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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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如斯,一生

远方的鞭炮声起一片,近处的落叶清扫了秋天。

我凝望着最近的一叶,哀其没有附着的可怜。

一清晨

“姥姥,我去院儿里和旺旺一起吃啊!”

“怎么又去院儿里,披件外套吧!”

“还行,天儿不怎么冷。吃会儿就热啦!”

深秋,六点,天将蒙蒙亮。

五点,

还带夜色。

已是霜落的季节,村子被蒙了一层薄雾,泛着蓝。早起的几家亮了灯,像是还未消落的星,甘愿迷失在这睡眼惺忪的少女怀里。昨夜的熟睡已然褪去了一日的浮躁,结起冰晶的微霜沉淀了昨日的欢腾,今日的喧嚣正在悄然开启,但喧嚣不是喧嚣,是熙攘的热闹。

“头晌我把花生剥了,等过晌午送到油坊里榨点儿油。”

“嗯,让文文和你俩一起,大周末的,别让他出去到处跑。”

五点刚刚出头,姥姥披了一件外套,坐在姥爷边上,给刚刚睡醒的姥爷按摩着全身。约莫着半个钟头,扶姥爷起身,拍了几下后背,姥爷自己伸了伸懒腰,在姥姥的协助下,穿上了衣服,着鞋,下炕。

叠被,扫灰。

随后,我也起了。

“姥姥今早吃啥?”

“我煮两包方便面,打个蛋花进去,行不?”

“嗯!”

其实,无关我同意与否,姥姥已经开始做了。并且这样的早饭,恰是我最喜欢的。

儿时的方便面不像现在花样这么多,我吃的一般有两种:一是三鲜伊面,二是白象。更倾向于前者,因为里面没有让我感到很奇怪的像火锅底料一样的“油包”。

待水烧开,下两个面饼,盖上锅盖,焖一分钟左右,再用筷子搅散。磕两个鸡蛋到碗里,打散,淋浇到锅里,稍做搅拌。姥姥和姥爷都喜欢吃筋道一点儿的,所以姥姥会先捞两碗出来,撒上调料,浇上汤汁,特别会给姥爷多捞一点儿鸡蛋。而我喜欢吃囊(煮得很烂的面)一点儿,所以姥姥盛好他们的之后,会把我的面再煮一会儿。

“你要不要块豆腐乳?就着吃。”

“要!”

我捧着碗,又跑回了屋子里,端着碗直直地站在姥姥面前,等她给我夹一块。

“慢点儿,别跑!别洒了。”

“姥姥,我要两块!”

“大清早的,吃那么咸干嘛?”姥爷在一旁“数落”着。

“嘿嘿,好吃啊!”

说罢,我又跑回到院子里,旺旺立即跟了过来,趴在了我的脚边,吐着舌头,哈着气,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挑起一大筷子,鼓足了腮帮,用力吹着,想让面快些凉下来。瞥了一眼脚边的旺旺,挑了两根,递到它嘴边,“吭哧”一下便被它扯了去。

不大的工夫,一碗面下肚,身上也暖和起来了。旺旺也满足地躺在了地上,两只眼睛虽仍看着我,但慢慢就闭上了——吃饱了就困。我扶着花坛边缓缓站起来,发现腿已经蹲麻了,踉跄地走进屋。

身后,村子,醒了。

二头晌

“姥姥,我出去找小鹏他们玩啊!”我话音未落,就拿起经常傍身的木棍准备“夺门而出”。

“等等!”姥爷一声喝住了我。“你不是爱吃秕的花生吗?你姥姥给你剥了一些,你不想吃?”姥爷试探性地问着我。

“吃!吃!都是小秕的那种吗?姥姥。”我转身冲一旁正在归置碗筷的姥姥问道。

“嗯!对,你过来看。”姥姥放好了最后一个小碗,起身把我拉到西屋。

西屋的炕上放着一个大簸箕,里面堆了好多今年初秋刚落但已经晒好了的花生,都是实果,用来榨油的。

“那些就是。”姥姥指着大簸箕旁边的小袋子跟我说。

“姥姥,你骗人!那些都没剥出来!”我看了一眼小袋子,里面塞满了一些干瘪的秕谷,带着壳,还有些许的土。

“你这小崽子,是不是傻?你把它们剥出来,就都给你吃。你哥剥出来,你哥就吃。你姥姥剥出来,我就和你姥姥吃,绝对不给你。”姥爷这个时候蹓跶着走了过来,笑着说。

对于当时的我,这个抉择是相当困难的,一边是等着我“大杀四方”的小伙伴们,一边是甜甘香纯的秕花生。纠结了一会,我做了一个自己觉得很聪明但在姥姥和姥爷眼里看起来很傻憨的决定——“姥姥,你等会儿,我去叫小鹏他们一起来剥!他们剥好了,肯定会给我吃!”

“别跑,慢点儿!”

我转身出门,身后听到姥姥和姥爷爽朗的笑声。

不一会儿,我便召集了包括小鹏在内的三四个小伙伴。我带着“浩荡的队伍”进了家,姥姥已经坐在炕上开始剥起来了,但剥的是大簸箕里面的花生。

“姥姥,先停!你先别剥。你剥出来的不算!”馋虫附身的我以为姥姥在剥那些秕果。

“你,你,还有你,你们仨,帮我姥姥去剥她身边那些。小鹏,你和我剥这塑料袋里面的。咱两队开始比试,剥得快的那一队最后有奖励。”我充分发挥着“领导”的职能,分配着任务。

“什么奖励?!”站在小鹏旁边的一个男孩问。

“嗯——哪队赢了,待会儿就可以多分配三条枪!干不干?”

“行!干!”

哪儿有什么“枪”,所谓的“枪”指不过是几根树枝儿罢了。更何况,到底什么是快和慢,我也没有具体说明,最终解释权还是在我这里。而我安排小鹏和我自己剥那些秕谷,明显还是有私心——可以一边剥一边吃!

“来,来,给你们个小夹子剥,这一双双小嫩手,别磨坏了。”

姥姥已经乐得合不拢嘴,递给小伙伴们一个个“小夹子”。

这种“夹子”是用棉槐树枝做的。到了秋天,树叶开始落了不少,人们上山的时候就会顺手砍几条小树枝,回家之后截成一条条大概三十公分的小段,再从中间一折。刚进秋天,树枝还没有完全变脆,所以折断之后会因为韧性有连着的地方,手握两头,把花生放在当中,一握,一夹,花生壳就裂开了。因为长时间剥花生的话,会把大拇指按得很疼,所以聪慧的劳动人民就研究出了这样的工具。

因为人多,所以没多久,姥姥那边剥出来的花生就堆成“小山”了,再过一会儿,变成“大山”了。而我和小鹏这边,因为一边剥,一边吃,所以开始不到一会儿的工夫,我俩就吃多了,腻着了。

“姥姥,差不多了吧?我和小鹏都快吃完——呸呸呸!都快剥完了。”我打了个嗝,差点儿说秃噜嘴。

“行,行!好,够了,你们出去玩吧。”姥姥看了看自己身前堆成“山”的花生仁,满意地笑了笑。

“哥,你和小鹏怎么才剥这么点!我们赢了!”刚刚那个小男生看了一眼我和小鹏面前的花生,兴奋地喊道。

“你懂什么!”我对他喊了一声,“你没看见我们这些花生小,而你们那些大吗?不信的话,我们现在挨个儿数数,保证我和小鹏剥得多!”

那个小男生呆愣在那里,不说话了。我怼了一下小鹏,看了他一眼,小鹏见状,立即补充说:“就是!再说,你们用夹子,我和文文哥用手,秕果这么难剥,你们试试?”

只见那三个小男生张着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我和小鹏互相看了看,得意地笑了笑。

“行了,行了,都一样。来,我给你们每个人口袋里都装点儿秕的花生,你们一会累了歇歇,吃点儿。”

姥姥说罢,抓起我和小鹏剥的花生,往小伙伴们的口袋里面塞着。他们缓过了神,也没拒绝,笑着说“谢谢”。我和小鹏都吃饱了,所以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走吧?你们拿也拿了,吃也吃了。出去“打仗”吧?”我对他们说。

“走!”

说罢,我“振臂一挥”,作出发姿势,豪迈地带领着“队伍”继续属于我们的cosplay。

“欸!等等,文文!”姥姥一把拉住了我,“还有小鹏,你俩等等!”

姥姥把其他人都支出去之外,叫住了我和小鹏。

“我装一袋子,你和小鹏送到他家去,给小鹏妈妈,好榨油用。”姥姥说着,装了满满一塑料袋饱成的花生米,“来,你俩提着吧。”

“不用,我来拿!”我一把接过来,“咣唧”一下,塑料袋坠到地上,“这么沉!”我抬起头很无奈地看着姥姥。

“哈哈哈哈,我就说你俩抬着吧,你那小细胳膊,能提动才怪了。”姥姥“噗哧”笑了出来,“我再套一个袋子,你俩可以拿棍子抬着。”

“谢谢姥姥——”小鹏特别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

“这不用谢,待会儿“打仗”的时候,跟着我,关键时候,替我挡挡枪。”我笑了笑,摸了一把小鹏的脑袋。

今天天晴,没有风,阳光正好,虽是深秋。

我和小鹏把花生赶忙送回家之后,随即开始了我们的“征程”。

姥姥剥完了最后的一点儿花生,收拾着家里,

姥爷在院儿里拄着拐杖蹓跶。

家里的电视仍然响着,

旺旺蹦跶着逗趣草里的秋虫。

三过晌

“婶儿,你要去榨油吗?”

听这个声音,看都不用看,一定是小鹏的妈妈。

下午两点。

“你怎么来了?”姥姥出门迎着。

“头晌你让文文送一大袋子花生来,我就知道。给!”说着,小鹏妈妈顺手递过来一袋东西。

“这是啥?”姥姥顺手接了过去。

“晌午的时候,我和小鹏去山上揽花生了,揽了些秕的,文文不是爱吃吗?我们剥出来了,给你们吃!”小鹏妈妈憨笑着说。

深秋时节,庄稼地里的花生都被收了回家。会过日子的人们会拿一个小耙子,蹲在收完的花生地里,从地东到地西划拉一遍,总有些“漏网之鱼”,这些被遗漏的花生是当时花生秧上结的秕果掉落在地里的。小鹏妈妈带来的这一大袋子剥好的秕果,估计得揽两亩地。

“这么多?你俩这是揽了多少?你们就留着吃吧,家里又不是没有。”姥姥说着,把袋子递了回去。

“不不,给你们的,小鹏说他文文哥爱吃。难得小鹏懂点儿事,你就拿着吧。”小鹏妈妈握着姥姥的胳膊推了回去。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来,进屋。”姥姥带着小鹏妈妈进了屋里,“你这专门来送这些花生来了?”姥姥把那袋花生放好,转身问道。

“不是,我寻思着你要去榨油的话,俺大哥大嫂都不在家,我帮你把花生推过去。”

小鹏妈妈长得不高,但看着结实又朴实,暗黑的皮肤,透着紧实,大概是长期自己带着小鹏,既当爹又当妈给锻炼出来的。

“你还真别说,我也正愁怎么把花生送过去,因为一会儿还得帮你大婶儿一块。”姥姥理了理头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姥姥嘴里说的这个“大婶儿”指的是我那个大姥姥,因为大姥爷年轻的时候干活受过伤,到老了腿脚一直不利索,所以每年榨油都是姥姥帮忙去榨的。

“那正好,我来帮你们搬就行!咱啥时候去?”

农村民间的油坊是榨油的场所,每个村子里面都会有这样一两家。人们把收拾好的花生送到油坊,过段时间就可以去取花生油了。具体的榨油过程我倒是没见过,但很喜欢去那里,因为只要一靠近,就会闻到一股浓郁、醇香的油香,甚是好闻。长大了之后知道农村这种油坊都是物理压榨,用一些石器、木材或者金属等工具把花生里面的油挤出来,而这种榨油的方法也是最安全、最天然的。

榨完油之后,所剩余的渣会被挤压成一个圆形的饼,叫做花生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农村偏穷,人们会把花生饼碾碎,拌上一些玉米碴、地瓜面什么的做饭,叫做“碴咸饭”。到了我小的时候,人们生活水平上去了之后,就很少再有人吃它了,通常就被用来当作家禽的饲料了。

姥姥榨好了油之后,分了一些给小鹏妈妈,又让她搬了两三块花生饼回家喂猪。当然,大姥姥也分了一些给她。虽然不是那么多,但也够她娘俩好好过活一段时间了。

四晚上

吃罢了晚饭,姥姥和舅妈照旧在厨房灶台边洗刷着碗筷。我、姥爷、我哥坐在电视前面,大舅则回到自己的房子。

七点半。

电视上,天气预报的经典开场音乐响了起来。而从小每天晚上都看天气预报的我,到了六七岁的时候,竟然能一字不差地按照播报顺序背下各个城市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姥爷都会夸上我几句聪明。

姥姥和舅妈归置好碗筷之后,舅妈带了点明早的早饭,随即也便回了自己的房子。

姥姥这个时候就会烧一壶开水,调好一盆洗脚水,端到姥爷面前,开始给姥爷洗脚。

深秋的夜晚不像凛冬那样咄咄逼人,风拍在窗户上也没有特别得狂妄,从这个季节开始,每天晚上窗玻璃上都会氤一层水雾,让人觉得舒服、暖和。

八点十分。

电视里开始播放我儿时最喜欢的电视剧——《西游记》,一家四口人盯着电视乐乐呵呵,好不惬意。

“嗝——”

姥姥给姥爷洗完了脚,正在帮姥爷捏着,突然打了一个嗝,随后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紧锁了下眉头,作痛苦状,叹了口气。

“唉,又没吃药吧?”姥爷急忙关切地问道。

“文文,快给你姥姥倒杯水,让你姥姥先把药吃了……”姥爷命令着我。

“我去倒,文文你找药吧。”我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跟我说。

“药在哪儿啊姥姥?”

“电视上面柜子里,你拿胃必治给我。”姥姥指着药盒跟我说。

“奶奶,你胃不舒服啊?”我哥递过来了热水。

“嗯,没事,老毛病了,返酸水,心口儿疼,我忘吃药了,吃了药就好了。”姥姥接过了水和药,脖子一仰,头一抬,便把药吃了下去。又“咕嘟”喝了一大口水。

“唉——就是个药罐子,年轻时候就一直胃不好,你就不注意。”姥爷又在一旁念叨起来了……

时钟仍旧不知疲倦地转着,钟摆似乎就没有停歇过。屋子里寻常旧物保有着它们原本最真实的样子,静静地陪着岁月,守着日子。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一集结束了,九点。

姥爷在姥姥的搀扶帮衬下,已经上炕躺着准备睡觉了。姥姥坐在旁边,像一个永动机似的给姥爷按摩着身体。

我和我哥仍坐在电视前面,看着电视,指不过声音调小了些许。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

“哥,哥!你看姥姥,坐着睡了,哈哈。”我用气声对我哥说着,示意他看看姥姥。

姥姥披着一件棕色的麻衣,盘着腿坐在姥爷身边,手还放在姥爷胳膊上,面朝着电视,弓着腰,齁着肩,眼已经闭了起来,只剩呼吸还能看到她身体的起伏。

“嗝!”

姥姥打了一个嗝儿,接着把自己惊醒了,定了定神儿,揉了揉眼,看了下身边已经酣睡的姥爷,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把手慢慢从姥爷身上拿开。

“你俩睡吧,都十一点多了。”她对我和我哥小声说着。

“姥姥,你刚刚睡着啦?”

“嗯,迷瞪过去了。”

“你咋又醒啦?”

“打了个嗝,胃又返酸了。”

姥姥一边说着,一边揉着自己的肚子,慢慢伸展开或许已经麻了的腿,准备下炕。

“奶奶,我给你倒点儿热水喝吧,你下来干嘛?”我哥见状立即起身过去搀着姥姥。

“我下来活动活动,上个厕所。你帮我倒点儿水吧。”

“好。”

月色把人影照的清晰,秋夜晚上没有雾气,凉,所以尘埃也都归于大地,天就格外清爽。姥姥裹了裹衣服,走出屋门,在院里蹓跶了一小会儿。

“姥姥,睡吧?我和我哥也要睡了。”

“嗯,你们快睡吧,我等会儿。”

姥姥嘬了一小口热水,喝了下去。披着衣服,又坐到了炕上,坐到了姥爷身边……

到很后来的时候,我才明白:

姥姥把手放在姥爷身上是为了一旦姥爷需要她的时候,她能立即感知到,醒过来;

那么晚姥姥还不睡,大抵是因为,如此的一天,只有到晚上的那个时候,她才能感受到她自己本身吧——不是不想睡,而是舍不得睡……

五暮商

近凛冬,秋色廖廖,唯余枯叶被层霜封印在同色的大地上。

畏严寒,天地寥阔,棉衣加身裹不住那肌肤温度的大逃亡。

暮商即秋末,人们的“无所事事”和“嬉皮笑脸”已经昭示这个秋天的穰穰满家。丰收的这一半喜悦,人们沉浸其中。而在另一半边天里……

二零一二年,深秋,

姥爷离世已过四年。

“你们快回家把妈接去医院看看!你们回家,她就装得跟个好人似的;你们一走,她就哼唧装熊!”

舅妈给我妈打电话,在电话的一头叫嚷着。

说实话,近一个多月,姥姥到底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

我爸妈偶尔回老家看看她,她有说有笑,还时常聊起姥爷和她以前的往事,云淡风轻。但我爸妈一走,姥姥便开始难受,问她哪儿疼,她也不说;让她去医院,她也不去。只说:“吃点儿药就没事了。”

大舅又视上班为“头等大事”,不在家。舅妈没车,无奈之下,只能打电话给我爸妈,而这一次,却是舅妈能打的最后一个电话了。

“日美,我听说你妈住院了,怎么回事?!”

还是那所县医院。

“大妈妈,你咋来了?这大老远的,谁把你送来了?”

姥姥住院的当天,大姥姥便一个人坐着大巴车来到了医院,双腿已经快走不了路了。

“你不用管……怎么回事?在家还好好的。”大姥姥扶着我妈的胳膊,一边大口大口喘着,一边眉头紧锁地问着。

“不知道呢,还在做检查。大妈妈,你先坐下歇会儿吧。”我妈把大姥姥搀到椅子上坐下。

同一家医院,同一个院落,同样的蓝色玻璃,越是深秋,越是透凉。

“婶儿!婶儿!大妹子,俺婶儿呢?啊?怎么了这是?怎么还住上院了??”小鹏妈妈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

“大姐,大姐,别喊,这是医院,得小点儿声。”我妈见状,立即喝止住。

“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这——这——这好好的,咋了?”小鹏妈妈急得直跺脚。

“在检查,别喊,过来坐!”坐在一旁的大姥姥压低着声音,厉声对小鹏妈妈说。

深秋的太阳,即使明亮,却不浓烈。它只顾把自己染的通红,却忘了向这个世间再撒一点儿温度。

“怎么样了医生?”

“你们谁是家属?”医生环顾了一圈。

我爸妈,大姥姥,小鹏妈妈还有住在县城的二姥爷一家。

“我是!”

“我也是!”

没等我妈开口,大姥姥和小鹏妈妈抢着说道。

“你俩?你俩是啥家属?”医生怀疑地皱了皱眉。

“大妈妈,你先坐下,我去就行。”我妈接过话茬,“我是病人的闺女儿。”

“哦,你跟我来吧。”

“日美!我也跟你去!”

“大妈妈,你在这儿坐着,说不定没啥事儿呢,一会儿我妈出来了,你陪陪她。”

我妈转身随医生进了办公室。

没有了鸟儿的扑棱和叽叽喳喳,秋虫儿锁了喉,外面出奇得安静,连人走路的声音都听不到。走廊里低头疾走着人们仿佛在说着:这里禁止有表情!

“胃癌转肝癌,晚期。”医生顿了顿,看了一眼我妈的表情,“早点准备后事吧。”

静。

肃杀。

“有没有可能——查——查错了?”我妈晃了神儿,结巴地问道。

“晚期的癌症,不会查错了。何况,我知道这是董局的遗孀,院长交代过,我们更不能大意了。”医生又顿了顿,“你们不用太难过,生老病死,况且,大姨这病,是常年积累的病,不是一朝一夕就有的。”

“好——好——谢谢,谢谢你,谢谢你医生……”

一个人的路总是孤寂的。

我曾想过用一万种文本去写我姥姥的离世——如何悲壮、如何凄美;

我曾想过用一万种笔锋去刻画姥姥离世前后时,大舅和舅妈的尖酸以及急着分家产的丑恶;

我曾想过用一万种修辞去描绘局内人和局外人的面貌和内心;

我曾想过用数不尽的言语积攒出对姥姥的思念……

这些文本在我脑子里面虐杀了我上千回,

这些片段,支离破碎,只因为我不敢把它们拼凑在一起,

想了想,索性,结尾也再破碎一些,留几句话吧:

“幸亏你姥爷走在了我的前面,不然……”

“得亏我是晚期,不然的话……”

“你们别难受了,我遭不了几天罪……”

“我不像你姥爷,我一定要回老家住,让你大舅送我走,即使……”

“你和你哥,好好的,你哥是个好孩子,但是憨。你多帮帮他……”

以上,是我记忆里,姥姥最后和我说的几句话。

秋日已过,刚进初冬,落了雪,炕头上有一半儿未吃完的橘子,经了一夜,没了水分,但橘香难掩。

雪中院落里的温存,芳华了整个童年,弥散在了整条路上。

倘若有些不堪,

那就再铺一层雪,再撒一点橘香罢。

远方的鞭炮声起一片,近处的落叶清扫了秋天。

我凝望着最近的一叶,哀其没有附着的可怜。

叹罢,叹罢,

没有了姥姥的季节,

一阕乐曲,撒在枯柳边。

每处都已入诗,不觉人来,惊觉人去。

经典的一勾,人道是:了了心事,叹过春秋。

至此,我的世界里,

再无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