。居民们正在等待第二天清晨的到来,他头上的卷须根本无法安慰他们心中的恐惧。
精心修饰的树木排列在灯光昏暗的街道旁,乌赛卡尔丁漫步向前,他不想将地球生命的痛苦拒于自己的心灵门外。他伸出卷须,触探着翻腾不已的情感潮流,在他头顶很快生出了一片奇怪的、前所未有的意念云团。它漂浮着,不可名状,样子骇人,让死亡和战争那世代永恒不变的威胁突现出来,几乎能触摸得到。
乌赛卡尔丁微微一笑,这笑容属于过去那古老的年代,与众不同,极为特殊。这时没有任何人,哪怕在黑暗中,会有可能将他误认为是地球人类。
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他在心中默念,再次玩味着安格力克语率意不羁的微妙之处。
他并未理会自己生出的那股信息流,任由它悬在身后的半空中慢慢消散。这个泰姆布立米人继续向前走去,头上浩瀚的群星缓缓旋转。
第十节 罗伯特
罗伯特醒来时天色尚早,两小时后黎明才会到来。
当睡梦中奇怪的感觉和景象正在慢慢消散时,人会一下子恍惚起来,不知身处何地。他揉了揉眼睛,尽力将混乱缠杂、朦胧不清的感觉从头脑中清除出去。
他想起来了,刚才自己一直在狂奔。只有在梦境中,一个人才会那样奔跑——顺着一道长长的浮空阶梯,长度有好几里格[25],而且似乎永远都不会落地。在他身旁,飘舞飞旋着模糊不清的影子,还有若隐若现的神秘图像——当他醒来之后努力回忆时,影子与图像显然已从他的思绪中悄悄溜走了。
罗伯特低头看着旁边的艾萨克莱娜,这姑娘还在睡袋中沉睡。在她头上,泰姆布立米人独有的棕色软毛蓬松地竖立起来,银色的卷须微微摆动,似乎正从头顶的空气中探寻和攫取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她叹口气,低声念叨起来——用七号格莱蒂克语中泰姆布立米人的方言快速地念诵出几个简短的词句。
罗伯特意识到,或许正因为艾萨克莱娜,他才会做那些奇怪的梦。刚才他的潜意识肯定捕捉到了她的精神意念!
看着那飘摆不定的卷须,他眨了眨眼睛。就在一瞬间,他似乎看到某样东西,正在那熟睡的外星女孩的头顶上飘浮闪动。它就像是……就像是……
罗伯特皱起双眉,摇了摇头。它同其他任何东西都毫不相像。他越想拿它与自己见过的事物相比较,就越想不起有什么东西能与它相比。
艾萨克莱娜又叹口气,翻了个身。她的卷须平顺下来,昏暗之中也再没有隐约闪动的虚妄之物了。
罗伯特钻出睡袋,坐在地上摸到靴子。他起身后,绕着高耸出地面的脊骨化石摸索前行,昨夜他们就在这片石阵中宿营。尽管天光暗淡,可在星光的辉映下,他刚好能在这些奇怪的巨石之间看到一条小路。
他沿路来到一处山岬之上,这里能眺望西面连绵的群山,在他右侧是北部平原。在这个位于山脊顶端的制高点下,横亘着深黑色的森林,犹如一片泛着柔波的大海。树木令空气中充满了潮湿、浓重的香气。
他坐下来,将脊背靠在一块化石上,凝神思考。
如果这趟出行只是一次神奇的探险,那该多好啊!在穆伦山脉的峰峦中度过一段田园牧歌般的浪漫时光,身边还陪着一位外星美人。但他无法忘却,也无法逃避心中实实在在的负疚感——他本不该来到这里,他应该与同学们一起身穿军服,共同面对艰险。
然而,这个愿望无法实现。母亲的职业又一次同他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冲突。不是第一次了——罗伯特希望自己不是政治家的儿子。
他凝望天空,在两个巨大星团的旋臂交汇处,一颗颗璀璨的星辰闪耀着明亮的光华。
或许,如果我多体验一些生活中的逆境,便会为将来准备得更充分。我最好还是学会承受失望的打击。
这不只是因为他是行星事务协调官的儿子,不只是因为家族地位让他具有诸多优势。事情远非如此。
童年时代他就注意到,当别的孩子还在跌跌撞撞地学步、经历成长的痛苦时,他就已在举手投足间显示出了优雅的技巧。当大多数同龄人都笨拙而又窘迫地在青春期和性成熟阶段摸索徘徊时,他早已欣然享受过其中的乐趣了,就像穿上一只旧鞋似的感到轻松惬意,而且颇得异性欢心。
他的父亲萨姆·特纳斯远在外星系,每当他在加斯短暂逗留时,便会和梅根一起对儿子进行谆谆教导。父母总是强调,罗伯特应当留意与同伴之间的关系,不要放任自流,不要认为现实都是天经地义就欣然接受。确实如此,罗伯特开始注意到,在每个同龄人的圈子里,都有几个像他这样的男孩,似乎他们的成长要比别人容易一些。他们脚步轻盈地穿过了青春期的沼泽,而别人却步履维艰,偶尔找到一块坚实的落脚点便会欣喜若狂。看来许多幸运儿都认为自己理所应当享受好运,好像这一切全是上天的安排。最受青睐的女孩们也是如此。他们无法理解别人的感受,对普通人没有同情心。
罗伯特从来不想为自己赢得花花公子的名声,但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在他心中,一种恐惧之感偷偷滋长,而他从来不曾向别人倾诉这个秘密:他始终在担心——宇宙间果真是万物平衡吗?宿命会不会从你身上取走什么东西来补偿所给予你的恩惠?对命运女神的崇拜似乎是外星系流传的笑话。然而有时事情看上去真像是出于冥冥之中什么人的精心安排!
若是认为磨难能令人坚强,能自然而然地增长人的智慧,那就太傻了。他见过不少人,尽管经历过许多痛苦,但依然愚蠢、无知、卑鄙。
尽管如此……
同许多地球人一样,他有时非常嫉妒那些外表英俊、头脑灵活、自力更生的泰姆布立米人。按照格莱蒂克人的标准,这个种族还很年轻,然而同地球人相比,他们则显得相当古老而且极为聪慧。大接触之前的那一代人类才揭示出关于精神健全、心智平和的奥秘,那时地球人刚刚开发出类似于心灵感应之类的东西。人类社会中,还有大量这方面的难题需要解开。相比之下,泰姆布立米人似乎对他们自己已经相当了解。
难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引起了艾萨克莱娜的注意?她代表着更古老、更博学的智能生命。我则有机会扮演笨拙而又愚蠢的角色,而且还乐此不疲。
这些念头令罗伯特头脑一片混乱,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在大山里同艾萨克莱娜玩得正开心,但这却让他感到羞耻。他怨恨母亲把他打发到这里,同时心里又充满了愧疚。
啊,要是派我去打仗就好了!至少战斗是直截了当的,容易理解——古老、荣耀,而且简单。
罗伯特猛地抬头。远方的天空上,群星之中,一个针尖大的小点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芒。正当他观望时,另外两个小点又骤然亮起,然后又是一点。那些鲜亮耀眼的光点持续的时间不算短,足够让他记住它们的位置。
那些光点排列得非常规则,不可能是偶然形成的……它们位于赤道上方,每两个点之间的间隔是两度,从斯芬克斯座一直延伸到蝙蝠侠座[26]——红色行星特鲁纳正在那位古代英雄的腰带中央熠熠生辉呢。
这么说,终于开始了。虽然大家都已料到同步卫星网将会被敌人摧毁,但目睹这场浩劫仍让人惊心动魄。自然,这意味着真正的着陆不久就要开始了。
罗伯特感到心头无比沉重,他希望没有太多的人类和黑猩猩朋友牺牲在战场上。
我从未发现,自己是否具备做正经事的必要条件。现在看来,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只有一件事,他已下定决心:他要完成任务,护送这位来自外星的非战斗人员进山,并保证二人的安全。今晚,当艾萨克莱娜酣睡时,他还有一个职责必须履行。罗伯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蹑手蹑脚地回到他们两人的背包旁边,从背包左下方的口袋里取出无线电收发机,在黑暗中将它组装起来。
正当他的工作进行到一半时,又一次突然爆发的亮光吸引他抬头朝东方的天空望去。一团火球从闪烁的星空中疾速飞过,尾部拖曳着炽热的火焰。这说明,某个快速接近地面的物体在穿过大气层时燃烧了起来。
那是作战飞船的残骸。
罗伯特站起身,看着那颗人造流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轨迹。接着,它消失在一排山丘后面,离这儿不超过二十公里,或许更近。
“上帝保佑你们。”他低语道,为曾经驾驶那艘飞船的战士们祈祷。
他并不担心自己是在为敌人祈祷,因为他很清楚今晚哪一方需要帮助,而且在今后很长一段日子里,这一方都要面对艰难险阻。
第十一节 格莱蒂克人
正道宗主绕着旗舰的舰桥蹦蹦跳跳,他这是在享受踱步的乐趣,格布鲁和科瓦克军人纷纷躲到一边为他让路。
大概要过上很久,这名格布鲁人的高级教士才能再次享受四处活动的自由。当占领军着陆后,宗主大人很长时间内都不能在“地面”上驻足。只有在大道已成、脚下稳固之后,他才能接触舰队前方这颗行星的土地。
远征军的另外两名领袖——军务宗主和政务宗主,则不必受同样的约束。这很合理。军方和政府机构还要发挥职能,而正道宗主的任务是监察,确保格布鲁远征军的行为符合正道。要履行这样的职责,教士大人只需待在栖木上就可以了。
在指挥部舰桥的另一端,政务宗主正在不停地抱怨。与地球人进行的那场短暂激烈的小规模战斗中,舰队遭受了意想不到的损失。每一艘失去效用的战船都令那个格布鲁人大为伤心。
愚蠢、目光短浅、吹毛求疵。正道宗主想。地球人的抵抗所造成的损失并不止如此,格布鲁人的军心和风纪也受到了损害,相比之下,身体创伤并不太重要。这场短暂的战斗激烈异常,令人震惊,格布鲁人无法将它置之脑后。今后的作战肯定会受到影响。
地球人“狼崽子”在作战时还记录下了他们对刚刚扑来的格布鲁军队实施反击的全过程。真出乎意料,他们竟然如此小心翼翼地注重战争规则。
他们可能不只是些聪明的野兽——
不只是野兽——
或许他们和他们庇护的种族值得研究——
值得研究——呜
地球佬那支小舰队所做的抵抗意味着,至少在占领加斯的最初时间里,正道宗主大人要一直待在栖木上了。现在他正好有时间来寻找借口,解释挑起战争的理由,好让格布鲁人能对五大星系宣布,“狼崽子”租借加斯的行为根本无效。
在找到借口之前,他要苦苦查寻适用的战争法,而且不仅如此,正道宗主知道,他同另外两位指挥官也免不了发生冲突。那两位既是他未来的情人,也是现在的竞争者。只有三人之间保持紧张状态才能促使他们制订出正确的策略,不过教士大人还是在内心深处认为,某些不得不遵守的规则确实很愚蠢。
哦,那个时代,或许马上就要到来——
那时,我们摆脱了规则的束缚——呜
那时,变革将奖赏那些有德之人——
那时,先祖将重新露面——呜
宗主大人鼓动着遍身的绒羽。他朝一名毛茸茸的、冷静的科瓦克仆从下达命令,召唤梳理羽毛的美容师过来。
地球佬将会犯下错误——
让我们抓住把柄——呜
第十二节 艾萨克莱娜
清晨,艾萨克莱娜感到昨夜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罗伯特在回答她的问题时并未多说什么。她屡次试图窥探他的内心,但他那原始而有效的精神防护令她根本无从下手。
艾萨克莱娜尽力避免觉得受到了侮辱。毕竟,她这位人类朋友刚开始学习如何使用他那些最内敛的天赋。他并不知道,要想表明自己希望保守秘密,他的意念可以通过许多微妙的方式来传递。罗伯特只懂得将心灵之门完全关闭。
二人安静地吃着早餐。每当罗伯特开口问话,艾萨克莱娜都用一个个单音节词作答。从逻辑上讲,她理解他为什么心存戒备,但并没有规矩要求她非要热情奔放才行。
这个清晨,低低的云雾覆盖在山脊上,被排排锯齿状的脊骨化石分隔成一片一片的。这幅怪诞的景象中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俩默不作声地穿过缕缕支离破碎的晨雾,在伸向穆伦山脉的丘陵上越爬越高。四周一片寂静,空气中似乎带有一种模糊的紧张感,但艾萨克莱娜无法分辨究竟是什么,只是感到它拖曳着她的思绪,唤起某些一时难以记起的回忆。
她想起以前,她陪母亲一起去参加泰特拉尔人[27]的提升典礼——她们骑在嘎瓦尔牲畜的背上,走在泰姆布立米北部的群山中,脚下的小路只比今天这条略宽一点点。
那一次,乌赛卡尔丁外出执行外交任务,没人知道她的父亲将通过何种交通方式返回。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因为如果他一路取道A层面超空间和各个中转站,便能在一百天或是更短的时间内回家;但若是他不得不穿过D层面或是更糟糕的普通太空空间,那么她们母女两人可能在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他了。
外交部承诺一旦搞清具体细节就马上通知外交官的家属,但这次他们耽搁得太久了。艾萨克莱娜和妈妈开始成为社交圈子中的厌物,整天向所有的邻居散布令人厌烦的精神信息流,每个人都不得不分担她们等待亲人的焦虑之情。因此,二人得到了彬彬有礼的暗示,她们或许应该出城待上一段时间。外交部发给她们两张贵宾券,打发母女俩去参加一个官方仪式,见证泰特拉尔人的代表如何在长长的提升之路上经历另一段旅程。
罗伯特狡猾地掩饰着他的思想,这让艾萨克莱娜想起当年她和妈妈缓缓行进在覆盖着紫色森林的山地中时,玛茜克劳娜也曾这样死死守护着自己的痛苦,不容女儿窥探。母女二人穿过广阔而荒凉的稀树高原,路上很少交谈,最后终于到达一座老火山口中绿草如茵的平原。那里,在一座孤零零的圆锥状小山近旁,聚集了数千名泰姆布立米人,他们搭起颜色亮丽的天篷,等待目睹泰特拉尔人认同并选择新庇护主的盛会。
观礼贵宾来自许多声名卓著的外星系部族——辛希安人、坎顿人、毛格四号劳奇人——自然也少不了一帮不停笑闹的地球人。地球佬同他们的泰姆布立米盟友混在一起,在茶点餐台旁恣意狂欢,喧嚣而又兴奋。她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看到那么多浑身不长毛发、嘴巴喷着臭气的生物,不由得心生鄙视。难道那时的我真是个自命不凡的势利小人么?艾萨克莱娜心想。
地球人不时发出或高或低的笑声,她对他们轻蔑地嗤之以鼻。那些家伙大摇大摆地四处炫耀发达的肌肉(就连他们当中的女性看上去也像泰姆布立米漫画中的大力士),在哪里都能看到他们直眉瞪眼的奇怪目光。当然,那时的艾萨克莱娜刚步入青春期,看待事物的眼光尚不成熟。回想起来,她记得那天自己也和地球人一样热情奔放,狂乱地挥动手臂,让短促而闪亮的精神信息流在空中发出点点火花。毕竟那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泰特拉尔人将要在仪式上“选择”他们的庇护主、新的提升者。
来自各方的显贵们在颜色鲜艳的天篷下休憩。当然,泰姆布立米人的直系庇护主卡尔特穆尔人无法出席典礼,因为这个种族已经不幸灭绝了。但他们的族徽和独特的标志色仍不时映入众人的眼帘,向曾经将智慧赐予泰姆布立米人的先贤表示敬意。
这无主的族徽和标志色是喋喋不休、双腿细长的布尔玛人使团带来的礼物。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些高级生灵曾提升过卡尔特穆尔人。
艾萨克莱娜记得,在典礼高台上一块深棕色的天篷下蜷缩着另一个生物——一看到他,艾萨克莱娜立刻喘不上气来,惊讶令她头上的卷须“噼啪”作响。克拉尔尼斯人!泰姆布立米庇护主族系中地位最高的种族居然也派来了一位代表!现在,克拉尔尼斯人几乎整天处在昏昏然的睡眠状态,他们已将自己正在逐渐消退的热情都用在形式古怪的沉思冥想上面了。人们普遍认为,这个种族存在的时间不会太长了。能够请到这样一位贵宾光临并由他来向族系的新成员祝福,这绝对是无上的荣耀。
当然,今天关注的焦点是泰特拉尔人。尽管他们身穿银白色的短袍,但看上去还是很像地球上那种叫水獭的动物。将要领受恩典的泰特拉尔人洋溢着自豪之情,正在为这最新一次的提升典礼积极准备。
“瞧,”艾萨克莱娜的母亲指点着说,“泰特拉尔人推选的代表是他们的冥思诗人苏斯特拉克。艾萨克莱娜,你还记得自己曾同他见过面吗?”
她当然记得。那只是一年前的事情,当时苏斯特拉克去了他们在城里的宅子。乌赛卡尔丁在执行最近这次外交任务之前刚好有空,便带泰特拉尔人回家,让妻子和女儿见见这位天才人物。
“苏斯特拉克的作品都是些小儿科的打油诗。”艾萨克莱娜低声道。
玛茜克劳娜瞪了她一眼,头上的卷须摇摆起来,生出一股阴郁的精神信息流——无论哪个妈妈在孩子面前都经常这么说——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艾萨克莱娜果真在妈妈展示给她的那面意念之镜中看到了自己懊恼的怨气,一目了然。她赶忙把脸转向别处,心中满是羞愧。
其实,艾萨克莱娜满腹牢骚只是因为苏斯特拉克让她想起了远在他乡的爸爸,但为此而责怪那可怜的泰特拉尔人未免有失公允。
典礼非常精彩。来自泰姆布立米殖民星球朱斯塔斯的精神信息流唱诗班为观众奉上了杰作《神圣的莱仁斯尼》,连脑袋光秃秃的地球人都变得目瞪口呆,显然他们也感觉到了某些错综复杂而又悠扬流转的和声。只有那些摆架子虚张声势的泰纳尼人看上去无动于衷,这些家伙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随后,布尔玛歌手卡夫-卡夫特低声吟唱了一首古老的无调颂歌,赞美伟大的先祖。
接下来,令艾萨克莱娜不快的时刻到来了——观众安静下来,开始倾听一支专为这次盛会而创作的歌曲,作者是地球上十二大梦幻家之一,一头名叫五珠旋的鲸。尽管鲸类不属于智能生物,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备受珍爱。它们居住在地球上,处于“狼崽子”地球人的呵护之下,这令某些保守的格莱蒂克种族极端仇视。
艾萨克莱娜想起当时的自己——其他所有人都快活地随着怪诞的鲸歌舞动身体时,她却坐下来捂住了耳朵。对她来讲,这歌声比房屋倒塌的声音更刺耳。玛茜克劳娜瞟了她一眼,目光中尽是忧虑。我古怪的女儿啊,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不过,至少母亲并未大声呵斥她,也没有用信息流来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
最后,那头鲸的表演终于结束了,这让艾萨克莱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轮到泰特拉尔使团上场,“认同与抉择”的时刻到了。
在大诗人苏斯特拉克的带领下,使团成员们来到那位慵懒的克拉尔尼斯长辈面前,深深鞠躬。随后,他们向布尔玛人的代表宣誓效忠,然后彬彬有礼地向人类以及其他庇护主级的外星与会者表达谦恭的敬意。
作为提升主,泰姆布立米人最后一个接受泰特拉尔人的敬礼。苏斯特拉克和他的同伴,一位名叫奇希米克的泰特拉尔科学家,走在使团最前列。他们两个人是被推选出来的一对“种族代表”。当提升主开始宣读一份写有正式问题的问卷时,二人轮流作答,他们的答话也被一一记录在那张问卷上。
随后,两个人来到格莱蒂克提升公会的审核委员会面前,接受委员们的测试。
以前这种智能四级测试程序一直都是由委员马马虎虎地敷衍了事,但这一回泰特拉尔人可能要碰到麻烦了,因为,正用复杂的仪器对苏斯特拉克和奇希米克进行检测的格莱蒂克人里,有一个索罗族女委员……而索罗人对艾萨克莱娜的种族非常不友好。很可能那个索罗女人正在寻找把柄,想随便找个借口,让冤家对头的受庇护种族被否决,以此为泰姆布立米人制造麻烦。
小心翼翼埋在火山口下面的转播设备令艾萨克莱娜的种族花费不菲。审核泰特拉尔人的过程此时正向五大星系进行直播。今天是值得骄傲的一天,但也有可能会让某一方蒙受奇耻大辱。
值得欣慰的是,苏斯特拉克和奇希米克轻松地通过了测试。二人依次向每一位委员深深鞠躬。即便那个索罗委员感到失望,她也没表示出来。
遍身毛发、双腿粗短的泰特拉尔使节们缓缓登上小山顶端,围成一个圆圈。他们开始歌唱,一齐甩动四肢摇摆身体。在这些生物土生土长的行星上,他们经常做出这样一副古怪样子。说到他们那个未被开发的世界,泰特拉尔人就是在那里进化成为半智能生命的,泰姆布立米人也是在那里找到他们,引领他们踏上了漫长的提升之路。
负责录像的技师们将影像放大器聚焦在泰特拉尔使节身上,让聚集在会场上的人及其他世界的数十亿观众都能看到泰特拉尔人做出的抉择。他们脚下传来一阵低沉的“隆隆”声,说明许多台功率强大的引擎正在运转。
从理论上讲,这些生物可以做出决定,拒绝他们的庇护主并完全退出提升。不过,在重重戒律和条款的限制之下,实际上根本不允许受庇护种族临时变卦。更重要的是,谁也不会认为那天会发生这种事。泰姆布立米人同受庇护种族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
然而,当认同仪式即将结束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单调的、充满焦虑的低语。正在舞动身体的泰特拉尔人呻吟起来,影像放大器开始低沉地“嗡嗡”作响。众人头顶上出现了一幅全息图像,观众们随即爆发出一阵阵大笑和喝彩。图像中是一张泰姆布立米人的面孔,大家立刻就认出那是奥索约苏纳,福云城著名的江湖魔术师,以前他就请几名泰特拉尔人担当助手,玩弄了不少闻名遐迩的恶作剧。
确实,泰特拉尔人已多次重申泰姆布立米人的庇护主地位,但是选奥索约苏纳作为他们的偶像可是太出格了!不过这也是在表明,当泰特拉尔人真正要成为泰姆布立米种族的一份子时,他们有多么自豪。
当欢呼和笑声平息之后,仪式在结束前只剩下最后一部分——选择充当提升期伙伴的种族,他们要在下一阶段的提升中,为泰特拉尔人充当代言人的角色。在地球人奇怪的语言中,这个角色被称为“提升产婆”。
提升期伙伴必须属于泰姆布立米族系之外的种族。尽管这个头衔常常流于表面形式,但是当提升进程可能要出现问题时,提升期同伴确实能够合法地代表这个新加入的受庇护物种。以前在挑选提升期伙伴时,有的新种族选错了人,结果制造了许多可怕的麻烦。
没人知道泰特拉尔人选了谁来充当自己的提升期伙伴。碰到这种事情,即便是索罗人这样最爱管闲事的庇护主也会避之不及,让受庇护种族自己拿主意。
苏斯特拉克和奇希米克再次开始轻声吟唱。尽管艾萨克莱娜的位置处在人群后方,但她仍能感觉到,那些身覆毛皮的小个子受庇护生物越来越强烈的期待感。这些小家伙可能暗中谋划了什么事情,肯定是这样!
地面又一次抖动起来,图像放大器也再次低声轰鸣,全息投影仪在山丘上空投射出一片朦胧的蓝色背景——里面像是浮动着一些黑色的身影,它们似乎正在背光的水中来回游动。
她的卷须找不到任何线索,只需肉眼便可以看到空中的图像。这时,从聚集着地球人的位置传来一阵惊呼。她感到非常懊恼,地球佬居然拥有如此敏锐的视力。身边的泰姆布立米人纷纷站起来凝神眺望,她也用力眨着眼睛。待看清之后,艾萨克莱娜和母亲都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画面中,一个黑色的身影跃动到最显眼的位置,朝着观众咧开长长的嘴巴笑起来,露出满嘴雪白锋利的牙齿。这生物长着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的灰色额头上冒出一连串气泡。
观众仍在震惊中沉默着。在幸运之神属下的所有星宇中,谁也想不到泰特拉尔人选择的竟是海豚!
前来观礼的格莱蒂克人全都呆若木鸡。新生海豚……为什么会是他们?五大星系中最年轻的智能生命?地球人的第二受庇护物种?这个种族甚至比泰特拉尔人还要年轻!居然选了他们!这样前所未有的事情,简直太令人吃惊了。
简直太……
简直太绝妙了!泰姆布立米人欢呼起来。他们的笑声响亮而又清脆。每个人的卷须都冒出点点亮光,在头顶上生出同一种闪烁着光华的精神信息流,为这令人兴奋的场面鼓噪叫好。汇集在一起的意念格外强烈,连泰纳尼大使都在眨动眼睛,似乎他也注意到了自己本来不可能看见的精神云团。看到盟友不以为忤,地球人也加入到欢声笑语之中,他们一面高叫一面鼓掌,疯狂的劲头让人看着胆战心惊。
奇希米克与大多数泰特拉尔人一起鞠躬致礼,接受各位庇护主的赞赏。真是出色的受庇护种族,看来他们下了不少功夫才为今天这个好日子献上了这个绝妙的玩笑。只有苏斯特拉克直挺挺地站在后排,仍然紧张得浑身发抖。
艾萨克莱娜四周的空气中洋溢着赞许和欢乐的能量波。她听到妈妈也在笑,同其他人一起欢笑。
但艾萨克莱娜却抽身而退,她挤出欢呼的人群,找到一个空当转身溜走了。她鼓动体内的激素,施展出疾行术,开始不停地奔跑,任生化酶在全身奔涌。穿过火山口边缘后,她顺着一条小路继续狂奔,最后来到了一处远离喧嚣的地方。那里正好能俯瞰美丽的徊影谷,她一头栽倒,体内生化酶反应激起的波浪让她浑身发抖。
那头讨厌的海豚……
后来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在图像中那头鲸类动物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她也从未对妈妈、甚至是爸爸说起当时自己察觉到的真相……在投射出的全息图像里,苏斯特拉克,那位泰特拉尔诗人,升腾出了一股精神信息流,而真相就蕴藏在那团意念之云中。
现场来宾都认为,泰特拉尔人只是开了一个大玩笑,不过是个绝妙的噱头。大家都认为自己明白泰特拉尔人为什么要把地球上最年轻的种族选为提升期伙伴……为了拿海豚种族来打趣,一个无害的玩笑。他们选择海豚,是想告诉众人:他们不需要保护者,他们毫无保留地热爱并崇敬自己的泰姆布立米庇护主。另外,通过选择地球人的第二受庇护物种,他们还抨击了古板的格莱蒂克种族,那些家伙极不赞成泰姆布立米人同“狼崽子”的友好关系。所以说,泰特拉尔人此举堪称精妙,趣味盎然。
难道当时只有艾萨克莱娜一个人发现了真相吗?那不会是她的想象吧?许多年后,当艾萨克莱娜置身于一颗遥远的行星上时,回想那天的事情仍令她浑身发抖。
难道只有她捕捉到了苏斯特拉克那混杂着欢笑、痛苦和昏乱的意识吗?典礼结束后没过几天时间,冥思诗人便撒手人寰,将秘密带进了坟墓。
看来只有艾萨克莱娜感觉到,那个仪式并非玩笑,而苏斯特拉克的反常意念也并非出于空想,那绝对是先见之明!泰特拉尔人确实选择了自己的保护者,而且绝对认真。
现在,仅仅几年之后,一支名不见经传的受庇护种族凭他们的小小发现便让五大星系陷入混乱之中。海豚。
她跟着罗伯特在穆伦山脉中越行越高,心中想道:啊,地球佬们,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不,她不该这样说。
她该问:啊,你们究竟打算干什么?
当天下午,两位漫游者遇到了一片陡坡,长满碟藤。这种生有油亮的巨型顶盖的植物将朝东南方延伸而下的山坡覆盖得严严实实,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侧腹上交叠的绿色鳞片。通向深山的路被堵住了。
“我猜你正在琢磨,咱们怎样才能穿过这片障碍?”罗伯特问道。
“这道山坡看上去暗藏着凶险,”艾萨克莱娜答道,“而且朝左右两个方向延伸得很远。我估计咱们只能绕道而行了。”
但罗伯特似乎另有打算。“这些植物非常神奇。”他说道,随即走到一棵碟藤旁边蹲了下来——这种盾牌状的碟形叶片就像倒扣的大碗,直径将近两米。他抓住“大碗”的边缘,将它翻转过来用力一扯。当碟形叶片被硬生生地拉开之后,露出下面坚实的土地,艾萨克莱娜看到一条坚韧而富于弹性的藤茎与叶片底部的中心相连。她上前帮罗伯特一同拉扯,心中纳闷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个植物群体每过一两个星期就会萌生新一代的叶片——就是这些大帽子——新生的叶片盖住以前的老叶,一层一层重叠起来。”罗伯特一边解释,一边将纤维质的藤蔓拉紧。
“到了晚秋季节,最后一层叶片上便会开出花朵,同时变得非常纤薄。然后,它们从藤身上脱落下来,乘着冬季强劲的寒风飘向空中,到时候有好几百万只呢,那可真称得上是天下奇观!相信我吧,那些像彩虹一样五颜六色的‘风筝’就在云朵下飞翔。不过,飞行员碰到它们可就危险了。”
“这么说,它们其实是种子?”艾萨克莱娜问道。
“实际上是携带孢子的飞荚。而这些初冬时分洒落在信德谷地的飞荚大部分都无法发芽。看来碟藤过去常常依靠某种动物来授粉,但这种动物在布鲁拉里人的大屠杀中已经灭绝了。这个问题还是留给生态恢复工作队去研究吧。”罗伯特耸了耸肩,“现在正值早春,这些早期萌发出来的叶片又硬又结实,想砍下一只还真要费些力气呢。”
罗伯特说着拔出匕首,伸到被拉紧的藤蔓下面,开始切割与叶片相连的纤维质。藤身突然被割断,劲头一松,艾萨克莱娜仰面摔倒在地,那只大碗正好扣在了她身上。
“噢!真对不起,克莱妮。”但她能感到,帮她从重压下爬出来的罗伯特正在极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真像个孩子……艾萨克莱娜想。
“你没事吧?”
“我很好。”她板着面孔答道,拂去身上的尘土。现在这只碟形叶片底朝天地躺在地上,样子真像一只大碗,中心部位还带着半根粗粗的断茎,上面拖着参差不齐的黏丝。
“这就好。那么请你帮我把这玩意儿抬到陡坡旁边的沙岗上吧。”
碟藤在突出的山脊周围四处蔓延,从三面将山脊围在当中。二人合力把割下来的碟形叶片搬到绿色陡坡的最顶端,将它底朝天放在地上。
罗伯特开始清理叶片凹凸不平的内侧。几分钟后他站起身,检查着自己的手艺,“这应该没问题了。”他用脚轻轻推了推叶片,“你父亲希望我尽可能让你了解加斯上的每一样东西,所以在我看来,如果不教你在碟藤叶片上冲浪,你的经历便会留下不小的缺憾。”
艾萨克莱娜从倒放在地上的碟形叶片上挪开目光,望着漫坡光滑闪亮的大“帽子”,“你的意思是……”而此时罗伯特已经开始把二人的装备放进那只口朝天的“大碗”。“罗伯特,你不会当真想这么做吧?”
他耸耸肩,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她,“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可以走上一两英里[28]的回头路,再找一条路绕过这里。”
“你这是在开玩笑。”艾萨克莱娜叹了口气。若是她的父亲和家中的朋友认为她太胆怯,那可就太糟了。她不能拒绝地球人的挑战。“很好,罗伯特,给我演示一下该怎么做。”
罗伯特走进“大碗”之中,检查叶片的平衡状态。而后他示意艾萨克莱娜也站上来。她爬进这个摇摇晃晃的玩意儿,坐在罗伯特指给她的地方。现在她面前是罗伯特,双膝间是叶片中央藤茎的断茬。
正在此时,她的卷须不安地摇摆起来,她再次感觉到了先前那种奇怪的东西,这让她痉挛般地抓住“大碗”的两边,令叶片止不住地晃动起来。
“嘿!你小心点好不好?你差点把咱俩倒扣过来!”
艾萨克莱娜紧紧攥住罗伯特的胳膊,同时扫视着下面的山谷。细小的卷须在她脸庞四周震颤不已,“我又感觉到它了。罗伯特,它就在下面。就躲在森林里的某个地方!”
“那是什么?什么东西在下面?”
“就是我先前感觉到的东西!那既不是人也不是黑猩猩!它与人和黑猩猩都有点相像,但的确不同。而且它具有潜在的智能!”
罗伯特把手搭在眼睛上方,“它在哪里?你能指指它在哪儿吗?”
艾萨克莱娜凝神搜寻。她竭尽全力想确定那缕微弱的精神信息的位置。
“它……它不见了。”最后,她叹口气说道。
罗伯特显得很不安,“你能肯定那不是一只黑猩猩吗?在附近的山里有很多黑猩猩,负责物种标本采集和保护工作。”
艾萨克莱娜投射出一股精神信息流,意思同人类耸耸肩膀一样。但她马上想起,罗伯特可能不会注意到自己用闪着火花的意识云团表达出的失望情绪,便耸了耸肩膀,让他明白自己微妙的感觉。
“不,罗伯特。我遇见过很多黑猩猩,你还记得吧?我刚才感觉到的那个生物绝对不是黑猩猩!首先,它并不完全属于智能生命;其次,我还从它那里感觉到一种忧伤、被埋没的力量……”
艾萨克莱娜朝罗伯特转过身,突然变得激动起来,“那会不会是‘加斯人’?噢,咱们快点动身吧!说不定能更接近它!”她蹲身坐在碟形叶片里,双手抱住那根切断的藤蔓断茬,满怀期待地抬头望着罗伯特。
“不愧是泰姆布立米人,你们对环境的适应性真是名副其实,”罗伯特叹口气,“现在突然又急着要出发了!我可是一直盼着用惊心动魄的碟藤冲浪刺激刺激你呢!”
真幼稚!她暗想,用力摇了摇头。他们怎么尽想着这种事情,哪怕是在开玩笑?
“别胡扯了,咱们快走吧!”她催促道。
他坐在她身后。艾萨克莱娜紧紧抓住他的双膝。她的卷须蹭着罗伯特的面孔,但他并未抱怨,“好了,咱们出发。”
他身上那种地球人特有的体味充斥在她周围,罗伯特用力向后一推,碟形叶片便开始向前滑去。
这只临时充作滑橇的“大碗”逐渐加速,在一棵棵碟藤那光滑而又高高凸起的“帽子”上滑行弹跳,艾萨克莱娜紧紧抓住他的膝盖,她的笑声越来越响亮,那铃儿一般清脆的嗓音更像一个人类女孩。罗伯特自己也在纵情大笑、放声高喊,他抱住艾萨克莱娜的双肩,左右倾斜身体控制着疯狂跳跃的滑橇。他又记起了旧日美好的时光。
上次滑这玩意儿的时候,我大概只有十一岁。
每一次弹跃都令他的心怦怦直跳。就连游乐园里的引力过山车也比不上现在这么刺激!每当他们飞到半空而后带着弹力落在碟藤的“帽子”上时,艾萨克莱娜便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她的卷须变成了一团狂舞的银色丝线,似乎正因激动而“噼啪”作响。
但愿我还记得如何控制这玩意儿。
或许他的技术有些生疏,或许身边的艾萨克莱娜有些令他分心,总之,罗伯特的反应有点慢。眼看着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根橡树桩——这道陡坡过去生长着一片森林——他却来不及转弯了。
罗伯特将身体用力向左侧一歪,令他们这艘粗糙的小艇猛地改变了方向,艾萨克莱娜快活地大笑起来。但刹那间她感觉到他的心念突然一转,而此时疾飞的“大碗”已经翻滚过来,失去了控制。随后,碟形叶片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撞击将二人狠狠地甩向空中,滑橇里的东西全都飞了出去。
此时,好运和泰姆布立米人的本能同时眷顾了艾萨克莱娜。危急关头下,她体内的激素勃然喷涌;条件反射般地,她缩起脖子垂下头,将身体蜷缩成一个团。在接踵而来的撞击中,她的身体也变成了一只滑橇,像弹球一样在碟藤叶片的顶上跳跃滑行。
她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有个巨人用手一把抓住她,再将她丢向前方。她的双耳中回荡着巨大的咆哮声,她的卷须闪耀出强烈的精神之光,而她仍在不停地飞起、落下,飞起,落下……
最后,艾萨克莱娜终于翻了一个跟头,停了下来。她仍然紧紧缩成一团,倒在谷底的地面上,前面不远处就是森林。开始的时候,她只能瘫软地躺在原地,刚才做出紧急反应时体内勃发的生化酶让她付出了代价。她一边颤抖一边喘息,泰姆布立米人特有的上下肾脏正在不停地抽搐,与突然降临到身体上的超负荷相抗衡。
而且艾萨克莱娜还感到疼痛。但她却说不出疼痛的具体位置。似乎只是些瘀伤和擦伤。但伤在哪里呢?
她伸直身体睁开了双眼,突然恍然大悟。疼痛的感觉来自罗伯特!她那位地球人向导正在盲目地发散精神信息,他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艾萨克莱娜小心翼翼地爬起身,仍感到头晕目眩。她抬手遮在双眼上方,环顾四面辉煌亮丽的群山。她看不到罗伯特,于是便用卷须去寻找他。强烈而又痛苦的意念流引导着她笨拙地穿过一片片油亮的碟藤,朝一个地方跌跌撞撞而去,距离那里不远处就是翻倒的滑橇。
在一层宽大的碟藤叶片下,罗伯特正无力地踢动着双腿。他的呻吟声低沉而又闷窒,艾萨克莱娜能感受到他极为沮丧的心情。罗伯特意识里种种激烈的冲突犹如一团闪光的热雨,落进了她的卷须之中。
她屈膝跪在他身旁,“罗伯特!你撞到什么东西上面了?你能喘过气来吗?”
自己可真傻啊,她意识到。这个人几乎失去了意识,可她还在喋喋不休地提问题!
我必须采取行动。艾萨克莱娜从靴筒中抽出激光切割器,削砍罗伯特身体四周的碟藤。她一面切断那些藤蔓,一面发着牢骚,然后将砍下的碟藤帽盖搬到一旁——但她力气有限,一次只能搬开一只。
散发着麝香味的、多节的藤蔓仍然将罗伯特的脑袋和双臂紧紧缠住,令他身陷其中无法挣脱。“罗伯特,我要砍断你脑袋旁边的藤蔓。千万不要动!”
罗伯特含糊不清地呻吟了一声,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他的右臂可怕地扭曲着,艾萨克莱娜能感到剧痛在他周身飞蹿,她只得撤回自己的卷须,免得被那强烈的痛苦刺激得昏厥过去。平时泰姆布立米人可不允许外星人同自己如此接近!至少以前她从不敢相信自己会同地球人这样亲密。
当她将砍下来的最后一只叶帽从罗伯特脸上挪开时,看到他正在急促地喘息。他仍然紧闭着双眼,嘴巴轻轻翕动,似乎正在默默地自言自语。他这是在做什么?
她感觉着他的意念,发现那显然是人类在进行某种训练时才会萌生出的念头——似乎与数字和计数有关。或许这就叫作“自我催眠术”,所有的人类在学校中都学过这门功课。尽管这种技巧非常原始,但看来它对罗伯特还是有些好处的。
“现在我要割断缠住你手臂的藤蔓。”她告诉他。
他挺直脖颈点了点头,“快点,克莱妮。我……我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疼……”当艾萨克莱娜从他身上扯开最后一截断根,他颤抖着叹了口气。他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上面伤痕累累。
现在该怎么办?艾萨克莱娜忧心忡忡。同一名受伤的外星种族成员搅在一起总是很危险。之所以这样讲,缺乏护理方面的训练只是部分原因——最重要的是,生物最基本的救助本能可能在帮助异类时完全于事无补。
艾萨克莱娜揪住自己的一撮卷须,犹豫不决地在手中扭绞着。尽管他们两个属于不同的物种,但肯定有某些通用的救护法则可以遵循!
要确保伤者呼吸顺畅。对于这一点,她刚才已经本能般地做到了。
要尽量制止体液流失。在前往加斯的路上,她和父亲看过几部大接触之前的老“电影”,主人公是一些名叫“警察”和“劫匪”的地球生物。根据她在那些电影里学到的知识判断,罗伯特的伤口或许应该叫作“皮外伤”。但她怀疑那些老掉牙的故事片里,现实主义色彩并不是特别浓厚。
唉,如果地球人不是这么脆弱就好了!
艾萨克莱娜奔到罗伯特的背包旁,在下方的口袋里寻找无线电收发机。有了它,海伦尼亚的援军不到一个小时便可到达,而现在急救医官可以指导她采取必要的措施。
无线电的构造很简单,是泰姆布立米人设计的样式,但当她按下电源开关之后,这台装置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要命。它必须能用才行!她又试了一次,但显示屏上仍是一片空白。
艾萨克莱娜打开机子的后盖。收发机的晶体被人拆除了。她惊愕地眨动着眼睛。怎么会这样?
现在他们无法求援。她只能全靠自己了。
“罗伯特,”她再次跪在他身旁,说道,“你一定得指导我。如果你不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就根本没法救你!”
小伙子仍在数数,从一数到十,一遍又一遍。她也只能一再重复自己的问话,直到最后,他的目光不再迷离空洞,开始慢慢有了焦点。“我,我想我的胳膊断……断了,克莱妮……”他气喘吁吁地说,“帮我挪到阴凉的地方……然后,用药……”
他的神志似乎渐渐消失,当最终失去意识时,他的双眼向上一翻,昏了过去。艾萨克莱娜并不认为过度的疼痛能够令神经系统不堪重负,使得伤者无法自救。这不是罗伯特的错。他很勇敢,但他的大脑短路了。
不过,这还是有一点好处。昏厥令他无法发散痛苦的意念流。这样她就能更容易地将他拖过这片长满碟藤的凹凸不平的土地。一路上她始终小心翼翼,避免撼动他折断的右臂。
骨骼粗大、肌肉过分发达的地球人!她拽着他沉重的身躯朝森林阴暗的边缘蹒跚而行着,投射出一股满含刻薄抱怨的精神信息流。
艾萨克莱娜取回他们的背包,迅速找到了罗伯特的急救包。其中有一瓶酊剂,她在两天前刚刚见他使用过,当时他被一块碎木片扎伤了手。于是,她在他的伤口上涂了很多这种药水。
罗伯特呻吟起来,稍稍动弹了一下。她能感觉到他的意识正在与疼痛做斗争。很快,在半昏迷的状态下,他又开始喃喃地数起数来。
她双唇翕动,读着一筒“肌肉泡沫修补剂”上的安格力克语说明。随后,她将药筒的喷嘴贴在他的各处伤口上,用药层将它们封住。
现在就剩他的胳膊需要处理了——还有他的剧痛。罗伯特刚才提到了药。但该用哪一种药呢?
在急救包里有很多小安瓿,每一只安瓿上都贴有标签,清清楚楚地用安格力克语和格莱蒂克七号语标明了药名。但没有用药提示。谁也想不到一名外星人会在没做医嘱的情况下为地球人进行治疗,所以根本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
她现在只能求助于自己的逻辑了。急救药物应当装在气压安瓿中,为的是方便快捷地取用。艾萨克莱娜抽出三支看上去可能是急救药的玻璃圆筒。她弯下腰,银色的卷须落在罗伯特的脸庞四周。他那地球人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浓烈的味道中充满了阳刚之气。“罗伯特,”她用安格力克语小心地唤道,“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现在我需要你的智慧来帮忙!”
显然她只能令他从自我催眠当中暂时分心,因为她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在加剧。罗伯特扭歪着面孔,大声地数着数。
泰姆布立米人不会像地球人一样咒骂泄愤。但他们会——就像维护语言纯粹性的卫道士所讲的那样——做出“风格不同的表述”。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二者并没有什么区别。艾萨克莱娜用家乡的土语尖刻地嘀咕起来。
很明显罗伯特并不是老手,即便对这种原始的“自我催眠术”也不内行。他的痛苦冲击着艾萨克莱娜的意识,她颤抖着发出一声低语,就像一声叹息。她并不习惯抗拒这种痛苦意念的袭击。她的眼皮微微震颤,眼前一片模糊,对于地球人来讲,这是在流泪。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自己的心灵袒露出来,她并不习惯如此,即便是在家人面前也从未如此敞开心扉。一想到要这样做,她便畏缩起来,但现在她似乎别无选择。为了与罗伯特彼此沟通,她只能让自己的意念同他更接近。
“我……我在这儿,罗伯特。让我分担你的痛苦吧。”
她敞开心灵之门,吸纳感受着由种种尖锐的冲突构成的精神信息流。这股意念之流对泰姆布立米人来讲相当陌生,但很奇怪,她又感到似曾相识。强烈的痛苦以不均衡的节奏点点滴滴淋漓而至,在她的脑海中,它们变成了有形之物——一颗颗灼热的小球,一团团熔化的金属。
……金属?
这古怪的喻义令艾萨克莱娜十分震惊,她脱离了与罗伯特的心灵沟通。以前她从未如此强烈而生动地体会到隐喻的象征意味。隐喻不仅仅是比喻,它的作用要强烈得多,远不止简单地说某种东西与另外的东西相像而已。一瞬间,刚才那些灼热发光的金属液滴猛地燃烧起来,令人炫目……
当一个地球人真是太奇怪了。
艾萨克莱娜尽力不去理会头脑中的意象,继续朝着罗伯特纷乱的意念中心逼近,这时她突然遇到了障碍。那是什么?是另一个象征物吗?这次,挡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小河——一道水流湍急的小溪,里面满是痛苦。
她现在需要织就一张泰姆布立米保护网,让她能安全地顺着这条溪水溯流而上,直达源头。但她怎能利用地球人的精神素材来为自己织网呢!
正当她犹疑的时候,由烟雾构成的飘摇不定的图形似乎开始纷纷落下,围在她四周。这些薄雾似的物质流动着,而后渐渐凝固,最终变成了一个实体。艾萨克莱娜突然发现,她可以想象自己站在一条小船中!而她的手中正握着一只船桨。
莫非她的保护网在地球人的意识中幻化成了这副模样?以隐喻的面目出现?
她克制住心中的无比惊奇,开始划动船桨朝上游行进,深入到罗伯特动荡不安的思想旋涡之中。
一个个影子从她身边飘过,在她四周的雾气中挤作一团,互相推撞。一会儿,一片模糊的虚影经过她身旁,看上去好像一张扭曲的面孔;一会儿,某种怪异的野兽又朝她咆哮怒吼。她所看到的这些怪诞之物,大多都不曾在宇宙中真实存在过。
看到人类意识中的思维网络,艾萨克莱娜感到有些不习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明白,这些奇形异状代表的是罗伯特的一段段记忆、心理冲突和情感。
这么多千奇百怪的情感!艾萨克莱娜感到自己产生了一股想要逃走的冲动,在这种地方,谁都可能要发疯!
泰姆布立米人的好奇心最终让她留了下来。而且她还肩负着责任。
这里真奇怪。她暗想,划着桨穿过意念的浅滩。点点滴滴飘飞的痛苦让她视线模糊,令她惊奇不已。啊,现在她能够通过真正的心灵感应清楚地知道,这些象征物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她已不必去枉自猜测了。
现在她感到轻松了许多,就像是在泰姆布立米人的意识中漫游。某些奇怪的图形和感觉令她怦然心动,自己对它们竟然如此熟悉——或许在她和罗伯特的种族掌握语言能力之前,这些精神上的共通之物就已经存在了——那时,泰姆布立米人还不曾通过提升学会讲话,地球人也还没有形成自己的语言,尽管这两个聪明的兽类种族身处相距遥远的蛮荒世界,但他们肯定过着相似的生活。
现在,她正同时用两双眼睛看东西,真是再古怪不过了。通过一双眼睛,她惊奇地审视着罗伯特充满象征意味的内心世界;而现实中的眼睛则端详着他的面孔——那张脸离她只有几英寸[29],罩在她的卷须之下。
地球人飞快地眨动着眼睛,他已不再昏乱地数数了。现在至少艾萨克莱娜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罗伯特却感到莫明其妙。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幻觉记忆”……人们常会在一瞬间,对刚刚谋面或是久已存在的东西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艾萨克莱娜集中精神,营造出一股精巧的精神信息流:一座灯塔频频闪烁着灯光,与他大脑深处激荡不已的谐波交相共鸣。罗伯特气喘吁吁,她能感到他的意识伸出触手,追寻着她的信息流。
在他的心灵世界中,罗伯特出现在小船上,坐在艾萨克莱娜身旁,手中也握着一只船桨。似乎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他根本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二人一起划桨,在流淌着痛苦的河水中前行——那痛苦来自他折断的胳膊。他们硬着头皮划过一片纷飞旋绕的云团,里面满是罗伯特矛盾的心理冲突,就像一群吸血臭虫,疯狂地袭击叮咬着他们。他们时常遇到阻碍和旋涡,每当此时,在晦暗的流水深处,便能听到各种奇怪的声音阴沉地喃喃自语。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片池塘中,这里是一切麻烦的中心。在池塘的石底躺着一扇铁栅栏,那一定是排水口,被许多可怕的残骸堵得严严实实。
罗伯特惊觉般地退缩了一下。艾萨克莱娜知道,这些淤积物肯定是充满惊悚情感的记忆——可怕的记忆在罗伯特的意识中幻化出了尖牙、利爪和鼓胀变形的怪脸。人类怎么会任由这些混乱的精神产物聚积起来呢?她觉得头昏眼花,那些丑陋而又鲜活的残骸甚至令她感到有点害怕。
“地球人将它们称作‘神经官能症’。”罗伯特的精神说道。他知道那些丑陋之物是什么,而且他远比艾萨克莱娜更恐惧。“这些东西居然有这么多!我早忘记了。不知道它们还留在这里。”
罗伯特低头盯着他的那些仇敌,艾萨克莱娜看到,水下也有许多张罗伯特的面孔,扭曲变形而且怒气冲冲。
“现在该我行动了,克莱妮。在大接触之前,我们探索了很久,要解决这些混乱的精神产物只有一个办法——真实是唯一的武器。”
小船猛地一晃,罗伯特纵身扎进了积满痛苦的池塘中。
罗伯特!
水面上泛起一团团泡沫。小船开始摇晃颠簸,令她不得不紧紧抓住船帮。明亮而又可怕的痛苦水花在她四周飞溅。水下栅栏旁边展开了一场恶战。
现实世界中,罗伯特的脸上大汗淋漓。艾萨克莱娜心想,不知他还能撑多久。
她迟疑地将自己的意念之手探进池塘,马上便感到触手滚烫,但她并未退缩,而是继续朝栅栏伸下手去。
不知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手!她连忙想抽回手来,但根本无法挣脱。一个可怕的东西,生着罗伯特的面孔,但面目可憎,正淫邪地望着她,五官扭曲的脸上露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那东西用力拉扯着她,想把她拖进毒水泛滥的池塘。艾萨克莱娜尖叫起来。
另一个影子冲过来同攻击者奋力搏斗。抓住她手腕的那只生满鳞片的怪爪猛然松开,她仰面摔倒在船板上。随后,这只小船开始飞速地驶离原地!在她四周,池塘中的痛苦之水骤然朝排水口流泻而去。她的小船则逆着水流,迅速朝另一个方向冲去。
是罗伯特在推我。她意识到。同罗伯特相连的精神纽带变得越来越细,最后终于断开了。艾萨克莱娜身边的一个个意象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飞快地眨动着眼睛,感到头晕目眩。稳住心神后,她发觉自己正跪在松软的土地上。罗伯特握着她的手,透过紧咬的牙关“嘶嘶”地喘着气。
“我不得不阻止你,克莱妮……你那样做,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你这么痛苦……”
他摇摇头,“你已经让我知道了堵塞的地方。我……我能处理好那些神经官能症制造出来的垃圾,现在我已经知道症结所在……至少对现在来讲,已经够好了。还有……我告诉过你吗?如果有谁爱上了你,肯定会一生大走红运,逢凶化吉。”
艾萨克莱娜猛地坐直身体,这不合逻辑的推论令她大吃一惊。她举起那三只气压安瓿,“罗伯特,你一定得告诉我,这三瓶药里哪一种能够止疼,而且还要让你保持清醒。你一定要帮我呀!”
他眯起眼睛,“蓝色的那瓶。把它放在我鼻子下面,然后折断瓶颈,但你自己可不要吸入这种药剂!不……不知道内啡肽会对你产生什么作用。”
艾萨克莱娜折断安瓿,一小团稠密的气雾从中腾起。一半气体随着罗伯特的呼吸钻进了他的鼻孔,另一半则快速地消散在了空中。
罗伯特战栗着深深叹口气,似乎舒展开了身体。他再次仰头凝望着她,双眼中闪动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保持清醒。但这很值得……我庆幸能和你分享我的内心世界。”
从他的头脑中,升腾出一股质朴而优美的精神信息流,它轻轻飘舞,充满了期待。一时之间,艾萨克莱娜痴痴地不知所措。
“你真是个非常奇怪的生灵,罗伯特。我……”
她突然停了下来。充满了期待的精神信息流……现在它已消失不见,但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感受到了他生出的意念云团。罗伯特是如何学会营造这种东西的?
艾萨克莱娜点点头,随后笑了。地球人的习性也轻易地传染给了她,就好像在意识中留下了烙印[30]。
“我和你想到一起去了,罗伯特。我……我也觉得很庆幸。”
第十三节 法本
在一座悬崖的顶端,靠近狭长的台地边缘,尘埃仍在缕缕升腾——刚刚袭来的某种撞击力将地面犁开了一道长长的、丑陋的沟槽。只过了惊心动魄的几秒钟,像匕首一样插向山间的森林就已变得支离破碎,而罪魁祸首则是一个急速飞坠的物体。它呼啸而来,落地后复又弹起,而后再次撞在地上,使泥土和草木向四外飞散开去,最后在距离悬崖边缘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一切是在夜里发生的。不远处,另外几块来自天外的、更加灼热的残片劈碎了岩石,燃起熊熊烈火。
碰撞激起爆炸般的巨响,随后逐渐平息。漫长的几分钟之后,只剩下另外一些声响:近旁的山崖上,崩塌的土石轰然滚落;在森林被撕开的裂痕两旁,树木不停摇摆、“吱嘎”作响。地面上那道沟槽的尽头,造成这场浩劫的黑色物体正躺在那里。它身上灼热的金属遇到从下面山谷中缓缓滚来的冷雾,发出“嘶嘶”的响声。
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山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居住在这里的动物又开始在开阔地上伸头探脑了,甚至有几只还凑上前来,嫌恶地嗅嗅这个滚烫的怪物,随后掉头而去。为了在新的一天里继续生存,它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是一次糟糕的着陆。在逃生舱内,驾驶员一动不动。夜晚结束后,又过了一个白天,他还是无声无息。
最后,随着一声咳嗽和低沉的呻吟,法本醒了过来。“这是在哪儿?怎么回事?”他嘶哑地问道。
他刚刚理顺混乱的头脑便注意到,自己讲的还是安格力克语。很好,他昏昏沉沉地想,这么说,我的大脑没有受损。
作为一只新生黑猩猩,使用语言的能力是他至关重要的本钱,绝不能轻易丧失。无论哪只黑猩猩患上了失语症,都要立即接受重新评估,甚至会被暂时登记为疑似遗传基因缺陷者,等待进一步检查和评判。
当然,法本的遗传标本已被送往地球——而且若想再取回样品,怕是太迟了些。所以,即便接受重新评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怎样,他从未真正在乎过自己的繁育卡究竟是什么颜色。
或者说,至少他并不比普通的黑猩猩更在乎这类事情。
哦,这么说现在我们正变得越来越达观?还是得过且过?好了,别发抖了,老法本。振作起来!睁开眼睛。摸摸自己吧,看看身上各处的零件还在不在。
说来容易做来难。法本刚想抬头便呻吟起来。他已处于严重的脱水状态,即便是抬起眼皮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像要撬开生锈的抽屉一样困难。
最后,他竭尽全力将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他看到,逃生舱透明的挡风玻璃已经碎裂,布满了焦黑的条纹。在他坠地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舱外下起了小雨,雨滴在一层层厚厚的泥土和烧焦的草木上留下了斑斑水点。
法本找到了自己辨别不清方向的一个原因:逃生舱以大于五十度的倾角歪倒在地上。他摸索着解开了安全带,将身体无力地倚靠在座椅扶手上。积聚了一点力气之后,他拼命敲打卡住的舱门,同时嘶哑地低声咒骂着。最后,舱门终于打开了,树叶和小石子乘虚而入,纷纷滑落到船舱之中。
尽管他已没有一丝唾液和鼻涕,可还是连着打了好几分钟的喷嚏,而后他挣扎着爬到舱口,费力地喘息着。
法本咬紧牙关。“加油,”他无声地咕哝道,“咱们得从这儿出去才行!”他用力抬起身体。逃生舱的外壳热得令人心烦,而且他身上的各处瘀伤也一阵阵剧痛,但他并未理会,仍旧拼命地蠕动着身体,终于爬出了舱门。随后,他立即转身伸出脚,寻找着落脚点。他的脚探到了土地,老天保佑,终于又触到了土地!但当他刚刚松开抓住舱门的双手,受伤的左脚踝却根本无力支撑他的身体。于是,他“砰”的一声摔倒在地,这一下可真是疼得要命。
“噢!”法本高叫一声。他伸手探到身下,拔出了一根刺进内裤的尖头木棍。他怒气冲冲地瞪着这害人的东西,随即将它丢到一旁,而后无力地瘫倒在逃生舱旁边布满石块碎木的土堆上。
在他前方,大约二十英尺远的地方,熹微的晨光照亮了一道陡坡的边缘。下面远处传来湍急的流水声。啊,在与死亡擦身而过后的茫然与惊愕之中,他突然想到,再爬上几米,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渴了。
在朝阳的映照下,山谷对面的山坡越来越清晰可辨,显露出一片片烟熏火燎、焦黑触目的痕迹——大一些的飞船残骸便坠落在那几个地方。老“普洛康苏尔号”就只剩下这些东西了。法本想。这艘老飞船为五十个显赫的格莱蒂克种族忠心耿耿地效劳了七千年,现在却在一颗微不足道的行星上粉身碎骨,断送在“狼崽子”们的跟班、半吊子预备役驾驶员法本·伯尔格的手上。一位英勇的老战士居然落得如此威严扫地的可怜下场。
不过,法本终究还是比这艘侦察艇更长命。至少能比它多活一小会儿。
曾经有人说过,若想衡量某种智能生命的智力,就要看他除了用心思保全性命之外,在思考问题时花费了多少精力。现在,法本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块半熟的烤肉,然而他已经有力气咧开嘴巴笑了。他从两百万英里外的太空掉到这里,居然还活了下来,那么他肯定能活得更长久,肯定能在将来某一天为那些自作聪明的孙辈讲述今天的冒险,那可是黑猩猩获得提升后的第三代了。
他拍了拍身旁烧焦的土地,大笑起来,干渴令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加油吧,泰山!”
第十四节 乌赛卡尔丁
“……我们来到此地,是为了弘扬格莱蒂克传统,维护正道和荣光,实现远古先祖的意志——他们在很久以前便已创立了万物之道……”
乌赛卡尔丁对格莱蒂克三号语并不十分精通,于是用便携式记录器记录下了格布鲁侵略军的宣言,留待日后仔细研究。他正在忙着完成最后的准备工作,对格布鲁人的话只是一耳进一耳出。
……一耳进一耳出……他意识到自己的头脑中刚刚闪过这句地球人的俗语,头上的卷须快活地迸出了一星旁人看不到的火花。地球语言中的象征手法总是让他心痒难当!
他旁边的黑猩猩调了调通讯接收机,扬声器中便传来了翻译过来的安格力克语——格布鲁飞船同时在用安格力克语宣读声明——而这只是宣言的“非官方版本”,因为格布鲁人认为安格力克语是“狼崽子”的语言,根本不配用于外交场合。
乌赛卡尔丁头上升起了一股满含蔑视的精神信息流,换作地球人的表达方式,便是朝入侵者做鬼脸、发怪声。身旁一位黑猩猩助手带着疑惑的神情仰头看了看他。乌赛卡尔丁意识到,这个黑猩猩肯定拥有某种精神感应方面的天赋。另外三个多毛的同类正蹲伏在旁边的一棵树下,倾听着入侵舰队的声明:
“……根据所有战争法和作战规则的规定,我们已向地球送达一份官方通知,表达了我们的气愤心情,并且要求得到补偿……”
乌赛卡尔丁将最后一张封条贴在了外交资料贮藏室的门上。这座金字塔状的建筑物坐落在绝壁之上,俯瞰希尔马海,它的东北方向便是泰姆布立米大使馆的其他建筑。洋面上平静安详,洋溢着春日的暖意。即便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宁静的海水中仍有一艘艘小渔船在悠然巡弋,似乎天空中除了点点白云之外并无任何不祥的威胁。
然而在高崖上,隔着一小片高大的图拉草——从乌赛卡尔丁的故乡运来的装饰植物——泰姆布立米大使的官邸已空无一人。
严格地讲,乌赛卡尔丁本该坚守自己的岗位,但他并不相信入侵者关于继续遵守战争法的承诺。格布鲁人素来喜欢对惯例随意解释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的这种做法已闻名天下。
不管怎样,乌赛卡尔丁早有安排。
贴好封条之后,他退后几步,打量着外交资料贮藏室。尽管使馆已被放弃,但贮藏室却要妥善封存并且严加防护,处于数百万年来沿用至今的惯例的保护之下。当这个地区被占领后,大使办公室和使馆的其他建筑可能会受到袭扰,但如果入侵者胆敢闯入贮藏室,他们将会承受极大的外界压力,不得不找到令人满意的借口来解释自己的狂悖行为。
乌赛卡尔丁无声地笑了。他相信格布鲁人肯定能找到借口。
在退到距离贮藏室十米之外的地方时,他停下脚步,凝神营造出一股含义简单的精神信息流,而后将它向金字塔形建筑的顶端投射过去,那里有一只蓝色小球正在无声地旋转。随即,防护装置马上启动,闪闪发亮,同时发出清晰可辨的“嗡嗡”声。乌赛卡尔丁转过身,朝等待着他的那群黑猩猩走去。
“……首先令我们感到气愤的是地球人的受庇护种族,正式名称为宽吻海豚,也叫作‘新生海豚’。他们有所发现却秘而不宣。据说他们的发现将对格莱蒂克社会造成重大影响。
古克须-格布鲁种族,作为传统和先祖遗业的维护者,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们拥有合法的权利来采取制约行动,迫使那些半开化的水生动物和他们的‘狼崽子’主人公布被他们掩藏的真相……”
在乌赛卡尔丁头脑中的某个小小角落里,他暗自纳闷,不知人类的另一支受庇护种族到底在星系之外发现了什么。他愁闷地叹了口气。以五大星系现在这种运作方式,他若想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肯定要在D层面的超空间中经历一次长途旅行,而且还需再花上一百万年的时间。到那时,所谓的事实真相早就变成历史故事了。
实际上,尽管“奔驰号”触发了当前这场危机,但它的所作所为其实无关紧要。泰姆布立米事务委员会早已推算过,一两百年之内肯定要爆发一场类似的冲突。地球佬们只是让事情发生的时间稍稍提前了一点。仅此而已。
让事情发生的时间稍稍提前了一点……乌赛卡尔丁思索着该用什么样的比喻才更恰当。这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偷偷从摇篮里溜出来,径直爬进怪兽的洞穴,而且还在兽王的鼻子上狠狠敲了一记!
“……第二桩令人发指的事情,也是我们突然对此地进行干预的原因,我们强烈怀疑加斯行星上发生了违反提升准则的不正当行为!
我们所掌握的证据表明,地球人手下被称为‘新生黑猩猩’的半智能受庇护种族接受了不当的引导,他们的地球人庇护主以及泰姆布立米人同伙都对这个物种给予了不正常的眷顾……”
泰姆布立米人?不正常的同伙?噢,你们这些妄自尊大的呆鸟,总有一天会为这种侮辱付出代价!乌赛卡尔丁在心中立誓。
看到他走上前来,黑猩猩们纷纷起身,俯首鞠躬。他也躬身回礼,而在他的卷须末梢,短促地闪过一股精神信息流,其中充满了期待,一场暗藏凶险的恶作剧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希望有人能帮我送个信。你们谁愿意帮忙?”
他们全都点了点头。看得出来,这些黑猩猩彼此之间相处得并不融洽,因为他们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
其中一个显得颇为自豪,他身穿预备役军官的制服。另外两个穿着色彩鲜艳的平民服装。最后一个,也是穿着最寒酸的一位,他胸前挂着一只显示面板,面板两侧各有一排按键,这可怜的生物只能通过这台仪器同旁人讲话。他站得稍稍靠后些,远离其他几只黑猩猩,而且始终低着头,极少抬起双眼。
“我们听从您的吩咐。”那位毛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中尉答道,同时挺身立正。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两个衣着俗丽的老百姓正朝他投来嫌恶的目光。
“很好,我年轻的朋友。”乌赛卡尔丁握住那个黑猩猩的肩头,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立方体。“请把这个交给行星事务协调官奥尼格大人,顺致我的问候。请告诉她,我不得不推迟前往避难所的行期,但我希望能尽快与她见面。”
我确实没有撒谎,乌赛卡尔丁提醒自己,愿上苍保佑安格力克语,它这种模棱两可的特点真是太绝妙了!
黑猩猩中尉接过小方块,再次以精确的角度俯身鞠躬,表达了他作为两足动物对高级庇护主应有的尊崇。而后,他没有再看旁人一眼,转身朝自己的信使专用脚踏车跑去。
两位平民中的一个显然认为乌赛卡尔丁不可能听到自己的低语,他偷偷对衣着华丽的同伴说道:“但愿那个揣着蓝卡的家伙摔进泥坑,把他那身光鲜的制服浸得透湿。”
乌赛卡尔丁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但这样做有时会让别人认为,泰姆布立米人的听力就像他们的眼神一样不济。
“这是给你们的酬劳。”他一边对那两个衣衫俗丽的家伙说着,一边扔给每人一只小袋子。里面装的是格莱蒂克硬币——在战乱时期使用它,不会被任何人追踪,也不会招致任何盘问——被格莱蒂克人奉若神明的大数据库明文规定了这种货币的合法性。
两个黑猩猩向乌赛卡尔丁鞠躬致谢,二人竭尽全力模仿着刚才那名军官的标准动作。乌赛卡尔丁强忍住笑意,因为他感觉到两个黑猩猩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握着钱袋的手上,看来在他们心中,除了这些“叮当”作响的阿堵物之外,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东西都显得微不足道。
“你们可以走了,这些钱随便花。谢谢你们以前的忠心服务。”
这两个家伙转身消失在树丛中。他们是海伦尼亚一个小小犯罪组织的成员,两个黑帮分子。借用地球人的比喻——自从乌赛卡尔丁到达加斯之后,二人一直在充当他的“耳目”。无疑他们认为现在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我还要为你们将要做的事情表示感谢。乌赛卡尔丁的思绪并未离开那两个坏蛋。他对这帮为非作歹的社会渣滓非常了解。钱一到了他们手里便会被花得精光,而他们的胃口将越来越大,渴望得到更多的钱。过不了几天,他们就只能从一个地方搞到这种格莱蒂克货币了。
乌赛卡尔丁深信,他们不久便会找到新的雇主。
“……我们作为智能生命的朋友和保护者来到此地,要确保他们得到正当的引导,确保他们成为高贵种族中的一员……”
现在只剩下一只黑猩猩了,他正费力地尽量站直身体。但实际上,这可怜的生灵只是在不安地将重心在左右脚上来回挪动,同时露出一脸焦虑的苦笑。
“那么——”乌赛卡尔丁突然停了下来。他的卷须开始摇摆,随即转身朝海面望去。
从海湾对面的岬角上冒出一个明亮的光点,冲上天空后向东疾飞而去。乌赛卡尔丁抬手挡在眼睛上方,但他并未浪费时间去嫉妒地球佬的视力。那光点徐徐攀升,钻进云层,拖着一条只有他能察觉到的尾迹。那是一道飞离加斯的精神信息流,闪耀着快乐的光华,陡然变得非常强烈,但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后便杳无踪迹,天空中只剩下一缕模糊的白色痕迹。
那是奥苏舒特恩,乌赛卡尔丁的助手、秘书,也是他的朋友,此时正驾驶他们的飞船冲过包围加斯的舰队中心。不知那小伙子能否成功?他们那艘泰姆布立米人建造的飞船拥有特殊的性能。他或许可以冲出去。
当然,奥苏舒特恩不必非冲出去不可。他的任务只是做一下尝试。
乌赛卡尔丁凝神感受着太空中的精神信息流。不好,某个东西追上了光点。飞船消失了,只留下一道闪光。他将奥苏舒特恩最后的信息流吸进心底,妥善收藏在倍加珍爱的角落。他一定要把它带回家,奉献给那个勇敢的泰姆布立米人所深爱的人们。
现在,加斯星球上只剩下两个泰姆布立米人,而艾萨克莱娜已经得到了尽可能的保护。轮到乌赛卡尔丁面对自己的命运了。
“……我们来拯救无辜的生灵,使他们免受变态的提升折磨,躲过‘狼崽子’和罪犯的黑手……”
他转过身,看着小个子黑猩猩,他的最后一名助手,“那么,你该怎么办呢,乔乔?你也希望得到任务吗?”
乔乔摸索着他胸前显示面板上的按键:
是的,请您下达命令
我唯一的期望便是为您效劳
乌赛卡尔丁微微一笑。他不得不抓紧时间离开,去和库尔特会面。现在,几乎快要疯掉的泰纳尼大使肯定正在乌赛卡尔丁的小飞船旁边乱转呢。但那伙计还要再等上一会儿才行。
“好的,”他对乔乔说,“我想你确实能帮上忙。你觉得自己能保守秘密吗?”
矮小的遗传缺陷者用力点点头,他那双温和的棕色眼睛里洋溢着真挚的献身精神。乌赛卡尔丁在乔乔身上下了很多工夫,教他学会了不少本领——比方说,野外生存和驾驶简单飞行器的技巧——加斯上的学校绝不会费心去向他传授这些东西。乔乔并不是新生黑猩猩中的精英,但他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而且还非常机灵,这一点也深受乌赛卡尔丁赞赏。
“乔乔,你看到那点蓝光了吗,就在金字塔的顶上?”
乔乔记住了。
黑猩猩按动按键。
您说的一切,乔乔都记住了。
“很好,”乌赛卡尔丁点点头,“我知道你会记住的。我全指望你了,我亲爱的小朋友。”他微笑着说道,乔乔热切地咧开嘴巴,也冲他一笑。
这时,来自太空的电脑生成的声音仍在低沉地回荡,继续念颂着入侵者的声明:
“……将他们交给某些合适的高级种族收养,这些种族绝不会使他们误入歧途,做出不得体的勾当……”
这些饶舌的呆鸟,乌赛卡尔丁想,真是一帮蠢物。
“咱们得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不得体的勾当’,好不好,乔乔?”
小个子黑猩猩紧张地点点头。尽管并不完全明白这个泰姆布立米人的意思,他还是咧嘴一笑。
第十五节 艾萨克莱娜
当天晚上,他们生起小小的篝火,摇曳的黄色和橘红色光芒映照着四周橡树粗大的树干。
“我真是饿坏了,就连真空包装的炖肉都这么好吃啊。”罗伯特放下碗勺,叹了口气,“我本来打算这一餐尝尝烤碟藤根。但我猜,自从出了下午那档子事之后,咱们谁都不会这么快就对那玩意儿有胃口。”
艾萨克莱娜发觉她能明白罗伯特为什么要扯这些看似不相干的话题。泰姆布立米人和地球人都有办法对灾难戏谑调侃——两个种族的确有不同寻常的相似之处。
她小口吃着自己那份食物。尽管生化酶反应在她体内留下的肽已经消除殆尽,但经历过今天下午的冒险之后,她还是觉得浑身发疼。
在他们头上,伸展着一片星系尘埃构成的黑云,占据了五分之一的天空,而黑云的背景则是明亮璀璨的氢星云。艾萨克莱娜望着群星闪耀的天顶,卷须在双耳上方微微鼓动。她能感觉到森林中那些小动物散发出的微弱而又不安的情绪。
“罗伯特?”
“嗯?什么事,克莱妮?”
“罗伯特,你为什么要把无线电上的晶体卸下来?”
罗伯特略顿了顿,随即用郑重而和缓的声音答道:“艾萨克莱娜,我本想过几天再告诉你。昨天晚上,我看到通信卫星被摧毁了。这只能说明一点,格莱蒂克人已经到来,就像你我父母估计的一样。”
“太空中的舰载谐振探测器能够捕捉到无线电中的晶体,即便无线电的电源没有开启,结果也是一样。我卸下晶体就是为了防止被敌人找到。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艾萨克莱娜感到自己前额上方的发际开始微微颤抖,继而一阵战栗滚过她的头皮,直达后颈。这么说,战争真的开始了。
她忽而心意一转,盼望能守在父亲身旁。现在想起来她还是感到伤心,父亲本应将她留在身边帮助自己,却把她打发到远方的群山里来。
二人陷入了沉默。她能感觉到罗伯特的不安。有两次他都欲言又止,终归还是没有说话。最后,她点了点头,“罗伯特,我承认,你卸下晶体确实符合逻辑。甚至我想我能理解,出自保护自我的本能,你才对我守口如瓶。但你下次绝不能再这样。这种行为太傻了。”
罗伯特神情庄重地应道:“我绝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艾萨克莱娜。”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最后,罗伯特伸出没有受伤的那条手臂,轻轻碰了碰艾萨克莱娜的手,“克莱妮,我……我希望你能知道,我非常感激你。今天你救了我的命。”
“唉,罗伯特。”她疲倦地叹道。
“——但事情不止如此。当你进入我的精神世界,你让我看到了真实的自我……以前我从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的样子。你帮了大忙,令我受益匪浅。其实,你可以在教科书上查到——地球人的精神世界始终在遭受自欺和神经官能症的折磨。”
“罗伯特,并不止地球人才会有这样的麻烦。”
“是的,我想的确如此。以大接触之前衡量精神状态的标准来看,你在我意识深处发现的问题大概算不了什么。但回顾地球人短短的发展史就能知道,唉,即便是我们当中心智最健全的人,也需要别人再三提醒才能认识到自己意识中的缺陷。”
艾萨克莱娜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她没有作声。试想一下,在人类以往那些黑暗时代中生活,肯定是一桩极其可怕的事情。
罗伯特清了清嗓子,“我是想说,我知道你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来适应这里的环境——学习地球人表达情感的方式,稍稍改变自己的生理特点……”
“那只是在做实验。”她耸耸肩——而这又是地球人的习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面孔一阵阵发热。过去她总是觉得很奇怪:在特定情况下,地球人面部的毛细血管居然会张开。而她现在竟然也……脸红了!
“是的,做实验。但有句话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泰姆布立米人因卓越的适应性而闻名五大星系。可我们地球人并不太笨,我们也能学会一两件事情。”
她抬起头,“罗伯特,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能让我也多了解一些泰姆布立米人的事情。你们的习俗。我想知道,当你们要表达一些意思的时候,比方说大吃一惊、点点头或是咧嘴笑笑,你的同胞们会怎样做呢?”
罗伯特头上再次现出一轮闪动不已的光晕。艾萨克莱娜连忙伸出卷须,但那股脆弱、简单而又缥缈的信息流已然像青烟一样消失了。或许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营造出了这种东西。
“嗯,”她眨动着眼睛,摇了摇头,“罗伯特,虽然我不敢确定,但我认为你或许已经开始学习泰姆布立米人的技巧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撤营准备出发的时候,罗伯特感到四肢僵硬,浑身发烫。他只能服下一些麻醉剂,以便止住断臂处的剧痛,但还得保持清醒继续赶路。
艾萨克莱娜把他的大部分装备都藏在一棵橡胶树的树杈上,然后在树身上刻下了标记。不过她怀疑是否还会有人回来取走这些东西。“一定要找到医生才行。”她摸了摸罗伯特的额头。他的体温仍在升高,显然这不是个好兆头。
罗伯特指着南面山峰之间一道狭窄的岩缝,说道:“过了那里之后,再走两天就能到达门多萨庄园。那里的女主人门多萨夫人从前是位护士,后来她和胡安结了婚,便开始经营农场。”
艾萨克莱娜犹豫不决地望着那个山口。要穿过那里,他们至少要爬一千米的山路。
“罗伯特,你肯定那条路是最佳捷径吗?可我总是断断续续地感觉到,在更近的地方有智能生命,就在东边那道山冈后面。”
罗伯特拄着临时充当手杖的木棍,迈步踏上了向南蜿蜒而去的小路。“得了,克莱妮,”他扭头说道,“我知道你想见到加斯人,但现在不是时候。怎么也要等我料理好了伤痛,咱们才能去寻找那些本地的半开化动物。”
艾萨克莱娜瞪着他的背影,心里感到大为吃惊,他居然说出了如此不合逻辑的话。她追上他,叫道:“罗伯特,你这么说可真够奇怪的!我怎么会不顾你的安危呢!在你得到治疗之前,我才不会急着去寻找什么本地动物呢,不管它们有多神秘!我从东面感觉到的智能生命肯定是地球人和黑猩猩,不过我得承认,另外还有一种古怪的东西,就像是……”
“啊哈!”罗伯特笑了,就好像艾萨克莱娜已承认自己理亏。他继续向前走去。
艾萨克莱娜惊奇地想要探察他的内心,但未能如愿。“狼崽子”种族的一员居然能如此自我克制而且决绝果断,真令她难以置信。她只能感觉到他此时心情纷乱——她刚刚提到东边的那些生物,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令他心烦的原因之一。
要是能通过真正的心灵感应审视他的内心,那该多好!她又一次想到——泰姆布立米事务委员会为什么不能无视提升公会的规定而去放手开发心灵感应能力呢?有时她很嫉妒地球人,他们没有发达的精神感应能力,这样倒可以确保自己的生活隐私不被别人窥探;而她有时也气恼不已,在她自己的种族中,大家彼此沟通的方式难免让他们受到流言蜚语的骚扰。但现在她却只希望自己能闯入罗伯特的内心世界,看看他究竟隐藏了些什么念头!
她的卷须在不停地舞动——宇宙中的事物竟是如此不合理!如果此时有哪个泰姆布立米人待在半英里之内,肯定会被她的怒气吓得一惊。
刚过了一个小时,他们还没爬上第一道山脊,罗伯特就已经步履维艰。艾萨克莱娜知道现在他额头上闪光的汗滴意味着什么,那就像一个泰姆布立米人的卷须变得发红而且蓬松——他在发高烧。
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艾萨克莱娜听到罗伯特又在数数,她知道他们该休息一下了。“不。”罗伯特摇摇头,“等咱们翻过这道山脊到达下一条山谷的时候再休息。打那儿开始,一直到山口,路上就全是阴凉了。”他继续吃力地迈步前行。
“这里的阴凉已经足够了。”她坚持道,说着把他扯到了一堆乱石旁边,石堆上覆盖着一层生有伞状叶片的爬行植物,同这些植物纠缠在一起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具有传递化学养分功能的藤蔓,一直蔓延到山谷底部的森林中。
罗伯特叹了口气,在艾萨克莱娜的帮助下来到一块巨石的阴影中,背靠石块坐了下来。她擦擦他的前额,然后开始解开固定着他右臂的夹板。他咬紧牙关,“嘶嘶”地倒抽着凉气。
在他的右臂上,骨头断裂处附近,皮肤泛出淡淡的青紫色。“这不是好兆头,对不对,罗伯特?”
一开始,她感到他还想加以掩饰。但后来他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没错。我想这是感染了。我最好再吃点儿广谱——”
说着,他朝她的背包伸出手,想去取里面他那只急救包,但身子一晃,艾萨克莱娜连忙扶住了他。
“好了,罗伯特!你没办法走到门多萨庄园。我背不动你,而且也绝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上两三天!”
“似乎你有什么隐情,想要避开我感觉到的东边那些人。但不论什么隐情都不如你自己的生命重要!”
罗伯特听凭她把两粒蓝色药片塞进他的口中,而后就着她送到嘴边的水壶喝了一口。“好吧,克莱妮,”他叹道,“咱们转向东走。但你要答应我,用你的卷须为我唱支歌,怎么样?你的卷须很可爱,就像你本人一样,它能帮我更深入地了解你……现在,我想咱们还是快点出发吧,因为我开始说胡话了。这是地球人身体状况恶化的先兆。到如今你总算该明白了。”
艾萨克莱娜瞪大双眼,随后笑了,“罗伯特,这我早就知道。现在你告诉我,现在咱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豪莱茨研究中心。爬过第二道山冈,在那个方向。”说罢,他指了指东南方。
“他们不喜欢不速之客,”他接着说道,“所以等到快要抵达的时候,咱们得大声说话,好让他们提前知道。[31]”
他们走走停停,将近正午时终于翻过了第一道山梁,在一眼小小山泉旁的树荫中歇息。罗伯特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艾萨克莱娜看着年轻的地球人,心中感到痛苦无助。她发觉自己正在哼着斯鲁法尔-斯里拉创作的那首有名的《宿命挽歌》。这支由信息流和声乐汇成的悲曲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它问世时正值泰姆布立米人的悲伤时刻——他们的庇护主卡尔特穆尔人在一场血腥的星际战争中被彻底消灭了。
对她的同胞来讲,宿命是个令人不快的字眼,他们甚至比地球人更讨厌这个词汇。但在很久以前,泰姆布立米人就决定要尝试一切事情,当然他们也研究所有的哲学观点——包括宿命论。听天由命。
这一次绝不能听天由命!艾萨克莱娜暗暗发誓。她帮罗伯特钻进睡袋,让他再次吞下两粒药片,而后尽量固定好他的伤臂,又在他身侧垒起石块,以防他翻身时滚到一边。
最后,她用灌木枝在他四周围起一圈栅栏,希望这样能将危险的兽类挡在外面。当然,布鲁拉里人已经把加斯星球上森林中的大型动物消灭干净了,但她还是放不下心来——如果把一个失去知觉的地球人单独留在这片荒山野岭之中,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他会安然无恙吗?
艾萨克莱娜把她那个激光切割器放在罗伯特左手够得着的地方,又在旁边放上一只水壶。随后她弯下身,集中意念将自己的双唇变得像地球人一样敏感而又柔润,轻轻吻了吻他的前额。她的卷须铺散而下,落在他的脸上,缕缕纤丝轻抚着那张脸庞。这是她在以自己种族的方式向他致以临别的祝福。
鹿儿可能会比她跑得更快。美洲豹在穿过寂静的林地时可能会比她更悄无声息。但艾萨克莱娜从未听说过这些动物。而且即使听说过,作为泰姆布立米人的她也不怕与它们一比高低。她的种族素以超凡的适应性而著称。
她刚刚跑出不到一公里,体内已自动发生了变化:腺体将力量输送到她的双腿;血液中的变化让她能更充分地利用吸入的氧气;舒张的结缔组织令她的鼻孔张开,吸进更多的空气;胸部的皮肤愈发绷紧,防止乳房在奔跑中弹动碍事。
她穿过第二道狭窄的山谷,爬上一条崎岖的小路,朝抵达目标前的最后一道山梁奔去,而脚下的山坡也越来越陡峭。她迅捷的脚步落在厚厚的肥土上,轻柔无声。只有偶尔一根拦路的小树枝“噼啪”一声折断,这才宣告了她的到来,令林中的动物纷纷逃向暗处。她身后响起一连串奚落般的“啾啾”声,她的卷须能够感受到其中粗陋原始的精神信息。
动物们满怀敌意的叫声让艾萨克莱娜想要笑出声来——泰姆布立米式的哂笑。这些动物都太严肃、太当真了。只有为数不多的物种,当它们达到近乎可以接受提升的水平时,才拥有类似于幽默感的精神特点。但当它们果真被高智能种族选中并开始提升时,庇护主总要把它们性格中奇异的幽默天性抹掉,因为那是一种“不稳重的脾性”。
在接下来这一公里的路途中,艾萨克莱娜稍稍放慢了脚步。她必须如此,因为她的体温已经太高。对泰姆布立米人来讲,这真是太危险了。
她攀上山脊顶端,发现这里也凸现着一串在山区随处可见的脊骨化石。在穿过这座由高耸的巨石构成的迷宫时,她减缓了速度。还是在这里歇息片刻吧。她靠在一块高大的石块上,费力地喘息着,同时伸出摇摆的卷须,搜索着目标。
是的!附近确实有地球人!还有新生黑猩猩。现在她对这两种精神信息都很熟悉。
但还有……她集中精神细细感受。还有另外某种东西。某种令她急于捕捉但始终难以捉摸的东西。
那神秘莫测的精神信息肯定来自她以前曾两次感觉到的生物!其中蕴含着奇怪的特性,一会儿像是属于地球生物,一会儿又显露出浓郁的加斯色彩。而且它肯定是一种具有智能潜质的生物,不过自身还带着阴郁而顽固的本性。
如果她的精神探察术不是只能确定方向就好了!她迈步穿过化石迷宫,循着信息来源向前走去。
一个影子突然罩在她身上。出自本能,她向后一跳,蹲身趴在地上——激素将格斗的力量灌注到她的双手和臂膀中。艾萨克莱娜探察着空气,同时尽力压抑着体内生化酶的反应。她本以为自己会遇到某种逃过布鲁拉里人大屠杀的小型野生动物,却没想到会撞上一个大家伙!
冷静下来,她告诉自己。站在她头上巨石顶端的那团黑影是个高大的两足动物,显然是地球人类的近亲,绝非加斯本地物种。肯定是一只黑猩猩。而黑猩猩当然不会对她构成威胁。
“你……你好!”她克制住颤抖,用安格力克语招呼道。尽管生化酶反应在逐渐消退,但她仍然战栗不止。她无声地咒骂起来,自己这些本能反应会让泰姆布立米人在危机时刻变成危险生物,但同时也会令他们折寿,而且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招致尴尬。
那个居高临下的身影正在盯着她。它叉开双腿站在那里,腰间似乎系着一条腰带,在身后强光的反衬下,很难看清它的面目。加斯明亮的浅蓝色阳光太讨人厌了。即便如此,艾萨克莱娜还是能觉察到,作为一只黑猩猩,它的身材堪称高大无比。
它没有任何反应。实际上,那家伙只是低头瞪着她,一动不动。
像黑猩猩这么年轻的受庇护种族肯定不会太聪明。她权衡着事态,仰头眯起眼睛望着那毛发纷披的黑色身形,同时用安格力克语慢慢说道:
“我要报告紧急情况。有一个地球人,”她强调道,“受了伤,正待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他需要立即接受治疗。请你一定要带我去找几个人类来帮忙,马上就去。”她以为对方会马上作答,但它只是挪动了一下脚跟,继续盯着她。
艾萨克莱娜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傻气。莫非她遇到了一只奇蠢无比的黑猩猩?不然对方就是心智异常,或是个猩族变种?新的受庇护种族总会产生许多变异,有时还会出现危险的退化返祖现象,不久之前加斯上的那些布鲁拉里人就是证明。
艾萨克莱娜施展精神力量去探察对方的内心。她的卷须刚刚探出就马上吃惊地缩了回来。
这就是那暗藏智能潜质的生物!它在外表上与黑猩猩太相像了,一身毛发和长长的双臂骗过了她的眼睛。这根本不是黑猩猩!这就是她在几分钟前感受到的那种怪异生物!
难怪这野兽刚才没有答话。还没有庇护主教它说话呢!它体内暗藏的心智在颤抖、搏动。她能感觉到。
艾萨克莱娜不知道,自己该对一只处于混沌状态的半开化生物说些什么。她仔细地端详着对方。太阳的强光为它黑色的毛皮罩上了一圈明亮的光晕。它粗短弯曲的双腿上架着一副敦实的躯干,而最上方则是一个大脑袋,生有狭长的鸟喙。从身影上判断,它似乎没有脖子,巨大的肩膀直接与大脑袋相连。
艾萨克莱娜想起了作家马楚塔利尔那部著名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外太空捕猎者在远离殖民居住区的森林里遇到了一个被四足兽养大的孩子。当时,那个凶猛暴躁、咆哮不已的小家伙落进了捕猎网,猎人朝他投射出了一道简单质朴的精神信息流,要他看看自己的灵魂在那团意念之云中反射出的影子。
艾萨克莱娜还记得书中的情节,她现在也营造出了那种信息流——
看看我——我就是你,你就是这个样子。
那生物挺直了身体。它仰起头,喷着鼻息,在空气中嗅来嗅去。
艾萨克莱娜起初以为,它这是对信息流做出了反应。但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哗声,打断了他俩之间短暂的精神交流。那混沌生灵低沉地呼噜一声,随后回身高高跃起,从一块块化石顶端腾跃而过,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
艾萨克莱娜急忙上前追赶,但没有用,很快她便失去了对方的踪迹。最后她叹了几口气,转身迈步向东,罗伯特所说的地球人“豪莱茨研究中心”就在那个方向。毕竟当务之急是求援。
她开始在化石迷宫中择路而行。随着陡坡向前方的山谷延伸而下,这串脊骨化石也愈来愈小,渐渐消失。她刚刚绕过一块巨石,便差点同一支搜索队的队员撞在一起。
“很抱歉让您受惊了,女士。”这支队伍的首领粗哑地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近乎咆哮,又很像满是蛙儿的池塘发出的吵闹声。他再次鞠躬,“有个标本采集员跑来报告,说某种飞船在这附近坠毁,所以我们派出了搜索队。您有没有看到飞船之类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
艾萨克莱娜还在因为天杀的生化酶反应而发抖。刚刚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她的样子看起来肯定十分吓人——惊讶一下子变为狂喜,这让她体内的激素再次做出了回应。这些可怜的生物一定吓了一跳,因为首领身后的那四名黑猩猩都在不安地盯着她。
“不,我没有看到。”艾萨克莱娜小心翼翼地慢慢答道,为的是不让这些矮小的受庇护种族过于紧张。“但我要报告另外一个紧急事件。我的同伴,一个地球人,昨天下午受了伤。他的手臂骨折,而且可能已经感染。我必须面见主管,请求他营救我的同伴。”
为首的这只黑猩猩比同类的平均身高略高一点,将近一百五十厘米。同其他队员一样,他穿着短裤,肩头斜挎工具袋,背着轻便背包,咧嘴一笑便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牙齿:
“我就是这支搜索队的主管。我叫本杰明,您的尊姓大名……”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他粗哑的嗓音微微一扬,询问道。
“我是艾萨克莱娜。我的朋友名叫罗伯特·奥尼格。他是行星事务协调官的儿子。”
本杰明睁大了双眼,“我明白了。那么,艾萨克……小姐……那么,女士……您肯定听说了,现在加斯已被外星人的巡洋舰队封锁,我们失去了制空权。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我们只能尽量避免使用飞行器来执行任务。不过,现在我这些队员携带了足够的装备,可以处理您所描述的那种伤情。如果您能领路,我们这就去营救奥尼格先生。”
艾萨克莱娜松了口气,但同时又心头一紧,因为她想起了一件大事,一定要问问,“现在知道入侵者是谁了吗?他们是否已经着陆?”
到现在为止,黑猩猩本杰明的举止一直相当老到,言辞也很得当,但他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困惑——他微微侧过头去看着艾萨克莱娜,似乎是想换个角度仔细端详她一下。而其他黑猩猩都直截了当地盯着她。很显然他们以前都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人。
“嗯,我很抱歉,女士,现在还没有确切消息。那些外星人……嗯,”黑猩猩凝神看着她,“嗯,请恕我冒昧,您不是地球人,对吗?”
“老天啊,我当然不是!”艾萨克莱娜火冒三丈,“你怎么会以为……”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为了实验而对身形外貌所做的小小改变。现在她的样子一定很像地球人,而且她正背对着阳光。无疑,这些可怜的受庇护种族刚才都被搞糊涂了!“不,”她又说道,声音柔和了很多,“我不是地球人。我是泰姆布立米人。”
黑猩猩们大吃一惊,彼此面面相觑。本杰明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向她深深鞠躬,作为受庇护种族向属于庇护主阶级的种族成员敬礼。
艾萨克莱娜的种族同地球人一样,不喜欢在受庇护种族面前炫耀自己的统治地位。不过,对方恭顺的姿态有助于安抚她受伤的感情。本杰明再次开口,他的措辞更加谦恭:
“请您原谅,女士。我的意思是,我并不能十分肯定入侵者是谁。几个小时前,当他们发布公告的时候,我没有待在通信接收机旁边。有人告诉我,入侵者是格布鲁人,但另有传闻说他们是泰纳尼人。”
艾萨克莱娜叹了口气。泰纳尼人,或是格布鲁人。啊,还不算太糟。前者是心胸狭窄的伪君子,后者是卑鄙冷酷的死脑筋。但这两个种族都不如索罗人那么酷爱玩弄阴谋,也不像坦度人那么怪诞而又嗜杀成性。
本杰明对一名同伴耳语几句,那只矮小的黑猩猩便转过身,顺着他们来时走过的小路朝神秘的豪莱茨研究中心匆匆奔去。艾萨克莱娜能感觉到那名队员的意识中颤抖的焦虑之情。她再次心生疑惑,这条山谷中到底有什么蹊跷,竟然让罗伯特不顾自己的生死带着她远远避开?
“那个信使回去报告奥尼格先生的情况并且安排救援行动,”本杰明告诉她,“现在,我们得抓紧时间赶去为奥尼格先生施行急救。如果您能领路……”
他请艾萨克莱娜在前面带路,她只好暂且丢开自己的好奇心。很明显,营救罗伯特是当务之急。“好吧,”她说道,“咱们走吧。”
当他们穿过那片林立的巨石时,艾萨克莱娜抬头四顾,刚才她就是在这里碰到了那个半开化的奇怪生物。它真是所谓的“加斯人”吗?或许这几个黑猩猩知道某些与它有关的事情。她刚要开口询问,突然身子一晃,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额角。她震惊地眯起了双眼,卷须飞快地舞动起来,几个黑猩猩都不知所措地呆呆看着她。
她感受到的信息似乎是一种声音,频率极高,几乎超出了听力的感受范围;但又像是一阵奇痒,顺着她的脊梁骨簌簌而上。
“女士?”本杰明不放心地仰脸看着她,“怎么了?”
艾萨克莱娜摇摇头,“我……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西方的地平线上就闪过一道灰色的光影,某个东西正划过天空朝他们飞来,太快了!没等艾萨克莱娜来得及惊觉,远方的那个小点已骤然接近,变成了庞然大物。眨眼间,一艘巨无霸似的飞船出现在他们眼前,一动不动地悬停在山谷正上方。
艾萨克莱娜连忙大喊一声:“捂住耳朵!”几乎与此同时,雷鸣般的巨响爆裂开来,将他们全都震翻在地。“隆隆”声滚过巨石迷宫,在四周的山壁中回荡。树木纷纷摇摆,有些枝干“噼噼啪啪”地断裂开来,随后颓然倒地,瞬间卷起的狂风将树叶从枝头一股脑儿扯去。
轰鸣声在森林中衰减,终于渐渐止息。直到这时,当大家从巨震中缓过神之后,才听到了飞船本身忽高忽低的咆哮声。这头灰色怪兽是一只闪闪发光的巨型圆筒,它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山谷。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庞大的飞行器缓缓下降,落到高耸的脊骨化石身后,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之外。引擎的巨响逐渐变成低沉的轰鸣后,大家听到了近旁山坡上山石的崩落声。
黑猩猩们慢慢站起身,不安地握着同伴的手,用低沉沙哑的声音交头接耳。在本杰明的帮助下,艾萨克莱娜站了起来。她完全伸展的卷须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了飞船动力能量场的突然袭击。她用力晃晃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刚才那是一艘作战飞船,对么?”本杰明问她,“这里其他的黑猩猩都没有去过太空,但我一两年前上去过,去参观来访的老‘维萨留斯号’,就连它的个头也比不上刚才那玩意儿!”
艾萨克莱娜吐了口气,“没错,刚才确实是一艘作战飞船。我想是索罗人设计的样式。现在格布鲁人正在使用这种型号的飞船。”她低头看着黑猩猩,“本杰明,我得说——加斯不再单单是被封锁起来了。敌人已经开始入侵。”
本杰明神经质地轮番揪扯着自己的两根大拇指,“他们正悬在山谷上。我能听到他们!他们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艾萨克莱娜说,“为什么咱们不去看看呢?”
本杰明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他带领大家回到山顶,趴在脊骨化石群的一个缺口处,从这里他们能窥视到下面的山谷。
那艘战船悬在东面四公里处的空中,距离地面有几百米,将巨大的阴影覆盖在谷底一小片米黄色建筑物上。艾萨克莱娜抬手遮在眼睛上方,挡住飞船深灰色的侧腹反射过来的明亮光线。
巨型巡洋舰低沉的吼声预示着不祥之兆。“它只是停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们要干什么?”一只黑猩猩不安地问道。
艾萨克莱娜摇摇头,用安格力克语答道:“我不知道。”从敌舰下方的地球人聚居区中,她能感觉到人类和黑猩猩心中的恐惧。同时,另外一些生物也在散发着精神信息。
是那些入侵者。她明白了。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说明他们极为傲慢自大,认为自己不会遇到任何抵抗。那是些骨骼纤细、遍身羽毛的生物,某个没有飞行能力的拟鸟类物种的后代——这幅鲜活的景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如此生动,仿佛就来自巡洋舰中某个军官的双目所见。尽管短暂的精神接触只持续了几毫秒,但心中的嫌恶仍令她的卷须骤然缩回。
格布鲁人。她在懵懂之中意识到。突然,一切疑问都豁然开解。
本杰明喘着粗气叫道:“看!”
在飞船宽阔的下腹部,一只只排气孔中喷涌出棕褐色的烟雾。这阴郁而浓重的气体开始缓慢无力地朝谷底落去。
现在艾萨克莱娜感到,山谷中的恐惧变成了惊惶。她瑟缩着靠在一块脊骨化石背后,用双臂抱住自己的头,想要将山下地球生物那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惊惧挡在自己的意识之外。
她受不了了!艾萨克莱娜尽力在自己面前营造出一道平和沉静的信息流,以此来阻挡山下传来的痛苦和惊骇。但扑面而来的强烈意念将她生出的每一缕意识云团都驱散殆尽,就像飞旋的雪花遇到了热风鼓起的烈焰。
“他们在屠杀人类和黑猩猩!”山坡上的一名队员大叫一声,起身向前冲去。本杰明在他身后叫道:“皮特里!快回来!你知道自己这是去找死吗?”
“我要去救他们!”那只年轻的黑猩猩回头喊道,“如果你有心,也该下去!你能听到他们在下面尖叫!”说罢,他没有理会迂回的山道,径直顺着布满碎石的斜坡爬下,朝翻腾不息的毒雾和绝望的惨叫声赶去。
另外两只黑猩猩桀骜不驯地盯着本杰明,显然他们也抱有同样的念头。“我也要去。”其中的一个说道。
艾萨克莱娜因恐惧而眯起的双眼突然抽搐起来。这些愚蠢的动物究竟想干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另一只黑猩猩说道。尽管本杰明破口大骂,两个队员仍然开始顺着陡坡向下爬去。
“站住,都给我站住!”
他们全都转过身,吃惊地看着艾萨克莱娜。就连皮特里也突然停住,用一只手攀在一块砾石上,抬起头朝她眨巴着眼睛。她刚才那声大吼完全是一种专断的命令口吻,这辈子她只这样大声呼喝过两次。
“别干蠢事了,马上回来!”艾萨克莱娜呵斥道,卷须在双耳上方愤怒地翻卷着。她小心翼翼模仿的人类口音早已不见了踪影。尽管她在用安格力克语吼叫,但完全是泰姆布立米人的腔调——新生黑猩猩们肯定已经在电视中听到过无数次了。或许她看上去还像个人类,但人类绝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几只黑猩猩全都目瞪口呆。
“马上回来!”她咬牙切齿地咆哮道。
队员们爬回坡顶,站到她面前,一个个都学着本杰明的样子,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俯身鞠躬。
艾萨克莱娜克制住颤抖,尽力显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别让我再高声吼叫了。”她缓缓说道,“咱们必须统一行动,保持冷静,制订合适的计划。”
难怪黑猩猩们都在瑟瑟发抖,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地球人极少这样专横地同黑猩猩讲话。尽管这个物种受人类庇护,但根据地球法律,新生黑猩猩差不多算是与人类平等的公民。
但我们泰姆布立米人可不同于地球人。是责任感,单纯的责任感,让艾萨克莱娜战胜了恐惧和畏缩。总有人要肩负起责任,拯救这些生灵的性命。
格布鲁飞船此时已不再冒出凶险的棕褐色烟雾。刚才那团气体在狭窄的山谷里渐渐扩散开来,就像一个晦暗的、泛着泡沫的湖泊,淹没了谷底建筑物的下半部分。
飞船关闭了排气孔,而后开始上升。
“隐蔽。”她命令道,随即带领黑猩猩伏在近旁的巨石四周。格布鲁战舰低沉的轰鸣越来越高昂,很快变成高八度的怒吼。很快他们便看见,那巨无霸在脊骨化石上方露出了身形。
“注意保护自己。”
黑猩猩们缩成一团,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一瞬间,庞大的入侵者升到了距离谷底一千米的空中。随后,没等大家的目光捕捉到它的动作,那怪兽便不见了踪影。它掀动的气浪犹如巨人的手掌猛地一拍,半空中再次传来雷鸣般的巨响,化作激荡的冲击波,将下面森林中的泥土和树叶震得漫天飞舞。
当巨震的回声终于消失之后,晕头转向的黑猩猩彼此面面相觑,很长时间回不过神来。最后,老大哥本杰明抖着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他揪住愣头青皮特里的后颈,把这只吓得魂飞魄散的黑猩猩扯到了艾萨克莱娜面前。
皮特里羞愧地垂下目光,“我……我很抱歉,女士,”他粗哑地低声说道,“刚才我那样做只是因为,下面有人类,还有……还有我的伙伴……”
艾萨克莱娜点点头。对出于善意而犯错的受庇护种族不该过于苛刻。“你的动机值得钦佩。但只有当咱们冷静下来能够制订计划的时候,才会更有效地营救你的庇护主和朋友。”
她伸出手。这姿势并不像是庇护主在施恩屈就,而更像是拍拍自己受庇护种族的头——在皮特里看来,格莱蒂克人最多只会以此来表示友好。他们握了握手,黑猩猩羞怯地笑了。
当他们匆匆绕过巨石再次朝山谷望去时,几只黑猩猩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下面那片棕褐色的云雾已经淹没了谷底的低地,像浓稠而污秽的海水一样涌向他们脚下长满森林的山坡。浓重的气体与周围的空气形成了一道清晰可辨的边界线,现在几乎马上就要舔到附近树木的根部。
他们无法知道下面的情况如何。在毒云中仍有谁活着,他们也无从知晓。
“咱们要分成两组,”艾萨克莱娜对大家说,“罗伯特·奥尼格还在等待营救。必须派人找到他。”
一想到罗伯特还半昏半醒地躺在原地,她的脑海中便生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焦虑。她一定要确保他得到救护。不管怎样,她还是意识到,大多数黑猩猩应该去寻找罗伯特,而不是留在这条充满死亡气息的山谷旁。面对满眼凄惨的灾难场景,这些生灵的情绪会极不稳定,容易失去控制。“本杰明,你的同伴们单凭我指出的方向能自己找到罗伯特吗?”
“您的意思是,您不去为他们领路了吗?”本杰明蹙眉摇了摇头,“唔,我不知道,女士。我……我确实认为您应该同他们一起去。”
罗伯特所在的位置有一个很明显的地标:山路主道旁一棵极为高大的山鹑榛果树。艾萨克莱娜就把他安置在那棵大树下面。只要派小组赶去,无论是谁都能很容易地找到那个受伤的人。
她能感觉到本杰明的心情,这只黑猩猩急切地盼望赫赫有名的泰姆布立米人能留在这里救助山谷中的受难者。但他刚才还选择要让她去带路。这是为什么呢?
浓烟在他们脚下翻卷滚动。她远远地感觉到,下面许多生命的头脑中正激荡着恐惧。
“我要留下来,”她断然说道,“你说过,这是一支合格的救援队,所以队员们肯定能找到罗伯特,对他施行救助。同时,必须有人留在这儿,看看是否能为下面的人做些什么。”
如果艾萨克莱娜面前是一个人类,他们肯定还要继续争执下去。但黑猩猩的头脑中已有固定的思维模式,绝不会想到去反驳庇护主的格莱蒂克盟友。属于受庇护阶层的智能生命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从本杰明的头脑中,她感到了一丝轻松……但还夹杂着一些恐惧。
三只年轻的黑猩猩扛上背包,而后庄重地向西进发。他们穿过脊骨化石群,不时紧张地回头望上几眼,最后消失在艾萨克莱娜的视线之外。
艾萨克莱娜劝自己不要再为罗伯特的安危牵肠挂肚了。但在内心中她还存留着一种始终挥之不去的担心——她的父亲。敌人肯定会率先对海伦尼亚实施打击。
“来吧,本杰明。咱们看看能为下面那些可怜的人做些什么。”
尽管地球人的遗传学家在提升智能方面很快取得了不凡的业绩,但他们还要继续在新生海豚和新生黑猩猩身上多下功夫。在这两个物种里,真正能够独立思考的智者并不多见。以格莱蒂克标准来衡量,地球人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进步,但他们希望更快速地发展。他们心中还没有太大的把握,不知自己的受庇护种族是否应当迅速成长,马上成熟。
一旦在海豚或是黑猩猩中发现一个出类拔萃的头脑,人类便会倍加呵护、悉心培育。艾萨克莱娜能感到,本杰明便是这些精英中的一员。这只黑猩猩肯定拥有蓝卡繁育权,且已经有了不少子嗣。
“或许我该先去侦察一下,女士。”本杰明提议,“我可以爬到树上,始终待在毒气的上面。我想进入研究中心察看情况,然后回来向您报告。”
他们一起望着神秘云团构成的湖泊,艾萨克莱娜感觉到了黑猩猩心中的不安。那片气体深浅难测,在这里大概只没过脚踝,但随着地势下降,它将越来越深。在远处的山谷中,可以看到回旋的浓云正接近几人高的树顶。
“不。咱们两个要待在一起。”艾萨克莱娜坚决地说道,“你该知道,我也会爬树。”
本杰明上下打量着她,显然回想起了传说中讲到泰姆布立米人的神奇适应力的那些故事。“嗯,您的种族以前可能在树上生活过。请原谅,我无意冒犯。”他朝她歪起嘴巴慌乱地一笑,“那好吧,小姐。咱们出发吧。”
他助跑几步,随即飞身攀上了一棵橡树的枝杈,绕过树干又蹿向另一根树枝,而后凌空一跃,落到了下一棵树上。他抓住上下弹动的树枝,低头用那双好奇的棕色眼睛看着艾萨克莱娜。
艾萨克莱娜知道,对方这是在发起挑战。她深吸几口气,集中起精神。体内的变化开始了,她的指尖簌簌发麻,逐渐变得刚硬,胸部的肌肉也膨然鼓起。她呼出一口气,蹲下身来,而后奋力一跃,纵身抓住那棵橡树的枝杈。尽管有些困难,但她还是模仿着黑猩猩,攀住树枝腾跃前进。
看见她跳到自己身旁,本杰明赞许地点点头,而后接着向前荡悠而去。
他们的速度并不很快,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而且还要爬过缠满藤蔓的树干。有几次,二人不得不回头撤退,绕过被缓缓沉积的浓烟填满的空地。在穿过一缕缕偶尔腾起的烟雾时,他们都尽量屏住呼吸,但艾萨克莱娜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吸进了一点点辛辣、浓稠的气体。她觉得身上好像越来越痒,于是连忙告诉自己不要太担心,那大概只是心理作用。
本杰明不时偷偷朝她瞟上一眼。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这只黑猩猩肯定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手臂柔韧而富于弹性,肩部灵活,双手舒展有力。显然他根本没想到一个格莱蒂克人居然能以这种方式跟上他,从树林中飞荡而过。
他肯定也不知道,这种变形术要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艾萨克莱娜的身体已经开始疼痛,而且她明白,这痛苦才刚刚开始。
森林中变得嘈杂起来。小动物们从二人身边飞蹿而过,躲避着怪异的烟云和恶臭的味道。艾萨克莱娜捕捉到了它们散发出的恐惧信息,转瞬即逝,但异常强烈。当二人到达一座俯瞰聚居区的小山顶端时,他们能够听到被熏黑的树林深处传出的地球物种微弱的惊叫声。
从本杰明的棕色眼睛里,她知道下面那些生灵是他的朋友。“您看到地面上的那层烟气了么?”他说道,“虽然它淹没了我们那些房子,但一两米下面就是屋顶。要是我们的房子盖得再高些就好了!”
“那样的话,敌人会先把房子炸掉,”艾萨克莱娜告诉他,“然后再释放毒气。”
“是的。”本杰明点点,“唉,不知我的伙伴们在树林里怎么样了,咱们去看看吧。说不定他们还帮几个人类逃到了足够高的地方。”
她并没有问本杰明,他暗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究竟是什么,他自己肯定不会说出来。但艾萨克莱娜能感到,除了为下面的人类和黑猩猩感到担忧之外,本杰明还有别的顾念,似乎不仅仅是担忧。
他们越深入山谷,就越要借更高的树枝腾身。当他们在树上匆忙赶路、遇到更多空地的时候,二人便不得不跳下树,用双脚趟过向四处飘散的烟雾,然后继续上树前行。幸运的是,这种浓稠的云雾像是会最终消失,因为气体的比重正在逐渐增加,慢慢积聚成了由灰色粉尘构成的细雨。
当他们能够看到树林对面那些米黄色的建筑物时,本杰明加快了脚步。艾萨克莱娜尽量跟在他身后,但若想追上这只黑猩猩已越来越困难。她体内的生化酶已几近枯竭,令她筋疲力尽,而且她的卷须也在闪闪发光,那是她的身体在尽力消除内部的热量。
艾萨克莱娜伏在一根摇摆不定的树枝上,心中默念着,集中精神。她屈着双腿,透过模糊的视线盯着对面那棵树上沾满灰尘的叶子和细枝。
跳!
她腾身而起,但现在她的跳跃已失去了弹性。她的身体刚好飞过两棵树之间的空当,差点没够着前面的树枝。艾萨克莱娜抱住晃动的枝杈,卷须像火焰一样闪烁跃动。
她紧紧抓住树身,张开嘴巴急促地喘息,再也动弹不得,眼前一片模糊。或许现在体内的痛苦并不只是生化酶反应的结果,她想,或许山谷中的这种气体并不是专门为地球生命设计的。它也能要了我的命。
过了一会儿,她眼前的景物才恢复了清晰,但她只能看到一只脚,黑色的脚底板,覆盖着棕色的毛……这是本杰明,他敏捷地攀住树枝,站到了她的面前。
他伸出手,轻柔地碰了碰她发热的、摇摆不定的卷须,“您就等在这儿休息一下,小姐。我先去侦察一下,很快就回来。”
树枝再次震颤起来,他走了。
艾萨克莱娜静静地躺着。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着从豪莱茨研究中心那个方向传来的微弱喊声。格布鲁巡洋舰离去已将近一个小时,她仍能听到黑猩猩惊慌失措的尖叫,还有某种她分辨不出的动物正在发出奇怪而又低沉的叫声。
气体已经消散,但臭味还在,即便在树上也能闻到。艾萨克莱娜闭上鼻孔,用嘴巴呼吸。
可怜的地球生命们,他们的鼻孔和耳道不得不始终张开着,任由外界随意折磨。即便是现在这个时候,艾萨克莱娜也没忘记心生嘲讽之念。不过,至少这些生物不必用头脑去感受精神信息。
随着卷须的温度渐渐降低,艾萨克莱娜感到一连串的情感信息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人类的、黑猩猩的,还有另一种忽隐忽现的意念——她现在已经越来越熟悉这个“陌生人”的信息了。又过了几分钟,艾萨克莱娜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些……足够顺着树杈爬到靠近树干的地方。她背靠着粗糙的树皮坐起身,长出一口气,四周是奔流不息的喧闹声和信息流。
或许我根本不会这么轻易地死掉,至少现在不会。
就在短短的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距离自己相当近的某个地方有些古怪。她能感觉到,有人正在看着她,而且就在身旁!她转过身,倒抽一口凉气。就在六米之外的一棵树的枝叶中,有四双眼睛正在盯着她——三双眼睛是深棕色,第四双是浅蓝色。
除了少数高智能的、半人半植物的坎顿人,泰姆布立米人是最了解地球生灵的格莱蒂克人了。但尽管如此,艾萨克莱娜还是吃惊地眨着眼睛,不清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在那棵树上最靠近树干的地方,坐着一只成年的雌性新生黑猩猩。她只穿着一条短裤,怀中抱着一个黑猩猩婴儿。这个身材矮小的母亲睁大了一双棕色的眼睛,充满了恐惧。
在她身旁是一个皮肤光滑的地球人小孩子,身穿斜纹布套装。那金发白肤的小姑娘正在朝艾萨克莱娜羞怯地笑着。
但树上另外那个生物令艾萨克莱娜惊奇而又困惑。
她想起了自己听过的一盘新生海豚的录音带,那是父亲出差回家时带给她的。当时正值泰特拉尔人的“认同与抉择”典礼刚刚结束,她在那片死寂的火山口上的表现相当古怪。或许乌赛卡尔丁希望这盘录音能有助于她克服忧郁的精神状态——向她证明地球上的那种鲸类动物实际上是一种非常迷人的生灵,根本不必担心和恐惧。当时他让女儿闭上眼睛,任由歌声漫过自己的心灵。
不管乌赛卡尔丁的本意如何,反正结果与他的期望正相反。听着狂野不羁的歌声,艾萨克莱娜突然感到自己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洋,耳边是海水愤怒的咆哮。即便她睁开双眼,看到自己仍坐在家中的音乐室里,但还是无济于事。有生以来第一次,声音的力量征服了她的视觉感官。
艾萨克莱娜再没有听过那盘录音带,她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东西像海豚的歌声那么古怪……直到有一天,她在罗伯特·奥尼格的意识中看到了那些怪诞的象征性景象。
而现在她又产生了那种感觉!因为,当她第一眼看到对面树上的第四个生物时,还以为那是一只体形格外巨大的黑猩猩,但卷须马上告诉她,她的判断错了。
完全错了!
那双棕色的眼睛平静而镇定地与她对视着。显然,这个生物的体重要比身边三个同伴加起来还要重,而它却以一种小心周到的姿势把那个人类孩子抱在膝头上。当小姑娘扭动身体想要离开它的时候,这个大块头只是喷喷鼻子,稍稍挪动一下身体,仍然抱着孩子毫不放手,它的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艾萨克莱娜。与普通的黑猩猩不同,它的面孔非常黝黑。艾萨克莱娜不顾身上的疼痛,慢慢向前挪动着身体,尽量不惊扰对方。“你好。”她小心地用安格力克语招呼道。
地球人孩子又笑了,而后害羞地把头埋在她那位毛发纷披的保护者厚实的胸膛上。黑猩猩妈妈畏缩地向后一撤,显然心怀恐惧。
那长着一张扁平大脸的魁伟生物只是点了两下头,又喷了喷鼻息。
它的意识中也具有智能!
艾萨克莱娜以前只见过一次——在不开化的兽类动物与接受提升的智能受庇护种族之间,还存在着过渡性的物种。这种情况在五大星系中极为罕见,因为庇护主种族一旦发现任何具有智能潜质的生物,便很快将其登记注册,进行提升培育。
艾萨克莱娜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种生物已经具有了相当水平的智能!
但野兽和智者之间的鸿沟似乎是根本无法逾越的!诚然,自从大接触之前的蒙昧时代开始,某些地球人就始终抱着离奇的观点坚持不放——那些理论主张,真正的智能生命是可以自己“进化”的。但格莱蒂克人的科学早已下了定论:只有在其他智慧种族的帮助下,生命智能的提升才能越过极限,发生本质的变化,而智慧种族已经在自己庇护主的挈领下跨越了极限。
这样一代代向前追溯,便回到了数十亿年前,传说中先祖的时代,那是智能生命最早的第一个族类。
但没人能追溯到地球人的庇护主。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被称为……“狼崽子”。莫非他们原先坚持的观点确有一定的真实性?如果是这样,莫非眼前的这个生物也是加斯星球上“生命自我进化”的产物?
不,不可能!我为什么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呢?
艾萨克莱娜这才突然明白,面前的巨兽并不是野生的自然产物。它不是父亲要她寻找的传说中的“加斯人”。对面树上这几个生物彼此之间的相似之处太明显了。
她端详着这几个生物,他们就像一群同族的兄弟姐妹,一同坐在那根树枝上,下面是格布鲁人施放的毒气。人类、新生黑猩猩,还有……该如何称呼它呢?
她尽力回想,父亲曾对她讲过——人类获准占据他们自己的家园星球,地球。在大接触之后,格莱蒂克公会承认了人类对地球拥有既成事实的合法占有权。不过她能确信,地球人还要受《休养生息法》和其他限制性法令的约束。
而且这些法令还特别提到了某些地球物种的名字。
眼前的巨兽散发着智能生命的潜质,它的名字会不会就在特别法令的名单之内?艾萨克莱娜忽然想起了一个比喻:“脑海中突然一亮”。她搜寻着记忆中的泰姆布立米说法,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苦苦思索的那个名字。
“可爱的大家伙,”她轻声问道,“你是一只大猩猩,对吗?”
第十六节 豪莱茨研究中心
巨兽喷着鼻息点了点它的大脑袋。在它身旁,黑猩猩母亲轻声呜咽起来,看着艾萨克莱娜时带着明显的恐惧。
但地球人小姑娘却拍起手来,她感觉这像是在做游戏,“大猩猩!乔尼是个大猩猩!看我!”说罢,孩子将小手攥成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而后她又扬起头,发出一声尖厉的哀号。
大猩猩。艾萨克莱娜惊奇地看着那个默不作声的大块头,尽力回想自己在很久以前听说过的那些故事。
大猩猩张开黑色的鼻孔朝艾萨克莱娜这个方向闻了闻,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朝人类孩子飞快地打着复杂的手语。
“乔尼想知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听你的命令了?”小姑娘口齿不清地说道,“我希望你能来管事儿。刚才我看见你停下来不追本杰明了,你肯定累坏了吧?你为什么要追他?他做了什么坏事吗?你肯定也知道,他已经跑掉了。”
艾萨克莱娜更靠近了些,“不,”她答道,“本杰明没有做坏事。至少从我碰到他那时起,他没做坏事。不过我已开始怀疑了——”
艾萨克莱娜停了下来。孩子和大猩猩都不会明白她现在正怀疑什么。不过,那只成年雌性黑猩猩肯定明白,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我叫艾普丽尔,”地球人小家伙告诉她,“这是妮塔,她的娃娃叫查查。有时候黑猩猩给孩子起的乳名特别简单,因为这些宝宝刚开始的时候说不好话。”她说道。
她看着艾萨克莱娜,两眼像是在闪闪发光,“你真是个泰姆……比姆……泰姆比姆米人吗?”
艾萨克莱娜点点头,“我是泰姆布立米人。”
艾普丽尔拍起手来,“噢,你们可是好人!你看见刚才那艘大飞船了吗?它来的时候‘轰隆’一响,爸爸就让乔尼带我跑了出来,后来就到处都是烟,乔尼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我都快憋死了!”
艾普丽尔扭歪了面孔,模仿着窒息的样子。
“到了树上之后他才松开手,我们又遇到了妮塔和查查。”说着,她瞟了一眼黑猩猩母子,“我猜妮塔给吓坏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给吓坏了吧?”艾萨克莱娜问。
艾普丽尔严肃地点点头,“是的。可我不能老是害怕。在这儿,我是唯一的人类,我得管事儿,照顾好大家。”
“你现在能管事儿了吗?你真是个漂亮的泰姆比姆米人。”
说到这儿,小姑娘又变得害羞起来。她把半张脸埋在乔尼宽厚的胸口上,露出一只眼睛,朝艾萨克莱娜笑了。
艾萨克莱娜不禁暗暗吃惊。在这以前,她从未注意到人类卓越的能力。尽管她的种族与地球人结盟,但她仍然怀有某种常见的格莱蒂克偏见,认为“狼崽子”还是些未经驯服的兽类。许多格莱蒂克人都不相信人类真正具备庇护主的素质。无疑,格布鲁人已在他们的战争宣言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而现在这个孩子完全否定了格莱蒂克人的怀疑。不仅根据法律,而且出于习惯,小小的艾普丽尔已经在统管她的受庇护种族了,不论她的年龄有多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
不过,艾萨克莱娜也明白了,为什么罗伯特和本杰明不愿让她来到这里。她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迟早她要想办法让父亲对此做出解释,但那要等她证实了自己的怀疑之后才行。
她体内的生化酶反应已消退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肌肉和神经里生出的隐隐灼烧感,现在身体的感觉又开始提醒她,她是个泰姆布立米人。“还有其他人类也爬上树了吗?”她问道。
乔尼飞快地打出一连串手语。艾普丽尔为他充当翻译,但小姑娘并不十分明白大个子话中的真实含义。“他说,有几个人想要爬上树。但他们不够快……大多数人都跑去做‘人类的事情’了。”她慢慢解释道,“碰到人类做那些大猩猩不懂得的事情,乔尼他们便会说那是‘人类的事情’。”
最后黑猩猩母亲妮塔开口了:“那些气……气体,”她吞了一口唾沫,“那些气体让……让人类没有力气。”她的声音非常细小,刚刚能让艾萨克莱娜听清,“我们黑猩猩闻到后,也感到有一点无力。但我觉得……大猩猩们好像没有什么感觉。”
原来如此。或许起初艾萨克莱娜对这种气体的猜测并没有错。她早就怀疑它不会马上置人于死地。大规模屠杀平民会令文明战争公会大为反感。她很了解格布鲁人,那些家伙大概有更险恶的用心。
这时,她的右侧忽然传来树枝的“噼啪”声——是大个子黑猩猩本杰明落在了两棵树之外的一根枝杈上。他朝着艾萨克莱娜喊道:
“现在好了,小姐!我找到了塔卡博士和舒尔茨博士。他们急着要见你!”
艾萨克莱娜示意他过来,“请你先过来一下,本杰明。”
带着猿类动物典型的夸张表情,本杰明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他攀住一根根树枝荡了过来,刚到三只猿类动物和那个人类女孩面前,他就目瞪口呆得差点失手掉下树去。沮丧的神情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他的脸上。他朝艾萨克莱娜转过身,舔了舔嘴唇,而后又清了清喉咙。
“别再白费力气了,”她告诉他,“我知道你刚刚花了二十分钟时间,在乱糟糟的局面中百般周旋,极力想要掩盖真相。但没有用。我已经明白这个豪莱茨研究中心一直在做什么工作了。”
本杰明紧紧闭上嘴巴,而后耸耸肩,“那么——”他叹道。
艾萨克莱娜转向树枝上那四个生灵,问道:“你们听从我的命令吗?”
“是的。”艾普丽尔答道。妮塔看了看艾萨克莱娜,又看了看人类小姑娘,最后也点了点头。
“那么好吧。你们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有人来找你们。明白吗?”
“是的,女士。”妮塔再次点点头。而乔尼和查查只是呆呆地瞪着眼睛。
艾萨克莱娜站起身,在树枝上把握好平衡,随即转向本杰明,“现在咱们去和你那些提升专家谈谈吧。如果毒气还没让他们完全失去意识,我就一定要听到解释,为什么他们要违反格莱蒂克法规。”
本杰明露出一副大势已去的神情,顺从地点了点头。
“还有,”艾萨克莱娜踏上本杰明身边的树枝,“你为了掩盖真相,已经把黑猩猩和大猩猩都打发到隐蔽处去了,没错吧?你最好追上他们,把他们都叫回来。”
“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
第十七节 法本
逃生舱犁出的沟槽旁横七竖八地躺着被撞碎的树木,法本费尽力气才用零碎的枝干做成了一根拐杖。每当他将重心倚靠在拐杖上,那粗硬的杖头便隔着破碎的飞行制服将他半脱臼的肩膀顶得生疼。
噢,这根拐杖和我的身材还算般配,他心想,要是人类没有弄直我们的脊骨、缩短我们的手臂,我今天还真没办法走回去寻找文明世界呢。
尽管法本头晕目眩、遍身青肿、饥饿难耐……但当他穿过重重障碍、向北择路而行的时候,居然感到兴高采烈。见鬼,我还活着。我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以前曾在穆伦山脉中待过很长时间,为“复苏计划”进行生态学方面的研究,所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正处于山脉右侧的分水岭上,离已探明的平原并不很远。眼前的草木全是他熟悉的品种,大部分属于加斯本地的植物,但还有一些是从外星引进的,种在这里是为了填补布鲁拉里人大屠杀造成的生态空缺。
法本感到前景乐观。到现在为止,他算是保住了性命,而且还坠落在自己熟悉的区域……这一切都令他坚信,命运女神对他还另有安排,无意将他就此了结。她之所以留下他的性命,肯定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大概为他安排的宿命要更讨厌、更痛苦,不仅仅像饿死在荒野这么简单。
法本突然竖起耳朵抬头观望。刚才那声音不会出自他的想象吧?
不!那是说话声!他拄着拐杖连蹦带跳、跌跌撞撞地冲下崎岖的山路,来到了一片倾斜向下的空地上,正好可以俯瞰下面险峻的峡谷。
他翘首四顾,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这片该死的雨林太浓密了!
找到了!在峡谷对面的山坡中部,六只背着背包的黑猩猩出现在法本的视线中。他们正快步穿过森林,朝太空军“普洛康苏尔号”一块仍在冒烟的残骸走去。现在他们没有作声。刚才真是侥幸,当他们从法本下方走过时,当中的什么人在讲话,不然法本肯定要和他们失之交臂了。
“喂!傻瓜们!朝这儿看!”他用右脚单腿跳了起来,挥舞双臂大声叫喊道。搜索队停住了脚步。黑猩猩们眨巴着眼睛环顾四周,法本的喊声在狭窄的山谷中回荡不息,令他们无法判断声音来自哪里。法本龇着牙齿,失望地低声咆哮起来。那帮家伙四处张望,可就是不朝他这里看!
最后他举起拐杖,用力地挥舞,然后一甩手,将它抛到了峡谷对面。
一只黑猩猩抓住同伴,大叫起来。他俩都看到那根树枝飞进了林子里。这就对了,快点呀!法本暗自催促着,快点动动脑筋,顺着抛物线的来路朝这边看啊!
那两个搜索队员朝他这里指点着,终于看到了他挥舞的手臂。他们激动地尖叫起来,不停地雀跃。
法本暂时忘掉了自己心中小小的不快,低声念叨起来:“我还真够走运的,碰到了一帮傻大兵。快来吧,伙计们。各位就别跳什么霹雳舞了[32]。”
不过,当他们走近他所在的这片山腰空地时,他还是咧开嘴巴笑了。在随后的拥抱和亲昵中,他已完全得意忘形,而且还发出了一两声欣喜的嗥叫。
第十八节 乌赛卡尔丁
他这艘小飞船是最后一架驶离海伦尼亚空港的飞行器。他的探测器屏幕上显示,入侵者的巡洋舰已经降低高度,进入了加斯的低层大气。
在空港,一小股由预备役军人和地球联邦陆战队员组成的武装力量正准备做徒劳的最后一搏。他们的挑战声明正在通过所有的频道进行广播:
……我们否认入侵者有权在此着陆。我们理应为了保护格莱蒂克文明而抵抗他们的进攻。我们拒绝格布鲁人在我们的合法租借地肆意妄为。
因此,我们已组织起一支小规模武装力量,名为“正式抵抗特遣队”,在首都的空港等待入侵者的到来。我们挑战……
乌赛卡尔丁若无其事地操纵着腕带式控制器和拇指控制键盘,驾驶小飞船以超音速沿着希尔马海岸向南飞驰。在他的右侧,辽阔的海面正在明亮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如果他们有胆量与我们面对面地对决,而不是畏缩在战舰中……
乌赛卡尔丁点点头,“对,地球佬,就该这样告诉那些格布鲁人。”他用安格力克语轻声说道。特遣队的指挥官曾请他对挑战书的措辞提些建议。他希望自己确实帮上了忙。
无线电广播继续如实列举着在空港中等待打击来犯舰队的武器的数量和品种,这样敌人就找不到正当理由来使用占据绝对优势的武力。在这种情况下,格布鲁人别无选择,只能投入地面部队攻击抵抗者。因而他们的人员伤亡将无可避免。
但这要看格布鲁人是否仍然遵守规则,乌赛卡尔丁提醒自己,敌人有可能根本不理会《战争法》的规定。在当前这种情况下,很难做出判断。但外星系已早有传闻……
他的座舱四周是一排显示器。其中的一台显示出格布鲁人的巡洋舰已经出现在海伦尼亚公共新闻摄像机的视野中。在其他几台的画面上,敌人快速飞行的战斗机正在空港上空呼啸而过。
乌赛卡尔丁能够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悲切的低语声,那是两名身形如同麻秆一般的印宁人在彼此安慰对方。至少这两个生灵还能坐进专为泰姆布立米人设计的座椅中——而他们那位身形庞大的主人只好站着。
不过,库尔特并没有站着不动,他正在狭小的舱室里来回踱步,头上的羽冠愤然竖起,一次次地碰到头顶的天花板。这个泰纳尼人正在大发脾气:
“为什么,乌赛卡尔丁?”他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唠叨了,“为什么您耽搁了这么久?咱们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
库尔特的腮缝不停地翕动,“您告诉我说咱们会在前天晚上出发!我急急忙忙收拾了一点私人物品,然后就一直等着您,可您根本没有来!我只好接着等。我错过了大好的机会,没有去雇别的交通工具,可您一次又一次地送信来,要我耐心等待。看看后来吧,您总算在天亮时赶来了,咱们快活地上了路,就像是在度假旅行,去瞻仰先祖的圣殿!”
乌赛卡尔丁任由他的同僚继续发着牢骚。他已经正式道过歉,而且支付了外交金币作为补偿。库尔特别指望他再做任何进一步的表示了。
除此以外,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仪表板上的一个黄灯突然闪烁起来,同时传来一阵“嗡嗡”声。
“那是怎么回事?”库尔特焦虑不安地凑上前来,“他们探测到了咱们的引擎?”
“不。”听到这话,库尔特松了一口气。
乌赛卡尔丁接着说:“不是引擎的问题。那个小灯亮起来,表示敌方的概率波刚刚扫描过咱们。”
“什么?”库尔特几乎尖叫起来,“这艘飞船没有防护罩吗?而且您没有使用引力能源!他们会扫描到什么反常的概率信号吗?”
乌赛卡尔丁耸了耸肩,仿佛人类这种肢体语言是他与生俱来的习惯,“他们未必能扫描到什么,也可能他们会测算出咱们两个人的生存概率、咱们的命运——在天边化作一团火球。说不定他们真能探测到这样的信息。”
他右眼的余光注意到,库尔特在发抖。泰纳尼人似乎对任何与描述可能性有关的艺术和科学全都抱有一种迷信的恐惧感。乌赛卡尔丁的卷须轻轻腾起一股精神信息流,满含对这个敌人的歉意——他提醒自己,泰姆布立米人已经同库尔特的种族正式宣战了。他有权戏弄一下这个亦敌亦友的家伙,而且他的所作所为并未超越道德标准的底线,尽管是在他的安排下,库尔特的飞船发生了故障。
“我真不该为此担心,”他说,“咱们的旅程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没等泰纳尼人答话,乌赛卡尔丁忽然俯身向前,用格莱蒂克七号语快速地发布指令,让一台显示器放大了画面。
“真该死!”他用家乡话骂道,“瞧瞧他们正在干什么!”
库尔特转过身凝神观看。全息显示器上显现出一艘艘巨大的巡洋舰正在首都上空盘旋,将棕褐色的气体倾泻到建筑物和公园里。尽管扬声器的音量关得很小,但他们还是能够听到新闻播音员惊恐的声音。那人正在向观众描述发黑的天空,就好像海伦尼亚的每个人都需要他来翻译。
“这可不好。”库尔特的羽冠不停地碰着天花板,“格布鲁人太过激了,大大超出了事态允许的限度,也超出了他们在这里作战的战争权限。”
乌赛卡尔丁点点头。但没等他来得及开口,另一盏黄灯便开始不停地闪烁。
“现在又怎么了?”库尔特哀叫道。
乌赛卡尔丁瞪大了双眼,“这意味着咱们正被飞行器追击。”他答道,“咱们可能要展开一场战斗了。库尔特,您会操纵五十七级的武器控制系统吗?”
“不会,但我相信我的一名印宁——”
他的话还没说完,乌赛卡尔丁突然大吼一声“小心!”,然后打开了飞船的引力能源开关。地面呼啸着从他们身下飞过。“我要开始做规避机动飞行了。”他叫道。
“太好了。”库尔特用脖子上的腮缝说道。
哦,愿上天保佑这个泰纳尼人的厚脑壳吧。乌赛卡尔丁想。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但他知道身边这位同僚就像石头一样毫无感受他人情绪的能力,肯定不会察觉到他内心的喜悦之情。
当追来的敌船朝他们开火的时候,乌赛卡尔丁用卷须唱起了欢歌。
第十九节 艾萨克莱娜
豪莱茨研究中心的外观涂成了树叶一样的颜色,同碧绿的森林和草地混杂在一起,似乎这座建筑有意让自己显得毫不起眼。尽管西面吹来的风最终吹散了入侵者散布的最后几缕毒烟,但在五米高度的范围之内,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薄薄一层沙砾状的粉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艾萨克莱娜的卷须不再缩成一团地躲避那无法承受的痛苦信息流。现在,建筑物中生灵们的心情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她能从中感到一丝气馁……还有睿智的头脑迸发出的愤怒。
她跟着本杰明荡过一棵棵大树,来到建筑群正面的空地近前。从树上望去,她能看到一小群新生黑猩猩正甩开内八字的大脚在内部设施里奔忙。有两只黑猩猩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东西被布单蒙得严严实实。
“或许您真不该进去,小姐,”本杰明声音粗哑地说道,“我的意思是,尽管毒气是专门设计出来对付人类的,但我们这些黑猩猩吸入了之后也觉得有点虚弱无力。您是非常重要的人……”
“我是泰姆布立米人。”艾萨克莱娜平静地说道,“当受庇护种族和我的伙伴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不能坐视不管。”
本杰明俯身鞠躬,默默地服从她的意愿。他领她顺着一连串阶梯状的树枝滑下树,最后当她的双脚终于落在地面上时,心中感到踏实了许多。在树下,刺激性的气味更浓重。艾萨克莱娜想不去理会它,但她的心脏仍然紧张地“怦怦”乱跳。
他们穿过一排房舍,这片建筑肯定是大猩猩的宿营地和训练房。另外还有几片被栅栏围起来的运动场和测试区。显然地球人在这里已经进行了规模不大但十分有效的实验。本杰明真以为把半开化的猿猴打发到丛林里藏起来就能轻松地骗过她?
她希望这些大猩猩没有遭到毒气的侵害,也不曾因事后的恐慌而受伤。她虽然只上过短短的几节地球历史课,可现在她还记得,尽管大猩猩非常强壮,却是极为敏感甚至脆弱的生物。
黑猩猩们身穿短裤,脚踩凉鞋,每一只都斜挎着工具袋,忙忙碌碌地执行着紧急任务。有几只黑猩猩看到艾萨克莱娜走近,便抬眼盯着她,但他们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开口讲话。事实上,她也不曾听到谁说过什么话。
他们两个轻轻地踏过深色的尘土,来到了营地的中心。在这里,艾萨克莱娜和她的向导终于见到了人类——一男一女,正躺在主楼楼梯旁的长椅上。那个男人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双眼的眼角处长着内眦赘皮。看上去他似乎勉强保持着清醒的神志。
而那个女人则身材高挑,生着一头黑发。她的皮肤非常黑,艾萨克莱娜以前从未见过如此浓郁丰厚的色泽。或许她就是那种极为罕见的“纯种”地球人,仍旧保有自己古老祖先“人种”的特征。相比之下,她身旁那些黑猩猩一片片棕色毛发下面的皮肤就显得近乎淡粉红色。
看到艾萨克莱娜走近,黑肤女子在两只面相老成的黑猩猩的帮助下,费力地用胳膊肘支起了半边身体。本杰明走上前为大家做介绍:
“塔卡博士、舒尔茨博士、穆兹韦利博士、黑猩猩弗雷德里克,以及全体地球种族,我代表你们向尊敬的客人表示敬意,这位是艾萨克莱娜女士,来自阿布-卡尔特穆尔,阿布-布尔玛,阿布-克拉尔尼斯,乌尔-泰特拉尔,泰姆布立米族类。”
艾萨克莱娜看了本杰明一眼,没想到他竟能将她的种姓尊称背诵得分毫不差。
“舒尔茨博士,”艾萨克莱娜朝左面那只黑猩猩垂首致意,而后向那女子俯身鞠躬,“塔卡博士。”最后她向余下的人类和黑猩猩低头致敬,“穆兹韦利博士,黑猩猩弗雷德里克。对于你们的营地和星球所遭受的残酷迫害,请接受我的慰问。”
两只黑猩猩深深地弯下腰,鞠躬还礼。那女子也想起身,但虚弱的身体令她未能如愿。
“多谢您的好意,”她费力地答道,“我们地球人能勉强应付过去,我能肯定……而且我承认,看到泰姆布立米大使的女儿突然出现在这里,我还真有点吃惊呢。”
我打赌你肯定会吃惊。艾萨克莱娜用安格力克语在心中暗暗说道。只有这一次,地球人风格的嘲讽令她大为得意。对于你们的计划来讲,我的到来也堪称是一个灾难,并不比格布鲁人和他们的毒气逊色!
“我有个朋友受了伤。”她高声说,“几个小时前,你们搜索队里的三只黑猩猩已经去找他了。您有他们的消息了吗?”
那女子点点头,“是的,是的。搜索队刚刚发回报告。罗伯特·奥尼格意识清醒,情况稳定。我们还派出了另一个小队去寻找坠机的飞行员,现在两班人马上就要会合,他们都带着全套的救护设备。”
艾萨克莱娜感到轻松了许多,她压在心底的忧虑终于被打消了。“很好。真是太好了。另外,我还要说一点别的事情。”
她的卷须舒展开来,形成了一股充满预感的信息流。她知道这些人根本感觉不到这片精神云团。
“首先——自从地球人赫然出现在五大星系那时起,泰姆布立米人就是你们的盟友。作为友邦的一员,我理应在紧急时刻给予帮助。我将履行同辈庇护主应尽的职责,而作为回报,我只要求诸位能帮我与我的父亲取得联系。”
“没问题。”塔卡博士点点头,“我们将满足您的要求,同时对您深表感谢。”
艾萨克莱娜向前迈上一步,“第二,我必须承认,在了解到这个研究中心的职能之后,我非常不安。我发现你们正在进行未经批准的提升活动,而提升对象竟然是……应当处于休养生息阶段的物种!”
四位主管面面相觑。现在,艾萨克莱娜已经非常熟悉地球人的表情,她明白无误地知道,他们虽然心怀懊恼,但只能顺从。“另外,”她继续说道,“我注意到,你们的行为极不得体,竟然在加斯星球上犯下如此罪行,这颗行星早已是以前一场生态灾难的牺牲品——”
“请等一下!”黑猩猩弗雷德里克抗议道,“您怎么能把我们的行为同布鲁拉里人的屠杀相提并论——”
“弗雷德[33],住口!”另一个黑猩猩,舒尔茨博士,急切地插了进来。
弗雷德里克眨巴着眼睛。他明白现在收回自己的话已为时太晚,于是继续咕哝道:“地球种族只能获准进驻这样的星球,不得不收拾外星人留下的烂摊子……”
另一个人类,穆兹韦利博士,开始咳嗽起来。弗雷德里克闭上嘴巴转过身去。
那个男性地球人抬头看着艾萨克莱娜,“您把我们送上了行刑台,小姐。”他叹了口气,“在您扣动扳机之前,我们能请求您让我们做一下解释吗?我们……我们并不代表政府,您应该明白。我们只是以个人名义……犯下了罪行。”
艾萨克莱娜生出了一种滑稽的轻松感。在大接触之前地球人拍摄的老电影中,尤其是在那些大受泰姆布立米人欢迎的惊险警匪片里,经常能看到某个古代的不法分子“杀人灭口”。她刚才还有些担心,身边这些人会不会也继承了祖先冷酷的手段。
她长出一口气,点点头,“那么好吧。鉴于当前的紧急状况,咱们先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请告诉我这里的情况如何。敌人通过施放毒气想达到什么目的?”
“那种气体令吸入它的地球人浑身无力。”塔卡博士答道,“一个小时前敌人曾发布广播。入侵者宣称,受到毒气侵袭的人类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接受解毒药剂的治疗,否则就会死去。”
“当然,他们只在城市里发放解毒剂。”
“制约性毒气!”艾萨克莱娜低声说,“他们要把整个行星上的地球人一网打尽,充作人质。”
“完全正确。我们只能自投罗网,不然就会在六天后死掉。”
艾萨克莱娜的卷须冒出不可遏制的怒火。只有不负责任的杀手才会把制约性毒气当作武器,不过,在几种被具体限定的战争中,这种手段已被纳入合法之列。
“那么,你们的受庇护种族该怎么办?”新生黑猩猩只有几百年的生存历史,不应该在无人照管的情况下被丢弃在荒野世界中。
塔卡博士露出一脸苦相,显然她也很担心,“看来大多数黑猩猩并未受到毒气的影响。但他们当中没有多少像本杰明或是舒尔茨博士这样天生具有高素质的领导者。”
舒尔茨垂下那双棕色的猿类眼睛,看着他的人类朋友,“别担心,苏姗。正如你刚才说过的那样,咱们能勉强应付过去。”而后,他朝艾萨克莱娜转过身,“我们将分批疏散地球人,今晚将从孩子和老人开始。与此同时,我们要毁掉这座设施,无论这里发生过什么,都将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看到艾萨克莱娜想要反对,年老的黑猩猩抬起了手,“是的,小姐。我们会给您提供摄像机和助手,这样您就能先收集证据。怎么样?我们并不会妨碍您履行职责。”
艾萨克莱娜能够感觉到这位黑猩猩遗传学家心中的痛苦,但对他并无同情,想象一下她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后会做何感想吧。乌赛卡尔丁深爱着地球人。而这桩不负责任的罪行将会深深地伤害他。
“我们没有理由授人以柄,让格布鲁人找到发动进攻的借口。”塔卡博士接着说道,“如果您愿意,您可以把大猩猩的事情提交泰姆布立米事务委员会,让我们的盟友决定下一步该如何处置——提起正式起诉,或是让我们的政府自行处罚。”
艾萨克莱娜觉得这番话不无逻辑。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就这样办吧。请把摄像机拿来,我要开始做记录了。”
第二十节 格莱蒂克人
身为舰队司令官的军务宗主觉得这场争论实在太愚蠢了。但平民百姓们总是这个样子。教士和官员整天就会吵吵嚷嚷。只有战士才注重实际行动!
不过,司令官不得不承认,参加在三巨头之间首次召开的实时政策辩论会,的确是件令他兴奋得战栗不已的事情。只有这样,世世代代存在于格布鲁人之间的真理才能通过压力和争执、说服和雀跃表现出来,最后达到新的统一。
而最终……
军务宗主摇了摇头,驱散了这个念头。现在就期待着换羽登基未免为时过早。若想登上最高的那根栖木,肯定还要经历更多的争论、更多的竞争和更多的权谋,而后那一天才会到来。
在这第一次的辩论当中,司令官高兴地发现自己在两位争吵不休的同僚之间充当了仲裁者的角色。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据守在小小空港的地球人发来了措辞正式的挑战书。正道宗主坚持要派出步兵,通过近距离作战来击败守军;而政务宗主则不以为然。有好几次,他们在旗舰舰桥的指挥台上绕起了圈子,双眼死盯着对方,尖叫着申明自己的论点:
“代价必须控制在最低限度!
低到我们可以不必因为,
因为开辟其他战线而不堪重负!”
政务宗主坚持认为,这次远征只是古克须-格布鲁种族诸多消耗实力的战事之一。实际上,对加斯的围剿仅仅是一次局部战斗,而格布鲁人在整个星系的处境都非常紧张。在这种情况下,政务宗主理应恪尽职责,防止战线拉得过长。
正道宗主愤怒地抖擞着羽毛,答道:
“如果我们失败,
在祖先面前蒙受羞耻,
代价算得了什么?
我们必须行正义之道!——呜!”
军务宗主高居在指挥栖木上,冷眼旁观两位同僚的争斗。他在等待局势明朗化,看他们谁的观点有可能会占上风。耳闻目睹这场出色的辩论让司令官激动得发抖——他未来的两位配偶踏着华丽的舞步争论不休。他们三个都是“热卵”遗传工程的最佳产物,而这个工程是专门为筛选种族的精英特质而设计出来的。
很快,他的同伴们便陷入了僵局。现在该军务宗主出来做决定了。
如果不理会那些傲慢的“狼崽子”,只等待他们在制约性毒气的胁迫下投降,那么远征军将不会付出多少代价。再不然,只要一声令下,守军的工事马上就会变成熔渣。但正道宗主对这两种策略都表示不赞同。教士坚持认为,这样的行动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而政务宗主也十分强硬,绝不同意为了做表面文章而白白牺牲优秀士兵的生命。
僵持不下的两位首脑绕着圈子高声叫嚣,闪闪发亮的白羽勃然竖起,这时都将目光投向了军务宗主。终于,司令官抖了抖羽毛,走上指挥台,来到他们面前:
“投入地面战斗,
便要付出代价。
但那将是光荣的牺牲,
值得尊敬。
“还有一个因素,
也能起到决定作用。
那就是我们的士兵
需要经受锻炼。
同‘狼崽子’部队作战,
令战士得到锤炼。
“我们应当派出地面部队,与敌人针锋相对,一决高下。”
决议已经形成。一名利爪兵部队的上校敬礼之后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下达命令了。
自然,这个决议令正道宗主的地位升高了一点,而政务宗主的地位有所下降。但三人之间的权势之争才刚刚开始。
他们的远祖也始终这样不停地争斗着,早在古克须人将格布鲁原始种族提升为智能生命之前,这些鸟儿就一直如此。
不过,他们只继承了祖先的部分生理功能。随着辩论的紧张感渐渐消退,军务宗主的身体依然微微颤抖着。尽管他们三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性别,但司令官仍感到一阵短暂的战栗在他体内激发出了深深的、纯粹的性感。
第二十一节 法本和罗伯特
在地势较高的山口内大约一英里的地方,两个搜救小组相遇了。对于这次会师,大家的情绪都不算太高。早上起来就跟随本杰明出发的那三只黑猩猩,已经筋疲力尽,而从坠机地点返回的小队也累得简直抬不起头,双方最多只能点点头算作问候了。
但那两个被搭救的伤者一见面却大叫起来:
“罗伯特!罗伯特·奥尼格!他们什么时候把你从学校放出来的?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里么?”
受伤的黑猩猩拄着一根权当拐杖用的树枝,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太空军飞行制服。用过麻醉剂后正感觉昏头昏脑的罗伯特从担架上抬起头看了说话人一眼,马上咧开嘴笑了:
“法本!老天在上,你就是我在天上看到的那团焰火吧?你这家伙,究竟做了些什么?把价值一千万信用点的侦察艇爆掉了?”
法本翻了翻眼珠,“那艘船大概只值五百万。它早就是一只旧浴缸了,不过在我的手里,它表现得还不错。”
罗伯特生出一种奇怪的妒意,“这么说,咱们打输了。”
“可以这么说。如果是一对一的话,咱们肯定能打得很好。要是有足够的兵力就好了。”
罗伯特明白朋友的意思,“你是说,咱们能做到任何事情,只要有——”
“——只要有无数只猴子就行。”法本插进来。他喷了一声鼻息,与其说是嬉笑,倒不如说是嘲讽。
其他黑猩猩都惊愕地眨着眼睛。对于他们的脑瓜来讲,这种善意的取笑有些难以理解,但令他们担心的是,这只黑猩猩竟敢若无其事地打断行星协调官儿子的话!
“我真希望当时能同你们在一起。”罗伯特严肃地说道。
法本耸耸肩,“是的,罗伯特。我知道。但咱们谁都得执行命令。”他们沉默了很久。法本非常了解梅根·奥尼格,而且对罗伯特很同情。
“唉,我猜咱们两个都要窝在这大山里了,整天躺在床上,同那些烦人的护士打交道。”法本叹了口气,注视着南方,“肯定还得让咱们多呼吸新鲜空气呢,就是那么回事。”说到这里,他低头看着罗伯特,“这些黑猩猩告诉我研究中心遭到了袭击。把人们都吓坏了。”
“克莱妮能帮他们渡过难关,”罗伯特答道。他刚才有点走神,显然他们给他用了海豚麻醉药。“她懂得很多事情……比她自己认为的还要多。”
法本曾听说过泰姆布立米大使的这位女儿。“没错,”他轻声说,看着旁边的黑猩猩抬起了罗伯特的担架,“外星人总是能帮咱们渡过难关。但更有可能,你那位女朋友会把所有的人送进监狱,不管有没有敌人入侵这档子事!”
但罗伯特的担架已经走远了。法本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人类小伙子的面容似乎不再完全像个地球人。他刚才那梦幻般的微笑显得淡漠缥缈,带着某种……绝非地球人的味道。
第二十二节 艾萨克莱娜
许多的黑猩猩从藏身地回到了研究中心。弗雷德里克和本杰明开始拆毁并焚烧建筑物和里面的东西。艾萨克莱娜同两名助手在各个场地不停地奔忙,在每样东西被烧掉之前将它们小心地记录下来。
这个工作很累人。在作为外交官女儿的有生之年里,艾萨克莱娜从未感到如此精疲力竭。而她不敢放过任何一点证据。这是她的职责。
距离黄昏大约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一队大猩猩进入了营地。同看护他们的黑猩猩相比,这些大猩猩显得更高大黝黑,身体弯得更低,而且看上去野性未驯。在精心的指导之下,他们承担起了简单的任务,帮忙拆毁他们唯一的家。
这些困惑的生灵眼看着他们的训练测试中心和受庇护种族营房烧成了灰烬。有几只大猩猩甚至想阻止这场破坏活动,他们走到那些身材矮小、遍身烟尘的黑猩猩面前,激动地打着手语,试图告诉这些破坏者不要做坏事。
艾萨克莱娜明白,在大猩猩看来,事情完全不合逻辑。但身为庇护主阶层的生物似乎经常做蠢事。
最后,这些身材壮硕的受庇护种族呆立在原地,四周是盘旋飞舞的浓烟,脚下是一小堆一小堆的个人物品——玩具、纪念品和简单的工具。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片废墟,不知如何是好。
当黄昏来临时,整个研究中心流溢出的精神信息已经让艾萨克莱娜疲惫不堪。在燃烧的营房的上风方向,她找到一根树桩坐了下来,倾听着巨猿们低沉嘈杂的呻吟声。她的助手也颓然倒在她身旁,手里拿着摄像机和一袋袋证据样品,呆望着浩劫现场,眼眼里映射着摇曳的火光。
艾萨克莱娜感到,森林谷地中所有生灵的信息流都汇集在了一起,她收拢了卷须。但即便如此,她心中的意象仍在摇动闪烁。她仿佛能用眼睛看到精神洪流在自己头脑中生出的形象——那是一面多彩的旗帜,悲哀沮丧地低垂着旗角,令人不禁落泪。
这个地方也给某些人带来了荣誉感,她不得不承认。这些科学家确实违反了租借条约,但他们并未真正违反自然规律。
无论采用何种真实的尺度来衡量,早在大接触前一百地球年的时候,大猩猩都已经像原来的黑猩猩一样具备了提升条件。但当大接触将地球人引入格莱蒂克社会的时候,人类被迫做了让步。从官方角度讲,批准他们拥有家园星球的租赁条约,本来就是为了使地球上休养生息的物种得到维持和保护,只有这样,拥有智能潜力的族类才不会很快就被庇护主用光。
但每个人都知道,尽管原始人类享有酷爱种族灭绝的恶名,但地球仍是遗传多样性的一个活生生的范例,它上面的生命形态几乎都被格莱蒂克文明了解得一清二楚。
不管怎样……当一个具有智能潜质的物种具备了提升条件的时候,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显然,地球人是在势单力孤的情况下被迫签署条约的。在大接触之前,他们就已经宣称新生海豚和新生黑猩猩为智能生命了。但格莱蒂克的高级种族不愿让人类比其他庇护主提升更多的受庇护种族。
因为这会让“狼崽子”成为高级庇护主!
艾萨克莱娜叹了口气。
的确,这不公平。但问题的重点并不在此。格莱蒂克社会之所以存在,就依赖于信守誓言。而条约便是种族之间庄严的誓言。任何违反条约的行为都不得秘而不宣。
艾萨克莱娜真希望现在父亲能在这里。乌赛卡尔丁肯定知道该如何对待她目睹的这些事情——这座非法研究中心暗地里进行的实验,还有格布鲁人尽管卑鄙但可能合法的军事行动。
但乌赛卡尔丁离这里太远了,远到超出了精神感应的范围。她只知道父亲独特的意识韵律仍在她内心深处搏动。当她闭上眼睛和内耳,轻轻感受父亲的这种爱意时,便倍觉抚慰。但尽管如此,那微弱的残存意念并未给予她任何指示。泰姆布立米人的亲情之爱可以留存很久,即便亲人已经逝去,这独特的信息流仍萦绕不去。她死去的母亲,玛茜克劳娜就是这样盘桓在父女两人的心中。与亡灵相通的心念就像地球上巨鲸的歌声一样悠扬飘转,长留在每个泰姆布立米人的心间。当他们的祖先仅凭双手和野火生存的时候,这些生灵就知道自己心中有一处专门留给逝去亲人的角落。
“抱歉,女士。”一个声音突然在艾萨克莱娜耳边响起,近似于刺耳的咆哮,驱散了她内心微弱的信息流。她摇摇头,睁开眼睛,看到一只新生黑猩猩站在面前。他浑身的毛发沾满了烟尘,疲惫令他耷拉着肩膀。
“女士?您没事吧?”
“没关系,我很好。有什么事?”她感到自己说出的这句安格力克语听上去非常刺耳,因浓烟和疲惫而显得怒气冲冲。
“主管们想见您,女士。”
看来又要费一番口舌了。艾萨克莱娜滑下树桩。她那两名助手夸张地呻吟起来,收拾好摄像设备和样品,跟在她的身后。
几架货运飞车停在装载区。黑猩猩和大猩猩把一只只担架抬进飞车,随后,这些飞行器的引力装置发出轻轻的“嗡嗡”声,升到了四合的夜色中。很快,它们的灯光越来越弱,消失在去往海伦尼亚方向的空中。
“我想,所有的孩子和老人都已经疏散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急着把人类都运走呢?”
信使耸了耸肩。白天的紧张工作已经让大多数黑猩猩失去了惯有的活力。艾萨克莱娜能够肯定,全靠起着表率作用的大猩猩帮忙,这些黑猩猩才没有在压力下全盘崩溃。作为一个非常年轻的受庇护种族,黑猩猩干得堪称出色。
一个个传令兵在医疗所的门口忙碌地进进出出,但他们极少直接打扰那两位人类主管。新生黑猩猩科学家舒尔茨博士站在人类同僚面前,似乎正独自一人主持着大多数事务。在他旁边,艾萨克莱娜以前的旅伴本杰明,代替了黑猩猩弗雷德里克的角色。
在他们身旁的台子上摆放着一小堆文件和记录块,里面储存着在这里生活过的每一只黑猩猩的血统系谱和遗传记录。
“哦,可敬的泰姆布立米人艾萨克莱娜。”舒尔茨的话音中几乎没有普通黑猩猩常见的粗哑声。他俯身鞠躬,而后按照自己种族喜欢的方式同她握手——满把握住她的手,然后再用大拇指稍稍用力一按。
“请恕我们招待不周。”他恳求谅解,“我们本该在主厨房为您安排一次特别晚宴……算是为您饯行,但现在恐怕只能用罐头口粮来勉强代替了。”
一名矮小的雌性黑猩猩走上近前,手中托着一只大餐盘,里面是一排罐头。
“艾莱娜·苏博士是我们的营养学专家,”舒尔茨接着说道,“她告诉我说,您可能会觉得这些食品比较可口。”
艾萨克莱娜盯着这些罐头。竟然是库茨拉!在这里,离家五百秒差距的地方,居然能见到自己家乡制作的即食糕点!她控制不住地高声笑了起来。
“我们为您准备了一架轻便飞行器,装满了这些食品,还有其他给养。当然,我们建议您一旦离开此地就马上丢掉这架飞机。格布鲁人自己的同步卫星网络很快便要安排就位了,所以飞行器属于不切实际的交通工具。”
“如果飞往海伦尼亚,就不会太危险。”艾萨克莱娜指出,“这些日子里,格布鲁人应该期望人员大批涌入首都,因为大家要去领取解毒剂进行治疗。”她指了指周围狂乱奔忙的猩猩,“为什么我感到这里如此惊慌?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地疏散地球人?有什么人——?”
舒尔茨似乎是不愿打断她的话,只是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本杰明恳求般地望了艾萨克莱娜一眼。
“求您了,”舒尔茨低声哀求道,“请您声音小一些。我们这里的大多数黑猩猩还不知道……”他没有把话说完。
艾萨克莱娜感到一阵战栗滚过头皮。她第一次从近处端详这两位人类主管,塔卡和穆兹韦利。他们一直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点头,似乎对别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表示理解和赞同。
那黑肤女子塔卡博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面带微笑。艾萨克莱娜伸出卷须,但马上惊惧地缩了回来。
她猛地转向舒尔茨,“你想杀死她!”
舒尔茨可怜兮兮地点点头,“求您了,轻点。您是对的,确实如此。我给亲爱的朋友们施用了药物,让他们能在短时间内保持看上去还不错的外表,直到我手下几个得力的黑猩猩管理人员完成这里的事情,把我们的人有条不紊地送走。他们两人自己坚持要这样做。塔卡博士和穆兹韦利博士感到毒气在自己身上产生的作用发展得太快,他们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了。”他悲伤而又无力地说道。
“但你不能服从他们的命令!这是谋杀!”
本杰明看上去显得有些萎靡不振。舒尔茨点点头,“这样做并不轻松。黑猩猩弗雷德里克无法承受这种耻辱,他已经求得了自己的安宁。而我很快也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尽管我的死亡并不像我的人类同事一样不可避免。”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看来格布鲁人算不上优秀的化学家!”这只年老的黑猩猩苦笑道,随后咳嗽了一声,“他们的毒气已经开始杀死人类了。毒气的作用要比他们说的快得多。另外,似乎我们有些黑猩猩也受到了侵害。”
艾萨克莱娜倒吸一口凉气,“我明白了。”可她希望自己并不明白。
“我们认为您还应该了解一件事,”舒尔茨说,“我们截获了一份入侵者的最新报告。不幸的是,它是用格莱蒂克三号语写成的,而我们的翻译程序过于粗陋。但我们知道,这份报告与您父亲有关。”
艾萨克莱娜感到自己突然悬在了半空。恍惚之间,她麻木的心智采集到一个个随机出现的细节。她能感受到森林简单质朴的生态系统——小巧的野生动物偷偷爬回山谷,散发着刺激性气味的泥土让它们皱起了鼻子,纷纷避开研究中心所在的区域,因为那里仍然跃动着火焰。
“好的。”她点点头,从地球人那里学来的这个动作又让她一时之间感到怪异。“告诉我吧。”
舒尔茨清了清喉咙,“好吧,似乎他们发现您父亲的飞船离开了这颗行星,而后就派战舰追击。格布鲁人说,那艘飞船没能到达中转站。”
“当然,咱们不能把他们的话全当真……”
艾萨克莱娜左右摇晃着身体,她的髋关节稍稍有些脱位。这是泰姆布立米人表示悲恸的方式,就像人类女孩觉得孤寂悲凉时双唇颤抖一样。
不。我现在不能想这个。迟些再说吧。迟些时候我再品味自己的感觉吧。
“当然,您可以取走我们能奉上的一切东西,”黑猩猩舒尔茨继续平静地说道,“您的飞行器上装有武器,还有食物。如果您愿意,您可以飞去与您的朋友罗伯特·奥尼格会合,我们已经把他转移到了安全之处。”
“但我们希望您能同意在撤离之前稍作停留,至少等到大猩猩们安全隐藏到山地中——某些人类可能侥幸得以逃脱,这些合格的管理人员能够妥善看护大猩猩。”
舒尔茨抬起头来目光真挚地看着她,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满含悲伤。
“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尊敬的泰姆布立米人艾萨克莱娜,但不知您是否愿意,当我们的孩子们在荒野中流离失所的时候,暂时照管一下他们?”
第二十三节 流亡荒野
飞行器的引力发动机轻轻地“嗡嗡”作响,盘旋在一排参差不齐的黑色脊骨化石之上。随着恒星吉莫郂缓缓越过天顶,地上万物的影子又在慢慢变长。飞行器落在了脊骨化石之间的阴影中,引擎鸣响几声之后便沉默下来。
一名信使正在约定地点等候飞行器中的乘客。看到艾萨克莱娜走出机舱,这只黑猩猩将一封信交给了她。这时,本杰明正在匆忙地用反雷达伪装材料将轻便飞行器遮盖起来。
这封信来自胡安·门多萨,洛姆山口那边的庄园主。他在信中报告,罗伯特·奥尼格和小艾普丽尔·吴已经平安到达。罗伯特恢复得很好,再过一个星期左右,他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艾萨克莱娜感到放心了许多。她非常希望能看到罗伯特,并不只是因为她需要他的忠告,帮助自己照管这些流亡的大猩猩和新生黑猩猩。
豪莱茨研究中心的某些黑猩猩也受到了格布鲁人毒气的侵袭,他们同人类一起进城去接受解毒治疗,但愿入侵者能够信守诺言……而且,但愿解药能够管用。她现在手下只有为数不多的黑猩猩技师能真正负起责任来帮助她。
或许还会有更多的黑猩猩露面,艾萨克莱娜告诉自己,说不定一些人类官员也逃过了格布鲁人的毒气攻击。她盼望能主持大局的人早点出现,尽快从她手里接过这个烂摊子。
门多萨庄园还送来了另一封信,写信者是一名在太空战中幸存的黑猩猩。此人要求得到帮助,以便与抵抗组织取得联系。
艾萨克莱娜不知该如何回复。在昨晚那最后几个小时里,敌人巨大的飞船降临到海伦尼亚和群岛城市的上空,整个行星上到处都是电话和无线电的呼叫声。有报告表明,空港确实发生了地面战斗。有人说那里一度展开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但随后一切都归于沉寂,格布鲁人的舰队巩固了阵地,再未遭到任何抵抗。
看来行星委员会精心安排的抵抗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就已经土崩瓦解了。指挥系统已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因为没人预见到敌人会使用制约性毒气。现在行星上几乎所有的地球人都被轻易地打垮了,在这种情况下,谁还能做什么事情呢?
少数分散在各处的黑猩猩试图挽救混乱局面,他们大多只能通过电话传递消息。但没有谁能够制订出哪怕是最模糊混乱的行动方案。
艾萨克莱娜把纸片放好,谢过了信使。在疏散之后的这几个小时里,她开始感到自己内心发生了一种变化。昨天的昏乱和悲痛现在变成了倔强的决心。
我要坚持下去。父亲也会要我这样做。我不能让他失望。
无论我出现在哪里,敌人都不可能嚣张横行。
当然,她也要妥善保存好自己收集的证据。总有一天她会找到机会将证据送交泰姆布立米当局。这样她的族人也将有机会好好教训一下地球人。“狼崽子”急需学习一下格莱蒂克庇护主的行为举止,不然一切都太晚了。
但愿现在还不算太晚。
本杰明同她一起站在山脊顶端的斜坡边上。“您看!”他指着脚下的山谷,“他们来了,很准时。”
艾萨克莱娜抬手遮在眼睛上方。她伸出卷须感受着周围空气中的信息。是的,现在我也看到他们了。
一列长长的纵队正穿过山下的森林。队列中,一些矮小的棕色影子护送着大队壮硕黝黑的身形。每个大块头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当他们曳足而行时,有几只大猩猩用手的指关节支撑着地面行走。大猩猩幼崽在成年同类中间奔跑时,挥舞着双臂保持身体平衡。
执行护送任务的黑猩猩紧握波束步枪,警惕地监视着四周的动静。他们的注意力并未投向队伍或是森林,而是集中在天空。
他们的重装备已经绕道运进了山里的石灰岩洞窟。但只有当所有难民全都躲进那些地下堡垒之后,他们才算真正安全。
艾萨克莱娜想知道海伦尼亚现在的情况如何,还有那些地球人聚居的岛屿。关于泰姆布立米外交飞船企图逃跑的报告,入侵者又提到过两次,但后来就一直没有消息了。
如果再没有消息,她就要自己去查清楚,父亲是否还留在加斯,还有,他是否还活着。
她摸了摸用细细的项链挂在脖颈上的小盒子,里面装着她母亲的遗物——玛茜克劳娜的一根纤细的卷须。这冰冷的慰藉已毫无知觉。但她没有乌赛卡尔丁留下的任何纪念品。
哦,父亲。你怎能就这样把我丢到一边,不加丝毫指导?
那队黑色的身形向这里迅速接近。当他们穿过山谷时,一阵阵宛似歌声般的低沉吼叫传入艾萨克莱娜的耳中,与她以前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这些生物一直都强壮有力,而提升又去除了他们广为人知的脆弱性格。尽管他们前途未卜,但的确是一个强大的种族。
艾萨克莱娜不愿无所作为,她并不想只是为一帮半开化的长毛受庇护种族充当看护妇。泰姆布立米人还有一点同地球人很相像,他们明白,在事情出错之后要马上采取行动。那位受伤的黑猩猩太空战士写的信让艾萨克莱娜陷入了沉思。
她转向自己的助手,“本杰明,我对地球人的语言并不十分精通。我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用来描述一种不同寻常的军事力量。”
“这种部队在暗夜和阴影中展开行动,发起迅速而无声的打击,通过出其不意的奇袭来弥补人数少、武器差的弱点。我记得自己曾读到过,在大接触之前地球的历史上,这样的部队很常见。他们的行事方式同所谓的‘民兵’一样,不过一旦发现民兵的规矩不适合自己,他们便会随时改变。”
“这应当是一支‘狼崽子’部队,不同于现在任何已知的军事力量。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本杰明?有没有一个合适的词可以描述我所说的这支部队呢?”
“您的意思是……”本杰明飞快地看了一眼山下的纵队。那支由半提升的猿猴组成的队伍正在林间笨拙地穿行,同时还哼唱着他们低沉而又怪异的军歌。
他摇摇头,显然是在尽力按捺住自己,但他的脸逐渐变得通红,最后终于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狂笑。本杰明笑着靠在一块脊骨化石上,随后仰面躺倒在地。他在加斯的土地上打着滚儿,双脚朝天乱踢,不停地大笑着。
艾萨克莱娜叹了口气。先是在泰姆布立米老家,然后是在地球人中,现在又是这些最年轻、最朴拙的受庇护种族——她在哪里都能碰到爱开玩笑的家伙。
她耐心地看着黑猩猩,等待这愚蠢的小东西喘上气来后告诉她,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感到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