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姝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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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心力奔流

踩着晨起的露珠,少姝一鼓作气地爬上屋后的小丘,忙不迭地眺向远处。当她看到朝霞终于在天边铺展开来,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山间极速变幻的云蒸霞蔚。

她迷恋山林间所有的色彩,如雨后山涧的绰约虹影,如流动清泉的通透闪耀,又如日头穿过树荫跃动不止的金黄,还有初春农田中一望无际的新绿……如此瑰丽的光与影,拉开了清山秀水的新一日。

回到院落,先同母亲问候过晨安,干劲儿十足地到厨房熬煮汤药。

自厨房窗外,伸进来一枝青色竹竿,此刻,正有断断续续的水珠从那竹竿的尖嘴上滴下,落到下方所摆的大陶缸内,正是引的山中的鸑鷟泉水。

她轻手打开事先按量分好的草药包,里面是形色各样的根茎叶片,有些因经风干而变得轻脆,有些厚实沉沉状如石块,将它们都倒入瓦罐,注入静置好的泉水,刚好没过药材两指。

少姝揭开另一眼灶炉上的铁锅盖子,取出微温的椒盐“烘干”装盘。母亲做的“烘干”点心香软无比,晨起享用,入腹最是熨帖舒泰,她又盛满两碗米粥,夹了半碟咸菜,端往起居室。

待母女二人用过早饭,药材差不多浸泡了半个时辰,少姝将药罐放到升好火的灶炉上。

“扶正滋补,文火徐徐,驱邪解毒,武火沸沸。”少姝念念有词,武火水沸前,她拿了把团扇,在旁不停地扇风,不消片刻,小脸已被灶火映红了。

少姝明白,“文火”小而缓;“武火”大而猛,熬煮汤药时须运用得宜。味厚滋补药宜文火久煎,让药物精髓慢慢溶于水中,药效达到最佳,而诸如治疗外感病的发汗解表药,则宜用武火急煎。

寂静的厨房内,渐渐药气萦绕,这独特的香味,逗留在少姝鼻尖,感觉十分受用。

对母亲用药的火候,少姝已把握得相当精准,“头煎”一好,她便用厚布垫着,小心端起药罐,将药汁轻缓倒入大碗内,接着续水,放到火上,再熬第二遍。这次用时只需上次的一半了,两次汁液混合,是母亲一天要服的量。

她将熬好的汤药搁在灶台上,这样不至于凉得太快。

厨房门边立着个小药橱,分层放着各类药材,最高处有只放药方的小匣子,少姝踩上马扎取下药方,核对橱中的药草,口中念念有词:“黄芪、当归、柴胡、远志……”,伸手自右边的丫髻中抽出一支簪笔,放到嘴边抿抿湿,然后在手头的麻纸上写下暂缺的药材,那簪笔尾处削得极尖,因常插在发中的缘故有些发亮。

正垂头写着,听到大门上的响动,知道是尹信来唤他上后山采药了,便冲窗外招呼一声:“信哥,我还在攒点药材,就快好了!”

尹信高声应了。

此时,其母秀英跟着快步走进院来:“你这孩子,脚力这么快,在后面喊都没用,赶得我气喘。”

思霓忙笑迎他们母子到起居室坐下。

思霓端来滚滚香浓的茶水:“阿信,慢慢喝啊,这么早,用过饭没有?”

“是的夫人,我们刚吃过啦!”尹信老实朗声答道,不知夫人正仔细端详他的双眼。

“秀英,早同你说过,少姝上山采药,本不用尹信陪她,驮药什么的还有骐骐在,不如叫孩子回去歇着吧。”

秀英听了,笑着用手指指儿子,意思是且听他说。

“我不要紧的,夫人,在家里呆着也无事可做,跟少姝姑娘作个伴也好哇!”

思夫人见他坚持,便不再打劝了。

“听你母亲说,近些日子来,你双眼前能觉出影绰有光了?当真是个好消息啊!”

“是啊,这多亏思大夫妙手回春,自从回乡后,除了治病,修习思大夫教的功夫也是不敢松懈的,感觉身子健壮了不少,真是因祸得福。”尹信有礼笑答道。

思霓笑:“原在大宅中时,你就闲不下,最喜欢学拳脚棍棒,等这眼疾一去,你再跟他正而八经地学吧!”

“听到了么,信儿,夫人说你很快能好的,妈可盼着这一天了!”秀英一手抚着儿子的脊背,一手忙将眼角擦净。

少姝进屋了,向秀英问声好,便上来招呼尹信出发。

二人在母亲们的嘱咐声中,带着骐骐,说笑着出了院门。

“真是少年不知愁啊,”秀英收回目送的眼神,转而笑道,“夫人啊,说来也怪,人在泄气的时候,只消一瞧见孩子,那力气,就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了。”

思霓深知她为着独生子的眼疾,明着暗着流了数不清的泪水,可最后,终究还是为了孩子,重新抖擞起精神来,便深以为然地点头回应:“秀英嫂,做母亲的,都一样,你为信儿周全得很好了。”

“唉,说真的,当初如没有夫人开解,我心里真是最难活不过了!是夫人说苛己甚深亦无用,为着孩子,更要扎挣着想法子。”秀英为这份相知感动,眸色晶莹流溢,“如今看,信儿眼疾有望痊愈了,我更是诚心地感激夫人的劝慰。”

“你太客气了,”思霓双手覆在秀英手背上,谦和地笑,“瞧着他们,嬉戏如常,人家两个不晓得同病相怜,咱们倒是时时为子相怜呢。”

秀英听了,变色道:“怎么,少姝姑娘看着挺好啊,难道……”

“劳你担忧,没事的。”思霓摇摇头,叫她放心。

原来,少姝幼时,曾患过一次风寒引起的重疾,昏迷不醒了数日。彼时,思霓先夫郭如昑仍在世,夫妻俩为了女儿焦急得寝食难安。有一日,不知怎的,小姑娘忽地睁开了眼睛,要吃要喝,竟全好了。只是后来发觉,当她思虑情急之时,就会浑身抽抖,不能自抑,好在也不是常犯的。众人无法,都以为是幼年重疾落下的病根。郭如昑逝世那年,少姝不过七岁上下,当时她病起最急,极重时甚至昏厥倒地,秀英记得深切,心中也为他们父女情深缘浅而慨叹不已。

过后,人们问少姝病时有何等情状,她就说,觉着身子里有股力量横冲直撞,后来她自己试出,病起时如能飞快地奔走,便可舒解一大半——这是哪门子的药方?当时他们只当她小孩子说胡话罢了。

这时,思霓又开口了:“少姝这孩子的病,原是身心不调所致,这自然是不能怪她。心性太过多思明敏时,极易诱发此病,我带她回到狐岐山,成天悠游在山间水畔,竟不药自愈。”

“人们成天说思大夫医术了得,殊不知夫人博学,不用药亦可治病啊。”

“秀英嫂过誉了,不过是少姝的情形恰好适用此法。这病起时,照她描述,心中如有洪水肆虐,一味堵截遏制,可能一时有效,但终会遭到更加猛烈的侵袭。”思霓又打了个比方。

“可是,难不成不管不顾就能得治么?这又是什么道理啊?还请夫人明示。”

“洪水要奔流,就让它奔流,且要想出法子让它奔流。上古圣贤治水,擅用疏通之法,自有其道理。少姝看着,好像一切自在由她,却不知是我在为其心‘疏通’,通达之后,心力将如导入正轨的河流,又随其奔流汇聚而成大江大流,此时,心力已能自控,再遇大风大浪,孩子也不会因一时接受不来而犯病,她也得以更好地过日子了。”

“夫人的治疗之法,真是闻所未闻啊!”秀英呆了半响,由衷地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