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处守则
1992年7月15日,星期三
希腊,多德卡尼斯群岛
有些日子里,当你一觉醒来,什么都是完美的。
这一年的圣斯威逊节晴空万里,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轮渡在爱琴海中缓慢穿行,他们并排躺在遮阳甲板上,戴着新墨镜,一身休闲的度假打扮,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昨晚在希腊的小酒馆里喝多了,两人正在迷迷糊糊地醒酒。这是“环岛十日游”的第二天,《相处守则》依然在发挥效力。
《守则》是一份柏拉图式的“日内瓦公约”,包括出发前就已经定下的一些基本禁令,以防假期生活变得“复杂”。经历了一段短暂而平淡的感情之后,爱玛又恢复了单身,男的叫斯派克,是个自行车修理工,指头上总有一股WD40防锈剂的味道。两人几乎连肩膀都没耸一下就分手了,不过至少她的自信心得到了提升,另外,她的自行车性能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佳状态。
德克斯特早就不跟娜奥米交往了,据他说是因为“关系变得太紧张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此后他又经历了艾薇儿、玛丽、萨拉、莎拉、桑德拉和尤兰达,目前定格在英格丽德——彪悍的模特,后来不得已转行做了时装设计师。她面无表情地告诉爱玛,自己之所以放弃做模特,是因为“胸太大,没法走猫步”,德克斯特在旁边听着,从表情看简直得意上了天。
英格丽德对于自己的性吸引力极为自信,经常把胸罩穿在外面。尽管在这方面她不会受到爱玛或者任何地球人的威胁,然而只要是举行派对,必定有人提前跟她打招呼,免得她几杯鸡尾酒下肚后连泳衣也脱了。倒不是说爱玛和德克斯特之间真的会发生什么,多年前曾经短暂敞开的窗口早已关闭,两人都对彼此产生了免疫力,言行举止绝对不会逾越友谊的界限。尽管如此,六月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德克斯特和爱玛还是坐在汉普斯特德希思的酒吧里,制定了《守则》。
第一条:卧室分开。无论如何不能共用一张床,不管是单人床还是双人床,不准以醉酒为由搂搂抱抱,没喝酒也不许拥抱,他们不再是学生了。“我看不出拥抱的意义何在。”德克斯特说。“抱多了还会抽筋。”爱玛表示同意,随后又补充道:
“也不准调情。这是第二条。”
“我从来不调情,所以……”说到这里,德克斯特开始拿一只脚蹭她的小腿内侧。
“说真的,不许借着酒劲闹事。”
“闹事?”
“你知道我的意思。不准嘻嘻哈哈瞎胡闹。”
“什么,跟你吗?”
“跟谁都不行。其实这就是第三条,我可不想坐在那里看着你和别人动手动脚。”
“爱姆,这是不可能的事。”
“对,当然不可能,因为写进守则了。”
在爱玛的坚持下,《守则》第四条主要是禁止在别人面前裸体。不准裸泳,时刻记得举止端庄。她不想看到德克斯特只穿内裤或者洗澡的样子,当然更不想撞见他上厕所。作为报复,德克斯特提出了第五条:不许玩填字游戏。他的朋友玩这个游戏的越来越多,讽刺的是没有一个玩得好的。在他看来,设计这个游戏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让他觉得自己特别愚蠢和无趣。所以,不许玩填字游戏,拼字也不行,除非他死了。
现在是旅行的第二天,《守则》继续生效。他们躺在锈迹斑斑的老旧轮渡甲板上,随着吱嘎声缓慢前进,从罗德岛向更小的多德卡尼斯群岛驶去。旅途的第一晚是在“老城”度过的,两人喝着盛在空心菠萝里的甜鸡尾酒,在新鲜感的驱使下止不住地冲对方傻笑。天还没亮轮渡就离开了罗德岛,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他们静静地躺着醒酒,胃里翻江倒海,像马达一样突突直跳,只能慢慢地吃点橙子,安下心来读几页书,晒着太阳,沉浸在静谧的快乐之中。
德克斯特首先打破沉默。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书放在胸口——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也是爱玛送的。这次度假的书单由爱玛决定,结果就是拖来一大摞砖头般的厚书,占据了大半个箱子,堪称流动图书馆。
片刻之后,他又夸张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爱玛头也没抬地说,眼睛依然盯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
“我看不进去。”
“这是名著。”
“让我头疼。”
“看来我应该买带插图的。”
“噢,我喜欢——”
“《好饿好饿的毛毛虫》?”
“我只是觉得它太晦涩了,一直在说这个男的是怎么乱搞、怎么发情的。”
“我认为这就是它动人的地方。”她向上推了推墨镜,“这是本很色情的书,德克斯。”
“对喜欢小女孩的人来说是这样的。”
“再说一遍,你为什么会被罗马那家语言学校解雇?”
“我早就告诉过你,她已经二十三岁了,爱姆!”
“那你就睡觉吧。”她拾起那本俄罗斯小说,“庸俗。”
他再次把脑袋枕在背包上,却发现身边多了两个人,他们投下的影子罩住了他的脸。其中的女孩长相漂亮却很紧张,男孩身材魁梧、脸色苍白,在清早的阳光下几乎泛出金属般的镁白色。
“打扰一下。”女孩操着英格兰中部口音说。
德克斯特手搭凉棚,对他俩热情地微笑。“嗨,你们好。”
“你不是电视上那个男的吗?”
“有可能。”德克斯特坐起来,摘下墨镜,做作地甩甩脑袋。爱玛轻轻地抱怨了一声。
“那个节目叫什么来着?《喝酒聊天》!标题全是小写字母,现在很流行。”
德克斯特举起一只手。“我招了,就是我。”
爱玛发出一声短暂的嗤笑,德克斯特瞪了她一眼。“这一段挺好玩的。”她掩饰道,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巨著连连点头。
“我就说在电视上见过你!”女孩拿手肘捅着男朋友,“我说过的,对吧?”
面色苍白的男孩哼哼唧唧地搪塞了几句,然后默不作声。德克斯特感到胃里的马达再次颤动起来,这才发觉《洛丽塔》又回到了自己胸口上,于是悄悄地把书塞进包里。“你们是来度假的,对吧?”他问。这个问题显然很多余,不过也让他借机进入了自己的电视角色,他在节目中的人设是一位成熟稳重的酒吧常客。
“没错,度假。”男孩嘟囔着回答。
气氛更僵了。“这是我朋友爱玛。”
爱玛越过墨镜上沿看着他们。“嗨,你们好。”
女孩斜着眼睛看她。“你也上电视吗?”
“我?天哪,不。”她瞪大了眼睛,“不过这是我的梦想。”
“爱玛在大赦国际工作。”德克斯特骄傲地说,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兼职。主要在餐厅上班。”
“餐厅经理,不过很快就不干了,九月份要去参加教师资格培训,对吧,爱姆?”
爱玛平静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德克斯特挑衅地笑道,那对年轻情侣不自在地扭转身体,男孩望向船的一侧,似乎打算跳下去。德克斯特决定结束访谈。“好了,我们海滩上再见吧?也许一起喝杯啤酒?”两人笑了笑,转身朝他们的座位走去。
尽管一直想要取得成功,德克斯特却从未刻意追求过名气,可是假如不出名,成功又有什么意思?应该让人知道。现在他倒是声名在外,然而总感觉意义不大,更像是校园名气的自然延续。他从来没打算当个电视主持人,也不清楚其他人是否有此志向,不过,每当听到有人说他干这个有天赋的时候,总会很高兴。首次出现在镜头中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天生就适合这一行,好比第一次坐在钢琴前,突然发现自己是演奏大师。这个节目本身并不算话题节目,而是以一系列乐队现场表演、独家视频、名人访谈为主,是的,没错,主持的难度并不高,他只需要看着镜头,高喊:“燥起来吧!”尽管就这么简单,他却完成得非常出色和吸引人,营造出漂亮招摇、魅力十足的效果。
不过,受到公众的认可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拥有爱玛所谓的“装痴卖傻”的潜质,因此他私下里经常研究自己的面部表情,避免显得狂妄自大和虚情假意,还设计出了独有的表情,它的潜台词是:“嘿,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电视节目而已。”眼下他就摆出了这副表情,戴上墨镜,重新读起书来。
看到他的表演,爱玛觉得好笑:故作漫不经心,鼻孔微张,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把墨镜推到额头上。
“你不会因为这个而改变的吧?”
“因为什么?”
“有了小小小小的一点点名气。”
“我讨厌这个词,‘名气’。”
“哟呵,你还想要什么词儿,‘众所周知’?”
“‘臭名昭著’怎么样?”他咧嘴笑道。
“‘讨人嫌’呢?怎么样?”
“别提这个了,行不?”
“别装了行吗?求你了。”
“什么?”
“东区口音。拜托,你可是温彻斯特学院毕业的。”
“我可没有东区口音。”
“你上电视的时候就是这个调调,听着就像卖海鲜的突然跑到电视台做时尚节目了。”
“你还有约克郡口音呢!”
“因为我就是约克郡人!”
德克斯特耸耸肩。“我必须那样说话,不然会疏远了观众。”
“你就不怕疏远了我?”
“我知道肯定会的,可你不是我节目的两百万观众之一啊。”
“哦,你的节目?”
“我出镜的节目。”
她哈哈大笑,继续看书。过了一会儿,德克斯特又开腔了。
“那个,你是吗?”
“是什么?”
“我的观众?你看《喝酒聊天》吗?”
“可能碰巧看过,我算账的时候瞥过那么一两眼。”
“你觉得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眼睛盯着书。“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德克斯。”
“多少说一点儿。”
“我不了解电视……”
“说说你的感觉。”
“好吧,我觉得它就像个醉鬼,整整一小时都在冲着你尖叫,还打着闪光灯,但我也说过……”
“好了,明白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书,又转向爱玛,“那我怎么样?”
“什么你怎么样?”
“就是——我的表现好不好?作为主持人。”
她摘下墨镜。“德克斯特,你可能是全国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青年节目主持人了。这种话我不会乱说的。”
他自豪地拿一侧的手肘撑起身子。“其实,我宁愿把自己看成记者。”
爱玛微笑着翻了一页书。“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因为这正是我的工作,记者。我得做调查,安排采访,提出恰当的问题……”
她用食指和拇指托住下巴。“没错,没错。从MC汉默那段就能看出你的深刻,非常敏锐、发人深省……”
“闭嘴,爱姆……”
“不,说真的,你对MC这个人物的深度挖掘,比如他的音乐灵感……还有他的裤子,都非常地,嗯——无与伦比。”
他举起书拍了她一下,“别说了,看书吧,好吗?”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爱玛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在笑,于是也跟着笑起来。
临近中午,德克斯特还在睡觉,爱玛远远望见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一座蓝灰色的花岗岩岛屿从她所见过的最清澈的海水中升起。此前她一直以为这样的海水是旅游宣传册的谎言,是镜头和滤光器的产物,今天却亲眼看到了那闪闪发光的翠绿色。乍看之下岛上似乎无人居住,岸边却散布着连成片的椰子糕色的小屋,从港口延伸到远方。见此情景,她不由自主地轻声笑了起来,在这之前,旅行对她来说尽是糟心的体验。十六岁之前的每一年,全家人都会到法利待上两周,狭小的房车里,她跟妹妹吵个不停,父母则只知道喝酒,望着窗外的雨发呆,无聊程度简直超越了人类忍耐的极限。上大学时,她曾经和蒂莉·基里克去凯恩戈姆山国家公园露营,在满是速食汤料味道的帐篷里住了六天,预期中以玩乐为主的休假最终令人郁闷地宣告结束。
现在靠着船舷栏杆,看着岛上的村镇逐渐在视野中变得清晰,她开始体会到旅行的意义,从未感觉如此远离那家自助洗衣店,远离回家搭乘的巴士上层,远离蒂莉的储藏间。连空气都似乎不一样,不仅仅是味道和气息,伦敦的空气浑浊肮脏,就像一只无人打理的鱼缸,而这儿的一切都明亮耀眼、洁净清新。
她听到相机的快门声,扭头看到德克斯特又给她拍了一张照。“我看起来糟透了。”她下意识地说,其实并非如此。他走过来,双臂从她腰的两侧环绕过来,握住栏杆。
“真美,是吧?”
“还好。”她说,却想不起自己还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开心。
他们下了船——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下船”——不跟团的旅行者和背包客们一踏上码头就立即骚动起来,四下寻觅住处。
“现在怎么办?”
“我会找到地方的。你在那家咖啡馆等着,我回去接你。”
“找带阳台的房间……”
“遵命,女士。”
“还要能看见海景,有写字台的,拜托了。”
“我尽力。”他说,随后便啪嗒啪嗒地趿拉着凉鞋,汇入码头上的人群。
她在后面喊道:“别忘了!”
他转过身来,看到她站在护墙上,一手扶着宽边帽的帽檐,另一手按着淡蓝连衣裙的裙摆,没再戴眼镜,胸前散布着一片他从未见过的雀斑,领口上方裸露的皮肤已经从粉色变成了棕色。
“别忘了《守则》。”她说。
“怎么了?”
“我们需要两个房间,对吧?”
“当然。两间。”
他微笑着走向人群。爱玛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然后拖着两个包,沿着码头来到那家海风吹拂的小咖啡馆,从包里拿出笔和昂贵的布面笔记本,那是她的旅行日志。
她翻开第一张空白页,想写点感想或者观察,而不是“一切都好”之类的空泛之谈。诚然,一切真的都很好,她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德克斯特和女房东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粉刷的白墙和凉爽的石头地板,一张巨大的铁框双人床,一张小写字台和一把椅子,插着干花的罐子。他穿过对开式百叶门,来到宽敞的大阳台,为了与天空相匹配,阳台刷成了天蓝色,俯瞰海湾,仿佛踏上梦幻般的舞台。
“你们有几个人?”三十多岁、漂亮迷人的房东问。
“两个。”
“住多久?”
“说不准,五个晚上,也许更久?”
“那这里最合适了。”
德克斯特坐在双人床上,若有所思地上下晃悠。“可我和我朋友,嗯,我们只是好朋友,需要两个房间。”
“噢,好的,我还有一间呢。”
爱玛领口的那一片雀斑,我以前怎么没看见?
“你有两个房间?”
“是的,当然,我有两个房间。”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说吧。”爱玛说,合上笔记本。
“我找到一个特别棒的地方,有海景、阳台,地势比村子高一点,安静,适合写作,还有张小写字台,接下来的五天都没有人住,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住更久。”
“坏消息呢?”
“只有一张床。”
“啊。”
“嗯。”
“我明白了。”
“抱歉。”
“真的?”她怀疑地问,“整个岛就剩下一间卧室了?”
“现在是旺季,爱姆!我到处都找了!”冷静,别紧张。也许还得表现出内疚的样子。“但如果你要我继续找下去……”他做出疲惫的样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按住他的胳膊。“床是单人的还是双人的?”
似乎蒙混过关了。他再次坐下。“双人床,大号的。”
“嗯,必须是张非常大的床,对吧?那样才不会违反《守则》。”
“好吧,”德克斯特耸耸肩,“我觉得它不过是个参考。”
爱玛皱起眉头。
“我的意思是,爱姆,只要你不介意,我就不介意。”
“是,我知道你不介意……”
“但要是你真怕自己控制不住……”
“哦,我能控制住,我担心的是你……”
“那我就提前警告你,要是你敢碰我一根手指头……”
爱玛喜欢这个房间。她站在阳台上听蝉鸣,因为以前只在电影中听到过这种声音,她有点怀疑自己来到了描写异国情调的小说里。她还开心地看到花园里有柠檬,长在树上的、真正的柠檬,像是被胶粘在了上面。她不想表现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于是压低声音,简单回应:“好,就住这里吧。”德克斯特开始跟房东详谈,她趁机溜进洗手间,继续费力地尝试取下隐形眼镜。
上大学时,局限于理想化女性美的传统观念,爱玛坚信隐形眼镜是虚荣的装饰物,而国家医疗系统的框架眼镜坚固实用,还能让人觉得佩戴者并不在意外貌之类的繁琐表象,而是关注更高层次的事物。然而毕业后的这些年,传统观念变得越发抽象、似是而非,她最终屈服于德克斯特的怂恿,戴上了这该死的东西,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些年始终在逃避的竟然是个犹如电影般美好的瞬间:图书馆员摘下她的眼镜,甩了甩她的头发,“莫利小姐,你真美。”
九个月来,她一直无法习惯镜中的自己,那张脸看起来很奇怪,似乎少了点什么,仿佛刚刚才摘下眼镜一样。隐形眼镜总让她有种面部抽搐的冲动,很想一个劲儿地眨眼。取下来的镜片要么鱼鳞般粘在她的手指或者脸上,要么就像现在这样,怎么都抠不出来,顽固地往她眼皮底下钻,嵌进脑袋里面,痛苦地挤眉弄眼一番之后,她终于拿出那两片小玩意儿,走出洗手间,眨着泪汪汪的红眼睛。
德克斯特坐在床上,衬衫的纽扣全解开了。“爱姆,你哭了?”
“没有,还没到时候呢。”
他们顶着正午的闷热出了门,前往那条长长的新月形白色沙滩,它从村庄向外延伸了大约一英里。是时候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泳衣了。爱玛在泳衣上花了很多心思,也许有点太多,最后在约翰·刘易斯商店买了件纯黑色连体的,样式简单,好像是“爱德华时代”牌的。她把裙子脱到头顶,想知道德克斯特会不会觉得她是为了防备他而故意不穿比基尼,因为连体泳衣似乎与框架眼镜、沙漠靴和自行车头盔一样显得拘谨,达不到所谓的“女性化”标准。其实她并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可被裙子挡着脸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猜测他是否正往自己这边看。无论如何,当发现他穿了宽松的沙滩裤时,她如释重负——毕竟,假如在穿着“速比涛”紧身泳裤的德克斯特旁边待上一周,她会感到更不自在。
“抱歉问一下,”他说,“难道你是来自依帕内玛的姑娘?”
“不,我是她姑妈。”她坐下来,打算往腿上涂防晒乳,又不想让大腿上的肉显得松垮颤悠。
“这是什么?”他问。
“防晒指数30的防晒霜。”
“你干脆裹在毯子里算了。”
“我可不想在出来玩的第二天就干出那么夸张的事儿。”
“这东西像建筑油漆。”
“我不习惯晒太阳。不像你,环球旅行家。要不要来点儿?”
“我不喜欢防晒霜。”
“德克斯特,你可真难伺候。”
他微笑着,继续透过深色的镜片打量她:举起的手臂牵动着黑色衣料下的乳房,松紧领口周围凸起一圈柔软白皙的肌肤,涂抹防晒霜的姿势也好看——脑袋偏向一侧,头发拢在后面。他因此感到一阵愉快的眩晕和欲望。噢,天哪,他想着,还要这样过八天呢。泳衣背后的开口很低,她够不到最下面的皮肤,只能徒劳地拿手指乱点几下。“我来帮你涂后背?”他说。提出为对方涂防晒霜是俗得不能再俗的调情套路,实在拉低了他的档次,于是他决定用关心她的健康为理由来加以掩饰。“要是晒伤了怎么办。”
“好吧。”爱玛挪过来,坐在他的两腿之间,背对着他,脑袋抵在膝盖上。他开始涂抹,脸凑得很近,她的后颈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他也能感到她的皮肤散发出的热量,双方都在努力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种日常行为,绝对没有违反《守则》的第二条和第四条关于“调情”和“身体接触”的规定。
“开口太低了,对吧?”他说,手指不自觉地滑到了她的尾椎骨。
“幸亏我没把它倒过来穿!”她说。此话一出,两人都尴尬地沉默下来,想着,天哪,天哪,天哪。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握住他的脚踝,往自己这边拉过来。“这是什么?”
“文身。在印度文的。”她用拇指搓了搓,好像要抹掉它。“有点褪色了。代表阴和阳。”他解释道。
“看起来像路标。”
“它象征两个对立面的完美结合。”
“它象征‘全国道路限速结束’,还说明你该穿上袜子了。”
他笑出声来,双手搭在她背上,两个大拇指并排按在肩胛骨之间。过了片刻,他轻快地说:“行啦!底漆刷好了,咱们去游泳吧!”
漫长炎热的一天还在继续。他们游泳、打盹、看书,最热的那一阵子过去之后,沙滩上的人多了起来,某个问题也越来越明显——首先注意到它的是德克斯特。
“是我眼花了还是……”
“什么?”
“这个海滩上的人都是全裸的?”
爱玛抬眼望去。“噢,真的。”她迅速收回视线,继续盯着书页,“别乱瞟,德克斯特。”
“没乱瞟,我只是在观察。我可是有人类学学位的,记得吗?”
“三等学位,对吧?”
“好了,高等双学位的学霸。看,我们的朋友在那边。”
“什么朋友?”
“船上认识的。在那儿烧烤呢。”只见那对小情侣出现在二十米开外,男的脸色依然苍白,光着身子,蹲在一只冒着烟的铝制烤盘前面,像是在取暖;女的踮脚站着,正朝爱玛和德克斯特这边招手,胸部两块白三角,下身一块黑三角。德克斯特兴高采烈地挥手回应。“你们都没穿——衣——服——”
爱玛避开视线。“你知道吧,我就干不出这种事儿。”
“什么事儿?”
“裸体烧烤。”
“爱姆,你太传统了。”
“这不叫传统,这是具备基本的健康和安全常识,关系到食品卫生。”
“我也想裸体烧烤。”
“这就是咱俩的区别,德克斯,你太阴暗复杂了。”
“也许咱们该过去打个招呼。”
“不!”
“只是聊两句。”
“一只手擎着鸡大腿,另一只手掂着他的蛋?免了吧。再说了,这样是不是不符合裸体海滩的礼仪?”
“什么?”
“穿着衣服跟裸体的人说话……或许不礼貌。”
“我也不清楚,有这种说法?”
“专心看书吧,好吗?”她别过脸去,望向岸边的一排树。不过,以她这么多年来对德克斯特的了解,他很可能不把别人的叮嘱当回事,左耳进右耳出——事实果然如此。
“你觉得呢?”
“什么?”
“咱们是不是也得那样?”
“怎么样?”
“把衣服全脱了?”
“不,不能全脱!”
“大家都脱了!”
“这不是理由!还记得《守则》第四条吗?”
“顶多算个参考。”
“那是我们定的规矩。”
“那又怎么样,不能通融吗?”
“要是能通融,就不叫规矩了。”
他悻悻地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我只是觉得不脱衣服有点不礼貌。”
“行,你脱吧。我不看。”
“不能就我一个人脱。”他任性地嘟囔道。
她再次躺下。“德克斯特,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脱衣服?”
“我只是觉得,如果脱了衣服,我们会更放松。”
“胡说八道……”
“你不相信?”
“不信!”
“为什么?”
“不为什么!再说了,我觉得你女朋友不会开心的。”
“英格丽德才不在乎呢。她很开放的,敢在机场的WH史密斯商店打赤膊……”
“好吧,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德克斯……”
“你没让我失望……”
“不过情况不同……”
“什么情况?”
“首先,英格丽德当过模特……”
“那又怎么样?你也能当模特。”
爱玛一下子笑出来。“噢,德克斯特,你真的这么想?”
“为产品代言什么的,你的身材很可爱。”
“‘身材可爱’,老天爷……”
“我说的是客观事实,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
“……但不会脱个精光!你要是那么急着把下身晒黑,请自便!我们能换个话题吗?”
他翻了个身,跟她并排躺着,脑袋枕着胳膊,两人的手肘碰在一起,她再一次猜到了他的心思。他拿手肘捅捅她。
“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她慢慢放下书,把墨镜推到额头上,侧脸枕在小臂上,面对着他。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对方没穿衣服的样子。”她盯着他。“那天晚上,还记得吗?毕业派对之后?我们的一夜情?”
“德克斯特?”
“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不会互相产生性别方面的好奇了。”
“我要吐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
“那是很久以前了……”
“没那么久。我闭上眼睛还能想起当时的样子……”
“打住……”
“你就在那里……”
“当时很黑……”
“没那么黑……”
“我喝醉了……”
“她们总是这么说……”
“她们?她们是谁?”
“而且你没怎么喝多……”
“反正已经超过我的标准了。再说了,我记得什么都没发生。”
“我不这么觉得,还是发生了一点什么的,就在我打盹的时候,是打盹吧?还是醒着?”
“打盹。那时我还年轻,什么都不懂。其实我早把那天的事给忘了,就当是失忆了吧。”
“我可没忘。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你当时的样子:像是晨曦中的一幅剪影,你脱掉那条粗布工装裤,躺在印度棉毯子上勾引我……”
她拿书猛拍他的鼻子。
“哎哟!”
“你给我听好了,我反正是不会脱衣服的!我当时也没穿粗布工装裤,从来就没穿过那玩意儿。”她把书抽回来,开始轻声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笑的?”他问。
“印度棉毯子。”她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你有时候真有意思。”
“是吗?”
“时不时搞笑一下。你就该上电视。”
他满足地笑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爱玛那天晚上的样子:躺在单人床上,除了腰上套的那条小短裙之外什么都没穿,跟他接吻时举着两个胳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疲惫地回到房间,身上汗涔涔的,被太阳晒得微微刺痛,还要面对那个老问题:床。两人绕过它走到俯瞰大海的阳台上,天空被暮色遮挡,由蔚蓝变为粉红,海面起了一层薄雾。
“好了,谁先去洗澡?”
“你去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看看书。”
她躺在夕阳下的褪色躺椅上,倾听海水奔涌鼓荡,努力集中精神,分辨俄国小说里的细小铅字,随着书页的翻动,字体似乎越来越小。她突然站起来,走到储藏水和啤酒的小冰箱跟前,拿出一罐啤酒,就在这时,她发现洗手间的门是开着的。
里面没有浴帘,她能看见德克斯特站在花洒下面冲冷水澡,闭着眼睛迎向水流,头朝后仰,双臂上举。她凝视着他的两片肩胛、颀长的棕色后背、尾骨两侧的腰窝和紧实白皙的屁股。噢,天啊,他转身了。她手里的啤酒洒在地上,嘶嘶地冒着泡沫,她急忙扯过一块毛巾丢过去盖着,仿佛逮到一只老鼠,然后抬头看着德克斯特,她的柏拉图式好朋友。除了手里拿着的衣服挡住了前半身,他一丝不挂。“从手里滑下来了!”她边解释边踩那块毛巾,让它吸收啤酒沫,心想,要是再这么过上八天,我就要自燃了。
轮到她洗澡了。她关好门,洗去手上的啤酒,在狭小潮湿的卫生间里左右腾挪,脱掉衣服,室内依然有股他的须后水的味道。
《守则》第四条规定,在她擦干身体和换衣服时,德克斯特应该到阳台上去。可经过几次试验,他发现假如戴上墨镜,再偏偏脑袋,就能看到她在玻璃门上的倒影:眼下她正往刚晒黑的背部涂护肤品,扭着屁股穿上内裤,系好胸罩,凹凸有致的背部和肩胛曲线一览无余,然后举起手臂,蓝色连衣裙幕布一般垂落下来。
她也来到阳台。
“也许我们该在这里多待几天,”他说,“没必要再去别的岛,就在这里闲逛一个礼拜,然后回罗德岛,接着回家。”
她笑道:“嗯,也许吧。”
“你不会觉得无聊吧?”
“我想不会。”
“那高兴吗?”
“我的脸就像烤番茄,不过除此以外……”
“我看看。”
她闭上眼睛转向他,抬起下巴。她的头发还是湿的,整齐地向后梳着,洁净闪亮。这是爱玛,全新的爱玛,浑身都在发光。他想到一个比喻“被阳光亲吻过”,又想,吻她,捧起她的脸,吻她。
她突然睁开眼睛。“现在干什么?”她问。
“随便你。”
“填字游戏?”
“我是有底线的。”
“好吧,去吃晚饭怎么样?尝尝希腊色拉。”
小镇上的餐馆全都一模一样,这也算是一种特色。空气中弥漫着烤羊羔的香味,两人来到港湾尽头的一家店,那里是新月形沙滩的起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喝着松木味的葡萄酒。
“这酒有股圣诞树味儿。”德克斯特说。
“更像消毒水。”爱玛说。
音乐从隐藏在塑料藤蔓间的音箱里传来,是齐特琴演奏的麦当娜的《最佳状态》。他们吃了不太新鲜的面包卷、烧焦的羊肉和醋精调制的色拉,味道还过得去,后来连葡萄酒也变得有滋有味,像是味道奇怪的漱口水。爱玛很快就不由自主地想要违反《守则》第二条:禁止调情。
她从来不是调情方面的专家,就像边玩轮滑边说话,显得笨拙又猴急。然而松木味的希腊葡萄酒和阳光的力量让爱玛变得多愁善感、头晕眼花,她决定冒险玩一把轮滑。
“我有个想法。”
“说吧。”
“要是在这里待上八天,最后我们会没话说的,对吧?”
“那倒不一定。”
“可为了保险起见,”她向前欠了欠身子,按住他的手腕,“我觉得我们该互相坦白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什么?比如说秘密?”
“没错,秘密,让人惊讶的事,从现在到假期结束,每天晚上说一个。”
“就像转酒瓶游戏那样?”德克斯特瞪大眼睛,他一向以世界级转酒瓶高手自居,“好吧,你先来。”
“不,你先来。”
“为什么?”
“你的选择多啊。”
这倒没错,他的秘密简直数不过来。比如那天晚上偷看她穿衣服,洗澡时故意敞着洗手间的门,曾经和娜奥米吸过海洛因,圣诞节前跟爱玛的室友蒂莉·基里克匆忙而不愉快地打过一炮——当时爱玛正在伍尔沃斯买圣诞彩灯,他们本来在做足底按摩,最后搞到了床上。可对于这些不光彩的秘密最好还是守口如瓶,以免显得他肤浅猥琐、口是心非。
他想了一阵子。
“好吧,有了,”他清了清嗓子,“几个星期前,在一家夜总会,我和一个男的亲热来着。”
爱玛张大嘴巴。“男的?”她又笑了起来,“了不起,德克斯特,你真是充满惊喜啊。”
“这有什么,不就是亲个嘴,喝多了嘛……”
“他们都这么给自己开脱。给我讲讲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个硬核基佬派对,叫‘性感皮囊’,在沃克斯豪尔的‘皮带’俱乐部。”
“‘皮带’俱乐部的‘性感皮囊’!那‘罗克西’和‘曼哈顿’这样的迪斯科舞厅又会办什么派对?”
“那儿可不是迪斯科舞厅,是同性恋俱乐部。”
“你跑到同性恋俱乐部干什么?”
“我们总去。那儿的音乐更好,更劲爆,比那些幼稚的小儿科强多了……”
“你们这帮神经病……”
“反正我和英格丽德还有她室友都去了,我正在跳舞,那个哥们儿就扑过来亲我,我就……嗯,你懂吧,亲回去了。”
“那么你……?”
“什么?”
“喜欢吗?”
“还可以,只是亲一下。不过是张嘴,对吧?”
爱玛哈哈大笑。“德克斯特,你有诗人的灵魂。‘不过是张嘴’,很好,挺可爱的。是《时光流逝》的歌词吧?”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
“不过是张嘴,这句话应该写在你的墓志铭里。英格丽德怎么说?”
“她就知道笑,不但不介意,还很喜欢。”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反正英格丽德是双性恋,所以——”
爱玛翻了个白眼,说:“她当然得是双性恋。”德克斯特露出得意的微笑,仿佛是他出主意让英格丽德当双性恋的。
“嘿,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我们这个年龄就应该尝试各种取向。”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你可别落伍啊。”
“虽然我也放纵过一次,但不会再这样做了。”
“没关系的,爱姆,不要束缚自己。”
“德克斯,你真是性爱专家啊。他那天晚上怎么穿的?你那位‘皮带’俱乐部的朋友?”
“穿着情趣束带和皮裤。他是英国电信的工程师,叫斯图尔特。”
“你觉得还会去见斯图尔特吗?”
“除非我的电话坏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怎么觉得没有你不喜欢的类型?”
“不过是一段丰富多彩的插曲而已。有什么好笑的?”
“你看起来怎么这么得意啊!”
“不,我可没有!你这个恐同分子。”他望向她的身后。
“嘿,你在跟服务员眉来眼去吗?”
“我只想再点些饮料。轮到你了。你的秘密呢?”
“我放弃,比不过你。”
“你没和女的……”
她摇摇头,表示认输。“你知道吗,要是哪天你跟真正的女同性恋说这种话,她们一定会打掉你的下巴。”
“所以你从来没迷上过女……”
“别烦人了,德克斯特。你还想不想听我的秘密?”
服务员送来了免费的希腊白兰地,因为这种饮品白送才有人要。爱玛尝了一点,皱起眉头,然后小心地托住一侧脸颊,做出一副亲昵的醉态。“秘密。我想想。”她说,拿手指敲打着下巴。她可以告诉他,她偷看过他洗澡,知道圣诞节时他和蒂莉·基里克做过什么事,甚至还可以告诉他,1983年她在自己的卧室里亲过波莉·道森,尽管明知道这件事不会有结果……无论如何,她早就想好了这天晚上该说些什么。齐特琴演奏着《像个祈祷者》,她舔着嘴唇,调整着眼神,尽力做出性感迷离的样子,直到感觉自己摆出了最有吸引力的表情,拍照时的表情。
“我们大学里第一次见面时,成为……好朋友之前,嗯,我有点喜欢你……其实不是有点,是非常喜欢。喜欢了很多年。我还为你写了一些傻乎乎的诗。”
“诗?真的?”
“我不是在炫耀。”
“我明白,我明白。”他双臂交叠,搁在桌子边缘,低下头,“对不起,爱玛,可是这个不算。”
“为什么?”
“因为你说过,必须是我原先不知道的事情。”他坏笑着说,她再次领教了他让人失望的本事。
“天哪,你真烦人!”她拿手背在他身上晒得最红的地方拍了一下。
“哎哟!”
“你怎么知道的?”
“蒂莉告诉我的。”
“她可真行。”
“所以后来呢?”
她看着玻璃杯的杯底。“这种事后来也就忘了,就像起疹子,好了之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不,说真的,后来怎么样了?”
“然后我越来越了解你,你本人治好了我对你的迷恋。”
“我想读读那些诗,‘德克斯特’跟什么押韵?”
“‘讨厌鬼’,算半个韵。”
“说正经的,那些诗呢?”
“销毁了。我弄了个篝火,好几年了。”她感觉自己很傻,情绪低落下来,再次拿起空酒杯抿了一口,“白兰地喝多了,我们该走了。”她心烦意乱地望向侍者,德克斯特也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傻。他本来有许多事可以讲,为什么非要自鸣得意、油腔滑调,甚至有些刻薄呢?急于补救的他拿手肘捅捅爱玛的手。“那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她犹豫了一下。“好吧,去散个步。”
他们沿着海湾向前走,经过许多建了一半的小镇房屋,显然是旅游业无序发展带来的副产品,两人照例批判了一番。爱玛暗下决心,今后要更加理智,鲁莽随性并不真的适合她,她无法驾驭,所以总是得到事与愿违的结果。她对德克斯特的坦白就像用力丢出一个球,看着它飞向空中,片刻之后却听到玻璃被砸碎的声音。余下来的假期之中,她决定保持冷静和清醒,牢记《守则》。别忘了英格丽德,美丽不羁的双性恋英格丽德正在伦敦等着他。别再不合时宜地告白了,她能做的只是应付那些愚蠢的交谈,好像跟被厕纸缠住的鞋跟搏斗。
他们已经把小镇甩在了身后,德克斯特拉起她的手,扶着她在干燥的沙堆之间跌跌撞撞地穿行,沙子还保留着日照的余温。两人来到海边潮湿坚实的沙地上,爱玛注意到他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我们这是去哪?”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
“我要去游泳,你来吗?”
“你疯了。”
“来吧!”
“我会淹死的。”
“不会的。瞧,多美呀。”海水平静清澈,仿佛漂亮的大型水族箱,波光粼粼如同玉石,掬一捧起来,它也会在你的掌心闪耀。德克斯特已经把衬衫脱了。“来吧,还能醒酒呢。”
“可我没带泳衣……”话一出口,她明白了,“哦,我知道了。”她笑道,“原来是这样……”
“什么?”
“我是不是中计了?”
“什么?”
“老掉牙的裸泳套路。先把姑娘灌醉,然后在附近找个游泳的地方……”
“爱玛,你真是个老古板,你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好吧,不过你会后悔的。”他背过身去,脱掉长裤和内裤。
“穿上内裤!”她大喊,望着他大步迈进水里,颀长的棕色脊背和白皙的屁股渐渐没入水中。“这可不是‘性感皮囊’派对!”他扑进海浪之中,她站在原地,头晕目眩,感到孤独又荒唐。这难道不正是她一直渴望的体验吗?为什么就不能胆大妄为一把?既然连裸泳都怕,又怎么敢告诉一个男人她想吻他?想到这里,她提起裙边掀过头顶,利落地先后脱掉裙子和内裤,踢向半空,任由它们落到地上,随即跑了起来,连笑带骂地冲到水边。
德克斯特已经来到了自己敢于涉足的最深处,他抹去眼睛上的水,踮起脚尖眺望大海,思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安,他感到极为不安。不同寻常的时刻即将来临,他始终在回避这一刻,生怕表现得不够谨慎沉着。这可是爱玛·莫利,她值得珍视,大概算他最好的朋友。至于英格丽德,大家私底下叫她“可怕的英格丽德”,他又该将她置于何地?就在这时,他听到沙滩上传来模模糊糊的兴奋叫喊,于是茫然地转过身去,然而却错过了光着身子的爱玛好像被人推了一把那样跌跌撞撞跳进水里的一幕。看着她连滚带爬,扑腾着靠近过来,他决定诚实坦率地对待她,看看可以得到怎样的收获。
爱玛喘着气来到他身边,忽然意识到海水是半透明的,于是用力踩水,横起一条胳膊挡在胸前。“果然就是这样!”
“什么?”
“裸泳!”
“没错,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挺闹腾的。我现在该怎么做,随便晃悠还是拿水泼你?”她撩起一捧水,轻轻甩到他脸上,“这样对吗?”他还没来得及还击,一道浪裹住了她,把她朝德克斯特那边推过去。他正绷起脚尖贴着海底,见状急忙揽住她,两个人的腿缠在一起,如同扣紧的手指,身体一触即分,好像一对舞者。
“你的表情还真深沉,”她打破了沉默,“嘿,你是不是在水里撒尿了?”
“没……”
“那是怎么回事?”
“我想跟你道歉,因为我说的那些话……”
“什么时候说的?”
“在餐馆,我太油嘴滑舌了。”
“没关系,我习惯了。”
“我还想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那时候。我的意思是,我也喜欢你,是‘爱情方面的’喜欢。虽然我没给你写过诗什么的,但我那时候想着你,现在也想着你,你和我。我是说,我看上你了。”
“真的?哦,真的?好吧。哦,好吧。”终于要来了,她想,就在此时此刻,一丝不挂地站在爱琴海里。
“问题是……”他叹了口气,扯起一边的嘴角,露出苦笑,“我好像见一个看上一个!”
“我知道。”她只能这么说。
“——真的是每个人,去街上随便拉一个都可以,就像你说的,没有我不喜欢的类型。太可怕了!”
“你真可怜。”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嗯……没准备好,你知道,谈男女朋友。我认为我们从恋爱关系里想要得到的东西不一样。”
“因为……你是基佬?”
“我在说正经的,爱姆。”
“是吗?我永远听不出来。”
“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我不在乎!我告诉过你,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是!”他双手在水里摸到了她的腰,抓紧不放,“但是,如果你想找点乐子……”
“乐子?”
“违反《守则》……”
“玩填字游戏?”
“你懂我的意思。放纵一下。就在度假的这段时间,没有束缚,没有义务,不提英格丽德。这是我们俩的小秘密。因为我准备好了。就是这样。”
她喉咙里发出介于哼笑和咆哮之间的声音。准备好了。他像个介绍完十分划算的理财产品的推销员那样咧嘴笑着。我们俩的小秘密,跟其他数不清的秘密毫无区别。她又想起另一句话:不过是张嘴。现在爱玛只能做一件事,于是她不顾自己光着身子,奋力从水中跃起,借助自己的体重,一下子把他的脑袋压进水里,牢牢按住。她开始慢慢地数数。一、二、三……
你这个狂妄自恋的家伙……
四、五、六……
我真是个蠢透了的女人,蠢得当真了,蠢得以为他也会当真……
七、八、九……
他在挣扎了,还是放了他吧,就当是个玩笑,是个玩笑……
十。她把两只手从他后脑勺上拿开,放他弹出水面。他大笑着甩掉头发和眼睛上的水,她也跟着笑,僵硬地“哈、哈、哈”。
“这么说,你表示拒绝。”最后,他擤着鼻子里的海水说。
“我想是的。最合适的时机早就过去了。”
“哦,真的吗,你确定?因为我觉得假如我们能放下那件事反倒更好。”
“放下那件事?”
“如果能放下,我们会更亲近——作为朋友。”
“你担心不上床会影响我们的友谊?”
“我还没说清楚……”
“德克斯特,我非常了解你,这正是问题所在……”
“如果你怕英格丽德……”
“我不怕她,我只是不会为了上床而上床。假如你事后会说的第一句话是‘请别告诉任何人’或者‘我们忘了这件事吧’,我是不会去做的。如果非得要偷偷摸摸地做一件事,那一开始就不该去做!”
他却眯起眼睛望向她身后的沙滩,她转身一看,发现有个瘦小的身影在沙滩上狂奔,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像是从敌人那里缴获的战旗:一件衬衫、一条裤子。
“喂——”德克斯特嚎叫着冲向岸边,吐出灌进嘴里的海水,高抬着膝盖,大步跨上沙滩,猛追卷走他全部衣服的小偷。
过了一阵子,他气喘吁吁、火冒三丈地折返回来,爱玛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沙滩上,恢复了原先的镇静。
“追上了吗?”
“没有!跑了!”他沮丧地说,“全拿走了!”一阵微风吹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穿,于是愤怒地用一只手遮着两腿之间。
“他把你的钱包也拿走了?”她问,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没有,只有几张钞票,我也不清楚,大概相当于十几英镑,这个小混蛋。”
“我想这就是裸泳要承担的风险。”她喃喃自语,嘴角抽动。
“我心疼那条裤子,是海尔姆特·朗的!内裤是普拉达的,花了我三十镑。你怎么回事?”爱玛笑个不停,连话都说不出来。“爱姆,这可不好玩!我被偷了!”
“我知道,对不起……”
“那可是海尔姆特·朗,爱姆!”
“我知道!可是你……光着屁股发火……哈哈哈哈……”她笑得趴在地上,拳头和前额埋在沙子里,最后往侧面一倒。
“别笑了,爱姆,有什么好笑的。爱玛?爱玛!行了!”
等她笑够了站起来,他们沉默地沿着沙滩走了一段,德克斯特忽然感到很冷,又很难为情,爱玛谨慎地走在前面,低头看着沙地,控制着情绪。“那个小混蛋怎么连内裤都偷?”德克斯特嘟囔道,“你知道我明天怎么逮他吗?整个破岛上穿得最好的就是他!”爱玛再次笑得坐在地上,脑袋埋在双膝之间。
既然没抓到小偷,他们只能在沙滩上寻找蔽体之物。爱玛发现一只厚实的蓝色大塑料袋,德克斯特嫌弃地把它围在腰间,像一条迷你裙,爱玛提议撕出两条背带,把它改造成背带裙,然后又笑得瘫倒在地。
他们必须走港口前的路才能返回住处。“这儿比我想象的热闹多了。”爱玛说。德克斯特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自嘲表情,目不斜视地走在露天咖啡馆的人行道上,不去理会狼嚎般的起哄声。他们拐进镇子里的一条窄巷,突然撞见了那对海滩情侣——两人的面孔被酒精和日晒弄得通红,醉醺醺地互相搀扶,蹒跚着走下通往海港的台阶。他们困惑地盯着德克斯特的蓝色塑料迷你裙。
“有人偷了我的衣服。”他简短地解释。
小情侣同情地点点头,擦身走了过去。那女孩突然停下来,扭头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句:“袋子不错。”
“是海尔姆特·朗的。”爱玛说。德克斯特眯起眼睛,像看叛徒那样注视着她。
两人悻悻地回到住所,不知何故,共用一张床的事实变得不再那么令人尴尬。爱玛走进洗手间,换上灰色的旧T恤,出来时发现蓝色塑料袋已经被丢在床边的地上。“你该把它挂起来,”她说,拿脚尖踢弄着袋子,“这样会弄皱的。”
“哈。”他已经穿上了新内裤,躺在床上哼了一声。
“这条也是吗?”
“什么?”
“三十英镑一条的名牌内裤。什么料子的呀,貂皮衬里的?”
“咱们还是睡觉吧,好吗?你睡哪一边?”
“这边。”
他们并排平躺着,爱玛享受着白床单贴在柔软后背的凉意。
“不错的一天。”她说。
“除了最后那一出。”他嘟囔道。
她转头看着他的侧脸,他愤慨地凝视着天花板。她拿脚踢了踢他的脚。“不就是一条裤子和内裤嘛,我给你买新的高级货。三条装的那种纯棉的。”德克斯特嗤之以鼻,她把手伸到被单下面,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捏,直到他也转头看着她。“说真的,德克斯,”她微笑道,“我真的很高兴到这里来。我觉得非常开心。”
“是,我也是。”他咕哝道。
“还有八天。”她说。
“还有八天。”
“你觉得能应付吗?”
“谁知道呢。”他亲昵地微笑着。无论如何,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今晚我们违反了多少条《守则》?”
她想了一会儿。“第一、第二和第四条。”
“至少我们没玩填字游戏。”
“明天就难说了。”她伸手关掉头顶的灯,然后躺在自己那一侧,背对着他。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她不确定自己现在的感受。有那么一会儿,她担心自己可能会因为白天打过盹而难以入睡,但疲惫不堪带来的睡意很快像麻醉剂那样占领了她的血管。
德克斯特躺在那里,盯着暗蓝夜色下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感到自己今晚的状态不算最好。跟爱玛相处,言行举止都受到一定的约束,他的表现不会总是符合要求。他瞥了一眼爱玛,她的头发披散在脖子周围,刚晒黑的皮肤衬着白色的床单,他试探着触碰她的肩膀表达歉意。
“晚安,德克斯。”她趁着最后的清醒嘟囔了一句。
“晚安,爱姆。”他回应,但她已经睡着了。
还有八天,他想,整整八天。八天,什么都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