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2(下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今时今日(六)

门内墓室深处走出几个提着灯笼的侍卫,护卫他们进来的侍卫亦率先进了石门,汇聚的灯光照亮一座白色石碑。

石碑高约丈余,石质似玉,横在正前方,上刻两行朱红大字——

生归尘,死归土,死化生归皆尘土;

前有路,前无路,一切有相本是无。

王砚回头看他三人:“有无感受到寒意?”

兰珏驻足扫视石碑:“好字,洒脱之中,更有风骨,非寻常手笔。地宫四面皆石壁,确实阴冷。但石碑障目,未见天门,不知归尘归土还是归阙台,更不知开阖之时,能为雌乎?”

张屏抬手摸了摸石碑,看看手上灰迹。王砚哈了一声:“玩笑玩笑,不过这碑也不是全然故弄玄虚,前面还有东西。”

张屏默默先绕过石碑。无昧偷偷瞄瞄王砚和兰珏,掐着诀,默念着咒,小碎步跟在张屏身后。

石碑后确实还有东西,还是石碑。确切说来,是一道石壁,左右两碑,都是玄黑色。石壁丈宽人高,上方赫然又是几行朱红大字,与前方白碑似出一人手笔——

见孤者,拜;敬孤者,佑;犯孤者,死!

无昧生生打了个冷战,向正朝石壁伸手的张屏道:“当、当心些,墓里的东西,不能乱动。”

王砚遥遥道:“没事,摸吧,本部院方才已摸过了。”

无昧把各种不吉利的话憋压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张屏把石壁和上面的字摸了又摸,摸完还意犹未尽般搓着手指,举到眼前端详。而后,张屏又看向左右两座小碑。

左碑上刻着四字“似空不空”,右碑上刻着四字“无形无象”。各被一只石刻赑屃驮着。

无昧怯怯道:“无上天尊。贫道冒犯,多言一句。似空不空,无形无象乃明经度世之句,置于暴戾咒诅之言旁侧,着实不好。听说和王曾修道法,不当如此为之。”

张屏道:“这是为了故弄玄虚。这些碑,不是一起刻的。”

这两座小碑连同赑屃上有风雨侵蚀的痕迹,看样式,之前应是放在什么屋子或门外,后来才被挪进这地宫内,碑身被重新漆刷,字也重新描了。

张屏抬起眼皮看看兰珏:“大人也已看出石碑上字迹的不对了吧?”

兰珏颔首:“玄色石壁上的字迹,不似白碑与小碑的字迹流畅,撇捺相接处甚是僵硬,尤其那‘死’字,与入门白碑上‘死化生归皆尘土’一句的‘死’字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不同。”

这世上,即便同一人笔下,也绝写不出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个字。白碑上“生归尘,死归土,死化生归皆尘土”中的两个“死”字,便不相同。

“故,此碑是将同一人书于他处的字迹拼凑而成。”

张屏点头:“大人说得对。黑色石壁,是蒲氏或其他和王旧臣伪造,做震慑之用。”

王砚慢悠悠道:“为什么要震慑?”

张屏道:“故弄玄虚。这座地宫,并不是和王墓,可是造这座墓的人,却要别人以为,这是和王墓。”

王砚负手:“本部院要学老冯说一句,别没勘察完,就急着下判断。后面还有好东西。”

几人遂绕过石碑,向后走去。只见宽阔石室,高高穹顶,冰冷四壁。侍卫们手中的灯火霎时变得幽幽单薄。

遥遥正上首,有几个一动不动的“人”。

四周仿佛又凉了些许,令人不由自主想屏住呼吸。张屏蹲下身摸了摸光洁的石地,一步步走到那几“人”近前。

被尘埃覆盖的帷幔繁厚华美,漆案座椅式样古朴,雕饰巧夺天工。端坐在正上首长案后的人蟒袍高冠,清俊的面庞上带着一丝疏离与寂寥,似是凝目望着阶下,又似看着未知的虚空,铜铸肌肤在灯光中折射出淡淡温润。

主座阶下左右,各有几张小案,案后铜像,有长袍纱帽,亦有铠甲佩剑,姿态或肃穆,或慷慨,或聆听,或沉思。

桌案上,都放着杯盏。仿佛这些人或物,只是被法术定在了这幽暗地下,待有一缕阳光落下,便会化为鲜活,把盏议事,散去尘埃与时光。

而张屏等人,便是无意闯入的不速之客,就算穿梭在桌案间,触碰着眼前的躯体,也无法穿透无形的壁障,只能站在二三百年的岁月洪流这边,遥遥远观。

张屏抬起袖子,擦了擦最上首铜像肩上的灰尘,一旁提着灯笼的侍卫递上一块布巾。兰珏扫视着周围:“最上方的铜像,想来就是和王了。”

他的声音温和,响在空旷厅中,仍显突兀,像骤然打破了沉睡的壁障一般。

张屏道:“嗯。”

王砚亦开口道:“不错,看这服色,应当就是了。”

张屏端起和王面前的杯子,看了看,又嗅了嗅。兰珏道:“单看这间石室,确实不像墓室,而像祭堂。但一般祭拜,都是在地上殿阁内,而非地宫之中。”

张屏微抬起头:“大人说得对,这是祭堂。铜像与器物上的灰尘都不厚,而且铜像光泽,杯盘都不像新的,被人擦洗过。”

王砚道:“那你觉得,出入祭拜这里的人,是谁?”

张屏道:“以现有的证据推测,下官觉得,是蒲氏。”

王砚挑起一边唇角:“哦?”

张屏躬身:“下官方才进来时,查看入口,石料磨痕明显,非常光滑,应是长年被人踩踏所致。能开合石门的机关,也是常被触摸的模样。下官想,当年蒲氏院中的井口,应就是通往此处地宫的入口。”

王砚点头:“嗯,不错。这就对上了你我之前的推测。蒲与仆同音,蒲氏,就是当年和王的旧部,楚臣余党。”

兰珏哦了一声:“墨闻兄与张知县之前就猜到了蒲氏是和王的旧部?”

王砚点头:“是这小子看到姚家丢的那套《抱朴子》,根据其中缺失及存余的卷名,推出书中暗藏了这个古井的屋主蒲氏身份的秘密。”

那套《抱朴子》,只有外篇而无内篇,撕《君道》卷,存《臣节》卷,还有《时难》《守塉》《安贫》等,暗示不幸逢时难,潜迹于乡野,守塉安贫,以全臣节。

而“朴”与“蒲”同音,亦与“仆”同音。蒲氏,即和王之仆也。

兰珏恍然:“原来如此,这蒲氏身为楚朝余党,却也忠义于旧主,秘密不得见天光,唯能以隐晦之法委婉道之。此心机也,亦可叹也。只是,藏着他们身份秘密的书,怎么会藏在姚家?”

王砚呵呵道:“自然是因为,姚家跟当年挖出那口石棺,还有棺材里的那具女尸,都有关系。死者姚丛之前丢了儿子,嚷着儿子被姥姥抓走了,就是心虚。数日前姚丛被杀,凶手又跑到姚家去偷书,也是个知道内情的。”

张屏道:“姚员外的夫人告诉学生,姚家先祖曾交待后人,如果出事,就把那几本《抱朴子》和《青乌经》送到官府。”

兰珏又深深看了张屏一眼,难怪张屏之前一直说,姚家那本《青乌经》中会有宝藏的线索。

王砚道:“所以我才说,当年的女尸,现在的姚丛被杀,其实是一个案子。都是为了挖这和王的墓。不知道传说中,和王到底藏了什么好宝贝。”

兰珏道:“墨闻兄没在这地宫里发现宝贝?”

王砚却又故弄玄虚地看向空旷处:“要说宝贝,也有。佩之你猜猜是什么?”

兰珏叹了一口气:“我当真不擅长猜谜。不过,这地宫,杀死无名女子的凶手曾来过,若还留有宝物,肯定不是能拿得动的小宝贝。”

王砚哈哈一笑:“佩之厉害。”

当年来过这地宫寻宝,又与那石棺女尸有关的,目前已知有虚真道人和姚氏的先祖姚存善。其他的,还有谁?

那惨钉在风水局内,却又被无知乡民恭称为慈寿姥姥祭拜的无名女子,到底是谁?

张屏在王砚和兰珏谈笑时默默走下了台阶,他绕了几圈,突然匍匐在地,用刚才在墓道口捡到的那块碎砖敲着地面,直至某处停住:“这里,有东西。”

王砚顿时奔了过来,其他人随后围拢上前。张屏起身,向一位侍卫要过一根铁钎一撬,一块石板微微抬起。

几个侍卫撬起石板,抬到一旁,露出的石坑内,整齐放着一排排的盒子。

王砚盯着张屏:“你怎么判断此处有东西?”

张屏躬身:“禀大人。下官想,既是祭拜,必然要有供物。可这些铜像仿佛饮宴议事情形,祭拜之人若奉祭品,必不会唐突地直送到案前。这里正对上首的所在,恰是位卑之人供奉的恰当位置。”

侍卫捧出一个盒子,打开,盒中有一束头发。

其他侍卫们将盒子一个个捧出,里面全是头发,有些是一束束,略大些的盒子里有数束或十数束甚至几十束。

头发越来越多,无昧的鸡皮疙瘩一层层上冒:“诸位大人,贫道见识浅薄……一时判断不出,这是什么意图……”

张屏面无表情:“以发代首。”

王砚点头道:“不错,这些头发,应都是从被杀死的人头上割下,代替首级,供奉和王。”

张屏俯身,拿起一束头发,这绺发虽已干枯,但仍比常人之发更乌黑坚硬,还是卷曲的。这是胡人的头发,这样的发,有很多。

“东真人一直在寻找被和王拿走的宝藏,蒲氏将这里伪装成和王之墓,引他们到来。”

放饵垂钓,请君入瓮。

王砚亦拿过一个盒子:“你一直在说,这座地宫是故弄玄虚,使人以为这是和王之墓。你觉得杀掉觊觎和王宝藏者,割下头发献祭,就是建这个地宫的目的?工程未免大了些。”

张屏道:“下官觉得,诱杀觊觎宝藏的人,特别是东真人,是建此地宫的目的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目的。”

王砚道:“那你以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张屏垂下眼皮看着地面:“证据不足,下官暂时无论断。”

王砚嗤了一声,将盒子丢给随从。

兰珏袖手旁观,颇觉有趣。从王砚言行看来,他心中已有了推论,而且和张屏相同。他一直询问张屏,并非为难。王大公子办案从来都是他说他做,属下一旁跟着即可,这般一直问,一直听张屏说,很不寻常。

更不寻常是,王砚的眉梢眼底,竟隐隐洋溢着对张屏的喜爱。当然,这些就不指望张屏能看出来了。

兰珏唇角刚扬,兰徽之事又砸得心上一紧,王砚察觉到他的目光,踱了过来。

“佩之,你还好吧?是我不对,不顾你这般劳累,还硬请你过来。放心,找人对老冯来讲不算什么事。等一时上去了,肯定就能听到小徽儿的消息了。”

兰珏自然明白,王砚定是推测到了玳王失踪十有八九是趁乱拉上了兰徽逃跑,才让他过来帮忙。送份人情又好像双方互不亏欠,王大公子一向喜欢做这样的事。

兰珏便就仍依惯例承情不说破,只道:“谢墨闻兄吉言,冯大人之能乃我所慕,他办此案我心甚安,此时更不可因私误公。”

王砚搓搓手:“正是,这些头发已看了大致,细查就留给老冯吧。不然,他觉得咱们这边完全把他撇开,又该恼哭了。他一定每根头发丝都能验出来历。走,咱们先看后头。”

张屏与无昧默默跟上王砚和兰珏,王砚又停下脚步。

“是了,你们先来猜一猜,这间殿除了咱们进来时的门,其余都是石墙。后面的殿,在什么方位,要怎么进?”

兰珏看向上首:“我这外行人先来班门弄斧做个推论,按照寻常玄宫布局套算,此处乃前殿,往后应有中殿、侧殿及后殿。中、后二殿都在前殿正后方。所以,若要有门,应在和王铜像身后。”

王砚哈哈一笑:“不愧是佩之。”

兰珏道:“卖弄卖弄,惭愧,惭愧。”

两名侍卫走到和王铜像身后,拉开帷幔,用手一推,一块墙面便侧凹进去,露出漆黑门洞。幽幽几点火光,突然在漆黑中亮起,悬浮于虚空中,恍若幽冥鬼火。

兰珏道:“这真是有些机关了。”

张屏道:“是有纸煤子等物。石门沉重,开之有气流,亦有震动,若还有硝石之类坠下,便可自燃。”

王砚颔首:“嗯,你长于道观中,果然对这些手法甚熟悉。”

无昧鼓起勇气道:“侍郎大人,市井之中确实有许多骗子,谎称道门中人,用些硝石烟火手法骗人。但行骗乃作孽,坏自己福德根本,真正修道之人,断不会如此做。”

王砚呵呵一声。

兰珏道:“水有孑孓木有蠹,世之常态尔。王大人也是俏皮,前已识破了这机关,却还仍又让我等领略了一番。”

王砚嘿道:“我看这一出有趣,就还原还原,好请佩之看破这些把戏的意图。”

几人说话间已步入门内,侍卫点亮灯火,张屏、兰珏、无昧的脚步皆顿住。

他们的脚下,踩着一些碎屑和粉末。而这整间石殿,竟就是一个八卦!

偌大殿堂形状浑圆,地面八方刻着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卦象。石门处是坤卦,除却这里,其余七卦处各竖着一根石柱,柱上托一石盆,盆中的火熊熊燃着,照得整个殿内亮如白昼。

坤卦前,横着一方石台,台前一片狼藉,红的、金的、白的、灰的、蓝的各色粉末颗粒散在一地碎瓷中,还有些许直到石门处,映着火光,折射晶亮虹彩。

石殿正中,是一汪圆池。池壁一半玄黑,一半纯白,池水已干涸大半,亦半黑半清,成一阴阳双极,清水池底,还有些红色和亮晶晶的东西。

池边对着大门的地方,亦有些碎瓷片。池水阴阳双眼处,两根鲜红圆柱,直插向上,顶着殿顶。

张屏走到代表离的卦象旁,八方卦象,只有此方的地面是下陷的。张屏沉默地在离卦旁蹲下,有干涸的血痕。点滴断续,从那方石台前绵延至此。

那些人走的时候并未擦扫过这里,一地的狼藉凝固了数十年前的种种,告知后来人,那封在柳树下的木棺内,却又被百姓敬为古井姥姥,享着数十年供奉的女子,生命最后时刻的惨烈。

无昧凑到张屏身边:“这红的是丹砂?”

张屏捻起一些碎屑:“还有云母、曾青、铅粉。”

无昧咦了一声:“都是丹材?这些罐子,怎么都给砸了,好细薄的瓷片,都是好瓷器哪。”

兰珏亦走了过来,俯身捡起一块罐底的碎瓷:“楚时上用瓷器。淳于氏奢靡,上用瓷存世甚多,这盖罐若得完好,沽于市集店铺,约能得百十两银子。”

无昧咋舌:“百十两?就这么砸了?!罪过,罪过!”

兰珏放下瓷片:“想着有金山银山,却只见到几个这样的罐子,难免愤然。”

无昧扫视地面:“还有这些血迹,他们在这里……杀了人?”

张屏闷声道:“就是山顶的那具女尸,她是自杀。”

无昧愕然,张屏指着石台底部边缘:“这里有些粉末,是硫磺粉。还有这几点红,不是丹砂,是被洒了硫磺粉的水银残粒。地上有五个罐子的碎瓷,清水池里,有琉璃碎片和红块。这石案上,除了丹砂云母铅粉曾青,还有一瓷罐硫磺,一琉璃罐水银。”

无昧立刻向后一跳,脚下被碎屑一滑,幸亏一旁的侍卫扶住,未摔倒在瓷片上。

张屏道:“不碍事,水银已被洒了硫磺,又被丢入水中,无毒气可散。若是有毒气,我们待了这么久,也早该中毒了。”

无昧哆哆嗦嗦站直,偷偷飞快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和指甲。

兰珏道:“听闻冯大人验得那女尸胃中有水银。”

张屏道:“她喝下了水银,又砸破瓶子,把水银洒在地上,想用水银散出的毒气杀了其余的人。可惜石案上,还有一罐硫磺。”

兰珏动容。无昧先他一步问:“那女子到底是谁啊,为什么那些人和她会进入这里?”

张屏道:“那个女子,应该姓蒲。”

她就是蒲氏的后人,当时世上,唯一一个知道这座地宫秘密的人。

张屏走到阴阳池边,盯着那两根鲜红的石柱,兰珏顺着石柱看向穹顶:“这两根柱所顶处,似有一方形痕迹。”

无昧张大嘴伸长脖子,没错,这大殿的穹顶十分光洁,唯独被柱子顶着,正对着水池的那里,四条缝隙组成了一个长方形。

张屏道:“这就是蒲氏女按下离卦后,升起的机关。天门,开。”

天门开?无昧浑身一震:“直把天门开,送我归阙台?”

王砚哈哈一声:“不错。只把天门开,送我归阙台。天门,已是开过了。真是想不到,这水池中的阴阳双眼,是两根可升降的柱子。机关一动,就托着搁在柱子上的石棺升上去。所谓的天门,有趣!”

无昧目瞪口呆,一脸茫然。旁侧侍卫向他再解释:“法师,按下离卦那里,顶上会先开一个洞,这两根柱子就会托着棺材升起来,升到到洞外头。小小机关,我们侍郎大人一眼便看破了。”

无昧舌头打结:“棺?什么棺?”

王砚呵呵道:“这还用问么,就是后来显灵,现在被供在庙里的石棺。”

无昧眼前星光闪耀,只觉得更眩晕了。

张屏道:“如此,蒲氏女之死便就明了。数十年前,想得到和王宝藏的人抓住了蒲氏女,严刑拷打,与她一起进入这殿内。蒲氏女按下了离卦机关,升起石柱。”

而后她喝下水银,打破水银罐,想和案犯们同归于尽。可惜案犯们用硫磺压住了水银,顺利地离开了,带着她的尸首,回到了地上。

“他们打开了石棺,把升出石棺的地方和井下的通道封住。石棺太过沉重,不好藏,他们就把女子的尸首放进棺中,竖着丢进井里。”

又数年后,地面上的屋子被分给了村户焦二,石棺又在挖井时被发现。

无昧摸摸鼻子,嘀咕:“但是……贫道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做个机关,把棺材升上去?”

兰珏打量四周:“这整个玄宫就很古怪。门前石碑有恐吓之意,然而整个地宫之内,并没有什么厉害的机关暗器。”

便是寻常富户的墓葬,稍有规格的,都会有些防盗的机关。

此玄宫却是看似玄之又玄,内里简单空荡,让人有种莫名的空虚。

张屏看向无昧:“师兄,带盘了吧。”

无昧赶紧从随身的小袋掏出一块罗盘,托在手中,定睛一看,立刻失声大喝:“有鬼!”

罗盘上的指针跳动颤抖,左右摆动着。张屏从无昧颤抖的双手中接过罗盘,向前走几步,又停一停,再朝左走几步,又停一停。

王砚环视周围:“看来这殿内有磁石。”吩咐侍卫拿来一把铁钥匙,用绳索拴住,自提着,也在殿内走走停停。

铁钥匙没有明显被吸附的现象,只在某些地面、墙壁、阴阳池的黑池边,稍有吸感。张屏手中的罗盘指针,却在各个方位都抖动摇摆,不能停顿。

王砚饶有兴趣地环视四周:“如此看来,磁石必是隐藏在了石壁后,些许打磨成粉,涂抹在缝隙中。”

兰珏道:“听闻有些机关须用磁石,殿内石门开合,还有这两根千斤石柱平地升起,其内机关转动,或有磁石之力。”

张屏踱到墙壁边:“下官觉得,再到下面看看,能判断得更准确些。”

王砚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众侍卫和无昧亦齐齐看向了张屏。

兰珏道:“你觉得,这里还藏着另一间暗室?”

张屏向王砚一礼:“下官想让两名侍卫先退到门外,望大人准许。”

王砚一点头,就近点了两个侍卫退到石门外。

张屏径直走到坎卦墙边,抬手推了推灯柱火盆下的莲花托,那托竟缓缓转动,张屏再往地面卦象上按了几下,整间殿的地突面然抖动,阴阳池黑色池身缓缓沉下,露出一道梯的顶端。

几名侍卫迅速奔到洞口边,向洞中降下一盏灯笼。

王砚盯着张屏,目光锐利:“你是根据这两根石柱没升起时是缩在地下的,断定这间殿的下方是空的,或还有一间殿。而离坎两卦相对,离卦乃升,坎卦便落。按下离卦,石柱起,穹顶开。如果想打开地下的殿门,就是按坎卦了,对否?但你又如何知道灯托该转几圈?”

兰珏亦望着张屏,方才张屏旋转灯托时,他也留意数了数,一共转了八圈。

“如果你是按卦象对应数字来转动灯托,坎卦那里不应该是八圈。”

八这个数字,在先天八卦中是正北方位的坤,后天八卦中对应是东北方位的艮,都和坎卦没有关系。坎卦在先天卦中方位为西,对应数六,后天卦中方位是北,对应数是一。

张屏垂下眼皮:“回大人话,下官发现这殿中方位可能是错的,便推算了一下本来应该的方位。”他从侍卫手中接过灯笼,照亮坎卦处,“大人请看。”

兰珏走到近前,石砖虽被涂成了坎卦,但凹下去的形状竟然是☷,坤!

“地面上的卦象都是由九块小石砖组成,只是朱红的颜色让人忽略去察看其中的缝隙,直接相信所绘的图像。”

被棺中女子按下的机关,卦象上所绘是离卦☲,可陷下的却是直直的三道,☰,乾。

乾,对应着天。

无昧咬指嘀咕:“我真晕了,为什么要这样搞呢?”

张屏道:“因为这些卦象随时可变化。这间石殿的地面和墙壁,原本都会转。”

无昧倒抽一口冷气:“会转?”

张屏看向穹顶:“但此时转不了了,已被机关卡住了。”

他从衣袋里取出了一枚鸡蛋,将大头向上,缓缓转动。

“假如这上半颗便是石殿,原本机关一动,它的石壁便能这样转。”

张屏再敲碎蛋顶的壳。

“但,石柱升上来后,放置石棺的石床卡在这里,它就转不动了。”

无昧盯着鸡蛋,舔舔嘴唇:“可,为什么它要转?”

张屏举着鸡蛋,肃然道:“转,是机关。”

王砚看看周围:“本部院被你转得也有点糊涂了。”

兰珏温声道:“张知县的意思大约是,此殿本是个颠倒迷魂阵。与书中所载八卦迷魂阵类似。只是八卦迷魂阵是用阵法困住人,使得人分不清东西南北,难辨生门死门。而此殿则是用磁石和错卦混淆方位,再以机关之力,旋转墙壁地面,困人在其中。”

张屏双眼亮亮地望着兰珏。王砚挑挑眉:“听来是很精密,然在此案中,并没有什么用处。既有如此机关,那棺中女子,何必还要砸水银,扔瓶子?直接转一转,把案犯困在这里,拼个同归于尽,饿死他们不就成了?”

张屏道:“她必须按下那个机关,关上另一扇门。但她放弃启动其他机关的机会,选择这样做的原因,下官还不知道。”

王砚盯着掏出一张纸把鸡蛋包起来的张屏:“你所说的关上另一扇门,肯定不是指此殿的石门吧。”

张屏躬身:“回禀大人,门,在下面。有开,必有合。”

王砚微微眯起眼:“你带了几个煮鸡蛋?”

张屏一愣,无昧扯扯他袖子,张屏从衣袋中取出另一枚完好的蛋,双手奉上。

王砚拿过鸡蛋,在侍卫的刀柄上敲了敲,剥开。张屏又取出一枚蛋,奉与兰珏。兰珏含笑接过。张屏再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三个包子。他看看众侍卫衙役,一侍卫忙道:“大人请自用吧,卑职们不饿。”

王砚咽下一口蛋:“你带的干粮还真不少。赶紧吃,吃好了再下一层。”

通往下一层地宫的梯甚窄。

梯身乃铁铸,分五段,折转而下,以转轴相连。阴阳池升起时,它便拉收,降下时,自然折叠伸展成梯。

这等精妙,令见识少的无昧惊叹咋舌。而后,又有更多东西让他目瞪口呆。

大小齿轮石坨遍布地上墙壁及顶处,被粗细不等、铁丝拧成的绳索纵横连接。中央一座大石台,托着上一层石殿的两根石柱。圆柱形的、轮盘状的、球体的,形形色色,各种各样,他叫不出名的玩意儿。

王砚负手四望:“这跟蜘蛛网似的,我看着有点晕,佩之能瞧明白么?”

兰珏道:“惭愧惭愧,机关构造,我当真是一窍不通。”

殿内一侧墙壁上,赫然还有一个门洞,通往另一间大殿。王砚挑起半边眉毛看向张屏:“这就是你说的门?可没关上哪。”

张屏躬身:“回大人话,那里是上方有铜像的外殿下面。下官所说的门,应在这两面墙上。”

他示意正对石台的两边墙壁,施礼请示,走到一侧石壁边,摸出一包细白草灰,沿着石壁下方洒了一些,匍匐在地,对着灰吹气,再爬起来走到正对这方的石壁旁,再洒,再吹。细灰的痕迹与方才的那堵墙出现了不同,有些许进入了肉眼难辨的缝隙,显现出痕迹。张屏又向侍卫讨了一个灯盏,将灯油沿着痕迹处倾出,油慢慢渗进那处痕迹中。

“门就在这里。”

众人都凑到近前,王砚抬手在石壁上推了推,张屏道:“大人,此门放下,应是无法打开了。”

王砚继续打量石门,已明了这个机关的原委。

那死去的女子按下了机关,穹顶上打开一个洞,必然就有一块石板落下。这就是张屏所说的,有开,就有合。

石柱升起,托出那口假石椁,都是转移注意的方式。就如同抛出一根骨头引狗群去追,用石椁将案犯们引回地面,令他们完全想不到这个机关是为了关门。

那女子没有发动其他的机关,应该也是为了顺利关上这扇门。转动的地面共有八个方位,对应会转动的石壁的八个方位,能生出许多种组合。发动迷魂阵后,再调到适当的位置开启这个机关,太费时间,太冒险。

根据穹顶推测出这种种其实很简单,只是他当时被殿内其他分去了注意,匆匆查过,又让姓张的小子占了先招。

王砚敲了敲石壁:“敲断那两根柱子,撬出卡在上面的石台,此门便可撬起。”

张屏道:“大人的方法甚对,但这石门重逾千斤,撬起不易。”

王砚呵呵道:“一个机关都能将两根大柱子升上去,我们这堆活人还能撬不起一扇门?”

旁侧侍卫立刻铿锵有力道:“卑职这就上去传大人钧令!”

张屏躬身:“下官推测,此门只是阻断了这里通往门后的通道,他处应还有一个出入口。”

王砚神色一敛:“何以见得?你能找到?”

张屏恭敬道:“下官仅有推测,尚待证实。”

王砚眯起双眼:“再用回冯邰的话来回本部院我就摁死你。”

张屏没吭声,王砚一摆手:“既已想到了,就速速上去。天塌下来有本部院顶着,你畏缩什么?只管大胆去做。”

张屏躬身:“旁侧那间殿尚未看过,或有其他线索。”

王砚哦了一声:“也罢,让你把那间殿也看过。”率先走向隔壁。

另一间殿上方及墙壁上,亦有些绳索机栝,但比方才那间空旷不少。正中央处,又有一个石砌圆池。

侍卫向王砚道:“大人请往里看。”

圆池中,竟堆满了铜钱。多是小平、折二。王砚抓起几枚,见上刻字样,有熙永通宝、昭圣通宝等,都是楚朝钱币,不由笑道:“挖了这么久,咱们这也算寻着宝了。”

兰珏亦拿起几枚小平,楚朝铸币甚多,前朝开国时,三枚或五枚楚币才能换一枚前朝的开国币,常被市井小儿拿来缝毽子踢。而今也难卖上价钱。

“不知这里有无道圣钱。此钱乃楚光帝时,重修玄元神宫,改年号为道圣时所铸。光帝御笔亲书道圣通宝楷、草、隶、篆四种。民间常拿来做厌胜钱,甚至烧煮做药引,若得篆书款,一枚约值千文。”

王砚立刻向侍卫道:“赶紧的,在里面好好找找,池子里所有的钱拢一拢,不知能不能凑够几十金。”

怪不得当年那群案犯要在上头砸罐子,看来这和王真没剩下什么家底。

也可能都拿来整这些机关了。

侍卫又向王砚禀报:“大人,那边墙上有题字。”提着灯笼照亮一块石壁。壁上龙飞凤舞几行字迹,如同名胜之地,顽童或游人用砖块在亭子柱上划拉出的痕迹一般,且全无押韵对仗——

大门洞开揖迎客,来来往往都是人;苍天与尔皆明鉴,此事不能怨老夫。

落款金人十。

王砚皱眉:“这又是什么?”

无昧咋舌:“能在石头上划出这样的道道,好功夫!”

王砚一嗤:“什么功夫,化石粉之类,江湖骗子常用的把戏。看来此处也有蟊贼观光过,连到此一游都题写上了。所以人死了,就拿口棺一装,土里一埋就成了,别弄些什么金银宝贝,整些这个那个的机关。越捣鼓,越被惦记,越是遭刨。不过横竖几根朽骨,一堆腐肉,怎么被倒腾,也都无知无觉了。”

无昧噤口不言,默默在心里祷祝,无量天尊无量法,和王殿下莫怪莫怪,王侍郎乃为捉拿盗墓贼而来,是为殿下身后安乐,几句无心之语,殿下大量,不要计较……

兰珏上下打量那几行字:“此书,或非盗墓者所刻……”

王砚和张屏一齐看向他。

兰珏凝目继续端详:“题字之人,应不叫金人十,而叫钟会古。”

王砚、张屏、无昧又都一脸不解。

兰珏道:“钟会古是机关大家,此人楚末时曾出仕,在工部做过监造,因言行不羁,屡遭弹劾,后去官归隐,号钟洪子。我朝边关一些城池的布局及城墙兵防多参照他的一本《土工机略》。”

王砚恍然:“哦,就是剧繁天天不离口的那人。”

张屏点点头,钟洪子这个名字他听说过。这石殿机关若出自他手笔,如斯精妙,便不足为奇了。

王砚抄手:“这‘金人十’三字,是钟会古有意把自己的名字只写了半截?再品这几行字的意思,老头有怨气啊。是钱不够,或是其他缘故?后来人或许是觉得这几句话挺合此殿装神弄鬼的气氛,便就没有除去。”

张屏很赞同王砚的推测,又点点头。

王砚一摆手:“罢了,待此案完结,再知会工部一声,这里的机关,应值得他们观赏观赏。”

兰珏一笑:“剧大人定甚欣喜。”

王砚嘿道:“看他谢不谢我。”

众人将这间石殿的他处细细查过,别无他获。只有张屏又发现了一个机关,能再伸出一架梯,顶上石门只能从里面打开,钻出门洞,竟就是入口黑色石碑与白色石碑的空隙处。

他们突然从地下冒出来,将留守在外的侍卫们吓了一跳。兰珏回身看那合上的洞口,叹了一口气:“墓葬玄宫之内,皆步步封固,独这里处处生门,真是玄也奇也。”

张屏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几人离开石宫,沿着甬道回到地面。甫至洞口,阳光灼目,湛蓝碧空,无一丝闲絮。有侍卫向王砚禀报,另一处挖掘,已挖到了地宫穹顶处的石床。

王砚到那土坑边看了看,再对照回想殿中方位,张屏推算,丝毫不差。

此处亦是当年蒲氏的屋宅所在,地下甬道先斜伸再略转,与地宫两殿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弯,折转回来。蒲氏建宅于此,必是早已推算妥当,那石棺升起,恰好升在了他们的屋中或院内,避免了惊动他人。

眼下,王砚仍有两个疑惑:

一,案犯为什么要把那女子带上来,不干脆把她丢在墓里,后来还要多费一道工夫,把她装进石椁中。

二,最下面的那扇封上的石门后,到底是什么?

他侧目问走到他身边的张屏:“你所说的另一个出入口在何处?”

张屏展开一张地图,指向图上一处:“下官猜测,应在这个方位。请大人准许下官先去探查验证。”

搜寻玳王和兰徽的人马一无所获,归来向冯邰请罪。冯邰验看他们的问话笔录,翻过数份,视线定在某一页。

“这名叫蔡黄氏的妇人家中,你们可有搜过?”

几名侍卫一怔。

冯邰厉起神色:“蠢材!一个女子,居于村落边缘偏僻处,深夜被人敲门,竟敢开门应答,且面对几名官府侍卫,仍口齿敏捷,言语缜密,岂是寻常妇人?!”

几名侍卫叩首不迭,连声请罪。

冯邰冷冷道:“蠢材,蠢材,如斯明白疑点,尔等竟不多盘问,亦不搜查,白白打草惊蛇,请罪又有何用?来人,备车马,速与本府前去!”

兰徽感到脸上有些湿凉,打了个激灵,再一次睁开双眼,赫然看见一张放大的脸,一声惊呼被嘴里的布团噎在喉咙中。

那少女苋苋端着水瓢俯视他:“醒了?我拿了点水跟吃的,你要是乖,我就把你手上的绳子解开,让你吃。”

兰徽转动眼珠打量四周。他不在之前那个小屋里了,左右都是木板,还有堆着的草扎和木柴。他正靠着木板坐着,玳王就在他对面,冲他咧了咧塞着布团的嘴。他和玳王都被拦腰固定在墙上,脚上都拴着铁链,双手被绳子捆着。

兰徽晃了晃头,他只记得,之前听到有人在拍门,他觉得可能是爹爹或朝廷派来找他和玳王的人,一阵激动。玳王也在他身后撞了几下,然而跟着小屋的门就开了,蔡黄氏进来往他嘴里硬灌了些东西,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阳光落在他身上,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面也是木板,太阳光从木板的缝隙漏了下来。苋苋板着脸道:“别想着跑啊,链子你挣不开的。这个地方,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兰徽再看看她,书里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要懂得和坏人周旋。他就不动了。苋苋解开他手上的绳索,往他身上丢了块饼,把水瓢放在他脚边。

兰徽取出口里的布,拿起饼。饼是杂粮面的,黄黑黄黑的。

苋苋道:“别看啦,放心吧,没毒。要毒死你们不会是这时候。”

玳王塞着布的口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冷笑。

兰徽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饼角。饼是凉的,有点硬,不过味道很新奇,嚼嚼还有点甜,他便又咬了一口。

苋苋道:“别噎着,可以喝点水顺顺。”

瓢里的水也是冷的,兰徽抿了一口,努力咽下去。苋苋掀开地上一个筐的盖布,捧出一个圆木盒:“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喏。”她从盒子里端出了一碗白米粥,还是温的。

兰徽抓着饼摇摇头:“我吃这个就能饱了,请端给无名兄吧。”

玳王又发出一阵唔唔的声音,音调甚为不屑。

苋苋道:“本来这饼我就先给他了,他不吃还用脚踹,我才拿给你吃。看来他不饿,你就都吃了吧。”

兰徽顿时觉得有点恶心,他认真又肃然地问苋苋:“令堂及姑娘你,究竟要对我们兄弟做什么?”

苋苋拍拍手:“让你们不要跟着我,你们偏不,现在后悔了吧。你们到底是什么大官家的孩子?”

兰徽道:“昨晚有人来找我们了,对吧?”

苋苋又凑近了点,紧紧地盯着他:“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家的孩子?”

她凑近的眼珠显得很大,兰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苋苋鼻尖上一些淡淡的斑点,他不禁向后避了避,在心中默念书中教诲——与敌对峙,万不可慌张。

“请姑娘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玳王又发出一阵唔唔唔的声音,苋苋站起身,取出他口中的布:“那小鬼不肯说,你要不要告诉我啊?”

玳王呵呵呵笑了数声:“本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浪无名也。村姑,你与你那蛇蝎老母休以为绑了我兄弟二人就能捞到金山银山!等着满门抄斩吧。我之前听到已有人过来搜查了,你们把我兄弟二人挪了地方,也迟早会被找到。”

兰徽跟着道:“姑娘,确实如此。只要犯案,便会留下痕迹,循迹追踪,真相迟早大白。国法无情,回头是岸,你能不能放了我们?”

玳王哈哈两声:“小影子,休开口求饶丢我的人!下药绑人这么熟稔,还有这暗室里备有绳索铁链,村姑与她娘这对蛇蝎毒妇必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勾当了。你们之前害过多少人?”

苋苋脱口喝道:“胡说,我娘才不是这样的人!我娘人最好了,小兔子受伤了她都会医治。一定是你们这两个小鬼有问题!”

玳王笑声不断:“这真是本侠这两天听过的最好笑的话!是我一时大意,身陷于此,我无惧也。你一个蛇蝎娘们就别装了,还医小白兔,医锅里去了吧,兔肉香还是人肉香?”

苋苋一把将布团捂进他嘴里:“反正你的肉肯定是臭的!苍蝇都不吃!”

她拎起地上的筐,在筐上盖了一束草,提着灯沿木梯而上,推开了一扇盖板,待爬出去后,抽出了梯子。

咣,盖板合上,跟着,那漏下阳光的缝隙也被挡上了,兰徽周围又陷入黑暗。

冯邰带人赶到蔡黄氏家中,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一条狗拴在后院吠个不住,侍卫们破门而入,冯邰略在屋中一转,再到屋后,先看了看水井,再命砸开柴房的门。

逼仄小屋内,杂物堆塞,尘土厚积。冯邰扫视左右:“此处刚布置过,太过刻意,弄巧成拙。”

柴房必时常有人出入,从门到柴堆的地方,积灰却与墙角屯杂之处相同,连个脚印也没有。

这妇人蠢了些,但知道掩盖,亦是有心机。这里之前,肯定发生过什么。

冯邰唤人细查屋内,捕快已将乡长与里正带到。

朝廷派人传来谕令,玳王失踪之事暂为机密,对外只称是礼部侍郎兰珏的儿子丢失。但对乡长和里正来说,礼部侍郎公子失踪竟与自己所辖之地有关,已足以让他二人战战兢兢。

二人到冯邰面前,立刻扑通跪地。

冯邰截断他二人的叩首问安,肃声道:“案情急迫,速将蔡黄氏的出身来历报来。”

乡长和里正同时怔了怔,互望一眼,乡长战战兢兢道:“禀府尹大人,住在这里的,并非什么蔡黄氏。”

冯邰瞳孔一缩:“这里住的,难道不是个女子?本府看屋中陈设,她还有个女儿。”

乡长躬身:“大人说得是,但这女子姓黄,未曾嫁过人。”

黑暗的四周静得有些可怖,兰徽小心翼翼地竖着耳朵听着动静,拼命不去想会不会有多脚的虫子顺着衣缝领口爬进衣服里。

忽然一个声音道:“小影子。”

兰徽吃了一吓,打了个嗝。启檀道:“呔,莫怕,是我,这里现在只有咱俩,不是我是谁!”

兰徽咽了咽唾沫:“无、无名兄,你怎么能说话?”

启檀的链子呼啦响了一下:“那村姑没把我的嘴塞严,我用舌头顶开了呗。小影子,我有件事要交待你。你千万记住,不论他们怎么逼问,我是谁,你爹是谁,你都绝对不能说,明白么?”

兰徽道:“我知道。她们问到了,就能要钱了。”

启檀道:“她们问到了,就会觉得咱们没用了,然后,喀——所以,你懂?千万不能说,拖得越久,咱们的机会越大。”

兰徽哆嗦了一下,幸好,太黑了,浪无名看不见。

他用力吸吸气,用镇定的语气开口:“咱们现在,应该不在她们家了。刚才她把碗搁在筐子里,上面还盖了东西,肯定是不想让人看见,所以这里是她们家外面的地方。”

启檀嗯了一声:“小影子,不错嘛,观察细致,跟着本侠的这段时日,长进很大。很好,出去了赏你。”

兰徽道:“那你说,这是什么地方?”

启檀道:“这个,本侠对乡下格局不甚熟悉,一时做不出判断。你觉得呢?”

兰徽撇撇嘴。

启檀语重心长道:“总之,小影子你记住,咱们肯定有机会逃……”

头顶的上方嘎吱一声,又有阳光漏了下来,一道影子顺着梯子慢慢走下。

兰徽吸吸气,看着提着灯缓缓走近的蔡黄氏,咬住牙,不哆嗦。

妇人的笑容柔柔地绽开:“苋苋没喂你们吃完饭就走了?这个丫头,等会儿我打她。”

启檀哼道:“这么难吃,谁吃得下。”

蔡黄氏捡起地上的饼,吹了吹,递到兰徽口边,枯瘦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

“挑嘴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吃吧,好好吃,吃的白又胖,婶婶带你们去好地方。”

兰徽攥住拳:“什么好地方?”

蔡黄氏的声音更柔了:“快吃啊。婶婶这就带你们过去。”

“那女子既然未嫁,为何会对捕快以蔡黄氏自称?”冯邰面色阴寒,俯视乡长与里正,“她父母家人何在,女儿又从何而来?屋主是她么?”

乡长哆哆嗦嗦回道:“禀大人,这黄氏女母亲早逝,她爹是个郎中,也已死了十几年了。这几间屋确实是她家。临近几个村子有些岁数的百姓,多被黄郎中诊过病。可惜好人福却薄,只有这一个女儿。再详细些的,里正知道得更清楚,请大人容他细禀。”

冯邰微颔首,乡长退到旁侧,里正匍匐上前。

“上禀府尹大人,已故的黄郎中真真是个好人。当年他给人看病,不论夜里多晚,哪怕寒冬腊月天上下雹子,只要有人请,他便出诊。遇着实在穷的,他还不收诊费。这十里八乡,多受他恩惠。可惜这么好的一个人,却是命苦,他娘子就是生这个闺女时难产死了,这闺女又打小就和旁人不一样,常就坐在树下面,田埂上,直着眼睛,自己跟自己讲话。”

冯邰神色一寒:“原来竟是个疯妇,其父过世后,尔等便容她自己住在这偏僻处?”

里正扑通跪倒:“大人,这黄氏女也不是一般的疯或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能下地做活,也会煮饭女工,好的时候就与寻常女子一样,就是……”

冯邰道:“常自言自语,自称能看到听到旁人看不见的物事,听不到的声音?”

里正立刻点头:“是!是!”

冯邰再道:“有时与寻常人一样,有时便会神态殊异,还常独自在田间树下空旷行走或静坐,并痴笑言语,仿佛旁侧有人?”

里正连连叩首:“大人英明,大人英明!大人真是举世青天,算通鬼神。”

冯邰面无表情:“世间无鬼,本府更不会掐算,只是见多了各类疯子。此乃心智不足症之一。有些还会祖传孙,父母传子,叔姑姨舅传侄甥。”

里正颤声道:“大人真明镜神断!小人也是听家中先人说,这黄氏的姥姥,就和她一样,疯得比她厉害些。这里的房子,原是她娘家里的,她姥爷是被招赘上门。等她的曾姥姥曾姥爷一过世,她姥爷便卷了家里的钱跑了,留下她姥姥和她娘母女两个。黄郎中原本是个行脚的郎中,路过这里,给她姥姥看了病,就和她娘好上了,留在了村里。”

黄氏的姥姥家原本是个富户,钱都被她姥爷卷走后,只剩下这几间破屋并几亩薄田。

“黄氏小名叫稚娘。村里人都说她姥姥家以前作过孽,有些什么总缠着这家的女子。她生下来又克死了娘。早年也有人给黄郎中做媒续弦,但说的女子都不敢嫁,黄郎中也怕闺女被后娘薄待,想索性等闺女嫁人以后再找伴。唉,哪有人家敢定他这个闺女。”

冯邰道:“黄稚娘自称蔡黄氏,又是为什么?”

里正长叹:“回大人问,黄郎中真是命苦,跟上辈子欠过他娘子和闺女的债似的。十二三年前,有位在京里做官的姓蔡的老爷,在这附近有座别庄,他家小公子,当年大概十八九岁,在这附近打猎,坠马受了伤,身边没带府内的大夫……”

冯邰道:“于是便到黄郎中处医治,与稚娘相识?”

里正苦下脸:“就小人听来的说法,是稚娘趴在里屋门缝瞧见了蔡公子。蔡公子从头到尾根本没看到过稚娘。”

黄郎中甚守礼数,凡有人到他家医病,他都让稚娘待在里屋。但稚娘窥到蔡公子后,却犯起了痴病,先是呆呆怔怔,后来就满口胡话,说与蔡公子一见钟情,已私订终身。

“黄郎中给稚娘扎针灌药都不管用,稚娘胡话越说越厉害,什么蔡公子半夜爬窗进她屋的话都嚷得出来。最后竟说自己和蔡公子已经拜了天地,还跑到蔡府别庄去,连带黄郎中都好几回被蔡府家丁打得一身伤。”

冯邰道:“若那蔡生与稚娘确无私情,孩子又从哪里来?”

乡长躬身:“禀大人,可能是路边弃儿,被黄氏捡来的。”

冯邰垂目看着里正,里正抖了几下,再叩首:“大人面前,小人不敢扯谎隐瞒。明里说,黄氏的这个女儿是在路边捡的。不过有段时间黄郎中一直把稚娘锁在屋里,有谣言说……住在临近的,见到过稚娘挺着大肚子。还有人听到过女人生孩子的喊声跟婴儿的哭声……”

冯邰吩咐侍卫,找几个住在附近、年岁四旬以上的过来问话。

里正道:“大人找离这儿最近的人家,恐怕也不知道,原先住这附近的都搬了。有几家是这几年才搬来的。”

冯邰道:“本府自还有其他要问。后来那蔡府可还与黄氏有来往?”

里正道:“回大人话,这就是邪门的地方了。就在稚娘疯后不到一年,蔡府别庄突然起了大火,蔡老爷一家正在庄里消夏,一府人几乎全没了,蔡小公子也没了。再后来稚娘突然抱了个孩子出来,见人就说自己是未亡人。黄郎中也是被折腾得太厉害,没过两年就得了场大病,不多久便走了。”剩下稚娘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独自过活。

“之后,稚娘却不怎么生事了。黄郎中一过世,她好像又明白过来了,原以为她跟孩子都难活,谁曾想她也知道种地干活,还能做些针线到附近集市上卖。”

“集市上来往人多,不知道她来历,她也能卖得些钱。村人都怕她,但念着黄郎中生前的好,只远着她,也不难为她,偶尔还周济她孩子点衣裳吃食。稚娘带着这个孩子,竟就好好地过了这十来年。”

“反正这些年,只要不提嫁人、相公、名姓这些,她差不多就跟平常人没两样了,只是话少些。她那个闺女挺机灵的,长得确实不太像她,到底从哪儿来的,真不好说。”

妇人将饼又往兰徽口中送了送,启檀大声道:“小影子,别吃!”

妇人一转身,扑到启檀身边,抽出一把匕首,架在他颈边,仍是温柔地道:“你不让他吃,难道是自己想吃?”

启檀一口叼住饼,咬了一大块,用力嚼了几下:“呵呵,不错。怎样?”

妇人又柔柔笑开:“你这孩子,早这样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讨打呢?”

洞口又传来动静,苋苋顺着梯子爬了下来,她还是挽着方才那个筐,取出之前的粥碗,送到兰徽口边:“喝吧,真没毒。”

妇人收起架在启檀脖上的匕首,一步跨过来,扬手给了苋苋一耳光。

苋苋手里的粥泼出来些许。她向后退了些,从筐里取出一只小勺,舀起再送到兰徽嘴边。

妇人蹲身轻轻擦拭兰徽身上的粥渍:“等到了那边,婶婶再给你换新衣服。”

苋苋向着他微笑了一下:“喝吧。”

兰徽打了个哆嗦,默默张口喝下了粥。

苋苋一勺勺将整碗粥喂兰徽喝完,妇人亦喂启檀吃完了饼,再让他喝了些水,又取出匕首。

启檀神色一僵,兰徽再哆嗦了一下,妇人却是用匕首割开了启檀手上的绳子,打开他脚上和身上的锁链绑缚,又替兰徽解绑。

“来,乖,和婶婶上去。”

兰徽看着洒下灿烂阳光的洞口,颈上寒毛根根竖起:“去哪里?”

妇人摸摸他头顶:“乖,快一些。”

兰徽吸吸气,走到梯子边,慢慢爬了上去。

刺目的阳光,让他眯起双眼。他周围竟是一道道断墙残壁,破败残砖多是焦黑色,枯败乱藤覆盖其上,点缀着簇簇今春新发的绿芽。

一只灰雀蹲在一个墙垛上,远远打量着兰徽。妇人、启檀和苋苋也先后爬了上来。兰徽跟着妇人绕过一堵墙垛,灰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一头驴站在方才被墙垛遮挡住的空地中,身后拖着一辆板车,车旁堆着几扎草。

妇人让他们走到车边,又取出两个小瓶,递到他二人面前:“乖,喝吧,甜的。”

启檀和兰徽一僵。

苋苋向启檀嗤道:“怕啦?放心,喝了只会睡觉,现在还不到宰你的时候哩。”

妇人闪电般回身,啪啪又扇了她两耳光,再回头,仍温柔地笑着:“乖,喝啊。”

兰徽僵硬地伸手接过瓶子,启檀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取过另一瓶。苋苋在妇人身后站直身体,对着启檀挑衅地笑了笑,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兰徽这才注意到,她除了脸颊外,眼眶也很红,眼眶边和额角还有青紫,手腕和露出的手臂也有伤痕。

瓶中的水和兰徽之前喝过的味道一样,确实甜甜的,他咽下,听从妇人的话躺到板车上,失去意识前,看见好多草盖了下来。

启檀硬声道:“记得给本大侠兄弟留出透气的地方。”

妇人和苋苋都没回答他,更多的草盖下。

冯邰询问完乡长与里正,又到屋内查看,未过多时,捕快将住在附近的几名妇人带到。妇人们扑通通跪倒,纷纷连声道不太与黄氏往来,这两天除了今早被官差老爷查问外,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也没听到什么异样声响。更不知道黄氏除了下地做活外,都在家里干什么。天地可鉴,请府尹老爷明察。

冯邰负起手:“本府传汝等前来,只问一事。这黄稚娘平日拜神,是否拜寿念山上的那个姥姥?”

堂屋之中,有香火味道,但未有神像牌位。香炉香具都收在矮柜中,柜旁有一小案,蒲团立于下方。案两侧有痕迹显示,经常被人搬动。堂屋门前有遗落香灰。

寻常人家,神像及祖先牌位,皆供于屋中上首。拜天拜月,多在院中。黄稚娘却是在堂屋门口拜案烧香,于各种祭拜仪体都显得不伦不类。这堂屋门朝着的,正是寿念山方向。

一个妇人大声道:“大人说得太对了!”

乡长顿时呵斥:“无礼,低头回话,速向大人请罪。”

冯邰抬手制止:“本府再问你,这黄稚娘信姥姥,是否痴诚?”

那妇人咚咚叩了几个响头:“民妇回府尹老爷问话,诚,太诚了!简直没有比她诚的!她上山烧香,都是一步一磕头上去。那头磕得结结实实的……”

冯邰截断她话:“除姥姥之外,她还去不去别处烧香?”

另一妇人抢答:“没有,她只信慈寿姥姥,还跟人说姥姥的灵验。”

冯邰道:“怎样的灵验?”

那妇人撇了撇嘴:“禀府尹大老爷,那黄氏……想必府尹大老爷已经知道了,跟常人不太一样。她眼里头的事,说的话,也都跟一般人不一样。像慈寿姥姥,那么慈悲的一尊老神仙,给大家添福添寿送子送孙的,我们都诚心敬拜的,年年都请城里最好的铺子里扎最大的金身童子孝敬她老人家。黄氏却从不请童子,还跟我们讲,我们供童子,是对姥姥的不敬。”

冯邰视线一凝:“怎地不敬?”

妇人道:“说什么弄虚作假要遭报应之类,还撞过香炉,让山上的人硬给抬下来了。反正她嘴里就从没好话呗,十句有九句要咒人,都知道她那样,谁也不和她计较。”

又一妇人道:“是啊,什么对姥姥不敬,姥姥就把赐的福气都收走,还多降罪责。也就是村里人心善,她爹以前积过德,只当听鸟叫了,谁和一个半疯的人计较。”

冯邰沉声道:“她可有说过自己被赐福降罪的例子?”

妇人道:“有啊,她说她那闺女就是姥姥赐的,姻缘也是。孩子她爹没了,就是降罪了。唉,她这个病反正就像……大老爷面前,我们就不多说了。道长也说,这是个被魔住了的女人,慈寿姥姥慈悲,不会计较她口舌之过。”

冯邰道:“她平日如何去寿念山烧香?走哪条路径?”

几个妇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道:“平日她也不大与人来往,都自己去烧。反正她赶得早,每回我们去寿念山烧香,哪怕头天住在山脚下,第二天赶第一拨上山,她也一定就在我们前头到了。也不知道她怎么这么快。”

冯邰唤过侍卫:“速传本府令,搜查从此地到寿念山的各处路径,留意无人的房舍及破庙,询问路人是否见过一妇人或十余岁女童与一推拉板车!”

阳光下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瘦驴拉着板车嘚嘚前行。

车夫坐在车头,不断甩鞭,催驴赶路。破旧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灰扑扑的粗麻短衣更让人难以发现,“他”竟是个瘦弱的妇人。

望着延伸向远山的路,妇人的目光比阳光更灼热。

快了,就要到了。

这过错,马上便能弥补了!

民妇虔诚叩拜,望一切罪孽可恕,一切责罚可免。

快,要尽快!

侍卫飞速赶去传令,乡长觑眼看冯邰,脸色蜡白:“大人,黄稚娘当真绑了礼部侍郎大人的公子?”

冯邰冰冷的视线扫视院内:“此女有失心癔病,痴信神道。绑孩童,非为求财。以证据可推出两个意图,一是禁锢养育,但她临行前,还烧了香,本府以为,更可能是二。”

乡长和里正打了几个激灵:“大人以为,二是……”

冯邰简短吐出两个字:“上供。”

纸扎的,乃弄虚作假。真活人,才是诚心。

王砚点了一队人手,与张屏一同去找所谓的“另一个入口”。

张屏本是向他请示先自己探探,王砚对这小子磨磨唧唧的做法十分不耐。“本部院带人同你一道过去。办案不是做贼,要先踩点。折折返返,来来回回,耽误多少工夫。不必忧虑,错了也没事,不会罚你。”他即刻命人备马,又问张屏,“约莫有多远?”

张屏道:“没多远。”

兰珏仍与他们同行。冯邰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王砚劝兰珏回县衙或是留在帐篷里休息,兰珏心知自己一静下来更会油煎火燎,便道:“此谜着实令我好奇,若不跟着看看究竟,怕是坐不住。其实与诸位比,我还算睡得多的。”

王砚要帮他备车,兰珏说骑马即可:“刚从地下出来,太阳如斯好,正得晒一晒。”

县衙那边谢赋命人备的膳食送到,兰珏与王砚、张屏、无昧一道用了饭,一路骑马再晒了晒太阳,自觉颇为精神。

行了不到两刻钟,队伍便停下了。众人下马,无昧从堆满铁钎铲子的大车上爬下。

兰珏抬头看看太阳,他们所在处是个大空场,场中卧着一个大磨、一个大石臼及石碾等物,应为村里公用的晒粮舂米的地方。张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空场边缘的仓屋。

王砚的随从提溜来一个围观的村民,询问此处究竟,村民伏地道:“回各位大老爷话,这里就是个晾粮场子,各户纳的粮先拿到这儿,称斤两查够数。”

王砚道:“那仓屋便是个粮库?”

村民再回:“不是,那里头就堆了些出杂役使的锄头麻绳啥的。草民们纳的粮都是当天交了便运到县里,不在村里留。”

张屏道:“这仓房在此多少年了,以前可是座土地庙?”

那村民道:“这个草民就不知道了,打草民小时候起,这里就是个仓屋。不过小时候听老人把这里叫作庙场子,或许真是土地庙。”

王砚道:“此屋看起来倒不多老。”

村民立刻叩首:“大老爷明察秋毫,这仓屋前两年重盖过。”

王砚道:“怎么重盖的,可有动过地基?”

村民道:“起先给房顶换过瓦,也修过门窗,后来破得不行了,就拆了重盖了一次。”

这时村长也已赶来,王砚的随从便领那村民退下,赏他一小块碎银,那村民连声称颂刑部侍郎大老爷恩德,激动地走了。

村长匍匐在王砚面前,王砚命他将仓屋门打开,又让衙役铲了铲屋角的土,土下的基砖与墙砖相同。

村长道:“这仓屋原先还是几十年前盖的,用的不是什么好砖,幸亏这里地势高,下雨积不着水,屋根没怎么沤过,但也快不成了。小老儿不才,奉命管这一片的事儿后,就做主连地基也挖开翻修了。”

仓门打开,里面确实堆的都是些草袋、木头、锄头、绳子之类。王砚跺跺地面,村长忙又道:“这里地势高,上不了水,也不反潮,所以就没铺砖。不过翻修的时候地又新夯过。草袋麻绳下面都垫板子了,不会朽。”

王砚瞥向张屏。被这么大修过,这屋子里应该不会有什么机关了。

张屏默默走出仓屋,摸出罗盘。

遥遥围观的百姓们顿时振奋。风闻新来的知县大人通阴阳,会法术,刚到任便在衙门亲自做了场大法会,竟然是真的!

但,传闻还说,张知县与慈寿姥姥老神仙修的法门不同,法力相克。所谓一县不能容二神,知县大人来了,姥姥庙就着火了,触了本来要来拜姥姥的太后娘娘的霉头,朝廷震怒,便将姥姥视为邪神,要协助张大人与姥姥斗法。

听说慈寿山头已经被官兵围住,姥姥的神棺被挖,侍奉姥姥座前的道爷们也都被拿下了。刑部侍郎大人带人连夜刨了姥姥的神迹所现之地。

而今,几位大人带着法师齐齐驾临此地,难道是要一举断掉姥姥的根基灵脉,誓要将其打个烟消云散?

众乡民只见张知县手托罗盘,观了观天象,一旁的一位法师为他展开了一张纸,张知县沉吟片刻,似在掐算着什么,而后面容坚定,步履沉着,向仓屋后的树林走去。

众乡民都伸长了脖子,但被衙门的人阻拦,不能再上前一步,只能眼巴巴望着张大人的身影没入树林中,刑部侍郎大人及其他人紧随其后。

这是,要来场大的了!

众人或忐忑,或惴惴,只觉得那林子中的阴影,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张屏端着罗盘,在树林中走走停停。无昧帮他捧着地图,小声道:“阿屏哪,你有把握吧?若按那位柳公子借你的帛图对照先天卦方位算,古井那里是震位,与震相对的是巽。离卦也能按字面解释为离,还有那天门开,等于乾……”

而这里,按方位推算,是艮位。什么解释都搭不上,为什么你要来这儿?

张屏没说话,旁侧的兰珏道:“你是因为卦象?”

张屏转头看向兰珏:“大人说得对。”

王砚皱眉:“什么卦象?”

兰珏在掌心中虚画几道示意:“震卦的卦象,可看作是一个通道向下,通到了一堵墙。而艮卦的卦象,则正好与其相反,可看成是上方一堵墙,下方乃甬道。”

王砚道:“就这样?”有些儿戏,牵强。

张屏道:“下官先前对照历年图纸,也看过其他方位。或是民宅聚集处,或是官道田亩,只有此处曾是一座土地庙,后来乃仓屋。还有这片荒地林子,下方乱石多,不宜耕种建屋。”

兰珏颔首:“若地宫另有出入口,必然隐蔽,亦要有标识。民宅房屋易改建,道路常修。唯独祠堂庙宇,乡间一般不敢轻易收占其地,即便改建,也至多是改成仓屋。而且一般是村落旁侧,靠近荒地,周围少有人家。”

王砚嗯了一声:“我一向烦那些神神叨叨的事,但从这回看来,也得去瞧瞧《易经》了。”

兰珏微笑,继续扫视周围。即便是祠堂庙宇,亦不免人来人往或修整,张屏应是以此判断,之前的土地庙,而今的仓屋,只是一个地标,真正的入口是在这片林地里。

先天卦中,艮为山,那里,或许是处比较高的地方……张屏突然脚步一顿,快速向某方位走去。

王砚皱了皱眉,跟着双眼一亮,也率侍卫大步走向那方,兰珏亦露出微笑。

那一处地势略高,仿佛一个天然的小坡,有许多大小乱石,矮矮长着些灌木或乱草,没有高大的树木。

王砚命侍卫探挖刨土,张屏绕圈察看,在某处停下。这里连低矮小树也没有,唯有枯蔓草芽,地面嶙峋凸起。

王砚大步行来,略一端详:“嗯,不错,甚可疑。来人,挖!”几个衙役立刻扛着家伙围过来,刨开土层,露出几块叠摞的大石,并有一些碎石填塞其中。

王砚呵呵一声:“显然是人力堆成。掘了。”

众衙役连刨带撬,刨开小石,掘开大石,最下方的石头挪开后,一名侍卫用铁钎探探下方土层:“大人,下方有东西!”衙役们抖擞精神,挥舞铲锨,下方渐渐露出一块石板,上面刻着阴阳双极图案。

无昧激动地揪住张屏袖子:“当真有,当真有!”

众人继续刨土,石板一侧露出来一块与地宫圆厅中一样的卦符图案。

王砚回头看张屏和兰珏:“又是这套。这我当真不会,怎么按?”

张屏道:“乾。”

王砚俯身按下乾卦,石板纹丝不动。兰珏上前,按住石板阴阳双极的一眼,轻轻一推,那图案动了动。

张屏抬手:“大人,这边是正南。”

兰珏看看他所指方位,将阴阳双极的阳鱼阴眼推至正南方,咔哒一声,他手指下传来震动。

两名衙役拿着撬棍插进石板两侧一用力,石板抬了起来。石板下,露出一个方形的洞口,一道梯。

王砚负手看向漆黑洞内:“这是又一个天门开了?”

连着下了几趟地宫地穴,兰珏发现自己爬梯子越来越灵活矫健了。

石阶甚狭窄,他扶着石壁一阶阶向下,空气嗅来微带尘味,但无潮霉气息,带着浮灰的石壁摸起来也甚干爽,脚下阶梯颇有积尘。

显然,此处已封存许久,未有人走过。

石阶很粗糙,以往也没有多少人走过这个台阶吧。

兰珏推测着,觉得自己真可以进刑部了。

终于下到最后一阶梯,前方一条拱形甬道,比之古井下的那条宽阔许多。侍卫向王砚禀报,发现了一个机关。王砚打量了一下四周,吩咐众人进到甬道内遥遥散开,一个侍卫转动甬道口处的石墩。

一扇石门轰隆落下,外面隐隐传来咻咻砰砰声。侍卫再反向一转石墩,石门开启。只见甬道口及下来的楼梯上许多箭矢碎石。

王砚笑道:“总算是见着些厉害的了。”

侍卫捡了几根箭奉与王砚张屏,箭矢积灰颇重,箭身是铁,已微锈,但箭头仍甚锋利。

王砚道:“不是本朝的。这般老旧样式,比前朝的还差,不快,也射不远。咱们的弩用不了。不过工料不错,看来是楚朝的东西。”

兰珏微笑:“墨闻兄乃兵器大行家。”

王砚嘿道:“才疏学浅了一路,总算碰着了识得出的东西,见笑见笑。”将锈箭丢给侍卫,“都收起来,这些也算古董了。”

张屏蹲下察看地面,之前地上没有箭矢与石头落下的痕迹,现在却有了。

“下官觉得,这机关此前从未用过。”

甬道四壁皆有灯盏,亦覆着厚厚积尘,铁质灯身微锈,盏内油膏干裂,微有凹陷,灯芯有燃烧痕迹。

王砚道:“多年前有人在这里走动。”

兰珏道:“有灯盏,即是方便人走动。墓穴地宫,本不应该如此。”

王砚呵呵道:“有趣,这地方真是越来越不像墓了。”

无昧小声道:“会不会……和王已参悟大道,尸解飞升,所以地宫才如此布置?”

王砚一嗤:“扯淡。”

张屏道:“兰大人说得对,灯,是为人照亮,神仙不用。”

无昧不吱声了,暗暗在心中祷祝,无量寿福,和王殿下若有知,莫怪莫怪……

众人继续向前,甬道尽头拱门外竖着一大块如照壁般的石壁,方方正正,既未涂漆,亦无刻痕。

拱门洞边又有一个石墩,与入口那个相同,王砚道:“想来用法也一样,先不用试,看完了再说。”与众人绕过石壁,四周陡然宽阔,三个黑黝黝的门洞,并列在正前方。

但中间与右侧的门洞前,都堵着一道木栅栏,唯独最左侧的门洞是大开的。

王砚道:“这又有什么风水说道?”

兰珏道:“应与风水无干。”

拦住两道门的栅栏是用树杈扎成,粗糙至极,约半人高,下面还堵了几块石头。地宫之中,本不应出现这种东西。

王砚呵呵道:“有趣,有趣,步步意外,处处惊喜。”

张屏抚摸石壁,感到指下有些异样的粗糙,似是一些细碎的砂,被黏在石上,凑近了,能看到亮晶晶的颗粒。他遂回过身:“下官发现石碑有蹊跷,能否先暂熄灯火?”

王砚命侍卫灭灯。黑暗中,石壁上浮出了幽幽的绿光。

是一幅画!

一根弯曲的粗线宛如老树,发出几根枝杈,伸得最长的树杈上挂着一盏灯笼。一只甚是潦草的绿油油的兔子支棱着耳朵蹲在灯笼下树根旁,抬头望着高处的一个绿圈,圈旁边闪着许多零碎小绿点。

王砚道:“这圈儿显然是个月亮。这是一幅绿兔观灯赏月图?”

兰珏道:“或画者本意是白兔,只是作画粉末仅能发绿光。”

王砚道:“不拘是什么兔吧,画得难看了点,跟三岁小儿乱涂似的。”

兰珏继续端详石壁:“此画虽简陋,画者笔中却寄有情思,应非小儿手笔。”

王砚摸摸下巴:“一只兔子坐在老树底下点灯看月亮,能有什么情思?是了,兔子不会爬树,这盏灯笼,是谁挂在树杈上的?”

兰珏无奈,若要这样看画,这棵树长在哪里,灯笼是谁家的,谁点了火,兔子是自己蹲在了这里还是别人把它放到了这里……能翻出一箩筐问题,缠到下辈子。

而他觉得,这幅潦草的画,在一片漆黑中,发出的光虽然如鬼火一般,但看来却丝毫不显冰冷可怖,甚至能感到暖意。如同,过年时节,门扇上的年画。

无昧怯怯道:“无量天尊。兔乃月宫之物,本应在桂花树下捣药。此兔却坐在人间树下,头顶凡灯,仰望明月,是不是它不慎堕入凡间,望圆月,待飞升,希冀重返月宫?”

王砚哈一声:“怎么不说它是只求偶的兔子,爱上了月宫里的那只,所以伸脖子看?”

无昧默默低下头念经,一个幽幽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大人,这里还有。”

兰珏微一惊,继而辨出竟是张屏的声音。

王砚命左右重新亮起灯火:“这小子钻哪里去了?”

张屏从最左侧的门洞中冒了出来:“大人,这边。”

王砚大步带众人过去,那洞口进去没两步即是一个转弯,张屏再请熄去灯火,又见幽幽绿光,浮在黑暗中,绵延向前。

王砚上前查看,这些绿光亦是画在墙上的。皆在左侧壁上,离地三尺左右,多是横道,间或会加些图案,有些是圆圈,有些是云朵,还有些是鸟、乌龟或兔子。都十分粗拙。

王砚的心中一动,豁然顿悟:“难道这些是为一个孩童所画?”

三尺左右,是一个寻常三四岁的孩童的身量。寻常人家的大人哄孩子玩时,随手在沙地或纸上乱涂,就如同这些画一般。

“这地宫中,曾有过一个孩子。”

无昧打了个哆嗦:“墓、墓里怎么会有小孩?”

难道是……和王已修得了元婴出窍……

王砚道:“非鬼非神,是个活孩子。”

兰珏扫视这些画,亦已明白了过来:“那石棺中的女子,拼死放下门扇,原来是因为她有个孩子。”

王砚点点头:“那些案犯不知道她把孩子藏在这边,她怕孩子被发现。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命举起灯火,“姚存善留给他后人两套书,内涵很丰富啊。特别是《抱朴子》。”

抱、朴、子。

兰珏心中一震:“莫非……姚存善抱走了蒲氏女的孩子?”

王砚神色难得凝重,再颔首。

兰珏心中更诧异:“姚存善为什么要抱走蒲氏女的孩子?”

被杀的姚丛,还有其子嗣,莫非竟是……蒲氏的后人?

王砚盯着墙壁道:“原因目前还在查。”

张屏沉默跟随在后。

前方墙上有处凹陷,是一扇门,门扇竟不是石头,而是箍着铁的木门,微微开了条缝,一条微锈的铁链躺在门边。

王砚一把推开门扇。

灯火照亮门内。石室不甚大,内里别无他物,唯独与门在同一侧的角落里砌着一个土灶。灶旁还搁着一口粗陶水缸。一侧墙上还有一个门洞,通连里面一间小室,室内亦空空如也,唯靠墙有一张样式极其简单的木床。

无昧往灶里探了探:“这里头有通着烟道!烟道在墙夹层里!这灶真能用!”

王砚带着侍卫出去,再推开下一扇、再一扇、又一扇门。

这些门有些被铁链绑住,有的半掩,但里面全部都与第一扇门内一模一样。

连无昧都不能再往风水上想了:“这里,怎么都像是住人的地方?”

一直沉默的张屏开口:“这里的确是住人的地方。”

一个地下的村落。西山红叶生《乱世侠盗》中,山谨误入的黄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