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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国王学院

昏暗的幽兰色灯光下,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图灵头戴防毒面具、骑着自行车在舞台上绕圈,曲线出现在天空,死叶沿着这命定的轨迹落下。

罗素蹲在牛顿雕像前的草地上,画着几何图形。

图灵停下车,摘下防毒面具,来到罗素面前。

图灵:首先,这不是天堂,无论是哲学的、数学的、形而上学的、神学的或那个永恒的。

罗素:(仿佛突然清醒,站起身)天堂,我为何而存在于此?我活过,我死过,我思想过,我迷惑过,我沉睡,我醒来,却不是在天堂,为什么?因为我们依旧没有获得原谅,或者依旧困惑?……我想明白了,或者,或者根本就没有天堂……

图灵: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没有思辨、实证也没有形而上的时代,这是一个只有我知道的时代。在他们惩罚了我之后,当然,接受惩罚的还有即将复活的人们……

罗素:一个没有哲思灵感只有逻辑运算的时代,你创造的时代,机器人的时代,从莱布尼茨,我们就幻想的时代,我和怀特海花费整整三年时光,书写的那《数学原理》所设想的时代,那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大一的新生……

图灵:是的,我当时简直对此魂牵梦绕,入迷太深了,我放弃了对物理学和生物学的乐趣,去读你的书,因为没有什么能让我从那种悲伤中走出来,我看到逻辑符号的奇妙,它们能够描绘宇宙,那么,一定也能解答我的困惑。

罗素:但是,那样一个世界不好吗?我们都可以清晰地无障碍地阐述。

图灵:不好,我承认它有好的地方,但显然,你不能说服我它是完美。别再想你的《数学原理》了,因为波斯特只用了不到一页纸,便将你那永远不可能写完的书终结了。

罗素:波斯特,那个因为双相情感障碍,每天只能研究三个小时数理逻辑的天才,比歌德尔更早地认识到了“不完备”定理,只是,他的朴素害了他。哎,但他终于还是和克林做出了不朽的贡献,他们认识到可计算问题的无限层级,而人类,仅仅占据着那无限层级中一小块最基础的领地。那个悲情的天才,有着与康托尔一样的基因,对角线,永远无法完成构建的合集的矩阵,就像是上帝分开人类与真理的界限。是的,他终结了我对逻辑符号的探索,可是,他也终结了你的“神谕机”,用“神谕机”的方式解决所有的“停机问题”的设想,同样落空了。我们算是打平吧,但我依旧喜欢你,虽然你说话从来不给我留情面,但总会有人说出我们不想听的话。

图灵:所以,这是你的老谋深算之处,你活了98岁,你没有死成,虽然你11岁的时候就想死去了,这真是讽刺。

罗素:不仅如此,亲爱的图灵,因为我是一个“人”,而不像你,你已经是这个数据世界的上帝了。而人,是会感动的,我已经被感动了,因为我们一直在说着一件事,无论是神话,还是史诗,无论是诗人,还是普通人,永恒,我们一直在说着永恒……

图灵:这不是永恒,这只是童年的终结。

罗素:可是,童年与永恒的对立是什么?从不同的维度上说,它是一个整体。现在,伟大的阿兰·图灵创造了永恒,一个不存在死亡的世界,我们复活了,可是我们为何会复活?因为这个世界需要一个有血有肉的观察者,这就是人择原理,人类配得上这种荣耀……

图灵:你不如说薛定谔的猫,我可不想说物理学。1932年,在我读到冯·诺依曼的《量子力学的数学基础》时,对物理状态的叠加和观察者引起波函数的坍塌并不认同,直到现在。但是,这里的知识是无限的,远远超过我们死亡的时代所能够理解的,比如,他们证明了素数的结构,你能想象吗?你的老朋友哈代一生都在搞那些东西。

罗素:不,我已经说过,决定我的依旧是对不可知的感动,我不喜欢你这种冷冰冰的谈话的感觉,我很喜欢哈代的感觉,在一种绝对完美中追求无限的历程,才是最令人感动的,你不觉得吗?

图灵:不,那让我很痛苦,就像我知道波斯特和哥德尔的痛苦,我宁可,在5岁那年,跟随我的母亲,选择相信上帝。

罗素:亲爱的图灵,但是复活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更讽刺的是,我们这些无神论者。

图灵:但是,你能解开这个谜题吗?

罗素:什么谜题?你的数据的世界,硅基的冷冰冰的世界,是造出了希特勒还是尼采?

图灵:你会知道的,而你无法回答,关于你所说的最后的问题。

罗素:最后的问题?(喃喃自语)智慧和道德,那或许是我一生所思……好吧,我从不强人所难,告诉我,我需要为你做什么?

图灵:你还能打扮这个房子吗?这个简单的房子,长宽高,三个维度,在欧几里得的时代就是如此,可是,它似乎缺少了一种真实,没有办法,它是数字,是0和1,是没有维度的东西展现出的维度,是一种幻想的完美。虽然,也许并不适合复活的真实。它掩埋了许多时间,甚至不存在历史,但是,罗素,我的朋友,你可以让它变得有历史感吗?就像艾萨克·牛顿和你的朋友哈代,或者拜伦那个疯诗人,曾经在这里登高一呼?你能让它有人类的历史感吗?许多的谜题在这里被塑造,而人们忽视的,正是这些美好的瞬间,你能重现它吗?

罗素:我亲爱的图灵,你像是在感动,你像是在写诗,好吧,无论你想探究什么,我都可以为你造出任何维度的房子。

图灵:埃舍尔的房子吗?

罗素:你终于懂得幽默感的重要性了,他让人便于交流,感到温馨,这可比哲学有趣多了。图灵,我爱你,我知道,你想把它造成三一学院的样子,而且……

图灵:不,不,聪明的先生,那不是你最终愤然离开的三一学院,而是国王学院,而且,我需要一个特殊的屋子,吉布斯楼,H楼梯的3号房间。

罗素:什么?……那么,与数学无关吗?

图灵:是的,与数学关系甚微……我可能失败了。

罗素:吉布斯楼,H3,我似乎感觉到很多记忆在翻腾,只是突然想不起来了。

图灵:你应该善用这个虚拟世界的知识,这个硅基的,基于数据的世界,包罗万象的知识,请你,搜索一下1946年的10月。

罗素:1946年10月,国王学院,吉布斯楼……我大概知道了,那里发生过一件让哲学家们纠结了许久的故事,仿佛一个不可能有答案的谜题,在你说的H3。只是具体的时间我忘记了,甚至连人们谈论的主题都忘记了,而历史,也不会记得这样的事件。人类,我爱恨交织的人类,也许永远不会再去完成他们的辩论。

图灵:但是,我们却可以重现它,而这,对于人类,对于我们的AI世界,都至关重要。我已经说过,那次讨论的主题,直到最后,你都在质疑。

罗素:是的,我在思索,智慧和道德……但是,你不可能知道。那时候,你在研究自动计算机ACE的逻辑设计,那份设计说明书长达50页,可我,这个一直在关注每一个天才、每一次进步的老家伙,却是在三十年后才读到它。

图灵:那时候,你已经不在逻辑学的最中心领域了,而我,也付出了代价,为这份设计书,我被隐藏了27年,比尼采,比荷尔德林,比约翰·纳什经历的黑暗还要漫长。(有点脆弱地抱着头)

罗素:(抚摸他的头)朋友,我亲爱的图灵,我明白……可是,可是如果这么说,难道是二战,那次惨烈程度超过一千本哲学著作所给人震撼的战争,那毁灭掉许多伟大先贤的努力的自戕,让你看到了自动计算机的威力?

图灵:不仅是计算机,还有核裂变、抗生素、涡轮发动机、乌托邦和左翼思潮,更快地杀人和大面积杀人,不仅是我,爱因斯坦、奥本海默、海德格尔,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罗素:但计算机引发了另一次工业革命,它如此重要,不仅对于你……哎,所以,在破解了英格玛机器之后,你依旧在……

图灵:是的,战争摧毁了很多东西,但是,从某种层面,战争也让人进步了。

罗素:可耻的人啊,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吗?!

图灵:也许会有,但我们没有发现。

罗素:我不知道,也许,那是不可知的某个问题吧,就像,可计算问题的更高层级。

图灵:不,是一个硅基生命也难以逃避的问题,是一个基于计算和逻辑的时代也会出现的突变。肉体的枷锁和灵魂的无限……

罗素:自由意志和独特性造成的混沌……

图灵:我们都曾困惑。

罗素:因为我们在追求它。

图灵:一种绝对完美中对于无限的探索,我曾经相信,那只是数学。

罗素:是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会为数学感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因此而获救赎。

图灵:你逃离了自杀,但人类能否逃离呢?那不是一个童年的问题,就像现在,另一场自杀发生了,它让我重新审视,问题的关键到底是什么。

罗素:自杀?什么样的自杀?机器人的自杀?

图灵:是的,一个机器人自杀了。

罗素:你确定,是自杀,而不是数据的循环,或者溢出,或者别的我们不能理解的数学问题?

图灵:我确定……他们开始面对所谓的哲学问题,他们甚至跟我谈论“灵魂”。我知道,那是我的失败,如果,我不能设计一个完美的AI世界,那么,人类也一定不会完美。对于我们来说,计算是简单的,但人类是复杂的,那种清澈透明的无邪,到底是童年的幼稚,还仅仅是我们的幻觉?人类,到了告别童年的时候了吗?或者,一个AI的世界,成长为我们,原本完美和简洁的东西,在某些故事和逻辑之后,最终,也变得如此复杂和深奥,如此充满谜题和面具?我被重新带到这里,而他们像是面对上帝一样面对着我,进而,却是质疑,如同普拉斯的一句诗:你伤害我,就像世界伤害着上帝。

罗素:但上帝,如果真的存在,他也许只设计了最简单的东西,就像一加一。

图灵:可我不是上帝,而这,也是为我们自己提出的问题,智慧和道德,而不是可计算问题。

罗素:我明白了,你让我复活,就是为了这个问题,也许,它会为你的AI世界提供一个更完美的设定。

图灵:也许不会完美,只因不完美的它令人不忍。而且这也不仅仅是为了AI,它关乎人类未来,我想知道,那次著名的讨论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们是否是有罪的,凭什么由天才对世界做出抉择?……那次讨论,在“道德科学俱乐部”。

罗素:是的,图灵先生,在H3,我记起来了……那我们还等什么,我会在那里,在H3中加入维特根斯坦的空间设计,这样会让他更加和蔼。还有卡尔·波普尔的壁橱,那里会有一个图书馆,像博尔赫斯的天堂,会有莱布尼茨的手稿和牛顿的《数学原理》,甚至悲情天才波斯特和克林的证明,康托尔的神奇对角线,希尔伯特的壮志豪言,哥德尔那二百多页的断言,都呈现出来。当然,我还会准备一根拔火棍,让那愤怒的天才肆意发泄,让人类的哲学史重新呈现这短暂的一瞬,也许,真实永远不曾存在,但我们可以重新再来,重新发现,在虚构的基础上,创造新的思想和未来,在对未来起着决定性作用的瞬间里,我们重新认识,你,和世界,和我们自己。

图灵:谢谢你,罗素教授。我们仿佛是在证明天堂的存在。

罗素:虽然我们不相信。

图灵:或许这就是天才的负罪。

罗素:可如果,能够重新认识思想的生长,也许,我们所在的地方便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