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猜中真相:东野圭吾精选作品集(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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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信(2)

1

直贵:

身体好吗?

虽说已经进入了九月,可每天还是很热,你最近怎么样?你说过在室外的工作有很多,这么炎热的天气很辛苦吧?说是废品回收的工作,不知具体是干什么的,不管怎样好好干吧!

我现在干的是金属雕刻一类的活,做各种各样的东西。既有什么地方的招牌,也有动物形状的摆件。我手比较笨,不过和那没什么关系,难做的都是机器做,我们只要好好操作机器就行了。要记住各种各样的事情也很辛苦,不过做得好的时候心情很好。

真想把最近的杰作拍成照片送给你,可不允许那样做,所以也想过画下来,但是这个信纸上只能写字,如果想画画要预先获得许可。太麻烦了,最终还是打消了那个念头。仔细一想,我画画也画不好的,肯定不能准确地传达。

说起来,这次来我们房间的大叔因为在信上画画挨批了。不过他向看守说明了理由,最终还是获得了许可。所谓的理由,是那个大叔要给自己的女儿写信,想在那个女孩子生日那天,送给她小熊的画。我们为外面的亲属,什么也做不了,想着至少用画作为礼物。那个大叔一进来就买了彩色铅笔,好像很喜欢画画。监狱里也不能说就是魔鬼聚集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只是小熊的画就许可了,不过看守再三叮嘱这是特例。

我们平常一个月只能寄一封信,不过收到几封信都没关系。我们房间里就有能收到好几封信的家伙,还有结婚不久被抓进来的。他一收到老婆的信,一天里都乐呵呵的。不光是那家伙,谁收到了女人的来信,一眼就看得出来。因为要反复地看好多遍,脸上还露出幸福的神情,而且还说恨不得早一天出去。在外面有女人的家伙们也很痛苦,整天担心老婆会跟别的男人跑了。要是那么担心,从一开始别做坏事不就得了。不过,我也没有资格说这话。不管怎样,幸亏我没有那样的担心。

对了,你上次来信说,有个怪怪的女孩子跟你搭话。不会是那个女孩子喜欢你吧?虽然你说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不过,别说那个,约会一次怎么样?

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另外,去绪方家扫墓的事帮我办了没有?我比较在意这件事。

下个月我再写信。再见!

刚志

寄到宿舍邮箱里的信,直贵是在食堂里一边吃着套餐,一边读着。和以前相比,汉字用得多了,想起刚志在以前寄的一封信中写过,他现在开始用字典了。文笔好像也比过去流畅了许多,大概是写过几次以后逐渐习惯了的缘故。看到这种情形,直贵想,过去一直认为刚志不擅长学习,是不是搞错了,没准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吧。

信里触及女性的事,让直贵有点儿意外,以前这样的事一次也没出现过。不过,要说已经二十三岁的刚志对女性丝毫不关心也没道理,领悟到这一点,直贵心里多少感到难过。

信中说的“怪怪的女孩子”,是指直贵经常在巴士上遇到的女孩。直贵一直没怎么注意她,可上个月,她终于跟直贵搭起话来,不是在巴士上,而是在工厂的食堂里。

“这个,你吃吗?”旁边突然有人说话。直贵没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讲话,没停下吃着咖喱饭的手。于是,一个密封的食品盒从旁边递了过来。直贵吃了一惊,往身旁一看,是在巴士上经常看到的面孔。

“喜欢的话,你吃吧。”她低着头把食品盒轻轻推了过来,里面是削了皮、切成一块块的苹果。

“欸,这好吗?”

她点点头,没说话,脸上稍有些红。

直贵用手帕擦了下手,捏出一块,刚放进嘴里稍有点儿咸味,嚼碎后甜味开始蔓延开来。“真好吃!”他坦率地说。

“你不是我们公司的吧?”她的话里夹杂着关西口音。

“嗯。是废品回收公司的。”

“哦。我是水泵制造一课三班的。”

“是吗?”直贵适当地应付着,说出隶属科室来他也不明白啊!

“我们总是坐同一辆巴士呀!”

“啊!是吗?”直贵装出没注意到的样子。

“你多大了?”

“我?刚过十九岁。”

“那是今年刚高中毕业的吧?跟我一样。”她好像对此很高兴似的,眯起了眼睛。她胸前挂着写有“白石”字样的胸卡。

后来她又问了些直贵住的宿舍什么的,直贵也都对付着回答了。她长得不算丑,但也不是漂亮得让人想主动上前搭话的容貌,直贵觉得她有些招人烦。

正好上班的钟声响了,直贵站起来说:“谢谢你请我吃苹果!”

“嗯,下次再见!”她微笑着说道。直贵也朝她笑了笑。

第二天,直贵就换了辆乘坐的巴士。对她谈不上是喜欢或是讨厌,只是在巴士上,认识的人见面肯定要讲话的,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郁闷。在工厂里也努力错开他之前去食堂的时间,所以,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跟她说过话。

直贵在给刚志的信中写了这件事,也许是无意中写的,看到哥哥回信中说到这事,直贵有些后悔。刚志到现在为止根本没有过接触女性的经历,对这样的人写这些内容不合适。刚志大概会对弟弟羡慕得要死,没准还会恨他不通人情世故。

据直贵所知,刚志没有交过女朋友,也许是没有结识的机会。而且,就算是有了喜欢的人,因为必须供养弟弟,从这种责任感出发,他一定连跟人家挑明的勇气都没有。

直贵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一次在学校里突然身体不舒服,就提前回了家。直贵像平常一样打开门锁进了家门,就看到刚志慌张地跑进厕所,地上扔着他脱下来的裤子,裤子旁边有本像是在什么地方捡来的色情杂志,翻开着的页面上有醒目的照片。

“别突然跑进来好不好?”只穿着短裤从厕所里出来的哥哥嘿嘿笑着说道。

“对不起!要不我出去?”弟弟说。

“已经没事了。”

“已经完事了吗?”

“你烦不烦呀!”

兄弟俩互相看着,笑了起来。

刚志肯定没有过和女孩交往的经历,大概连接吻的经历也没有过,还要这样持续十五年。

想到这里,直贵心里又痛了起来。

2

回到宿舍,里面乱哄哄的。直贵歪着头打开房门,门里脱鞋的地方排列着些他没见过的鞋子,只只都相当破旧。

大房间的拉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有个他不认识的男人盘腿坐在那儿笑着,像是喝了不少酒。这个月有个年轻男人住进那个房间,年纪大概比直贵大好多,是个头发染成咖啡色、个子高的男人,姓仓田。

直贵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被人“喂!”地叫了一声,回头一看,仓田在看着他。

“正在和朋友喝酒,你不来一杯吗?”

“我?还没成年呢。”

直贵这么一说,仓田笑得酒都喷了出来,房间里也传出笑声。

“没想到世上还有人在意这点儿事,你这家伙,真有你的!”

遭到别人笑话,直贵有些不快,打开自己的房门。

“等一下!”仓田再次叫了起来,“都是一个宿舍里的,凑个热闹嘛!你不觉得我们在外面很闹腾吗?干脆一起闹吧!”

要是知道闹腾别闹不就行了,直贵想这样说。不过,今后每天还得见面,他不想把关系搞得复杂。

“那,我稍微待一会儿。”

仓田房间里有三个不认识的面孔,都是季节工,据说和仓田也是在这个宿舍认识的,各自拿着罐装啤酒或小瓶装清酒,有些下酒菜放在他们中间。

直贵并不是没喝过酒。刚志拿到工资的时候,他们也经常一起喝杯啤酒祝贺一下,但是从刚志被抓走以后,他就一次也没有喝过。好久没喝的啤酒,让他的舌根有些麻木。

“大家一起也待不了多长时间,在这儿的期间好好相处吧!不能因为是季节工,就比谁低一头,没必要对正式工点头哈腰的。我们自己抱起团来就好了。”借着酒劲儿,仓田的怪话也多了起来。“嗯,想想我们也不错,轻松啊!没有前途,也没有责任。要是正式工,出了个废品,小脸都变青了。反正没我们啥事,不管生产怎么停顿,只要到时间照样拿钱就行。”一个人附和着仓田的话说道。

“是那么回事,只要干到期限就行了。之后看到不顺眼的,揍他一顿也没关系。”

仓田的话招来另外三人的大笑,几个人的腔调都怪怪的。

“哥们儿你再喝啊!喝点儿酒,把窝在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就好了。”坐在直贵旁边的男人,使劲儿把杯子塞到他手里,然后往里倒清酒。直贵没办法,喝了一口,有很浓的酒精味道。

“这家伙不是季节工,”仓田说,“是承包废铁回收的。”

“哦,是吗?找不到好点儿的事做了吗?是不是没考上高中呀?”说话的那个男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直贵站了起来:“那,我,一会儿要睡了。”

“干吗啊?!再待会儿不行吗?”

直贵没理他们,准备走出房门。

“咦!这是啥?女孩送的情书?”

直贵一摸兜,发觉刚志寄来的信没有了。

旁边的男人刚捡起那封信来,直贵没吭声一把就夺了过来。

“怎么啦?!还不好意思呢,看把你美的!”仓田歪着嘴笑着。

“是我哥哥寄来的。”

“哥哥?别撒那样的谎。我也有弟弟,可一次也没想过给他写信。”

“不是撒谎。”

“那拿过来看看,我不看里边的内容。”仓田伸出手。

直贵想了一下,问:“真的不看?”

“不看。干吗要骗你呢?”

直贵叹了口气,把信递给他。仓田马上看了一下信封背面,“哦,名字倒是男人的名字。”

“我哥哥嘛,当然。”

仓田的表情有了点儿变化,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可以了吧?”直贵拿回信封,正准备走出房间。

这时,仓田说:“他干了什么?”

“啊?”

“说你哥呢,干了什么被抓的?不是被关在里面了吗?”仓田下巴朝直贵手里的信扬了一下。

另外三人的脸色也变了。

直贵没有回答,仓田继续说:“那个地址是千叶监狱的,我以前也收到过住在那里面的家伙的信,我知道。喂!你哥哥干什么啦?杀人吗?”

“干了什么跟你们也没关系!”

“说了也没啥呀,是不是相当恶性的犯罪呀?”

“是强暴妇女吗?”仓田旁边的男人说道,扑哧笑了一声又捂住嘴。仓田瞪了那家伙一眼,再次抬起头来看着直贵:“干什么啦?”

直贵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鼓起面颊吐了出来。

“盗窃杀人。”

仓田旁边男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就连仓田好像也有些吃惊,没有马上说话。

“是吗,那可做得够狠的,无期吗?”

“十五年。”

“嗯。大概是初犯,有减刑的余地。”

“哥哥没打算杀人,本想偷到钱就逃出去的。”

“没想到被人家发现,一下子就把人给杀了,经常听到的话。”

“老太太在里屋睡着呢。哥哥身体有毛病,没能马上跑掉,他想阻止老太太报警。”直贵说了这些以后又摇了摇头,觉得跟这些家伙说什么也没用的。

“蠢啊!”仓田小声嘀咕着。

“什么?”

“说他蠢啊。如果要偷东西,潜入人家后首先应该确认家里有没有人。老太太在睡觉的话,先杀掉不就妥了,那样可以慢慢地找值钱的东西,然后从容地逃走。”

“我说过,我哥根本没想杀人。”

“可最后不是杀了吗?要是没有杀人的打算,赶快跑掉不就完了,即便被抓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打算杀人,一开始就要沉住气去干。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呀?”

听了仓田说的话,直贵一下子全身发热。

“你说谁呢?”

“说你哥呀,这儿是不是有问题呀?”

看到仓田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头,直贵扑了上去。

3

第二天,直贵没去上班。公司里来了电话,让他到町田的事务所去一趟。事务所在一个又小又旧的三层楼房的二层。说是事务所,实际上只有社长福本和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女性事务员。

被叫来的原因他是清楚的,肯定是知道了他在宿舍里和仓田打架的事。要只是打了起来倒还好,他们还把玻璃门给打碎了。住在楼下的人通知了管理员,闹得很多人都知道了。

福本没有打听打架的原因,看到直贵首先说的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马上解雇。

“我已经给汽车公司的福利课道歉了,安装玻璃的费用从你工资中扣除,有意见吗?”

“对不起!给您添了麻烦!”直贵低下头来。

“你还真了不起!没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

“对不起!”

直贵的左半边脸肿着,早上照镜子之前就感觉到了,嘴里也有破的地方,说话都不想说。

福本靠到椅子上,抬头看着直贵。

“武岛啊,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直贵沉默着看了一下社长。

“总在我们这样的地方干不是个事吧,虽然从我的角度说这话有些怪,这不是好小伙子做的工作。”

“可是,别的地方又不雇我啊!”

“不是跟你说这些。是说继续现在这样的生活,对你没有一点儿益处。我们这儿是那些没有任何地方可去、根本没有未来的人会集的场所。跟你一起收集废铁的立野,原来是在各地巡回演出的民谣歌手,据说还出过唱片,可最终不走运,成了那个鬼样子。年轻的时候要是及时放弃,有多少条生路可以选择啊!那是光拣自己喜欢的事干的结果。你将来不也是吗?总是在我们这样的地方猫着,能有什么出息,是吧?”

没想到福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直贵感到有些意外。从一开始被介绍到这儿来以后,就没人跟他正经说过话。

怎么办?突然被问到这个,直贵也无法回答,现在光是为了活下去,他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福本看到他没有回答,像是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算啦!慢慢考虑一下吧!今天不去上班也可以,不过,在宿舍里可要慎重一点儿了,明白啦?”

“我知道了。”

“对不起!”直贵再一次低头道歉,出了事务所。

回宿舍的路上,直贵反思着福本说的话。高中毕业以后,他一直藏在脑海角落里的想法被福本说了出来。他自己也没觉得这样下去挺好,看到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人在工厂里工作的情形,自己心里也着急,可又不知道如何从目前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直贵回到宿舍时,看到门口扔着仓田的鞋,是他每天穿着去公司的鞋,也许今天他也休息,或是被人家要求在家休息。

不想再见到他,直贵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想着去厕所的时候要小心着点儿。

他刚想到这儿,就听到仓田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有人敲自己的房门:“喂!是我。”

直贵身体有些发硬,把门打开了二十厘米左右。眼睛上方贴着创可贴的仓田站在那里探着头。

“干吗?”

仓田脸朝着旁边,吐了口气:“别那么愁眉苦脸的,行吗?又没打算跟你算后账。”

“那有什么事?”

“你数学怎么样?”

“数学?怎么了?”

“成绩啊,算好的呢,还是也很差劲儿?”

“没什么……”直贵摇了摇头,仓田突然说出意料之外的话题,他不知说什么好,“不能算差劲儿吧,原来准备去上理科大学的。”

“是吗?”仓田的舌头在嘴里转动着,看他脸形就知道了,像在考虑着什么。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啊!是啊!”仓田用手指搔着长满胡须的下巴,“有时间吗?”

“时间,倒是有。”

“那来我这儿一下好吗?想麻烦你点儿事。”

“什么事?”

“来吧,来了就知道了。”

直贵稍微考虑了一下,他跟仓田还得住在一起,也想早点儿消除彼此的隔阂。大概仓田也是同样的想法才来敲门的,不像有什么别的企图。

“好吧。”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仓田房间的玻璃门还是破的,用纸箱板遮挡着,直贵想说句道歉的话,可又没说出口。

比起那个,直贵的目光马上就落到矮桌上放着的东西,几本像是高中生用的教科书,还有打开着的笔记本,文具也散落在周围。

直贵看了看仓田,他像不好意思似的皱紧眉头。

“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愿再做这样的事了,可……”

他坐到桌前,直贵也盘腿坐到他对面。

“是不是在上定时制的高中呢?”

直贵一问,仓田摇晃着身体笑了:“没有那闲工夫了,现在再去读高中,还得要三年工夫,出来还不得三十多岁了。”

“那……”

“大检,你知道吧?”

“哦。”直贵点了下头,他当然知道,“大学入学资格检测”,即便没有高中毕业,通过这个检测后也能参加大学入学考试。

仓田用手指着其中一个问题。

“被这道题难住了,看了说明,还是弄不明白。”

直贵看了一下,是道三角函数的题,觉得自己学这些题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一样,不过马上就知道了解题的方法。

“怎么样?”

“嗯,我大概会做。”

他要过来自动铅笔,在仓田的笔记本上写了起来。直贵本来就比较擅长数学,这样做题也让他产生了怀念的心情,学过的东西还没有忘记真让人高兴。

“真不得了,对的!”仓田看过题集后面附的答案后,叫了起来。

“那还好!”直贵也放心了,“你就没上高中吗?”

“上了高中,可是打了班主任老师,被开除了。”

“那怎么现在又想起来上大学呢?”

“不好嘛,别扯那些了,不如再告诉我一下,这个地方怎么做。”

直贵挪到仓田旁边,给他讲解题的解法。并不是十分难的题,可仓田像新发现了什么似的,连声说:“你真了不起!”

就这样,做了几道题以后,仓田说休息一下,点燃了香烟。直贵翻看着仓田扔在旁边的周刊杂志。

“今天真是好日子啊!”仓田一边吐出烟圈,一边眺望着窗外,“白天能像这样闲着,好几年没有过了,以前有点儿时间都去打工了。别人干活的时候能休息的感觉真不错。不过,像这次的事可再也不敢干了。”

直贵听到他的话,也冲他笑了笑。

仓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说:“我有孩子。”

“什么?”

“我有孩子,当然也有老婆。光靠打短工或临时工可养活不了他们啊!”

“所以要上大学?”

“就我这岁数,等从大学出来大概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可怎么也比现在强吧。”

“那倒是。”

“我总是绕远路。那时候没打老师的话,早就高中毕业了。那时已经是高三了,让你笑话了。不,如果我退学以后马上再混进别的高中、通过大检的话,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了。可我是个傻瓜,跟一帮无聊的家伙混在一起,还加入了暴走族那样的团伙,最终还是干了坏事。”

直贵眨了眨眼,像是在问为什么。

“跟人家打架的时候扎了对方,结果被抓了起来,就关在千叶的监狱里。”仓田说着笑了一下。

“昨天说的话……那是你的事?”

“我也写过信,给当时交往的女人,整天惦记着我不在的时候她怎么样了,担心得不得了。”

跟刚志来信中说的一样,直贵想着。

“那人是现在的夫人?”

他一问,仓田把手一挥。

“老婆是我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才认识的,她也是少管所出来的,我们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可是有了孩子以后,夫妇俩不能总是混呀,孩子怪可怜的。”

直贵把目光落回杂志上,可并没有在看。

“你呢,不想进大学吗?”仓田问道。

“想去!要不是哥哥成了那样,我也许早进去了。”

直贵说了自己没有父母,过去生活全靠哥哥一人撑着的事。仓田抽着第二支烟,沉默地听着。

“你也真够倒霉的!”仓田说,“不管怎样,我呢,是自作自受。可你没什么不对的呀!即便这样,我还是不能理解。”

“什么?”

“丢掉梦想呗。我想比起一般人来,那可能是条非常难走的路,可并不是没有路了。”

“是吗?”直贵嘟囔着,心里却反驳着:你说得倒简单。

“我虽这么说,可没准什么时候也会打退堂鼓。”仓田从放在房间角落的包中取出钱包,又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看!孩子两岁了,可爱吧?我觉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就看看这张照片。”

照片上身穿日式短褂的年轻女人,抱着个年幼的孩子。

“您太太?”

“是啊,在居酒屋里打工呢,光靠我一人干活不够啊!”

“是位好太太。”

仓田害羞般地苦笑着。

“最后可依赖的还是亲属啊,有了亲属就知道该努力了。”他收好照片,看着直贵,“去探望过你哥哥吗?”

“没……”

“一次也没去过?”

“从他转到千叶以后就没去过。”

“不好吧!”仓田摇了摇头,“对于在里面的人来说,有人来探望是最高兴的事,特别是有亲属的。你是不是连回信也没怎么写过呀?”

“正是那样。”直贵低下了头。

“是不是恨他啊?你哥的事。”

“没有那样的事。”

“嗯,大概会有恨他的心情,谁都会有的。不过你也没有抛弃他,所以昨晚才会打我,是吧?”

直贵摇着头说:“我也搞不清楚。”

“要是有为你哥打架的劲头,还不如写封信去呢!别嫌我啰唆,那里面真是寂寞呀,简直要逼人发疯。”仓田的目光很严峻。

结果直贵教他学习的事,那天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仅如此,那以后他们连话都没有再说过。仓田上夜班多,时间总是跟直贵错开。

大约两周后的一天,直贵回到宿舍,看到仓田的行李已经没有了。一问宿舍管理员,说是契约期限满了。直贵有些丧气,本想有时间听仓田详细说说监狱里的事呢。

直贵回到房间,正要去厕所,看到房门外放着一捆书。再一看,是高中的参考书,像是仓田用过的东西。搞不清楚是他忘记了,还是打算放在这儿扔掉的。他担心的是,没有了这些,仓田不会为难吗?

想到仓田没准会回来取,直贵就没有动它。可是过了好些天,也没见仓田露面,看来不像是忘记了。

不久后宿舍又住进了新来的人,而且是两个人,把空着的房间都住满了。两人都是四十岁左右,从九州来的。一天,其中一人来敲直贵的门,说:“门前放着的书能不能处理一下?”直贵刚想说那不是自己的东西,可又咽了回去。他把书搬回了自己的房间,不知怎么,觉得这些书要是被扔掉的话有些可惜。

他用剪刀剪断了捆书的绳子,拿起最上面一本,是日本史的参考书,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让他想起自己高中二年级学习时的情景。

书上到处都有仓田画上的线,英语、数学、语文等,哪个科目的参考书都有。几乎所有的书页上都留下了仓田学过的痕迹。可以想象得出他一边上着夜班,一边连假日也不休息,努力学习的情形。直贵突然意识到,比起自己,仓田要辛苦得多,而且他还有必须守护的东西。

可是,直贵摇了一下头,把手中的参考书丢在一边。

仓田是大人了,比自己大十来岁,就凭这个,他知道怎么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所以他能这样做。现在的自己,就是活下去都已经耗费了全部的精力,而且,自己也没有像他妻子那样支撑着自己的人。

可并不是没有路了——突然,仓田的话在他脑海里苏醒了。像是要把它赶走一般,直贵把那一摞书推倒,你知道什么?!

这时,他看到参考书下面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不像是参考书或题集。

直贵拿了起来,看到《部报》的标题,还没明白是什么东西,就看到封面的底部印着这样的字样:帝都大学函授教育部。

4

直贵:

身体好吗?

谢谢前些天寄来的信。好久没有收到直贵的来信了,我真高兴。

看了信里写的内容,我更高兴了,觉得是不是在做梦。说这样的话没准你会生气,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为了让我高兴编的谎话呢。

不过肯定是真的,直贵要上大学了!

函授教育部,说实话我不懂是怎么回事。要说函授教育,马上联想到空手道那样的东西。上初中时有个家伙就是跟着函授教育学的空手道,我想那个大概是骗钱的,直贵去的不会是那样的地方,肯定是正经八百的大学。

不知道有那样的地方。不参加高考就可以入学多好。直贵现在忙得要命,哪儿有时间去做高考的准备啊!

可以一边工作一边上学也挺好的。可以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学习各种科目吧?那样的话,公司休息的时候,可以集中学好多东西。

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直贵终于有这个想法了。因为我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完了,我想你一定会情绪低沉。你能下这个决心真了不起!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顶多能鼓励你一下,虽然我的鼓励没有任何用处。

最近天气相当冷了,务必注意身体,要是身体垮了就什么都完了。

我还是那个样子,机械的操作已经完全熟悉了,而且开始觉得有趣了。

我会再写信的,直贵大概很忙,回信不必勉强。

刚志

又及:去绪方家扫墓的事怎么样了?

直贵重复着每天一样的生活,早上起来后就去工厂,干完废品处理的工作回宿舍。在食堂吃完晚饭,洗过澡之后,看一个小时的电视,然后利用仓田留下来的高中参考书和题集学习。不少内容已经忘记了,但一年前拼命学习的内容,重新捡起来并没花费他太多工夫。

进入大学的函授教育部不需要参加入学考试,只需通过申请文件的审查。即便这样,直贵重新复习高中的课程,是想找回曾经学会的知识,以便进入大学以后,在此基础上学习更多更深的知识。

他不知道仓田为什么把帝都大学函授教育部的小册子留下,一般来说,大检合格后准备入学的话,应该把它作为资料带走。不过,直贵总觉得他有别的意图,没准他就是故意留下来的,为了告诉对将来感到绝望的直贵,世上还有这样一条路。把它混在教科书中也是一种赌博,假如直贵对高中学习之类的根本没有任何兴趣的话,不把捆成一捆的教科书打开拿出来看,就不会发现那本小册子。仓田大概想,要是那样的话也就没办法了。如果直贵心里还有在学习上再搏一次的想法,不会简单地把教科书扔掉,肯定会拿出来读,然后就会发现那本小册子。

也许是自己多虑了,直贵想。他到现在也搞不明白,直贵把它理解为仓田的好意,因为仓田是理解直贵苦恼的第一个人。

仓田留下来的《部报》小册子中,附有一张明信片,是申请入学资料用的明信片。直贵把它小心地取了下来,在入学资料寄送地址栏中填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有种舒适的紧张感。入学,他只要看到这两个字就有些轻微的兴奋。

不久以后学校寄来了入学介绍材料,直贵按捺着扑通扑通的心跳,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过去,他在书店里站着翻看某个连载漫画的最终一章的时候,也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兴奋。和那时相比,他现在心里的躁动更是难以按捺。

函授教育体系并不那么复杂,原则上是利用大学寄来的教材进行自学,学习结果用写报告等形式提交给大学,大学方面通过对报告修改、评判进行辅导,这样反复一段时间可以得到一定的学分。当然,只是在家里自学是不够充分的,有一定数量的学分,必须接受面授形式的集中讲课。不过,所有课程的选择余地很大,即使是时间不多的人,也可以通过调整课程和进度参加授课。

入学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全科生,另一种是科目选修生。只有前者可以得到学士学位。直贵贪婪地读着那一部分,学士,多么诱人的字眼。

入学资格没有问题,所需要的手续大概都可以办齐,所谓申请文件审查,大概就是看报考生的学习成绩等资料。那些应该没有问题。

他的目光停留在下面这一行字上:必要时需进行面试。

必要时是什么意思?亲属中有犯罪的人会怎样呢?

直贵摇了摇头,没有服刑者家属就不能进大学的道理。在意这件事本身,就是对不起刚志。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费用,包括审查费用,入学要十几万日元,不仅是这样,每次接受面授,都要另外交纳费用。

他必须想点儿什么办法。

要上大学就需要钱,这是谁都明白的事情。过去都是依赖哥哥,哥哥出于责任,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才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因为自己的无情才招来了悲剧,直贵想。上大学的是自己,所以要花费的钱得靠自己去挣。本来应该一年前就做的事,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去完成。

进入十二月后的一天,直贵去了阔别多日的高中。学校里的景色和一年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变了的只是学生们的面孔。

一看到他,梅村老师就说:“瘦了啊!”马上又添上一句,“不过,脸色好多了,干得怎么样?”

“还凑合吧!”直贵答道,然后对梅村老师多方面的帮助再次道谢。接着,他说出自己打算升学的事。梅村老师有些意外似的看着自己教过的学生。

“函授教育,确实还有这条路。”

“老师,您以前也知道吧?”

“知道。不过,对那时候的武岛,我没有劝你这样做,不适合那种状况啊!”

直贵点了下头。那是他连找到生存下去的办法都很困难的时期。

“可是,如果是函授教育,学科是有限的,我记得武岛原想进工学部的……”

虽说设有函授教育的大学有几所,可几乎没有理科的学部,工学部更是一个也没有。

“我知道。我准备进经济学部。”

“经济?没准那样也好。那么,我帮你准备学习成绩的证明材料吧。”梅村老师拍了拍直贵的肩头说,“加油干吧!”

直贵从高中回来的途中去了一趟涩谷。街上满是面带欢乐神情的年轻人,橱窗中也摆满了圣诞节的装饰。

跟去年大不相同,直贵想。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想的是没有圣诞节才好呢!现在自己的心情好多了。

就像是长时间在黑暗的洞穴中徘徊,终于看到了一缕光亮一样的感觉,没有其他希望,只能沿着这一缕光亮往前走。

5

从年底开始,公司进入休假期,宿舍里的人一个个地消失了,只有直贵还留在那里,好在食堂和浴室没有关闭。

圣诞、除夕、新年,都是他一个人过的。这一点和去年几乎一样,心情却完全不同,他有了新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一有时间就都用到学习上,读书看报,心理已经是大学生了。

今年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直贵在圣诞节收到了贺卡,新年又得到了贺年卡,都是同一个人寄来的,白石由实子。看到贺卡的一瞬间,没想到是谁,不过,看到像是年轻女性写的圆圆的字体马上就想了起来,就是之前经常在巴士上遇到,又曾给他苹果吃的那个女孩。

最近没跟她见过面,因为乘巴士的时候没遇到,中午休息的时候也没见到。她怎么样了呢?他收到圣诞贺卡时想。

画着圣诞老人和驯鹿的圣诞贺卡上写着:“圣诞快乐!你在哪儿过呢?”然后,画着圆形年糕的贺年卡上写着:“新年快乐!祝愿新的一年是个好年头!我们都加油干吧!”两张卡片上都有她的住址,但是直贵没有回信。对她的情况什么都不了解,也没想过要跟她特别亲近。

不过,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地址的呢?直贵不明白。

为了取成绩单,直贵去了几趟高中,有时会见到以前的同学。他们都是没考上大学,在学校里复读的。其中也有人跟他打招呼,但多数场合对方都会回避开。直贵能理解,他们并不是因为讨厌自己,对于他们来讲,现在是非常时刻,哪怕是稍微会给自己带来点儿麻烦的人,不接近也是应该的。

二月以后,各大学的入学考试正式开始。直贵经常看到和高考有关的报道和新闻,但今年心情比较平稳,没有了那种失落或空虚的感觉,甚至想有空去学校看看那些复读的同学成绩如何。

白石由实子在他面前露面,是他下班后往巴士站走的时候。她从后面追过来,在他背上砰地拍了一下。

“收到贺年卡了?”还是用她的关西口音问道,圆圆的脸上多了一个粉刺。

“啊!收到了,谢谢!”

正在想着怎么说没回信的理由,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过来一下,这边,到这边来!”她拉着他说。

走到小路上,她又把他拉到电线杆后面。

“到底怎么啦?”

直贵一问,她霍地把手从粗呢大衣下伸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蓝色的纸袋,袋口还贴着粉色的封条。

“给,这个。”她把纸袋塞到直贵手中。

是怎么回事,直贵一下子就明白了。今天是情人节,电视里整天都在说。因为觉得跟自己没关系,才没有想那事,把白石由实子给忘掉了。

“给我的?”

“嗯。”她深深地点着头,然后说,“再见!”

“喂!稍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呢?”

她猛地转过身来,嫣然一笑:“你以前说过,住在季节工的宿舍里。”

“是的,可并没有连房间号也告诉你啊!”

于是,她把头歪了一下。

“好了!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先想想,下次见面再说。”

“拜拜!”她说着摆了摆手,又走了起来。直贵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难道说盯我的梢了,或是去宿舍管理员那儿打听的?

不管怎样都有些麻烦啊!他想着,目光又落到纸袋上。

回到宿舍后他打开纸袋,里面有一双手工编织的手套和巧克力,还有张卡片,上面写着:“只要戴上这个,再摸门把手的时候,就不会被啪地打一下了。”直贵恍然醒悟了,一到冬天,每次摸到金属把手的时候,他都会被静电吓一跳。她知道这件事,说明她还跟着自己来过这房间附近。

手套是用天蓝色的毛线织的,大概是她喜欢的颜色。直贵戴上一看,和自己的手非常合适,织得也很漂亮。

是个好东西,但还是有些麻烦。

高中时代,直贵只有过一次跟女孩子交往的经历。那是高二的时候,对方是同班同学,一个皮肤白皙个子小小的姑娘。她好像身体不大结实,总是坐在教室里看书。跟她交往的起因是从她那里借书,那是本以女侦探为主角的美国冷酷派小说。也许是她生性好静,反而容易被这样的小说吸引。说起女主人公,她淡淡的瞳孔中闪耀着光芒,只有这个时候她非常擅辩。

说起交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放学时一起走,或是一起去图书馆之类的。大概她的家庭也不是很宽裕,从来没有说过要去需要花钱的地方玩。

第一次接吻,是从图书馆回来顺路去公园的时候。那是个寒风呼啸的傍晚,她把身体依偎过来,直贵顺势抱住她,把嘴唇贴在了一起,她没做任何抵抗。

那以后也没有任何发展。当然直贵还有些想法,但没有发展的机会,而且她周围始终笼罩着一种氛围,使他难以深入接触。

到了高三重新分班,两人的关系自然地消失了,只是有时在楼道里碰到,彼此笑笑打个招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开始跟别的男孩子交往了。

刚志的事件她肯定也听说了。听到这事的时候她会怎么想呢?会觉得直贵可怜吗?恐怕不会没有任何反应吧?

也许她觉得幸好没有继续交往下去,松了一口气吧?直贵当时想。事情发生后,他第一次考虑这样的事。

十多天以后,直贵在工厂的食堂里又遇到了白石由实子。跟上次一样,她主动前来搭话。

“怎么不戴手套呢?”她问道。

“在公司里没法戴呀,干活的时候还要戴劳动手套。”

她摇了一下头:“来回路上可以戴啊!人家特意给你的。”

她好像在上班路上看到过直贵似的。

“下次天冷的日子我戴上。”

“瞎说!你不想戴吧?”由实子瞪着他说,然后又微笑了起来,“哎!下次一起去看电影行吗?有我想看的电影。”

直贵吃完最后一口咖喱饭,把勺子放到盘子上。

“不好意思,我没有去玩的时间。我没有父母,很多事都要自己做。”

“是吗?我也是啊。父母虽然还在,可我跟他们分开过了,什么也不会管我。”

“而且,”直贵喘了口气,接着说,“我哥在监狱里。”

一瞬间,由实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原本没想告诉她,可直贵又觉得还是先跟她说了好。不知自己什么地方中她的意,可她显然是想跟自己接近的。这件事本身并不讨厌,可她的单纯让直贵感到苦恼。她肯定认为自己是个普通的男孩,才这样接近自己。

“不是谎话。”他盯着平静下来的由实子的脸继续说道,“因杀人罪被抓起来的,盗窃杀人,杀了个老太太。”

一旦全说出来,就像是故意去按痛着的牙一样,有种快感,而且同时又有种自我厌弃的感觉,自己把这些事告诉这个女孩子,究竟是为什么呢?

由实子像是找不出回答的话,只是凝视着他的胸前。直贵双手拿起托盘站了起来,向返还餐具的地方走去,没感到她有追上来的意思。

这样,她再也不会来跟我搭话了吧?

不过,想到这儿,直贵多少有些落寞的感觉。

三月底,把必需的申请手续提交到帝都大学函授教育部,然后就是等结果了。送去的手续材料中没有触及刚志的东西。即便这样,他还是担心大学方面会不会通过什么方式知道了这事,而且把它看作问题。

结果是杞人忧天。四月里的一天,他收到了入学通知书。直贵当天就把入学费和其他费用汇了过去,那是攒了好几个月的钱。从银行出来,直贵觉得像是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一样。

不久,大学寄来了教材和其他资料,让他久久地沉浸在幸福的气氛中,光是贴有自己照片的学生证就不知看了多少遍。

要上大学的事,他在三月就跟公司打过招呼,而且想好了,如果公司方面有什么意见,他就办理离职手续,没想到福本社长一下子就答应了。

“下这样的决心不是挺好的吗?不可能为你做什么特别的照顾,但如果需要提供什么方便的话我会尽力做的。”然后,福本社长又补充道,“要是开始干了,可不能再逃掉啊!好好想想,为什么函授教育没有入学考试呢?谁都可以进来,可不一定谁都可以毕业。要是像普通学生那样整天玩的话是肯定过不了的。”

“我知道。”直贵答道。

四月中旬,直贵正式开始了大学生活。下班以后,直贵在宿舍里做功课,然后寄给大学。修改结果寄送回来的时候,他要复习到半夜。终于能够继续学习的喜悦,以及学习结果受到好评时的喜悦,他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

比这些更让直贵兴奋的是晚上的面授时间。每周他要去大学几次,接受真正的授课。阶梯教室里的细长桌子,在他眼里是那么新鲜,和初中、高中完全不同的气氛。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的声音勾起了他的怀念,不管写的是什么,都让他觉得格外珍贵。

参加面授的有各种各样的人,有跟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的年轻人,也有穿着西服像公司职员的人,还有家庭主妇似的中年妇女。直贵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哪种。

寺尾祐辅把长长的头发扎在脑后,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有时还戴着墨镜。摘去墨镜后的面孔,十分端正帅气。是不是演员或模特呢?直贵想象着,不管怎样,都是个和自己根本无缘的人物,看上去不容易接近,而且也没看见他和谁说过话。不过,女孩子看见他,嘀咕着说他帅的话倒听到过。

所以,寺尾祐辅主动过来说话的时候直贵大吃一惊,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

当时寺尾祐辅坐在直贵的身后,他在问课程的选择方法,他的附近除了直贵没有别的人。

“哎,你问我?”直贵回过头去,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

“是啊,是在问你。不合适吗?”口气很平稳,这时的寺尾祐辅也戴着墨镜,看不出他的表情。

“不,没什么……你问什么来着?”

寺尾祐辅又问了一遍。不是什么难事,要是好好读一下介绍面授的小册子就可以明白的内容。看来寺尾祐辅不是那么专心的学生。

后来直贵曾问过寺尾祐辅一次,为什么那时要问自己。寺尾祐辅爽快地回答:“因为那时看了一圈教室里的人,觉得你像是脑瓜最好的。”

大概是选择的科目比较相似,面授的时候经常和他碰面。后来每次都能见面了。这不是偶然,只是寺尾觉得选择编排课程太麻烦,干脆原封不动照搬直贵选的来听了。进入六月以后,每周日都有体育课,寺尾还是和他一同参加。

寺尾是普通公司职员的儿子,进函授教育部据说是因为复读过一年,不愿再复读了。也就是说他复读了一年,还是没有通过大学入学考试。“不过,我没觉得失败,也没有惋惜那样的感觉。本来就没想上大学。”有一次他这样说过,“可是,父母没完没了地说,所以不管怎样就先进了这里。不过我还有另外想做的事呢!”

“那是音乐。”他说道。

“我们有个乐队。武岛也来看看现场演奏吧!”

“现场演奏……”

直贵到那时为止都没有接触过音乐,顶多是看电视时知道一点儿流行歌曲之类的,但也没有太关心。家里没有音响,要说接触过的乐器,只有直笛和响板等学校教育用的东西,连卡拉OK都没有去过。他的印象中音乐是个要花钱的爱好。

他跟寺尾说这些的时候,寺尾像是根本不理会似的鼻子里哼了一下:“音乐不是要你专门去学去研究的东西,喜欢的时候用喜欢的方式听就行了。不管怎样来一趟吧,你一听就明白了。”

寺尾看着还在犹豫的直贵,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来吧!”就把票塞给了他。

梅雨季节中阴郁的一天,直贵去了新宿的演奏厅。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他相当紧张。现场灯光有些昏暗,大小跟小学教室差不多。一侧有提供饮料的柜台,直贵在那里拿了杯可乐。没有椅子,房间里只有四张桌子。

房间里已有不少客人,和稍微有点儿拥挤的电车里差不多。可这样是不是已经算是满座了,直贵当时不知道。年轻女孩子很多,其中有几个好像在面授教室里见过,直贵感到有些意外。像是寺尾在直贵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跟她们成为相识,而且也给了她们入场券。

不久,寺尾他们出现在舞台上,是四人组成的乐队。乐队好像已经有了固定的粉丝,有人在高声欢呼。

那之后的一个小时左右,对直贵来说是一个远离现实的世界。寺尾他们演奏得好还是不好,他不能做出判断。但是,通过音乐,很多年轻人的心汇为一体,这样的感觉确实存在。他感到自己身体内有什么东西被释放了出来,渐渐地和大家的融为一体。

6

并没有花多长时间,直贵的心便完全沉浸到音乐中。看过寺尾祐辅他们演出的几天后,他成了CD出租店的会员。可是他没有听CD的工具,于是在宿舍附近的旧货店里,买了一个已经很旧的CD随身听。

傍晚干完活以后回到宿舍,一边听音乐一边学习,成了他标准的生活模式。他并不挑拣音乐的种类,与其这样说,不如说他还不了解更细微的分类,只能先从某一方面听下去。

对直贵这一新爱好给予强有力支持的,当然是寺尾祐辅。不仅是听音乐,寺尾还要教他创作音乐。而这事的起因,是因为直贵唱了一次卡拉OK。那是某一天晚上,面授之后寺尾约他去的,乐队的其他成员也在。

“我就算了!”直贵开始拒绝道,可寺尾拉着直贵的手就是不放开。

“来吧!想让你唱一次歌嘛。”

硬被带去的卡拉OK店里,除了其他三位乐队成员,还有三位女孩子,据说是寺尾他们的粉丝。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唱着,直贵一边觉得困惑,一边也愉快地听着。搞声乐的寺尾唱的当然没的说,其他人也都唱得不错,或者说非常熟悉。

所有的人唱过一遍以后,麦克风自然地传到了直贵这里。他觉得很为难,因为没有很熟悉的歌。

“什么都可以,你随便点一首就是了。过去的老歌也行。”寺尾说道。

“过去的老歌也可以吗?而且是外国的。”

“当然可以。”

“那……”

直贵点的是约翰·列侬[1]的《想象》。听到这个歌名,一个人笑了起来。“现在还有披头士啊?”是在乐队里做贝斯手的男孩。

“你烦不烦呀,住嘴!”寺尾瞪着他说道,操作着机器。

直贵唱了刚刚学会的歌。在别人面前唱歌,这还是中学以来的第一次。他觉得因为紧张并没有完全唱出来,腋下也因出汗突然觉得冰凉。

他唱完了,一瞬间谁也没有给出反应。是不是让大家冷场了,他有些后悔,要是唱个更欢快的,哪怕唱得不好也不会影响大家的气氛。

最初开口的还是寺尾:“你喜欢列侬的歌?”

“不是都喜欢,不过喜欢这首《想象》。”

“还有会唱的吗?”

“不,我也不知道,就是这首也是第一次唱。”

“那,什么都行,把会唱的告诉我,我来放。”

“等一下吧,现在我刚唱完。”

“没关系的……是吧?”寺尾征求大家的意见。

乐队的成员和女孩子们都在点头。令人不解的是,不像是因为乐队老大发话,而是他们自己也愿意的表情。

一个女孩子嘟囔着:“武岛君……是吧?我也想听。”

“我也是。”另外两人也点头说。

“你还真行!”鼓手男孩说道,“你,相当可以!”

看到他认真的表情,直贵反而有些畏缩。

结果,直贵在那之后又连续唱了四首。寺尾做主放的,四首韵律和气氛完全不同的歌。

“下次能来录音室吗?”直贵唱完之后,寺尾说,“参加一下我们的练习好吗?”

“参加?可我不懂乐器呀!”

“不是可以唱歌吗?”寺尾看着其他成员,“想让他加入一下看看吗?”

没一个人反对,大家的目光中都闪烁着光芒。

“我们可能有点儿好运了!”寺尾说着笑了起来。

公司进入盂兰盆节假期不久,直贵被寺尾带到了涩谷的录音室。不用说,去那样的地方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了门有个类似洽谈室的空间,几个业余爱好者模样的人,手里拿着自动售货机上买的饮料在商谈着什么。直贵想,要不是在这样的场所,只会觉得是一帮精神不大正常的家伙。他好像踏进了一个迄今未知的世界一般。

寺尾以外的三人在录音室里等着,几个人已经开始了练习。据他们说,这里是按时间收费的,一分钟也不能浪费。

首先是声乐兼主旋律吉他手的寺尾,和乐队成员开始演奏。是他们自己原创,在演奏会上也很受欢迎的曲目。音量相当大,直贵觉得自己身体内部都能感到震动。

“武岛,这个能唱吗?”第一次演奏结束后,寺尾问道。

“不大清楚,”直贵扭了下脖子,“只要知道歌词就好。也许会唱错。”

“来吧!”寺尾招着手。

刚站到麦克风前,演奏就开始了。寺尾专心弹着吉他,丝毫没有要唱歌的意思,没办法,直贵唱了起来。

马上直贵就受到了冲击,由真人伴奏唱歌,可以感受到一种在卡拉OK无法体会的陶醉感。自己的感觉渐渐地朦胧起来,像是和平常明显不同的声音,从身体的不同地方发了出来。唱到中途,寺尾也加入了进来,直贵觉得两人的声音非常协调。唱完后的那一刻,由于兴奋,他的脑袋还是迷迷糊糊的。

“听到了?喂!听到了吧?”寺尾问其他成员,“怎么样,和我说的一样吧,把他放进来后,我们就大不一样了!”

贝斯手、吉他手和鼓手都点着头。其中一个人还嘟囔着说:“陶醉了。”

“哎,武岛,和我们一起干吧!”寺尾问直贵,“一起去拼个胜负怎么样?”

“是说让我加入乐队?”

“是啊!绝对行。我们是绝配的二重唱。”

“不行吧。”直贵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是因为不懂乐器吗?那个好办,重要的是声音。我从第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就觉得应该让你唱一次试试。我猜中了,你的声音中有和别人不同的东西,不发挥出来的话就可惜了啊!”

被人这么说还是第一次,直贵从没把自己和音乐联系在一起考虑过,连考虑这事的机会也没有。

“在乐队里确实很愉快,”直贵又摇了摇头,“可还是不行!”

“说什么呢?!你忙大家都知道,跟我不同,你还准备认真地在大学学习,但不能说一点儿时间也没有吧?还是不喜欢跟我们在一起?”

“不!不是那样的事。”直贵苦笑着,然后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是不愿给大家添麻烦。”

“不会乐器什么的……”

“我说的不是乐器的事。”直贵叹了口气。

7

早晚都要说出来的,直贵想,将来越是熟悉就越不好讲了,不能总是隐瞒下去。相互间不让对方感到不愉快,若无其事地设置一定的距离,直贵觉得这样的关系更为理想。

“是我家庭的事。我只有个哥哥,没有父母。”

“哥哥怎么啦?”寺尾问道。

“在监狱里。盗窃杀人罪,十五年有期徒刑。”

因为是在录音室里,他的声音格外响亮。寺尾他们四个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直贵。

直贵轮流看了他们一遍,接着说:“和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瓜葛的话,不会有什么好事的。我喜欢你们的音乐,今后也希望能让我听听,但一起干的话还是会让你们不舒服的。”

贝斯手、吉他手和鼓手三人把目光移到一边低下了头,只有寺尾还凝视着他。

“什么时候进去的?”

“前年秋天被抓的,进监狱是去年春天的事。”

“那还有十四年啊!”

直贵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个提问究竟有什么意义。

寺尾看了看其他三个伙伴,又转过头来看着直贵。

“是这样啊。真是的,要说人啊,不管是谁,都背着自己的艰辛啊!”

“因为有这些事,我……”

“慢着!”寺尾的表情像是有些厌烦,把手伸了出来,“你说的我都明白了。我想够那家伙受的,你也怪可怜的。可是,你哥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事不是跟乐队没关系吗?”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我不愿意让人同情。”

“不是同情,又不是你蹲监狱,同情你有什么用。哥哥进了监狱,弟弟就不能搞音乐了,有这样的法律吗?没有吧。没必要那么在意吧?”

直贵看着较真的寺尾,他这么说让人感动得要流泪,可是直贵不能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接受他的说法。虽然他说的不是谎话,是真心话,可那样说没准只是一时的自我满足,直贵想。以前也是这样,事情发生后也有过体贴关心自己的朋友,但最后都离开了。不是他们不好,是谁都把自己看得更重,不愿意跟有麻烦的人纠缠在一起。

“干吗犹豫不定呀?!”寺尾焦急地说道,“我们喜欢你的歌,想跟你一起干下去,只是这些,跟你家里有什么事没关系的。难道说,你还在意我们的亲属没蹲监狱?”

“没有那个意思啊!”

“那样的话,就别絮絮叨叨地说些无聊的话了!”

“无聊的话?”直贵瞪着寺尾。

“无聊!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只是创作好的音乐,那以外的事情都是无聊的,没什么好说的,是吧?”

面对寺尾的问话,三个人都点着头。

可是,直贵还是沉默着。“好吧,那就这样吧!”寺尾拍了一下手。

“还是采取民主方式吧,少数服从多数。谁反对武岛加入乐队?”没有人举手。“那么赞成的呢?”寺尾当然不用说,其他三人也都举起了手。看到这样,寺尾满足地说:“五个人中四人赞成,无人反对,一人弃权,这样还有什么说的吗?”

直贵皱起眉头,感到困惑:“真的可以吗?”

“你啊,不是唱了约翰·列侬的《想象》吗?好好想象一下,没有歧视和偏见的世界。”寺尾说着笑了起来。直贵险些流出泪来。

寺尾祐辅他们的反应,跟以往直贵告诉过刚志事情的其他人完全不同,要说表现出露骨的冷淡或者态度突然变化的并不多,但大多数人就像外国特色餐厅的店长那样,很快地就垒出一堵墙,只是不同的人垒出的墙壁有薄有厚而已。

但在寺尾他们这里没有那种感觉,理由也许是他们还需要自己,直贵想。这事令人高兴。假如他们需要的不是武岛直贵这个人,就是想要那个声音,被别人需要也令人感激。

不对!

知道直贵的情况,也没有垒出什么墙的还有一个人,就是白石由实子。虽然直贵认为她大概不会再主动来接近自己了,可每次乘坐巴士碰到时,她还是会跟过去一样没有任何顾虑地打招呼,甚至让人觉得比以前更熟悉了。

有一天午休,他躺在草坪上听着随身听,感觉有人坐到他身旁,睁开眼睛一看,是由实子的笑脸。

“最近总是在听着什么啊,究竟是什么呀?英语会话?”

“哪有的事,音乐。”

“嗯?直贵君也听音乐?我以为成大学生了在学习呢。”

“学习当然在学,可有时也听听音乐。”

“哦,那倒是。什么音乐?摇滚乐?”

“啊,差不多吧。”他模棱两可地回答,其实他还没有完全弄懂音乐的类别。

由实子从直贵耳朵上夺走了耳机,直接戴到自己耳朵上。

“喂!还给我!”

“我听听不行吗?哎!没听过的歌啊……”说到这儿她的表情变了,充满惊奇的目光转向直贵,“这个,难道说是直贵君?”

“还给我!”他要拿回耳机,可她扭转了一下身体躲开了。

“真不得了,直贵君在做乐队?”

“不是我在做,是人家让我加入的。”

“能做声乐,真了不起!”由实子用双手捂住耳机,眼睛中闪烁着光芒。

“好了吧!”直贵终于要回了耳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两个月以前,其他人都做了好几年。怎么样,还好吧?”

“演奏挺好的,直贵君的歌更棒!能当职业的啊!”

“别说傻话!”

直贵做出无聊的表情,可心里却因由实子的话增添了信心。这两个月来,他完全成了音乐的俘虏。在录音室里尽情歌唱的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觉得要是一生都能做这样的事情是多么美好!这想法当然连接着一个梦想,就是当上职业的音乐人。这个梦想和寺尾他们也是共同的。和伙伴们一起持有同样的梦想,热烈地交谈,那也是最大的喜悦。

“是不是自己也觉得好听,才总是听呢?听着是很高兴吗?”

“不是那么回事。我在检查唱得不好的地方,离现场演奏会没有多少时间了。”

“演奏会?还要开音乐会吗?”由实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直贵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可已经晚了。由实子没完没了地询问着演奏会的事。什么时候呀?在哪儿演奏呀?有票吗?要唱几首歌呀?直贵屈服了,一个一个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最后连他带着的四张门票也叫她夺走了,当然票钱她当场就付给了他。本来门票卖出去是件高兴的事,可直贵不愿意欠她的情,不想迎合她对自己的热情。

“我绝对要去!哇!好期待啊!”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内心,由实子高兴地撒欢。

距离演奏会没有几天了,而且和大学的面授时间重叠,调整日程非常困难,但是直贵都尽可能地参加了练习。录音室的费用不能白花,虽然是按人头均摊,可还是对生活费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不过,他觉得如果失去这个,活下去就没有什么意义,他的心已经被音乐夺走了一大半。

以直贵的加入为契机,乐队改了名字,新的名字叫“宇宙光”,来源于寺尾一次失败的动作,他本人原想在胸前单纯地做一个“X”符号般的动作,结果跟奥特曼发出宇宙光时的姿势很相似,本人一再否定说“不是那样的”,反而更加显得有趣,“宇宙光”就成了乐队的名称。

见过几次面以后,直贵和寺尾以外的成员也都完全熟悉了。他们直呼他的名,他也称呼他们各自的爱称。有趣的是,寺尾从来都是郑重地称他的姓——武岛,他大概从一开始就这样叫了难以改变。

练习两个小时以后,跟他们一起喝着廉价酒的时候,是直贵最放松的时刻。大家一起说些女孩子的事呀,打工的牢骚话呀,时装的事——世上年轻人平常聊的内容,直贵现在也能非常自然地加入其间。这可以说是刚志出事以后,直贵第一次享受青春时光。乐队成员们像是风,在一个直贵很久没有接触过的世界里,把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带给了他。

五个人在一起不管说些怎样愚蠢的话题,最终还是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就是音乐。大家继续创作什么样的音乐,朝向哪个目标,为了实现它需要怎样做。有时会争论得非常热烈,他们要是喝多点儿酒,甚至要闹到险些动手,特别是寺尾和鼓手幸田容易脑瓜发热,经常会出现喊着“我不干了!”“随你的便!”这样的场面。刚开始,直贵看到这种情形真为他们捏把汗,慢慢地知道了这只是惯常的节目,也就笑嘻嘻地不管他们,等到他们两个的兴奋劲儿消退下来。

直贵感到他们都是一心一意地走音乐这条路。除了寺尾,其余三个人都没上大学,一边打工一边不断地寻找机会。寺尾也不过是给父母做个姿态,在大学里挂个名而已。每次想到这些,直贵就有些内疚,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退学。他知道,顺利地从大学毕业,是激励在监狱里的哥哥的唯一办法。

直贵把开始搞音乐的事写信告诉了刚志,怕他担心,特意写了“以不影响学业为限度”,回避了朝着专业发展的想法,以后也打算瞒下去,如果要公开这件事,也要等正式登台演出成功以后。要是出了自己的CD,就把它送给哥哥。那样的话,刚志也许会很高兴,在那之前告诉他,也许会吓着他。

新乐队的首次演出是在涩谷的演奏厅。紧张到了极点的直贵,一登上舞台,脑子里就变得一片空白。寺尾介绍他这个新成员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搞明白,像是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过,也许这样更为有趣,满屋的来宾哈哈大笑。

还没有消除紧张情绪,演奏就开始了。直贵眼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同伴们发出的声音流入他的耳朵。通过反复练习,已经到了听到那些声音就会条件反射般地发出声来的程度,他忘我地唱了起来。

后来听寺尾讲,他发出第一声后,全场一下子就寂静了下来。然后,唱完第一个段落后,来宾们开始用手打着拍子,随着乐曲晃动着身体。

“他们都呆了,大概没料到我们还藏着这样的秘密武器。”寺尾得意地说道。

第一首、第二首,唱着唱着直贵逐渐稳定下来,开始看到演奏厅基本上是满员的状态,也看到他们随着自己的歌晃动着身体。

有四个人占据了最前面的位置,拼命地挥动着手。直贵开始以为是这里的常客,当他发现其中一个是由实子的时候,稍微有些狼狈。她带着朋友来的,而且占据了最前面的位置,还拜托其他三人齐声高喊,掀起高潮。直贵的目光只和由实子对视了一次,她的眼睛比平常更加闪亮。

值得纪念的第一次演奏会以成功告终,要求再唱的掌声久久不能平息。寺尾他们说,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

他们马上就预定了第二次演出。与此同时,寺尾建议录制试听带。

“送到唱片公司去,以前也做过几张,但要是不做武岛唱的就没有意义。”

他们打算一共收录六首曲子,都是原创的,作曲几乎都是寺尾。有一首是直贵负责写的歌词,但他自己并不喜欢。“六首曲子的声乐部分都是直贵吗?”幸田问道。他父亲在广告代理店工作,可以说是他们走向音乐界的唯一窗口。

“当然是那样,要不就没有了‘宇宙光’的特色,是吧?”寺尾征求贝斯手敦志和吉他手健一的意见。两人稍微点了一下头。

“不,这一点,”幸田开口说道,“说到特色,我觉得还是在于我们有两名歌手这一点,而且两名都不逊色,这才能显现出我们是最强的。只有直贵一人唱的话,给人留下的印象不深,不能表现出我们的特色。”

听起来,幸田的口气还是顾虑到直贵似的。不过,直贵也觉得他说得对,实际上自己也意识到,自从自己加入以后,寺尾就主唱得少了。

“我唱的和武岛的水平有差距,以前我也说过的。”寺尾像是有些不耐烦。

“也许是那样,但歌手出色的乐队有很多,要想在这里面出众,不和别人显现出差别来肯定是不行的。”

“做点儿小花招不行吗?”

“不是花招的事。以前是祐辅做歌手,那时也是以专业为目标的,不也有公司对我们感兴趣吗?”

争论又开始了。不知是不是受父亲的影响,幸田努力说明成功的理论,而寺尾又有些感情用事。

结果又采取了表决,包括直贵在内的四个人,都主张在六首曲目中有两三首由寺尾担任主唱。

“武岛,你对自己再有些自信好不好?!脸皮不厚点儿是做不了歌手的。”寺尾勉勉强强同意了他们的意见。

8

寺尾家里有些录音器材,他们利用那些器材制作了录有六首曲子的试听带。做好了的磁带在直贵眼中就像是闪闪发光的宝石。

“啊,这里如果是美国就好了!”幸田手里拿着磁带说道。

大家问为什么。

“不是说美国是机遇更多的国家吗?和门路、经历或种族没有关系,有能力的人都可以得到恰当的评价,能够升到任何位置。知道麦当娜当年没成名的时候,一心想成功了做什么吗?她坐上出租车,说:‘带我去世界中心!’那是纽约的时代广场。”

“就算是在这个国家也会有机会的。”寺尾笑着说,“看吧,听了这个磁带的人会飞奔而来的。”

要是那样就好了!其他成员的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哎,要是有几家公司都回应了怎么办呀?”健一问道。

“那样的话,先都谈一遍,再跟条件最好的地方签约。”幸田说。

“不,不是条件。重要的还是看谁更懂我们的音乐。”寺尾照例反驳着幸田的功利主义,“要是什么都不懂的编导,让我们唱些像是偶像式的歌真是堕落。”

“不会让我们唱那样的歌吧。”

“可也有不少都是最初让唱别人作的曲子,我绝对不想那样做!”

“最初没办法呀,不过慢慢地有名了,我们的要求也会通过的,到那时候再干些自己喜欢的事不好吗?”

“我说的是不出卖自己的灵魂。”

“别尽说些孩子般的话,总这样说的话会失去机会的。”

“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放过机会了!”

又要开始争斗了。敦志和健一赶紧说:“好啦!好啦!”并挡到他们中间。直贵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

所谓还没捕到狐狸就算计起怎么卖狐狸皮,就是这样的事。即便如此,这样的谈话对直贵来说也是一种幸福,让他重新认识到梦想的伟大。

那天回到宿舍,直贵就收到了大学寄来的邮件,开始以为是修改过的报告寄还回来,结果不是,里面是关于函授转为正规课程的指南。正规课程不再是函授教育,而是一般的大学课程。

直贵忘记了吃饭,反复地看那些材料,转为一般大学课程正合他的心意。照材料中说的,如果通过了考试就可以转。他听说这种考试并不是很难。

想象着自己也能像普通学生一样每天去大学的情形,直贵心里异常兴奋,一定会有面授中没有的刺激。而且转入正规课程,跟谁都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自己是大学生了。现在当然也可以说,但还是有些心虚,或者说自卑感。

不过,还是不行啊!

直贵叹了口气,合上了指南材料。如果转入正规课程,那他白天就不能工作了,晚上还有乐队的练习,也不能说有工作就不去参加练习。其他的成员也都是有工作,还想办法挤出时间参加练习的。

而且,他想,对于梦想不能脚踩两只船。现在自己最大的梦想是乐队能获得成功。以此为目标的话,大学的事就该忽略一些,虽然想转为正规课程,可这样做,对其他伙伴来说就是严重的背叛。

我有音乐,有乐队,他在心里嘀咕着,扔掉了指南。

第二次演出在新宿的演奏厅举行。比前一次的地方大了些,可仍是接近满员的状态。也许是因为这次在很多地方做了宣传,但直贵觉得是上次演出获得好评的缘故。

直贵依然很紧张,可比起上次来,他还多少观望了一下周围的情形。除了演出中健一的吉他弦断了这样的意外事故,没有发生其他问题。

直贵不记得他给过由实子演奏会的票,可那天她依然带着两个朋友,还是在最前排挥着手。不仅如此,演出结束后,她还来到了后台。

“太好了!太帅了!”她兴奋着,不仅跟直贵,和其他成员也都亲昵地说着话。其他人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对她表示了感谢。

“她有点儿闹腾,不像是直贵的女朋友啊!”由实子走了以后敦志说道。

“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公司里的女孩。”

严格地说,连一个公司的也不是,但解释起来太麻烦,干脆省略掉了。

“不过,她可是喜欢直贵啊,做女朋友不是挺好吗?现在不是没有交往的女孩子吗?”敦志仍纠缠着说。

“我现在可没那闲工夫,要是有玩的时间,还要用在练习上呢。”

“光是练习也不行吧,偶尔跟女孩子出去玩玩。”

“你是玩过头了!”寺尾的插话引来大家的笑声。

之后又连续举行了几场演奏会,场租费非常高,可所有成员像着了迷一样热心。直贵也觉得现在对于大家是非常重要的时期。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来到后台是在第五次演奏会结束之后。看上去像有三十来岁的年纪,皮夹克加牛仔裤,一副粗犷的打扮。

“谁是头儿?”那男人问道。寺尾出面后男人拿出了名片,可不是这个男人的。

“这个人说想跟你们谈谈,如果愿意的话,现在就来一下这家店。”说着他递过来一个火柴盒,像是咖啡店里的火柴盒。

寺尾拿着名片看了看,脸色有些变化。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明白了吗?”男人苦笑着问道。

“明白了。那……我们马上就去。”

“那我们等着。”说完男人走了出去。

寺尾面向着直贵他们:“这下可不得了了!”

“怎么啦?到底是谁在等着呢?”幸田问道。

寺尾把手中的名片转向大家。

“Ricardo公司。是Ricardo公司的人来见我们。”

听了他的话,一瞬间大家全不吭声了。

“瞎说!是真的吗?”幸田像是呻吟般地说道。

“自己看吧!”

幸田从寺尾手中接过名片,健一、敦志和直贵围到他的身旁。“Ricardo公司企划总部”几个字跃入直贵的眼帘。Ricardo公司是行业内最大的公司。

“喂!我以前说过吧。”寺尾叉着腿,站立着俯视着直贵他们,“这个国家也有机会的。怎么样,这不是来了?!”

幸田点着头,其他人也模仿着他的动作。

“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过!”寺尾右手伸到前方做了一个抓的动作。

直贵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在咖啡店里等着的是个叫根津的人。他看上去也就刚过三十岁,宽阔的肩膀和消瘦的下颌能给人留下印象,嘴的周围留着胡须,与黑色的西服非常相称。

“对于音乐什么最重要?”他问直贵他们。寺尾回答:“心。要抓住听众的心,这是最重要的。”

直贵觉得寺尾回答得没错,其他成员也没有异议。

于是,根津说:“这么说,你们是想作出能够抓住听众的心的曲子吗?探索着怎样做才能实现,然后尝试着作出来,再经过练习,在演奏会上演奏出来,是这样吗?”

“这样不行吗?”

“不是不行,”根津取出香烟抽了起来,“不过那样的话不会成功的。”

寺尾看着直贵他们,像是在问,我的回答不对吗?可没有人能给他出主意。

“不管你们怎样努力,也不会震撼人们的心。知道为什么吗?回答是简单的,因为你们的歌曲没有到达他们那里。连听都没听过的曲子,肯定谈不上感动或者其他。对于音乐最重要的,是听它的人。没有人,不管你们做出自己多么满意的音乐,也成不了名曲。不,首先那连音乐都不是,你们做的不过是一件自我满足的事情。”

“所以我们才会举行演奏会呀。”寺尾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根津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

“在演奏会上演奏,哪怕是很少的人听到,也会逐渐传开,早晚可以获得成功,你们是这样考虑的吧?”

这样考虑有什么不对吗?直贵搞不明白。我们走向成功的途径,大家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确实,”根津接着说,“查一下成功艺术家的经历,也许会找到这样的例子,但是查一下失败艺术家的经历,会发现同样的情况也很多。想当偶像的女孩子不管在涩谷的街上怎么转悠,就算被物色新人的人看上,成功的概率也是极低的。和这一样的道理,即使被人发现并实现了登台演出的艺术家也不一定能够走红。你们相信只要做出好的音乐,早晚会被人们所认可,成功与否只是实力问题,不是吗?”

不错,他们一直是这样讨论的,所以谁也没有反驳。

“我刚说过,要是没有听的人,也就没有所谓好的音乐和坏的音乐,不过是些音符汇集到了一起。演奏会上的一点点听众,跟没有差不多。所以你们现在和没在做音乐也差不多。”

“不过,根津先生,你不正是看了我们这些人的演奏会,才招呼我们的吗?”

面对寺尾的反驳,根津苦笑着说:“如果认为自己的音乐得到了认可,我先表示否定。要是让在演奏厅得到好评的乐队都一个一个进入演艺界的话,我们这个买卖就没法做了。听着,我去看了一眼你们的演奏会,不是因为听到了大家的评论,可以理解为那是一种偶然。我们为了找到万分之一的原石,不停地挖掘着,我们是发现原石的专家。原石还不会发光,如果你们认为是自己的光把我吸引来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一点我想跟你们预先说清楚。”

直贵慢慢明白了根津想说的话。重要的是,不是他认可了直贵他们的音乐,而是觉得直贵他们经过他的加工研磨会发光,不,有可能会发光。

“我们差不多进入正题吧,”根津看了一遍所有成员,“是关于想让你们做音乐的事,不是玩,而是做正经的音乐。”

和根津分手以后,直贵他们去了经常去的居酒屋。演奏会结束之后,他们本来要去庆贺一下的,但今晚的情况不同,有比演奏会成功更重要的事情。作为新人正式登台演出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直贵觉得还像是在做梦,想跟其他人说说这事,来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

不过,没有特别欢快的气氛,因为从根津那儿听到的话始终回响在他们的脑海里。

“你们有实力,也有魅力。可是,那些几乎还没有发挥出来。就像一张雪白的画布,在上面画什么样的画要由我来决定,你们只要按照我们说的做就行了。那样的话肯定能够成功。”

还说了不要想自己出头,如何出头是他们专家的工作,把一切汇集起来的才是音乐,光有乐器、歌手和乐曲成不了音乐。

“要不是靠我们自己原创的东西去拼出个胜负就没有意义!到了今天我们还要演奏别人作曲的东西吗?”寺尾急速地喝着啤酒,很快就用有些醉意的口气发起牢骚来。

“没说不让我们演奏自己原创的东西呀,只是说怎样把我们推出去由他们决定。推出去的方法的问题,这样的事要是不交给他们专业的人来做恐怕不行吧。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啊!”幸田安慰般地说道。

“哼!到底是广告代理人的儿子,连说的话都像广告。要是不让我们发挥自己的个性,还有什么乐趣?”

“没说不让发挥,只是说不要自己去发挥。展示自己的个性也要方法,是吧?祐辅,别那么倔,朝前看着点儿,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的!”

“是啊,这是个机会!”敦志也说道。

“我们终于要正式登台演出了!”健一深切地说,看着直贵。

直贵沉默着点了点头。

“是啊,终于要登台了。不管是什么形式,祐辅也会高兴吧。”

被幸田这么一说,寺尾只是半边脸笑着:“是啊!”

那天晚上对于“宇宙光”来说,是自成立以来最好的夜晚。

这件事要不要写进给刚志的信中呢,直贵犹豫了。以前没有告诉过刚志,他要开始正经地搞音乐,而且是朝着专业的方向发展,突然说要正式登台演出,刚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可是直贵觉得刚志一定也会非常高兴。刚志期望着弟弟能有出息,大学不过是一个象征,如果有别的方法能达到那个目的,他不会有什么不满。

可是直贵连写信的空闲时间都没有。他们从根津那里得到指示:再作几首新的原创歌曲,顺利的话也许其中一首能作为首次登台演出的曲目。寺尾当然是全力以赴,其他成员也都是尽最大可能聚集到一起练习。直贵必须顾及打工、大学和乐队三件事,他回到宿舍只想睡觉,一直持续着这样的生活。寺尾像是退出了大学,但直贵还没有下那么大的决心。

幸田、敦志和健一来到直贵的宿舍时,是非常稀有的没有大学课程也没有乐队练习的一个晚上。直贵刚从公司回来,还没脱掉工作服。

“想跟你说点儿事。”幸田像是代表他们几个说道,另外两人在他身后低着头。

“好,进来吧!只是屋里很小。”

直贵让他们三人进到屋里。

也许是直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9

“还算是正经的房子啊!”幸田看了一圈室内,“说是季节工用的宿舍,还以为是简易房那样的地方呢。”

“是一流企业的宿舍啊,怎么能那样呢?”直贵笑着说道,腾出三人坐的地方。

三个人并排靠墙坐着,不过没人盘腿坐,敦志和健一双手抱着膝盖,幸田不知为啥是正坐的姿势。

“喂!喝点儿什么吗?要是可乐之类的还有。”

“不,不用客气!”幸田说道。

“是吗……”直贵正对着三人坐了下来,不知怎么不敢正视他们的目光。

沉默着尴尬了几秒钟。直贵连“有什么事吗?”这样的话也没说出口。

“那个,今天,根津和我们联系,找到了我。”幸田开口说。

直贵抬起头:“说什么?”

幸田看了一下另外两人,敦志和健一不吭声,像是委托幸田说似的。

“据根津说,他从上次以后,对我们的事情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查。工作场所的评价啦,住所附近有什么传闻啦,还有经历……”稍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家庭情况等,说是怕正式登台后引起什么麻烦纠葛。”

“然后呢?”直贵装作平静地问道,但心里已经慌了。幸田说的一部分话在心里反响,家庭情况、纠葛……

幸田舔了一下嘴唇,说:“根津也调查了直贵的情况,也知道了直贵哥哥的事情。”

怎么调查的呀?直贵最初想,但是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不妙……”幸田冒出这么一句。

直贵抬起头来,马上又把目光沉了下去,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嗯”了一声。他已经快撑不住了。

“正式登台,就算能走红,肯定会有一帮人要对成员的事这个那个地追究的,据说是那个圈子里互相拆台的缘故。亲属中如果有那样的人,正好给他们提供了口实。那样的话乐队的形象就会下滑,演出会变得困难,公司也使不上劲儿了,所以……”

“是不是说要是现在这个状况,就不让我们正式登台了?”

“啊……”

直贵叹了口气,看到他呼出的气在空气中成为白色,才想起忘了开电热器。可是,他现在连扭动开关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是我不参加,是不是就可以让乐队登台了呢?”直贵低着头问道。

“根津先生说,声乐有祐辅就行了,不能让直贵加入实在遗憾。”

像是根津心里已经决定把直贵拿掉了。

“是吗?所以三人聚到一起来说服我啊!”直贵把目光从幸田的身上移到敦志和健一的身上,两人低着头。

“直贵,原谅我们!”幸田两手支在地上,低头说道,“我们都想登台演出啊!就是为了这个才奋斗到今天,我们不愿意放过这次机会。”

其他两人也调整了一下坐姿,模仿着幸田低下头。看到他们这个样子,直贵越发觉得凄凉。

“寺尾呢?他怎么不在?”

“关于这件事,祐辅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只有我们知道。”幸田还是低着头说道。

“为什么不告诉寺尾呢?”

敦志和健一担心地看着幸田,看上去他们也在为寺尾的事发愁。

“根津先生不跟当头儿的祐辅说,而是跟我联系,据说就是怕他不会轻易同意。担心闹不好祐辅会大发脾气,说出哪怕不登场也不干的话来。”

那是可以预想到的,直贵点点头。

“根津先生说,不要让祐辅察觉,去说服直贵,所以我们三人才来了。”

“不过不和寺尾说也不行吧?因为我要是退出,也必须跟他说明,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直贵一问,幸田沉默了,牙齿紧咬着嘴唇,好像不是不知怎么回答,而是苦恼怎么说出口,直贵有这个感觉。

“是这样吧……要我自己说不干了,找个适当的理由从乐队里退出来,这样寺尾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对不起,我就是这样想的。”

幸田一说,另外两个人头低得更低了。

“根津先生也说过这样最好。”

好像一切都是按照那个男人的指示办的,直贵觉得全身有种虚脱感。这就是成年人干的事吗?!成年人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有时候说不能有歧视,有时候又巧妙地推崇歧视。这种自我矛盾怎样才能理解呢?自己是不是也会逐渐成为这样的人呢?直贵想。

“不过,要是被寺尾挽留怎么办呢?他不会一下子就答应的。”

“我们也知道,所以我们也准备帮忙。”

对幸田的话,真想说:这时候知道帮忙了呀?可直贵忍住了。

“好吧,我明白了,”他看着三人的头顶,“我退出。”

幸田抬起了头,接着敦志和健一也抬起头来,三个人都是一副伤心的神情。

“下次练习的时候,我跟寺尾说,在那之前想好退出的理由。”

“对不起!”幸田小声说道。

“真对不起!”另外两人也嘟囔着。

“算了,想起来,原本我就不是乐队的成员,这样也好,我也不会什么乐器。”

三个人也明白这话不过是他在安慰自己,他们只是难过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三个人走了之后,直贵半天没有站起来,盘腿坐着,凝视着墙上的一点。

结果还是这个样子啊!

像是终于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感觉,直贵刚开始相信今后能够作为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活下去。因为结识音乐,他原本关闭的所有门又被打开了。

原来都是错觉,状况没有丝毫改变。把世界与自己隔开的冰冷的墙壁依然存在于眼前,要想越过它,只会让墙壁变得更冷更厚。

直贵躺倒在榻榻米上,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仰望着屋顶。污渍斑斑的屋顶像是在嘲笑他:看看你,就跟这个地方差不多。

不知什么时候,他低声哼起歌来,是一首悲伤的歌,唱的是看不到希望的光芒,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的情形。

直贵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在人们面前唱歌了。

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眼中流淌出来。

10

寺尾瞪大了眼睛,里面有些充血,表情跟直贵想象的一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所以,”直贵舔了一下嘴唇,“希望你能让我退出乐队,不再参加‘宇宙光’的演出了,就是这件事。”

“瞎话!你是认真的?”

“是真话。”

“你,到现在这个时候说这话,你觉得合适吗?”寺尾走近了一步,直贵要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那是在涩谷的一家录音室里开始练习之前。直贵跟寺尾说有点儿事情要商量。另外三个人虽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脸上还是有些紧张。

“我知道是我自己任性,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同意,这是我考虑再三后提出来的。”

“不是问你怎么考虑的!”寺尾从旁边拉了把椅子,胡乱坐了下来,“你也坐下!站着不踏实吧。”

直贵叹了口气,在键盘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瞟了幸田一眼,他在打击乐器后面低着头。

“我要考虑将来的事情。”

“我也不是没考虑将来。”寺尾的语气很严厉。

“我也想搞音乐,如果能吃上这碗饭最好。可是,怎么说呢,我还是不能在这上面赌一把。”

“你说我们的音乐是赌博?”

“不是那样的,成功不成功不是光靠实力,更多的是靠运气。对不起,我不是可以依赖那种东西的身份呀。我想确保一条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的坚实的路。”

“那样的话,我们也一样啊!音乐上失败了的话,其他什么都没有了。碰壁也是大家一起碰呀!”

直贵摇了摇头。

“你们不都有家吗?有亲属。我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在监狱里的哥哥。”

那个唯一的亲属还在拖后腿,包括这次。直贵想这么说,又忍住了。

寺尾开始不停地晃动着双腿,这是他焦急时候的怪癖。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以前不是也没说过什么吗?!你的处境我都明白,但那也不是昨天今天发生的事啊,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候变心了呢?”

“正因为是这个关键时候,”直贵平静地说,“我们追求梦想的时候是快乐的,满脑子想的都是能成为专业的有多好。可真的到要实现了的时候,这样真的好吗?我反而不安了起来。所以才考虑再三,觉得要是这样的心情是坚持不下去的。”

“我也感到不安。”

“不是说过,我跟寺尾的处境不一样呀。”

直贵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道歉,不想以这种形式来背叛寺尾。正因为心里把他当作伙伴,寺尾才这样认真。他是真正的朋友,欺骗朋友真是件痛苦的事。

“喂!你们也说点儿啥呀?”寺尾看着其他人,“帮我劝劝这傻瓜!”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最后幸田委婉地开口说:“你虽然这么说,可直贵也有直贵的情况啊!”

寺尾眼角向上挑了起来:“你啊,是哥们儿不是呀?”

“正因为是哥们儿,才应该尊重他的意见。本身就犹豫不定的人,硬是要他留下才没有意义。”

“我想说的是,他这样犹豫才没有意义呢!”寺尾再次看向直贵,“再考虑一下好吗?退出乐队要干什么呢?难道说有更好的事?”

“想转入正规课程。”直贵说,“寺尾你也应该收到指南了吧。马上就要到申请期限了,我想转过去,虽然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唉!”寺尾喉咙里响了一声。

“成了正规的大学生有什么意思,每天只是无聊。”

“也许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将来就职的路就宽了。”

“成为公司职员,每天在拥挤的电车里摇晃?你的梦想就是那样?”

“不是在说梦想,而是现实。”

“作为专业的乐队正式登台也是现实,而且这样还会实现更大的梦想。”

“祐辅,别说了!”幸田插话说,“直贵肯定也烦着呢。乐队里现在缺了直贵也不好过,可是没办法啊!”

“是啊,而且缺了直贵好像也会让我们正式登台。”

听了健一的话,寺尾眼睛一亮。不好!直贵想。可是已经迟了,寺尾站起来,一把抓住健一的衣领。

“喂!那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呢?”

健一刚明白是自己失言。“不!不是那样的。”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看到他那个样子,寺尾更加觉得不对头。

“你们几个,知道武岛要退出的事啊。不对,还不只这样,根津还暗中唆使,让你们劝武岛退出的吧?”

“不是!”直贵说道,可好像并没有进到寺尾耳中。

“恶心!你们这帮家伙。想什么呢?!只要自己好,怎么都行吗?”寺尾把健一推倒,又一脚踢开竖在一旁的自己的吉他,“好吧,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没有这个乐队了。”说着跑出录音室。

直贵追在后面,走出建筑物,看到快步走着的寺尾的背影,跑过去把手搭在他皮夹克的肩上:“等一下,寺尾。”

“干吗?放开我!”

“你也替他们三个人想想,他们是抱着一个怎样的心情来找我的。”

“谁知道他们,要不是秉性不好,才干不出那样的事来。”

“他们也是被逼着做出选择的,要音乐还是要朋友?也是痛苦选择之后要了音乐的。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应该受到指责吗?”

寺尾像是不知要怎么回答,转向一旁,肩膀上下起伏着。

“对我来说大家都是哥们儿。自从哥哥出事以后,我第一次找到了知心的朋友。不能从这样好的朋友手中夺走他们的音乐,不愿为了我给大家添麻烦,希望你能理解。”

“你在的话也可以搞音乐,什么时候都能登台的。”

直贵听了寺尾的话,摇了摇头。

“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觉得不光彩,一边觉得对不起大家一边唱歌,那样的话像是在地狱,而且没有出头之日。根津先生是对的,这个社会上不会没有歧视。”

“如果真变成那样再说吧。”

“是说不能正式登台也行吗?想想其他三个人的心情会是怎样的。他们不是因为相信寺尾,才跟着你到现在吗?不管怎样,请你回到他们那里干下去。”直贵就地跪了下去,深深地低下头。

“你在干什么?!”

寺尾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你们四个好好干吧,我期待着你们成功!”直贵说道。

寺尾的脸歪着,紧咬着嘴唇。

要动手!直贵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就老老实实地让他打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但肯定深深地伤害了这个好朋友。

不过寺尾并没有打过来,只是伤心地摇了摇头,呻吟一般地说:“以前我从没憎恨过你哥哥,可今天我从心底里生气,要是他在这儿,我肯定要狠狠揍他。”

“是啊,”直贵笑了一下,“要是行的话,我也想那么做。”

寺尾松懈了下来,直贵后退着,一下子离开他,转身走了。他感觉到了身后寺尾的视线,可是他,不能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