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杂音
动物乃是自然伟力的造化
它们无须去理解
在它们的观念中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只有永恒不变的
属于如今一代的当下
它的足迹在林中穿行
它的道路隐藏在天空
与海洋里
在宇宙中,没有什么比人类
更加孤独
因为人类进入了历史这个陌生的世界
——劳伦·艾斯利[26]
28.萨奥特
萨奥特已经跟了他们一整夜。天色将晓,他感觉自己开始明白这些生物是怎么回事了。
趁着晨光,这些基库伊人离开了他们夜间的猎场,向岛屿的安全之处游去。他们叠起自己织出的渔网,收起藏在珊瑚石缝间的陷阱,拿着简陋的长枪,急匆匆地躲开逐渐升起的太阳照亮的区域。天亮后,食人藤就会重新出来活动,更不用提还有其他危险。白天,基库伊人只能在金属小岛上的森林中收集食物,在浓密的树丛中寻找坚果和小动物。
在水下,基库伊人看上去就像绿色的河豚,只是长着短小的、指间长蹼的手臂,以及鳍状的下肢。一对长在靠近尾巴位置的鳍也帮助他们在水下控制方向。他们靠强壮的下肢蹬水,这样就把手臂解放出来,用来携带其他东西。每个基库伊人头旁都长着一圈由密密的细鞭毛组成的鳍形薄圆盘,这些圆盘在水中漂动着,收集溶解在水中的氧气,补充到他们膨胀的气囊中。
这些以狩猎-采集为生的生物拖着两块渔网,网中全是闪闪发亮的海洋生物,长得酷似螃蟹,远看上去就像一网兜五颜六色的金属雕塑。基库伊人唱着歌曲,充满了啪啪、呱呱、哇哇这样的音节。
萨奥特听着他们彼此呱呱叫着,他们的词汇极为匮乏,而且要把声音信号和肢体动作结合在一起才能表达意思。每次几个基库伊人浮上水面时,都可以听到动作伴着一连串的吱吱声。
这些稚嫩的生物根本没有注意到跟随着他们的外星人。萨奥特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很小心地不影响他们的活动。他们当然知道萨奥特在那里,年轻的基库伊人偶尔会满腹狐疑地朝他的方向发射出一道声呐波。但奇怪的是,较为年长的猎人看上去完全接受了他的存在。
萨奥特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松了一口气。晚上虽然有夜色做掩护,但他还是必须将自己的声呐限制在最小范围,以免惊到这些原始人。那种感觉简直和瞎了差不多,每次险些撞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东西”险些撞上他时,他总是恐慌不已。
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感觉自己已经基本掌握了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信号系统类似于原始海豚语,是建立在等级严明的氏族制度基础上的,音节和他们呼吸的节奏大体合拍。语言中的因果逻辑比原始海豚语略为复杂,无疑是使用前肢和工具劳作的结果。
:?:看,我们很好打猎
-打猎-很好
:?:小心,小心
寻找机会
:?:吃,好吃,可以吃
-没有吃,不!
:?:要在水上死,不要死在水里……
只根据语言能力来看,这些生物比当初地球海豚刚被提升时要差,很难说符合提升条件,但其他方面,包括使用工具的能力上,则要略胜一筹;单单用手劳作这一项就注定了基库伊人不可能成为优秀的诗人,但他们现在用来自吹自擂的那些歌谣还是有点魅力的。
萨奥特工作服上的皮带擦痛了他的鼻子。虽然重量很轻,采用了流线型设计,但他还是希望自己可以摆脱这见鬼的东西。
自然,在这充满危险的海洋中,萨奥特还需要它的保护。同时,基皮鲁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按照萨奥特的要求,基皮鲁不会过来碍事,但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他听到。如果被基皮鲁抓到他脱掉了工作服,他肯定会咬断自己背鳍上的骨头的。
和“奔驰号”上那些唯技术论的船员不同,萨奥特对这些装置都没什么好感。他不介意使用电脑,有些电脑还可以讲话,帮他和其他种族生物交谈。但那些用来移动、切割或者杀死目标的工具,在他看来则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只要有可能,他就不会使用它们。
他痛恨自己胸鳍上那两个块状的“鳍指”,人类说或许有一天这会进化成完整的手掌。他们真没有审美能力。他对人类改造了海豚的肺部也颇是不满,虽然这让他们对陆地疾病有了更强的抵抗力,还可以呼吸富氧水,但自然生长的鲸类根本不需要这种变异。地球上的纹齿长吻海豚和宽吻海豚没有经过任何基因改造,却可以比这些“友好海豚”游得更好。
对视力的扩展他却怀着矛盾的感情,这种改造是必需的,让那些通过声波只能看到轮廓的东西现在可以看得清楚了。
萨奥特浮上来喘了口气,然后又潜进水中,保持和原住民同样的速度。
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应该提升的是语言能力,而不是工具的使用。对他来说,扩展语言能力才是海豚自然的发展方向,比疯狂地迷恋上宇宙飞船、假扮成宇航员和工程师要自然得多。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浅滩星群时不愿意和太空船一起去探索那些失落的舰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里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可以和自己说话,就算是有,他也不愿在一小队无能的扈从种族的支援下去太空里瞎晃!让“奔驰号”自己去处理失落的舰队,就像把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交给一群孩子玩耍。
他的举动招致了全体船员的鄙视,尽管探索队灾难性的后果证明了他的正确,甚至连船长的小艇也赔在那次任务里了。
他们怎么看你无关紧要,萨奥特提醒自己。他是一名非军事人员,只要他能够完成自己的任务,就不必为自己辩解。
他对自己追求丹妮·苏德曼所引起的风言风语更是不放在心上。早在人类提升海豚之前,雄性海豚就开始调戏女性研究者了。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他觉得自己的行为也是有理由的。既然那些好色的老海豚可以这样做,他这样头脑精明的后代又为什么不行?
他最痛恨通用语的原因,就是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正当的理由。人类总是在问“为什么”,原因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任何一头鲸类都会告诉你,除了人类的方法之外,还有其他看待事物的途径。
基库伊人游到了自己居住的海岛东岸,开始发出兴奋的叽喳声,准备把他们的猎物举起来,贮藏到海边顺风的礁石裂口里去。
萨奥特感觉到一股声呐波扫过,如同被探照灯照过一样。基皮鲁从北边过来了,一定是来招呼自己回人类宿营的地方去的。
萨奥特浮到水面上,侧着头看着逐渐变亮的天空。太阳从东方那雾蒙蒙的海岸线上升了起来,风中夹带着细雨的低吟。
空气中泛起了金属的味道,这让他意识到自己仍然还处在基斯拉普星那致命的困局中。
毫无疑问,克莱代奇和他的“工程师”们正试着制订应急计划,把他们从现在这糟糕局面中解救出来。毫无疑问,他们的计划一定充满了勇气与智慧……但最后还是摆脱不了全员阵亡的下场。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在这场征服与被征服的战争中,地球文明这个初学者如何才能和几百万年来一直浸淫于此道的格莱蒂克人相抗衡?
当然了,他对人类是忠心不二的。但他也知道人类的本质——不谙世事的狼崽子,在这危机重重的银河系中艰难求生。
海豚有句古语:“所有人类都是工程师,所有工程师都是人类。”话虽好听,但无疑是句谎言。
基皮鲁在他身边浮出了水面。萨奥特安静地呼吸着,呼出的气体在空中凝成薄雾。他躺在那里看着初升的太阳,直到基皮鲁的耐性消耗殆尽。
“天亮了,萨奥特。我们不该再待在这里了。我们应该回去报告,我也饿了,要吃东西,然后休息一会儿。”
萨奥特继续端着心不在焉的科学家的架子,好像刚刚从基皮鲁永远也不会理解的深刻思考中缓过神来,“什么?噢,对了,当然了,飞行员,当然可以。我搜集到了非常有趣的数据要汇报上去。你知道,我想我已经破译了他们的语言。”
“那好极了。”基皮鲁的回答使用了通用语的语义,但发音上还是海豚的嘈杂声。他潜下水朝洞穴入口游去。
飞行员的讽刺语气让萨奥特感到不快,但他努力掩饰住了。
也许我还有时间写上几首暧昧的小诗,点缀到交给丹妮的报告里,他想。她宁可站在水池旁边,也不愿意跳下水来和我做伴,这真是太糟糕了。不过也许今天她就会动心了。
他一边跟着基皮鲁游向还处在黑暗中的岸边,一边在心里琢磨着香艳的诗句。
两只海豚回到了以前是钻孔树洞的地方,里面已经点上了冷光灯。萨奥特注意到有人把两条小艇都拖出了通道,停泊在海湾中。但按原来的计划,至少应该把一条小艇停在池子里,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让丹妮和俊雄迅速撤离的!他赶快跟着基皮鲁穿过狭窄的垂直孔洞,游回到岩洞里。
上方的水池里有了两艘新的小艇。他明白了,前一天晚上一定有人从飞船上来到这里了。
俊雄和丹妮已经来到水边和基皮鲁谈话了。萨奥特盯着丹妮,心里浮想联翩,但还是决定先不要开口。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想法子让她下水来陪我,他想。我要先想好借口,比如说钻孔树根部有什么东西。也许这不会奏效,但单是尝试这事本身就够有意思的了。
萨奥特朝里面瞄了一眼,拍打着尾巴从水中浮起,好把池边的情景看个清楚。他在想,从“奔驰号”上来的人到底是谁。
南岸那茂密的灌木丛分开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类走了出来。
吉莉安·巴斯金跪在水池边,用三音海豚语唱出欢迎的曲调:
※忠实的基皮鲁
你如浪涛中的岩石一般坚固
※比逆戟鲸更加灵巧
※变色龙萨奥特
什么环境都可以适应
※简直与人类相同
※就算在黑暗的风暴中,
也能够认出你们两个
※你们要互相学习!
基皮鲁用通用语答道:“看到你很高兴,吉莉安。你也是,汤姆。”真是毫无创意,简直可悲。
萨奥特平静了下来,郁闷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辜负了诗人的盛名。和基皮鲁不一样,他必须想出一段诗文来,回应吉莉安的问候。
他真希望能够找个安静地方,好好琢磨一番吉莉安的话,尤其是那句“简直与人类相同”……这是在夸奖他吗?或者说,在吉莉安用高音唱出这一段时,声音里带着一丝同情?
汤姆·奥莱静静地站在吉莉安身边,萨奥特感到这个男人可以轻易地看穿自己。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看这里!一夫一妻制下的
※奇迹啊!
※一对爱人!将自己的轮廓
※投在了广阔的天空中。※
吉莉安抚掌大笑。
汤姆·奥莱只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很明显他心不在焉。
“很高兴你们俩回来了。”他说,“吉莉安和我是昨天晚上到这儿的,她从‘奔驰号’上来,我从俊雄发现的那艘坠毁的飞船那里来。吉尔给你们带来了一条中微子通信电缆,你们可以和飞船保持联系了。她会和你们在这里一起工作一段时间,处理和基库伊人有关的重要事务。另外,据说船上有些人正等着你们搜集到的数据。是吧,吉莉安?”
金发女子点了点头。俊雄和丹妮听到查理·达特的要求肯定不会高兴的。
汤姆继续说道:“吉尔来的另一个目的,是把一些装备带给我。今天上午我就要乘一台太阳能滑翔机出发了。”
基皮鲁吸了一口气,正打算反对,汤姆已经举起了一只手,“我知道这很冒险,但这个实验是非做不可的。这关系到我们一起制订的逃脱计划能否成功。你们这些人是我仅能够依靠的了,我不得不请求你们的帮助。”
萨奥特的尾巴在水下拍打着。他想强忍住不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但那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也就是说他们真的准备试着逃走了!他还希望汤姆和巴斯金能有更好的主意。他们都那么聪明,那么有经验,简直是神话中地球议会派出的特工。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成为幸存者。
而现在,他们说的话和疯子没什么区别了,还要自己帮忙!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对抗的是什么样的对手吗?
他游到基皮鲁身边,做出忠实而专注的扈从应有的样子。但在听着汤姆讲他那“疯狂”的计划、讲他们将如何从那些暴眼睛的怪物手中逃脱时,他还是心乱如麻。
29.塔卡塔-吉姆
“飞船委员会的会议简直是场灾难。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副船长叹道。
※他们在计划欺骗
要愚弄以欺骗为生的人
※他们要用薄纱
蒙住巨鲸的面!
克萨-琼抬起他那硕大而愚钝的脑袋,表示赞成。
“我听说这次行动的暗号是‘特洛伊海马’,那是什么意思?”
“文学上的比喻而已。”塔卡塔-吉姆答道。他怀疑这水手长到底有没有上过学,“等以后再给你解释。现在我有事情要想。除了克莱代奇和奥莱策划的这种自杀式计划之外,一定还有别的路可走。我本希望克莱代奇可以稍微理智一点。”
“他不愿意听你的?”
“噢,他倒是够有礼貌!梅茨像河豚一样一点一点沿着我的计划走,克莱代奇则非常和善地听我们两个讲完。整个会议持续了四个小时!但船长还是决定采用奥莱的计划!那个叫巴斯金的女人已经出发去给他送补给了!”
两只尖吻海豚沉默了一会儿。克萨-琼等着副船长开口。
塔卡塔-吉姆摆了摆尾巴,“为什么克莱代奇根本不愿意考虑把我们发现的坐标广播出去来了结掉这件事情呢?他和奥莱偏偏要去招惹那些智能生物,他们之间钩心斗角已经有几百万年了!我们会被煎熟的!与其按他们的计划走,还不如按你的想法,火力全开干上一仗!至少我们还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只是在他们那疯狂的冒险计划之外,提出一种更体面的做法。”克萨-琼说,“但我还是赞同您的计划。想想看,如果最后是我们找到的办法拯救了这艘飞船和其他船员,这样带来的好处岂不大大超出仅仅保住我们的性命?”
塔卡塔-吉姆摇了摇头,“如果是我来指挥,也许还可以。但带领我们的是一个疯狂的、满脑子都是荣誉的疯子,他只会带领我们走向毁灭。”
他转过身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一言不发地沿着过道游向自己的船舱。
克萨-琼一路跟随着副船长,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呼吸孔中有节奏地冒出一股细细的气泡。
30.阿齐
这不公平!随着“奔驰号”上的修理工作接近完成,飞船上几乎所有有点儿身份的成员都和希卡茜一起去那艘泰纳尼沉船上工作了,他却还被留在这里,完全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可做!
阿齐漂浮在研究站里。研究站离中心舱很近,上面还有一个空气室。气泡从研究站底下冒了上来,毫无阻碍地穿过他面前那几页全息显示的文献。
这真是最蠢的主意!飞船已经沉在海底了,还要他学星象导航有什么用?
他想努力集中精神,研究虫洞导航术的细节,但他的思绪早就飘走了。他开始想念俊雄。两人上一次有工夫一起搞恶作剧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自他们偷偷把鲁基达的近视镜换成弗伦内尔的老花镜,至少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吧。
我当然希望俊雄一切都好,但至少他还在做着些什么。他们在沉船上的工作需要每个优秀的工程人员参与,为什么克莱代奇坚持要让我留在船上?
阿齐又一次想把精神集中到文档上,但却被争吵声打断了。他低下头,朝传来声音的食物站看去。两只海豚正轮流用尾鳍抽打着对方,其他围观的海豚在旁边围成一圈。
阿齐游出空气室,朝骚乱发生的地方游去。
“给我停下!”他喊道,“停下,马上!”他挥动尾鳍敲着萨卡塔和斯里卡-乔,让他们给自己让开一条路。
围观的海豚们朝后退了一点,但打斗中的两只海豚却无视他的存在。他们还在互相撕咬着、抽打着,其中一只把尾巴甩在了阿齐胸口上,抽得他转了个圈。
阿齐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他们哪儿来的力气,居然在富氧水里打了起来?
他向一只在旁边观战的海豚游去,“皮克陶……皮克陶!”他咬着对方的胸鳍,做出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皮克陶怒气冲冲地转了个圈。要让他听命令可不容易。阿齐感觉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但克莱代奇教过他应该怎么做。当海豚出现返祖现象时,一定要让他集中精神!
“皮克陶!别听他们嚷嚷,用你的眼睛看着我!作为船上的军官,我命令你协助我结束这场斗殴!”
皮克陶脸上那呆滞的表情消失了。他点了点头,“是,长官。”阿齐很奇怪这家伙为什么变得如此木讷。
两只打架的海豚动作慢了下来,一滴滴鲜血在水中化成团团粉色。由于之前的互殴,两人都开始喘不过气来。阿齐又召集了三个船员,一边拉扯,一边朝他们大喊,让他们重新集中精神。然后阿齐自己游了过去,终于把那只尖吻海豚和炊事兵分开了。阿齐指挥着海豚们把他们押到医务室去。他决定去向船长报告,这期间玛卡尼医生应该可以把他们分开诊治。
阿齐朝上看了一眼,发现水手长克萨-琼正从旁边游过。那只体型硕大的士官长根本没有打算来帮忙。他说不定一直在旁边看着,阿齐恨恨地想。克萨-琼可能根本就不用去劝解那些围观海豚,只需要一声低吼,就可以把两个打架的家伙吓得不敢动弹。
克萨-琼迅速向外舱游去,表情非常严肃。
阿齐叹了口气。
好吧,说到底,也许克莱代奇把我留在这里是有理由的。希卡茜已经和工程师一起出发了,需要有人对付这些还留在“奔驰号”上的白痴。
他用鼻子推着斯里卡-乔往前游去。这只尖吻海豚用类似原始海豚语中脏话的语调高喊着,但还是服从了他。
至少我有理由不用去学看星盘了。阿齐自嘲地想。
31.苏西
“不!停下!退回去再来一遍——这次要再小心点!”
哈尼斯·苏西挑剔地看着几名海豚工程师将重工舰退了回去,将一根横梁从船舱里拖出来。
这已经是第三次尝试了,他们想要把这根承重梁从泰纳尼沉船尾部的一条缝中塞进去。他们已经很接近成功了,但作为导引的重工艇退得太远,险些把承重梁的一头撞到战舰的内壁上去。
“看着我,奥利罗,你要这样避开那道横梁。”他对小艇的驾驶员比画着,声音通过水下通信器传了出去,“等开到那个双头狼花纹的地方,就马上把船头抬起来!”他挥着双臂。
海豚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会躲开她的!※
听到海豚这俏皮话,苏西做了个鬼脸。海豚的性格就是这样,一半时间满嘴讽刺,一半时间又热情得过头。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在非常努力地工作。
况且,水下的工作环境实在是艰苦。相比之下,在真空里的建筑工作简直像在玩乐一样。
自从21世纪以来,人类在太空建筑方面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他们解决了惯性和旋转带来的问题,而这些问题连大数据库中都没有解决方案。那些已经使用了十亿年反重力装置的种族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些。
但相比之下,最近三百年间在水下进行重型工种的经验就少多了,就算在地球上的海豚社会中也不多见,更别提在大洋深处的海底修理(或者说掠夺)太空飞船了。
连在空间轨道的失重环境下,惯性都会造成问题,更不用说浸在水中的材料所产生的几乎无法预测的浮力了。要移动大件的物体所需的作用力,会根据它当前的速度变化,还和每一瞬间沿速度方向的横截面大小有关。在太空中可不需要这么复杂的计算。
海豚们又把探照灯的光柱打了过来,苏西往战舰里面看去,检查其他工作的进行情况。闪烁的激光锯发出足以媲美氦弧灯的亮光,借着这光线,海豚们正慢慢地在泰纳尼战舰中心拆出一个大洞,最后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柱形开口。
在席奥特上尉的监督下,工作到了收尾阶段。她手下的工人正以新海豚特有的方式移动着。海豚在靠近物体之后用眼睛和机器来干活,但在接近物体时,工人的头部会先转一个圈,从头部前方甜瓜大小的凸起处发出细细的一束声波——正是这块“甜瓜”让宽吻海豚看上去像知识分子一样——然后来回摆动下颚,那里的声感器官收到超声波回波之后,就可以构建出一幅图像来。
房间里到处都是吱吱声。海豚居然能从这样刺耳的嘈杂声中分辨出有意义的声音来,苏西一直感到惊讶不已。
这帮家伙挺吵闹,但苏西真希望手下多一些这样的海豚才好。
他希望希卡茜能赶快带更多的海豚过来,而且应该从船上开来一艘救生艇,不管大小都好,至少可以给他一个擦干净身子的地方,其他海豚也可以在休息的时候呼吸几口高质量的空气。如果不赶快找人来接替他手下这些海豚,恐怕很快就会酿成事故了。
汤姆提出的这计划真是太可怕了。苏西希望克莱代奇和飞船委员会可以提出其他的方案,但那些反对这一计划的人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现在只等汤姆·奥莱发出信号,“奔驰号”很快就会驶来。
显然克莱代奇认定,大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输掉的了。
水中传过来咔啦一声。苏西赶快退了出来,朝四处望去。泰纳尼飞船上的一台量子制动器悬在水中,它的连接处被奥利罗吊着的那根横梁撞断了。平日里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海豚带着明显的痛苦表情看着他。
“我说,孩子们。”苏西抱怨道,“要是我们自己对飞船做出的伤害比敌人的还多,还怎么让人觉得这外壳是在战斗中幸存下来的?谁能相信表面上带着这么多孔洞的东西还能自己飞起来?”
奥利罗的尾巴打着水,发出一阵痛心的啾啾声。
苏西叹了口气。已经过去三百年了,但还是不能把海豚逼得太紧。批评得狠了他们就会崩溃,必须用正面的鼓励来让他们努力工作。
“好了,我们再试一次,嗯?小心些就好,你们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接近成功了!”
苏西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当年是哪根筋搭错了,要做工程师的?
32.格莱蒂克人
战火已经转移到了其他星域,坦度舰队又一次存活了下来。
巴斯卡人刚刚加入了泰纳尼人和格布鲁人的同盟,大多数索罗人舰队还处在危险环境下,而暗夜兄弟会已经几乎被全歼了。
接受者在意念网中央栖息着,按照平日所受的训练,仔细地一步步剥去心灵防护场。它们的坦度人主子花了几千年时间教会他们使用心灵护盾,它们可不愿漏过所发生的任何情况。
随着最后一层障碍被除掉,接受者急不可待地开始探索周围的空间,轻抚过每一片蒸汽和飘浮的碎片组成的云朵。它轻轻地绕过一处处未经触发的心灵陷阱,一座座未解决的概论场。战争看上去那么美好,但却充满着危险。
识别危险是坦度人强行教会它们的另一样本领。私下里,接受者种族并不把这当回事。已经发生的事怎么可能是坏事呢?只有埃匹西亚奇才会那么想,看看它们是怎样的疯子吧!
接受者注意到了一件通常会被忽略的情况。如果让它随心所欲地用超感波探索那些飞船、行星和飞弹,也许它的注意力会被分散掉,无法发现这样细小的差别——一个单独的、受过严格训练的意念正在思考着。
接受者欣喜地发现,发出这样思维波的人居然是个辛希安人!一个辛希安人正在战场上,还试着和地球生物联络!
这实在是不同寻常,因此也显得分外美丽。接受者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勇敢的辛希安人。
辛希安人的心灵感应技术并不出名,但这个辛希安个体却令人赞叹。它绕过了战场上密布着的数不胜数的心灵感应探测器,正在向周围的空间发送信息!
如此的举动实在是出人意料,妙不可言……这也证明了主观存在相对于客观事实的优越性,埃匹西亚奇那胡话可以见鬼去了!惊喜正是生命的本源。
接受者知道,如果再花时间赞叹、而不去把它汇报上去的话,自己一定会受罚的。
但那也是让它们疑惑的事,通过这样的“惩罚”,坦度人让接受者选择了一条路,而非另一条。在过去的四万年间,这一直让它们感到惊讶。总有一天,它们会在这一点上做出什么反应来的。不过现在还不着急。也许到了那天,它们自己已经成了庇护种族呢。只要再过上六万年,这段等待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
辛希安间谍发出的信号消失了。显然战场上激烈的炮火让她离克瑟米尼越来越远了。
接受者四处探察了一番,失去了辛希安人的信号让它略感惆怅。但这时,战争的光芒在它面前展开。接受者渴望着战场上那丰富的刺激,它决定还是晚些再报告辛希安人的事……如果到时候它还记得的话。
33.汤姆·奥莱
汤姆回头仰望着逐渐聚拢的云彩。能不能在暴风雨到来前赶到目的地还很难说,要再往前飞上好长一段才能确定。
飞出四千英尺之后,这架太阳能飞机已经开始发出嗡嗡声了。这台小小的飞行器设计出来又不是为了打破飞行纪录的,上面除了骨架之外,没有太多的东西。推动器的动力来源只有宽阔的半透明机翼上收集到的太阳能。
一条条白色的波浪点缀在基斯拉普水世界表面。汤姆乘着信风一路朝东北飞去。回程时这信风会减慢他的速度,甚至造成危险——如果他真的能活着回来的话。
高空中的风速更快,推着乌云向东翻滚,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只能靠航位演算来确定飞行的方向,基斯拉普的橙色太阳是可以用来修正航向的唯一参照。指南针没有任何用处,基斯拉普表面富含的金属早已将行星的磁极扭曲得一塌糊涂。
风从飞机头部小小的锥形尖端呼啸着掠过。汤姆趴在机翼下狭窄的平台上,几乎感觉不到风吹过身体。
他真希望能有个枕头。他的手肘已经被擦疼了,脖子也开始出现痉挛的前兆。起飞前,他对携带的给养进行了一再的削减,甚至几乎要在两件东西之间做出选择:是要带上心灵炸弹以便到达目的地之后完成任务,还是要带上一台净水器,保证自己能活下去。经过一再妥协,最后把决定要带的东西绑到了坐垫底下。鼓鼓囊囊的坐垫让他根本无法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让自己躺下。
在这段无穷无尽的旅程上,一路上的景色只有单调的海水和天空。
有那么两次,他看到了远方有一群飞行生物。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基斯拉普上有会飞的生物。它们是从跃出水面的鱼类进化而来的吗?在高度差如此之小的世界里找到飞行生物,着实让他感到惊喜。
当然了,这些生物也可能是由远古时代某些在基斯拉普星上借住过的格莱蒂克种族改造而成的。当自然形成的多样性不足以推动进化时,智能生物就会干预其进程。比起在水世界上造出飞行生物来,汤姆所见过的基因改造要疯狂得多。
汤姆想起有一次,他和吉莉安跟着杰克·迪姆瓦[27]去卡斯赫林这个泰姆布立米人的学院星球参加会议。在会议的间歇,他和吉莉安参观了一个规模宏伟的陆地生态保护区,在那里他们看到大群的克利兽在原野上吃草。兽群组成了精密而复杂的几何图形,那些图形每分钟都在自发地变换着形状,但在动物个体之间却没有发现任何交流的迹象。平原上的兽群就仿佛一大块舞动着的丝绸,表面不断地变换着图样。泰姆布立米人解释说,很久之前,某个格莱蒂克种族曾经在卡斯赫林居住,是他们改变了克利兽的群居模式,将它变成了一种谜语。自那之后,一直没有人能够解开其中的秘密——如果真的有秘密藏在其中的话。
吉莉安当时表示,那个种族也许是出于自身利益的目的改造了克利兽,但热衷于解谜的泰姆布立米人则不愿接受这种看法。
想起当时的情景,汤姆不禁微微一笑。那是他们二人第一次结伴出行。自那之后,他和吉莉安一起见证了无数的奇观,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全部记录下来。
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那些本地的飞鸟(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转了个方向,避开了越来越高的云层。汤姆看着它们逐渐飞离视线,发现它们飞行的方向没有任何陆地的痕迹。
飞机正以大约两百节的速度航行着,大概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够把他带到西南方的火山岛群。无线电、卫星追踪和雷达都是无法使用的奢侈品。汤姆只有靠钉在挡风玻璃上的表格来指引方向。
等回程的时候就好办多了。吉莉安坚持要他带上一台惯性记录仪。有了它,就算蒙着眼睛,他也能够回到离希卡茜所在的小岛几米之内的地方。
如果有机会返航的话。
身后追来的乌云开始在他的头顶和身后会聚。基斯拉普空中的急流实在让汤姆有些不安。他决定还是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找个地方降落的好。
天色将晚,他又看到了另一群飞行生物,还两次瞥见水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体型非常庞大,而且显然不怀好意。每次看到那东西时,它都很快地消失了,也没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
下方海面上那漂浮的浪花中散落着无数海草的碎片。有些地方的海草聚在一起,一团团地隆出水面。也许那些飞行生物就在那上面栖息吧,汤姆百无聊赖地想。
他不断地和无聊斗争着。他恨透了左侧腰部下面隔着垫子顶着自己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
怒涛汹涌的乌云离他只有几英里[28]远了,这时他在北边的地平线上看到了什么东西,仿佛是灰色的天空下方一块模糊的污痕。
他把飞机的动力开大,压低机头,朝那抹灰色飞去。很快他就看清了,那是一股灰色的气旋,旋转着、扭曲着向东北方飞去,仿佛是从天幕上垂下的被熏黑的战旗。
汤姆奋力把飞机拉了起来,然而身后危机四伏的乌云已经开始遮蔽傍晚的斜阳,在机翼表面的太阳能电池上投下阴影。闷雷声隆隆不绝,闪电偶尔照亮云层下的海面。
大雨倾泻而下,电流表上的指针已经偏向红色区域,飞机上小小的引擎开始抽搐。
没错,就是这里了!就是这座小岛!小岛上的山峰看起来还很遥远,隐藏在浓浓的烟尘中。
奥莱希望能找一座在火山活动不那么剧烈的伴岛上着陆。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想着挑三拣四,想到这里,汤姆不禁一笑。如果需要的话,他可能会在海上迫降,小飞机上还装了浮橇呢。
暮光黯了下去。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汤姆发现海面的颜色正在发生着变化。海面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但又说不出具体的区别,这让他感到颇为困惑。
不过已经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他必须控制住在风浪中上下颠簸的飞机,为每一尺高度而奋力搏斗。
希望还有足够的光线让我找到着陆的地方,他驾驶着这叶脆弱的扁舟,在倾盆大雨中航向升起滚滚浓烟的火山。
34.克莱代奇
克莱代奇没想到飞船的情况如此糟糕。
他已经检查了每一台受损的引擎和设备。虽然已经经过修理,而且每处修理工作都由他或者塔卡塔-吉姆进行了三遍慎重的检查,但飞船受到的损害还是太严重了,不是每处都能够修好的。
同时,作为飞船的主人,他还要应付一些非物质层面的东西。虽然审美方面的要求没有什么优先权,但毕竟得有人花心思。不管“奔驰号”飞船的功能恢复到了什么地步,它的美丽已经不复往昔。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到船体之外巡查。他戴着呼吸器,在遍体鳞伤的船体上方游过,检视着整艘飞船的情况。
飞船的静态支柱和主要的引力驱动器都可以正常工作。塔卡塔-吉姆和埃默森·丹尼特已经向他保证过了,而且他自己也检查过。一台火箭推进器在摩尔格伦被反物质射线击中了,但剩下的管道还都可以正常使用。
不过,虽然飞船的外壳已经足够坚固,却已不复当初的赏心悦目。飞船的外皮上留下了两处灼伤,那是反物质射线击透护盾留下的。
布鲁基达告诉他,船体上有几小块金属连质地都被改变了,从一种合金变成了另一种。飞船整体结构的完整性没有受到影响,但这意味着有人曾携带着概率放大器走到了离飞船非常近的地方。想到“奔驰号”上的某些部分和存在于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类似却略有不同的飞船进行过交换,想到那艘飞船中也有和他们类似却略有不同的逃亡者,实在让他有点不安。
根据大数据库中的记录,还没有人能够控制跨宇宙的转换器,只能将它当武器使用。但传说中在上古时代,某些“过度发达”的格莱蒂克文明揭开过其中的秘密,并用这样的转换器从侧门离开了这个宇宙,前往其他空间。
在人类学会使用火之前,“无穷无尽的平行宇宙”的概念早为海豚所熟知。这种概念是鲸梦的基础部分。巨鲸们泰然自若地低吟着,讲述着一个沉寂的世界。新友好海豚虽然学会了使用工具,却也失去了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态。现在,他们对鲸类哲学的理解已经不比人类强多少了。
格莱蒂克人掌握了十几种改变光速的方法,像这种小功率的概率干扰器只是其中之一,然而谨慎的种族绝不会使用这东西:曾经有过使用概率驱动造成整艘飞船彻底消失的先例。
克莱代奇想象着如果用超光速飞行找到更多的“奔驰号”会是什么样子——每一艘都来自不同的宇宙,都有一个与他类似但又略有差别的船长。鲸鱼们可能会接受这种情况具有哲学上的完备性,但他自己却没有这个信心。
换而言之,鲸鱼虽然有哲学方面的天才,但在驾驶飞船和操纵机器上却完全无能为力。他们看到一支太空舰队时的感受,恐怕和狗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没有差别。
不到两个月之前,摆在克莱代奇面前的是失落的舰队中那些月亮般大小、寿命与中年恒星相若的飞船。他在那里失去了十几名优秀的海豚船员,而且从那之后就开始在舰队的追逐下疲于奔命。
有时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像某些动物一样对世界视而不见,或者转而进行纯哲学化的思考——就像鲸鱼一样。
克莱代奇游到海底的一处丘陵,向下俯瞰飞船的全貌。明亮的氦弧灯在纯净透明的水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下面的船员正在往飞船上安装苏西从泰纳尼沉船上带回来的仪器,大部分工作已经完成,只需要把着陆时用的支撑腿清除干净,就可以启动了。
希卡茜几个小时前刚刚离开,带走了一部分船员和飞船上的小型救生艇。克莱代奇本想派更多的人去帮助苏西,但“奔驰号”上的人手本来就已经低于维护运行的最低需求了。
他仍然想不出任何方案能够取代汤姆·奥莱的计划。梅茨和塔卡塔-吉姆提出了鼠目寸光的想法,打算向太空中战斗的胜利者投降,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建议,而克莱代奇是绝不会同意这样做的——只要还有其他任何一线机会。
被动传感器显示,太空中的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应该在几天之内可以达到最高潮,而他们能够逃脱的最后机会,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中借助伪装逃脱。
希望汤姆能够安全到达,希望他的实验能够成功。
引擎在测试的时候发出一阵低沉的隆响,在水中回荡着。克莱代奇计算过自己能够接受的噪音等级,不过,与反应堆泄露出的中微子、静态力场屏发出的引力子辐射和飞船上每个人所放出的心灵感应噪音相比,声音已经是最不值得担心的了。
游着游着,克莱代奇突然听到上方传来一阵声音。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海面的方向上去。
一只新海豚只身游向探测器浮标,从工作服上伸出手去拨弄着。克莱代奇游上前去,想看个清楚。
※出了什么事——让你们扰乱了
※值勤的安排?※
他认出了这只体型硕大的尖吻海豚,克萨-琼。水手长仿佛吃了一惊,睁圆了眼睛,克莱代奇甚至可以看到那扁平的船形瞳孔旁边的眼白。
克萨-琼很快恢复了正常,张嘴说道:
※有嘈杂的声音打扰了——
中微子监听员
※她无法听清——
战争的怒号
※现在她告诉我——
力场已经平静下来
※我将继续执行任务——
马上就要离开※
这确实是很重要的任务。“奔驰号”必须时刻注意天空中发生的一切,并保证能够接收关于汤姆·奥莱任务的消息。
塔卡塔-吉姆该派别人来做这件事的。处理这些浮标本是舰桥上船员的活。但现在希卡茜和席奥特都不在,大部分精英船员也都和他们一起走了,也许克萨-琼是唯一靠得住的士官了。
※做得很好,
魁梧的浪潮骑手
※现在赶快回到
需要你的地方※
克萨-琼点了点头,收回了工作臂。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吐出一片气泡,然后游向“奔驰号”那明亮的舱门。
克莱代奇看着大个子游走了。
至少在表面上,克萨-琼表现得比“奔驰号”上的其他许多海豚船员都更有活力。事实上在摩尔格伦撤退时的战斗中,他甚至表现得乐在其中,带着极为高涨的热情操纵着炮台。作为战斗员他还是非常有效率的。但为什么只要他一出现在我身边,我就止不住战栗?他也是梅茨的实验品之一吗?
不能再任由梅茨推三阻四了,我要命令他把报告交上来!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强行打开他的门锁——去他的条例吧!
克萨-琼已经成了塔卡塔-吉姆上尉固定的同伴。他们总和梅茨待在一起,这三个人是反对汤姆·奥莱计划的中坚力量。更令人担心的是,塔卡塔-吉姆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了。
副船长已经成了船上的大问题。克莱代奇对他抱着同情。这次测试性的任务最后演变成了一场严酷的考验,而这并不是他的错。但就算有着同情的想法,等希卡茜完成任务归队以后,克莱代奇还是不得不将她提升到塔卡塔-吉姆之上。
塔卡塔-吉姆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也知道船长将会把每名军官的表现写进给提升中心的报告里。这样一来,恐怕塔卡塔-吉姆很难有机会获得留下更多后代的权力。
克莱代奇可以想象副船长的感受。有时就连他自己也会感到提升带来的逼人的压力,让他几乎想用原始海豚语大喊“是谁给了你们这样的权力?”,想听从鲸梦那美妙的催眠作用的召唤,回到上古之神的怀抱中去。
然而这样的时刻终究会过去,他仍会意识到,宇宙中他最希望做的事就是指挥星际飞船,收集太空中歌曲的录音,探索群星之间浪潮的涌动。
一群基斯拉普本地的鱼群游过他的身边。它们看上去有点像胭脂鱼,或者杂交的鲻鱼,身上长着艳丽夺目的金属般的鳞片。
他突然有一种追上去的冲动。他想呼唤那些正在辛勤工作的船员和他一起——去狩猎!
在想象中,他看到那些工程师和技师纷纷扔下工作服,加入到吱吱尖叫的队伍中,灵活地追逐着这些可怜的生物,看着它们在恐惧的驱使下跃出水面,然后在半空中把它们抓个正着。
虽然会有几只海豚被冲昏头脑,还会让大家吞下一定量的金属元素,但这对士气应该会有帮助。
他心里浮现出一首哀伤的俳句:
※春夜秘无声
雨水纷落无人听
月华逐浪涌※
没时间玩狩猎游戏了。他们自己现在还是别人的猎物。
他的工作服发出蜂鸣,告诉他只有三十分钟的空气了。他抖了抖身子。如果再这样冥想下去,努卡佩就会到来。如梦似幻的女神总是在撩弄他。她那轻柔的声音总是在提醒他,希卡茜已经远去了。
探测浮标漂了过来,一条细长的绳子把它拴在下面的海床上。他朝克萨-琼刚刚修理过的这个红白相间的卵形浮标游了过去,到跟前才发现,入口的面板被打开了一半。
克莱代奇上下摇晃着头部,发出窄窄的一束声波。游标和下面的导索组成了奇怪的几何形状,让他感到些许不安。
他的声呐扬声器发出一阵嗞嗞声。放大了的声音从神经接口传了出来。
“船长,这里是塔卡塔-吉姆。我们刚刚测试了助推器和静力场发生器。它们都能够满足您的要求。另外,苏西打过电话来,说……说特洛伊海马马上就准备好了。希卡茜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向我们送回了问候。”
“很好。”克莱代奇将这句话直接从神经接口发了回去,“奥莱有消息吗?”
“没有,长官。时间已经不早了。你确定你要执行这计划吗?如果他没法给我们发回心灵炸弹里的消息怎么办?”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发生意外的可能性。”
“而我们还是准备发动飞船?我真的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再谈一次。”
克莱代奇感到一阵恼怒,“我们不应该在公开频道讨论策略问题,副船长。而且,这些都已经是决定了的事。我很快就回来。在这期间,你要做的就是做好查漏补缺的工作。汤姆一旦发出召唤,我们就马上出发!”
“是,长官。”塔卡塔-吉姆听上去没有一点歉意,直接切断了通信。
克莱代奇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质疑这计划了。如果他们因为他“只不过是”一只海豚而缺乏信心,那他们应该知道,这计划最早是汤姆·奥莱提出的!除此之外,他,克莱代奇,才是飞船的船长。挽救大家的生命与荣誉,本就是他的工作!
当年,他在“詹姆斯·库克号”探险船上服役的时候,可从没有见过他的人类导师阿尔瓦雷斯船长受到过这种质疑。
他在水里甩着尾巴,直到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努力数着数字,直到智慧学中冷静的思维方式重新回到自己脑中。
就这样算了吧,他下定了决心。大多数船员并没质疑他的决定,剩下的人也都听从了他的指示。作为实验性的船员,在巨大的压力下能有这样的表现,已经算不错的了。
“哪里有思想,哪里就有方案。”这是智慧学的教导。每一个问题本身都包含着答案的元素。
他操纵着机械臂伸出去,盖上了浮标上的隔板。
如果浮标工作正常的话,他会想办法奖励塔卡塔-吉姆的。一定有什么方法能够打开他的心结,把他重新带回船员的团体中去,打破他严重的自我封闭情绪。“哪里有思想……”
只需要花几分钟时间就可以弄清它是不是在正常工作。克莱代奇从神经接口中拔出一根延长线,插到浮标自带的电脑上,命令机器报告它的状态。
一道明亮的电弧在他面前闪过。电流击穿了克莱代奇工作服上的发动机,灼伤了神经接口附近的皮肤,他发出一阵惊叫。
穿透弹!克莱代奇僵在原地,脑子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这是怎么回事?
他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像是慢镜头一般。电流冲击着他神经放大器上的防护二极管。主回路上的断路器自动切断了,但绝缘装置已经在回波的冲击下变形了。
克莱代奇的身体已经不能动了。他似乎听到从战场上传来的脉冲跳动的声音。那声音正在嘲弄着他:
#哪里有思想——思想——
哪里也就有欺骗——
#就有——欺骗——#
克莱代奇发出愤怒的尖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自长大成年后,他第一次高声喊出毫无规律的原始海豚语。然后他翻过身来,腹部朝上,漂进了比长夜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