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木难化
众人仍旧沉浸在赏心悦目的惊叹中,目送二人背影远去,久久未能回神。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刘适和领头之人也已悄然离去。
得瞻如此上乘神品,众人顾不得其他,复又围至柱下细细观摩玩味,入神之时竟忍不住一笔一画空临起来。
“诶,方才顾二公子惊才绝艳、震惊四座,但他旁边那位锦衣公子看上去亦是不凡人物啊。”中间一人想起方才研磨之事,忍不住叹道。
“你才反应过来?”旁边一人嗤笑,见四下皆是懵懂之色,不由摇头,“要说你们还真是傻,一点儿脑子也没有。顾谦之的父亲顾棠是秘书少监兼东宫谕德,因而他从小便与太子殿下熟识。太子殿下好书艺,对他青睐有加,常召其侍奉左右。我问你们,咱们太子殿下在诸皇子中排行第几?”
“这谁不知道?太子殿下乃为陛下第五子。”
“那方才你们可曾听见顾谦之如何唤他?”
“这……”众人沉思,忽而一惊,“五郎……原来,原来他便是……”
想起方才的唐突之举,士子们不由背后一阵冷汗,一时脑热竟差点冲撞了当朝太子赵廷衍。众人耐不住惶恐与惊喜,交头接耳越发隐秘热烈,而被议论的当事人却并未觉得任何欣喜。
顾谦之怏怏不乐跳上马车,刚一坐定就朝正在整理衣襟的赵廷衍报怨不止。
“难得出来散心,又被人给扫了兴,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清闲。”
“你还不够清闲?”赵廷衍抬眸瞄了他一眼,继续肃整衣袖,“你人不在朝中,与我相比,已经少了许多烦心事。再说了,今日这事又能怪谁?谁让你之前不知收敛,到处招摇,京中但凡有些头面的人几乎都认得你这张脸。他们不过是垂涎你的墨宝,才会如此吵闹。”
“若真是如此我倒也不必烦心了。”看他整了半天衣衫,顾谦之觉得磨叽,一把摁住他的手腕,“你就别整了,这里又没别人,没人会苛责你的仪表。话说回来,难道你就没觉得奇怪?”
赵廷衍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轻轻将他的爪子拿开:“刘适和那个领头之人明显就是奉东海王之命行事。我这个叔叔啊,对我可真是上心,就连春赏都不让我消停。”
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顾谦之安下心来:“原来你早已看出来了。满京城的士子才俊聚集于此,偏偏是他东海王看中的人要和我比,这份用心不言自明。”
赵廷衍微微摇头,想到朝中之事不免落了心气:“我这位皇叔野心太甚,凡事都要压我一头。这几年,他和陆元道、陆承安父子沆瀣一气、结党营私。陆元道位居尚书仆射,位高权重,朝官们大多畏惧他,不得不对他俯首帖耳。可叹父皇耳根太软,被这二人哄得团团转。前些年,你父亲上疏请旨让我兼领燕安尹,明面上说是为了让我多接触民生、熟习政务,实际上是怕我被东海王架空,提前让我入主京师,好培养一些自己的势力。东海王对此耿耿于怀,三番五次挑我的毛病,我在燕安尹的位置上坐得战战兢兢。为了不激怒他,也为了清净,政务之外我便紧闭府门、埋首书画,没想到就连这一点嗜好,他也要同我争出个胜负来。”
知他心中烦闷,顾谦之伸手拍了拍他的臂膀:“有我在,怕什么?别的我不行,论书艺,我从不心虚。”
看他神采飞扬,赵廷衍似受感染,情绪好了些:“是啊!天下人谁不知你天赋奇高,又得王右军之精髓!若想比得过你,恐怕他们再苦练五百年也没戏。”
被他夸得心里受用,顾谦之的神色越发得意,刚要再安慰他几句,却听他又重重叹了口气。
“我那个皇叔极好面子,今日他的人自讨没趣,他定面上无光,我怕之后他还会找你麻烦。”
“怕什么!我一个无权无势之人,碍得了他什么事?再者说,谁叫他的人太蠢?还没比呢就先把他给抬了出来,失了面子他能怪谁?”顾谦之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气短,“宫闱不严则权柄移,东海王敢如此僭越,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宫中有贵妃替他撑腰?皇后早逝,贵妃沈氏专宠多年,虽然你是皇后之子,却也只能仰人鼻息,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赵廷衍闻言苦笑,一掌重重拍在膝上,眉心蹙起:“沈贵妃容不下我,可她儿子齐王廷芳却是个心肠慈善的人,对我这个哥哥还算说得过去。”
顾谦之不以为然,摇头轻笑:“正是因为齐王心慈手软、毫无进取之心,又是个病秧子,根本无力和你争,所以沈贵妃才会和东海王暗中勾结起来一起对付你。我看她对东海王也没几分诚意,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她的目的还不是借刀杀人,然后让齐王坐收渔翁之利?”
听他说得越发直白,赵廷衍面色黯淡,垂首沉顿片刻,忽又笑着揶揄道:“你说说你,远离庙堂,看似不沾片尘,仿若超脱世外,实则却比许多人看得都透彻。不说别人,只说你那个哥哥,与你相比,他就显得过于平庸了。你父亲劝你博取功名,你却死活不肯,要我说,你不入朝,真乃朝廷一大损失。”
听他忽然调转话锋,顾谦之只是笑笑,没有应声。赵廷衍默默观察了几眼,探身凑近了些,神色诚恳,与方才判若两人:“雀奴,你并非醉生梦死的狂浪之徒,那只是你的幌子和借口罢了。我知你腹藏经纶、才堪重任,何不与我一道……”
“罢了罢了!”顾谦之故作惊恐,夸张地摆着手,“我懒散惯了,朝堂里各种规矩名目繁多,会把我困死的。”
赵廷衍明显有些失望,默默退了回去,想到一处,又玩味地打量着他:“神盖幽而易激,信天道之不讹。拊微条以叹息,哀草木之难化。方才你在庭柱上所写的这几句,其实根本就是给我看的吧?我看你就是这天下最最难化的木头,固执己见、油盐不进!”
知道自己的小心思总瞒不过他,顾谦之大笑几声,讨好似地拱了拱手:“橘树本就是南方之物,强行迁至朔方,一定会死的。五郎果真是天下最最聪明之人,我这点雕虫小技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人各有志,我总不能拿剑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不管怎么说,你我都是朋友。”赵廷衍本就没真生气,被他这么一哄,心情瞬时又大好起来,“大老远跑到金明池来,却被小人扫了兴。今日难得休息,要不还是去我府里喝酒吧?”
顾谦之实在不喜欢东宫的沉闷气,可方才撅了他的面子,总不好再拒绝,便干脆地点点头:“好啊!把你府中最好的梅花酿拿出来,可不许藏着掖着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