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人类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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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原因何在

The Reason Why

“为何不去做田野调查?”一次众人带着醉意的讨论接近尾声时,一位同事抛出以上疑问。那次我们广泛讨论了人类学最新技术、大学教学与学术生涯,结论令人沮丧。就像哈巴德太太[1],我们清点存货,却赫然发现橱柜空空如也。

我的故事十分寻常——受训于高等学府,非经刻意规划,而是机缘使然进入教书行业。英国的学术生涯奠基于几个经不起考验的假设。第一,如果你是优秀学生,便会成为不错的研究者。第二,如果你的研究做得不错,书就铁定教得不坏。第三,如果你善于教书,便会渴望去做田野调查。其实上述关联统统不成立。优秀的学生有时研究成果可怕。学术表现杰出、名字经常出现在专业期刊的研究者,有时教起书来愚蠢乏味到让学生以脚投票,像非洲艳阳下的晨露般消失无踪。人类学行业也不乏全心奉献的田野工作者,他们的肌肤被炎热气候烤得干如皮革,牙关因长年与土著奋斗而终日紧咬,但是他们却对人类学理论殊无贡献。我们这些依据文献研究完成博士论文、文弱的“新人类学者”认为所谓的“田野调查”——其重要性被夸大了。当然,在殖民时代有过实战经验、“无意间搞起人类学”的老教授坚持田野调查的“神祇崇拜”不可毁,因为他们是这个行业的大祭司。他们可是受尽了沼泽、丛林的试炼与贫困,岂容自以为是的年轻学者抄捷径。

每当这些老教授在理论或形而上学的辩论场合被逼到墙角,便会悲哀摇头,懒洋洋抽烟斗或抚弄胡须,喃喃说道“真人”无法嵌进“从未做过田野调查者”的纯粹抽象概念里。他们对无缘做过田野工作的人满怀同情,事实很简单,他们曾做过田野工作,他们看到了。没什么好说的。

我在人类学系教了几年学来的正统学说,殊乏学术成就,或许也该改变了。你很难判断田野工作是类似当兵这类的不悦任务,理应默默忍耐,还是这行的“额外红利”,应该欢喜承受。同事的意见帮助不大。他们有足够时间为回忆蒙上乐观光环,让田野经验变成浪漫冒险。事实上,田野经验正是乏味的证书。举凡洗衣服到治疗普通感冒等事,在田野工作者嘴中道来,如果不掺点民族学回忆的调味润饰,那可叫周遭亲友讶异失望了。老故事变成老朋友,很快的,田野经验便只留下美好回忆(除了某些奇怪岛屿的状况极度悲惨,叫人无法忘怀也无法消融于幸福感中)。譬如,某位同事宣称与和蔼土著共度了很棒的时光,他们微笑着携带一篮篮水果、鲜花来送礼。如果按照事情发生顺序,这段描述应当补充如下:“那是在我食物中毒后”,或者“当时我的脚趾起水泡脓肿,虚弱到无法站立”。诸此种种不免叫人怀疑:田野调查这回事是否像那些欢乐的战争回忆,叫人扼腕生不逢时,虽然理智上,你知道战争不可能美好。

或许田野调查还是有好处的,可以让我讲课内容不再拖拉无趣。当我必须传授陌生的课题时,可以像我的老师那样,把手伸进装满民族志轶事的破布袋,炮制出一些曲折复杂的故事,让我的学生安静个十分钟。田野经验也会赐我贬抑他人的全副技巧。每每思及此,我的脑海便涌起一个回忆。场合是一个即便以寻常标准来看都十分乏味的会议,我与数位优秀同行礼貌聊天(包括两位阴郁的澳洲民族志学者)。似乎经过预谋,同行一一告退,只留下我面对两位澳洲“恐怖分子”。经过几分钟死寂,我试图打破冷场,提议一起喝杯酒。其中一位女学者马上一脸苦相,嘴角痉挛,厌恶大喊:“不要!我在丛林里喝够了。”田野工作的最大好处,便是让你俯拾可得这类渺小凡人无缘使用的句子。

或许就是这些怪句子,赋予本质乏味的人类学部门珍贵的怪诡气息。从这个角度而言,人类学者的公众形象实在侥幸。众所周知,社会学者缺乏幽默感,是左翼狂想与陈腐之言的大买办。但是人类学者曾追随印度教圣者,看过奇特神祇与污秽仪式,大胆深入人迹未达之处,他们全身散发一股崇高气息与神圣的不切题,他们本身就是英国怪诞教会的圣者。我岂能轻易拒绝成为其中一员?

凭良心说,我也考虑了其他好处(虽然几率不大),譬如田野工作可对人类知识有所奉献。乍看之下,这种可能性极低。“资料搜集”(fact-gathering,或译“事实搜集”)的工作殊无趣味。人类学不乏数据,少的是具体使用这些数据的智能。这行业有所谓的“捕蝶人”,用来形容许多辛苦收集资料的民族志学者,他们根据地域、字母或任何最新流行的分类法,不断累积资料,却无能解释它们。

老实讲,不管是当时或现在,我都觉得田野工作或其他学术研究,其正当性不在对集体的贡献,而是远为自私的个人成长。学术研究就像修道院生活,专注追求个人性灵的完美。其结果或许会服务于较大层面,却不能以此论断它的本质。不难想象,这种观点不容于学界保守派与自诩改革者。他们深陷恐怖的虔诚与洋洋自得中,拒绝相信世界其实并不系于他们的一言一行。

因为如此,当田野工作的“发明者”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Kasper Malinowski)[2]的日记出版,揭露他也是有缺点的凡人时,在人类学界激起了义愤[3]。虽然马氏在日记中诚实地说黑人令他愤怒与乏味,而且他深为欲望与孤寂所苦。学界却普遍认为马氏日记不应出版,因为它对人类学造成“伤害”、无故破坏偶像,让大众对人类学先驱失去景仰。

此种说法透露出艺术买办者令人发指的虚伪心态,逮到机会,便当予以矫正。抱持这种想法,我开始记录自己的田野工作。对做过田野工作的人而言,本书殊无新意,我将侧重一般人类学专论嗤之为“非人类学”、“无关宏旨”、“不重要”的部分。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我一向偏重较高的抽象层次与理论思索,因为唯有在这些领域有所斩获,才可能趋近全面解释。如果一个人只盯住眼前方寸之地,保证他的观点绝对无趣、偏颇。这本书或许能调整其间的不平衡,让学生与非人类学领域者见识到:完工的人类学专论与血肉模糊的原始事实间有何关联,并期望让从未做过田野工作的人也能感受到些许田野经验。

此时,投入田野工作的想法已经深植我心,不断滋长。我问某位同事:“我为何应做田野调查?”他摆出夸张的姿势,那是他在讲堂上的标准肢体语言,用来应付学生的“何谓真理”或“‘猫’要怎么写”这类提问。他的意思够明白了。

人类学者怀抱热情与某一民族共同生存,深信这个民族守护着一项关乎其他人类的秘密,如果有人建议他到他处做研究,就好像说他可和任何人进教堂,就是不能与独特的灵魂伴侣相厮守。以上种种说法,纯属美丽虚构。以我来说,我的论文是研究古英文(印行本或手抄本)。当时我颇自命不凡地说:“我穿越时间而非空间。”这句话虽能稍稍安抚考试委员的不满,他们还是觉得有义务表示异议,警告我从今而后应当致力穿越正常的地理区域。因为背景使然,我并不偏好某一特定大陆,也因为我对地理的认识还不及大学生,也不特别排拒某一特定区域。照我的想法,如果现有的民族志文献反映了研究对象,而非研究者的个人意象投射,那么,非洲看来是最无趣的一洲。在伊凡斯—普里查德(Edward Evan Evans-Pritchard)[4]的伟大起头后,非洲研究便迅速走下坡,尾随伪社会学的步伐或继嗣系统的功能整体论,尖声呐喊地被拖进各式“困难领域”,如指定婚(prescriptive marriage)[5]与象征主义的研究,斩获虽甚微,却依然保有“简单合理”的外表。非洲人类学可能是少数研究领域——单调的内容会被美化成优点。南美洲看来颇吸引人,但是同事说在那里工作需面对极恶劣的政治环境;更何况,此领域的研究者似乎都活在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6]与法国人类学者的阴影下。以生活条件来看,大洋洲是轻松的选择,无奈所有大洋洲研究看起来都差不多。那些土著似乎包办了魔鬼般的复杂婚姻制度。印度很棒,但是想要完成一丁点像样的研究,至少必须先学五年语言,才能奢言有所贡献。远东?我应当远赴此地,看看能做些什么。

此类评估或许流于表面,但是我的许多同行与学生均照此运作。毕竟,多数研究始于对某一领域的模糊兴趣,甚少有人在提笔前便清楚知道自己的论文题目为何。

接下来几个月,我详细分析印度尼西亚地区的政府动荡与亚洲各地的暴行与破坏,最后倾向选择东帝汶。我至少知道自己感兴趣的研究是文化象征主义与信仰系统,而非政治或都市社会化等议题。东帝汶看起来极为有趣,它有各种王国组织与指定联姻体系(prescriptive alliance system)[7],也就是结婚两造必须有亲属关系。这似乎是人类学铁律,拥有此类现象的文化很容易出现清晰的象征体系。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去东帝汶,并开始撰写研究计划案;突然间,报上全是东帝汶内战、种族灭绝、侵略等新闻。白人担心丧命,仓皇而逃,饥荒阴影浮现,东帝汶之行打消。

我与同行迅速会商后,他们建议我还是以非洲为目标,研究许可较易取得,政治较稳定。我将目标转往费尔南多波岛(Bubis of Fernando Po)。对不熟悉此岛的人,我先解释一下,费尔南多波位于西非外海,以前是西班牙殖民地,是赤道几内亚的一部分。我开始翻找文献,发现费尔南多波恶名昭彰。英国人讥笑它“黄昏时刻,仍可看到邋遢的西班牙官员身穿睡衣”,而且恶臭浊热、疾病丛生。十九世纪的德国探险家批评此地土著为“退化人种”。金斯莉(Mary Kingsley)[8]认为此地蕴藏丰富煤矿。波顿(Richard Francis Burton)[9]令众人吃惊,真的去了费尔南多波岛,且活了下来。所有文献都令人沮丧,幸好(至少当时我如此认为),当时费尔南多波的独裁者开始残杀异己,而且异己定义十分宽松。我无法进入费尔南多波做研究。

就在这时,一位同事提醒我北喀麦隆有一个被忽略的异教山地民族。我因而认识了多瓦悠(Dowayo)人——我日后的爱与恨,属于“我的”民族。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弹球机里的球,被弹向了多瓦悠人,开始寻找他们。

我到“国际非洲研究所”(International African Institute)寻找有关多瓦悠的数据,索引里仅有几篇法国殖民官与旅人所写的东西,但是光凭这些数据,便可判断多瓦悠人十分有趣。譬如,他们有头颅崇拜、割礼、哨叫语言(whistle language)[10]、木乃伊,而且素以顽强野蛮闻名。同事给了我一些在那里工作多年的传教士名字,还有几位研究多瓦悠语的语言学者,并在地图上点出它的位置。至此,一切就绪。

我开始工作,浑然忘记先前应否投入田野调查的疑虑。眼前两大障碍是:搞到研究经费与研究许可。

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往后两年,我必须时时奋斗方能同时搞到钱与许可,我可能会回到“投入田野调查到底值不值得”的前提。幸好,无知是福气,我开始学习乞讨研究经费的艺术。


[1]哈巴德太太(Mrs. Hubbard)是英国民间传说人物,住在巨大的橱柜里。(编者按:本书注释皆为译者添加。)

[2]马林诺夫斯基(1884—1942),出生于波兰的学者,1915—1918年间在特罗布里恩群岛(Trobriand Islands,又译“超卜连群岛”)从事研究,被认为是功能学派之父。他把“田野”(field)变成一个实验室,小区的整体社会生活成为材料收集的实验,研究者可以针对一个小区或群体的生活做密集的研究及局部的参与。他的方法彻底改变了人类学理论与田野采集之间的主仆关系,在这之前,人类学者多半在书房构思理论,资料来源是将调查表发给传教士、商人、殖民者与旅行者。马林诺夫斯基从特罗布里恩群岛返回英国后,在伦敦经济学院任教十五年间,是英国唯一的民族学大师。许多人认为他是英国人类学始祖。详见Adam Kuper、Jessica Kuper主编:《社会科学百科全书》,台北:五南图书(1992年),第602—604页。Roger Keesing:《当代文化人类学》,台北:巨流图书(1981年),第830页。Adam Kuper:《英国社会人类学——从马林诺夫斯基到今天》,台北:联经出版(1988年),第1—52页。

[3]马林诺夫斯基身后所出版的《一部严格意义上的日记》(A Dairy, in the Strict Sense of the Term, London: 1967)曾引起轩然大波。日记中揭露了马氏的厌倦感、对健康的焦虑、性爱的匮乏、孤寂,也揭露马氏对特罗布里恩群岛居民的勃然大怒,更曝露出马氏并未如自己所言,完全与欧洲人士隔离。马氏曾告诉学生说,他视田野工作者的日记为安全瓣(safety flap),它疏导民族志记录者的私人忧郁和情感,使其不杂入其科学笔记中。详见Adam Kuper,前揭书,第19—20页。

[4]伊凡斯—普里查德(1902—1972),英国继马林诺夫斯基、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之后,最著名的社会人类学家。他对非洲阿赞德人(Azande)的巫术与努尔人(Neur)的鬼婚有精辟研究。详见Adam Kuper、Jessica Kuper主编,前揭书,第348页;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362页;Adam Kuper:前揭书,第113—123页。

[5]指定婚特指在某一特殊亲属范畴里的婚配规定,可能包含禁止与某些人成婚,或者某些人才是唯一婚配对象的规定。某人应娶某一范畴女人为妻者称之为“指定婚”,不论这个规矩是否会遭到破坏。如果只是认为某人从特定范畴娶妻是比较理想的话,称之为“优先婚”(preferred marriage)。详见芮逸夫主编:《云五社会科学大辞典》第十册《人类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1年),第181页。

[6]列维—施特劳斯(1908—2009),法国人类学家,结构主义人类学始祖。详见Adam Kuper、Jessica Kuper主编,前揭书,第573—577页。

[7]指定联姻体系是指透过指定婚法则或多次重复的通婚,联结若干继嗣群体或亲族群体的一种体系,让这些群体彼此间保持一种跨越世代的婚娅关系。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814页。

[8]金斯莉(1862—1900),英国探险家,挑战保守传统,进入西非与赤道非洲,也是第一个进入加蓬的欧洲人。

[9]波顿(1821—1890),英国作家与探险家。

[10]某些民族可借口哨传达讯息,它是“替代性语言”,用以传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