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是英国罗曼史文学中最具艺术性的一部作品。虽然这首长篇叙事诗在题材上未能摆脱一般罗曼史作品表现骑士冒险的老套路，但其以无比深刻的象征意义和别致的艺术形式卓立于罗曼史文学之林，在英国早期文学史上占据显著的地位。
原稿用英国北部方言，即南兰开夏地区的方言写成，收在《卡顿抄稿集》中，藏于大英博物馆。诗的作者一直是个谜。有几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根据它与另一首题为《珍珠》的罗曼史在写作风格上存在某些相似之处，作者可能是约翰·多恩（John Donne）或约翰·普拉特（John Prat）；第二种意见说作者是15世纪的罗曼史作家胡乔恩（Huchown）；第三种意见则言作者为牛津一位名叫拉尔夫·斯特罗德（Ralph Strode）的学者。这几种意见都不成定论。在没有更充分的材料被发现以前，作者问题只能悬着。文学史的描述中，一般用“《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作者”称之。
这首罗曼史讲的是砍头不死的神话：绿衣骑士在某年的圣诞节前来挑战圆桌骑士，亚瑟王（King Arthur）的侄子高文（Gawain）上前砍下了绿衣骑士的头颅。无头的绿衣骑士抢回自己的头颅，要求高文一年后去绿色教堂找他，接受他的回砍。次年，高文爵士践约，启程去寻找绿色教堂。圣诞节前投宿在一座城堡。城堡主外出打猎，高文在城堡内受到女主人的百般诱惑而不为所动。之后在绿色教堂附近的丛林中，城堡主（即绿衣骑士）朝他连举三斧，没砍下他的头颅，只让他受了轻伤。高文回到亚瑟王的宫廷，大家都认为他的行为高尚纯洁，给圆桌骑士带来了光荣。
全部情节中，最不可思议的是砍头不死。早在八九世纪的爱尔兰史诗《逃亡的布里卡莱特》（又称《布里修的宴会》）中，就有关于砍头比武的描写：太阳神居丘莱恩（Cuchulain）与恐怖神乌斯（Uath）比试砍头。居丘莱恩让乌斯砍了三次，都毫发无伤。这个民间神话故事什么时候从爱尔兰传到英格兰和苏格兰，我们不得而知，但《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的作者在创作这首罗曼史时对这个神话传说有所借鉴，这一点是肯定的。
太阳神居丘莱恩有一头美丽的金发，他的父亲是霞光之神卢格（Lug）。威尔士民间传说中也有一位金发天神，其名是高莱·高尔特林（Gwri Gwallterin），后来演变成高尔居梅（Gwalchmai），据说就是威尔士的高文。在亚瑟王及圆桌骑士的故事流传以前，这个神就已经存在了。据有关学者考证，“高尔居梅”的含义是“五月之鹰”，而鹰在民俗中就是象征太阳的神鸟。在罗曼史中，诗人描写高文爵士的衣着打扮时，喜欢用“光彩夺目”一类的形容词，显然也暗示了其神性的一面。在圆桌骑士中，高文是仅次于亚瑟王的重要人物，论武艺虽不及朗斯洛，但以品德高尚著称。在早期罗曼史作品中，亚瑟王所佩带的那把能发光的神剑就归高文所有。在寻找圣杯的传说中，有一说法是高文最终到达了目的地，其他骑士都因自身的品德缺陷未能见到圣杯。
如果说高文隐喻太阳神居丘莱恩，那么，绿衣骑士就是恐怖神乌斯的化身。一开始，绿衣骑士就以超自然的形象出现：全身着绿，还有一头绿色的毛发，性情高傲、蛮横，被人砍下头颅而不死。非人性的凶神形象是他本质的一面；偶尔表现出来的人性的一面是他假装的，非本质的。绿色固然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但这不是诗人要赞美的。绿色在绿衣骑士身上不能简单地联想到春天、青春和美好，而是象征荒野、死亡、鬼魂和罪恶。绿衣骑士有意安排自己的妻子去勾引高文，就像潜入伊甸园的蛇去诱惑夏娃和亚当，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就是魔鬼的化身。值得注意的还有他手中的武器，那不是中世纪骑士惯用的剑，而是斧。斧在中世纪的英国是挪威入侵者使用的武器，作者有意让绿衣骑士随身携带这样的凶器，是在加强斧的持有者的野蛮的、非理性的、非道德的和反文明的特质。
那位与丈夫共谋引诱高文的城堡女主人在诗中一直没有透露姓名，但种种迹象表明，她应该就是罗曼史中的妖仙摩根（Morgan）的化身。根据12世纪威尔士作家坎姆勃伦塞斯（Cambrensis）的意见，摩根象征的是爱尔兰战争女神摩利姑（Morrigu），她曾用自己的魔法反对太阳神居丘莱恩。再往前追溯，凯尔特人的女神玛特罗娜（Matrona）应该与她也有些关系。在北部意大利和莱茵河一带，流传着美人鱼引诱渔民上当，然后在拥抱中将其扼杀的传说，那个女妖的名字就是摩根。在罗曼史作品中，摩根成了亚瑟王的亲姐姐。王后奎妮佛（Guinevere）与湖上的朗斯洛（Lancelot）通奸，被摩根发现；摩根让亚瑟喝了具有魔力的酒，得以目睹妻子的背叛行为。罗曼史中还有一种说法：摩根与骑士通奸，受到王后的揭发，导致被流放。摩根从此恨透了王后乃至整个文明世界。为了报仇，她拜魔法大师梅林（Merlin）为师，学得许多魔法，隐居于某峡谷的一座教堂中。凡是对爱情不专的人进入教堂，就别想活着出来。《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中描写的那所小教堂，应该就是她的隐居地。
从上述考察可以看出，罗曼史故事的发生和演变与民间神话传说息息相关。作为一种文学现象，罗曼史是从民间神话传说演变而来。我国的批评界以往评价罗曼史时，总是过多地指责它的荒谬性。如果能从神话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些“荒诞不经”的作品，并把它们看作神话的余墨，或者是神话传说向现实主义文学过渡的产物时，我们的批评就会变得宽容些。
《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所蕴含的意义，即作者的最初构思，其实用心良苦。作者要告诉读者的是：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之间的对抗，意味着基督教的文明与异教的野蛮之间的对抗，或者说封建的秩序与原始社会形态的非秩序之间的对抗。高文爵士接受绿衣骑士的挑战，表现了他的勇敢；他践约前往绿色教堂，证明他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城堡女主人百般诱惑，他不为所动，则表现了其道德的纯洁性。女主人赠送高文以腰带，并非因为爱高文，而是为了加害于他。高文始终不为美色所惑，罗曼史的作者通过这件事不仅赞美了高文，还宣扬了教会的禁欲主义：情欲是死亡的象征，只有永葆道德纯洁的人，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作者在最后一天的试探中又让高文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接受女主人的腰带而不守约将它交出。这个错误导致他受了轻伤。意味深长的是，这条证明高文的错误的腰带被带回亚瑟王的宫廷时，圆桌骑士们一致视之为美德与荣誉的象征。罗曼史的作者有意进行这样的描写，是对世俗观念的一种让步。人无完人，应该允许人性中存在缺陷。稍有瑕疵的美德已是人类能达到的最高境界。《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以貌似荒唐的情节给了我们一个富有哲理的启示：完美的行为准则与人性的局限之间，始终存在着一定的距离。
在艺术表现上，这首罗曼史最突出的地方是巧妙地运用了对比、平衡和象征等艺术手法。尤其是象征的手法，被作者运用得炉火纯青，几乎不露痕迹。
绿色象征死亡、野蛮、情欲和罪恶。女主人的腰带象征世俗生活。这两个重要象征维系着作品的主题。此外，还有五角星的象征：中世纪的罗曼史作品中，骑士的徽章一般采用狮、鹰或鹰头狮身的神兽作为图案，而高文的盾牌上却是一个五角星（pentangle）。按照神秘教义的解释，pentangle一词是上帝耶和华的忌讳。还有一种说法：五角星最初是所罗门所设计的，用来表示神圣的真理，据说还有防范疾病和妖魔的功效。
还有城堡男主人狩猎所得的三只野兽，那也是有象征意义的：鹿、野猪和狐狸，分别代表肉体、恶魔和尘世。罗曼史研究专家布莱恩·斯通（Brian Stone）就认可这种说法。中世纪的雕刻中，经常能见到这三只野兽的图案。教堂中至今还保存着画有这种图案的洗礼盘。斯顿说他在自己的家乡就见过这种洗礼盘，上面画着一只凶猛的野猪，正张牙舞爪地用嘴拱着一棵代表神意的葡萄藤。
总之，象征手法的运用深化了诗歌的主题。甚至可以说，《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全部的思想意义，都是通过象征手法体现的。
我的翻译依据1974年在伦敦出版的“企鹅经典丛书”（Penguin Classics）中的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2nd ed.）。这是一个现代英语的译本，译者是中古英语文学专家布莱恩·斯通。
陈才宇
2018年5月5日于杭州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