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一部古罗马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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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与神话

罗慕路斯的足迹被印刻在罗马的各处景观中。在西塞罗的时代,你不仅可以造访罗慕路斯修建的“坚守者”朱庇特神庙,而且能走进据说那头母狼哺育双胞胎婴儿的山洞,还能看到这两个孩子被冲上岸的地方生长的那棵树(已经被移栽到罗马广场上)。你甚至还能观赏罗慕路斯本人的居所,据说这位建城者曾住过帕拉丁山上的那座用木头和茅草搭建的小屋:在成为不断扩张的大都市后的罗马城,从这里可以一窥其原始样貌。正如公元前1世纪末一位游客所委婉暗示的,小屋当然是伪造的,他解释说:“为了让它更受崇敬,他们没有添加任何东西,但如果任何一个部分因为坏天气或年代久远而有所损坏,他们会把它修好,尽可能使其恢复原先的样子。”人们没有找到那座小屋的确切考古痕迹,鉴于其简陋的构造,这毫不奇怪。但作为对该城起源的纪念,它以某种形式至少一直留存到公元4世纪,当时的一份罗马著名地标名单提到了它。

上述实物“遗迹”——神庙、无花果树和精心修补过的小屋——是罗慕路斯作为历史人物的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像我们之前看到的,罗马作家不是易骗的傻瓜,他们在重新讲述传统故事的同时也对许多细节提出了质疑(母狼的角色和神明祖先之类)。但他们并不怀疑罗慕路斯曾经存在过、做出过决定了罗马未来发展的关键选择(比如城市的选址),并基本凭借一己之力发明了某些最典型的制度。按照某些人的说法,元老院本身就是罗慕路斯创建的。“凯旋式”(triumph)同样如此,那是罗马人在取得最大(也是最血腥)的战争胜利后经常举办的胜利游行。公元前1世纪末,当所有举行过凯旋式的罗马将军的名字被镌刻在罗马广场的一排大理石板上加以纪念时,罗慕路斯的名字排在首位。第一条记录写着“罗慕路斯,国王,马尔斯之子,建城1年3月1日战胜卡伊尼纳(Caenina)人”,用来纪念他迅速打败了附近一座年轻妇女遭遇强夺的拉丁人城市,丝毫也不容许公众对其神子身份抱有任何怀疑。

罗马学者竭力试图界定罗慕路斯的功绩,并确定罗马最古老时代的准确编年。在西塞罗时代,最激烈的争议之一是罗马城究竟何时建立的问题。罗马到底有多古老?博学者巧妙地从他们知道的罗马年代回推到他们未知的更早年代,并试图将罗马发生的事件与希腊历史编年对应起来。特别是他们试图将自己的历史同奥林匹亚运动会规律的四年周期相匹配,后者显然提供了固定和真实的时间框架,虽然我们如今已经知道,后者本身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早先的巧妙猜测的结果。这是一场复杂和高度专业化的争论。但不同的观点逐渐在我们所说的公元前8世纪中叶左右这个时间点上达成一致,学者们得出了希腊和罗马历史大致同时“开始”的结论。这个成为标准并在许多现代教材中仍被引用的年代部分可以上溯到一部名为《编年史》的学术著作,其作者正是西塞罗的友人和通信者阿提库斯。这部作品没能流传下来,但人们认为它将罗慕路斯建城的时间确定为第六个奥林匹亚运动会周期的第三年,即公元前753年。另一些人的计算将时间进一步确定为4月21日,现代罗马人在这一天仍会庆祝自己城市的生日,举办一些非常俗气的游行并模仿角斗士表演。

神话和历史的界限常常很模糊(比如亚瑟王或宝嘉康蒂),我们将会看到,罗马是这种界限特别模糊的文明之一。不过,尽管罗马人在这个故事上展现了出色的历史洞察力,我们还是有各种理由把它或多或少地视作纯粹的神话。首先,几乎肯定不存在所谓的罗马城奠基时刻。很少有城镇是一下子由一个人单独建立的。它们通常是定居点、社会组织和身份感模式以及人口逐渐变化的产物。大部分“奠基”是回溯性建构,把晚期城市的微缩版本或想象中的原始版本投射到遥远的过去。“罗慕路斯”之名本身就泄露了玄机。虽然罗马人通常认为他把自己的名字给了新建立的城市,但我们现在可以相当自信地认为事实恰好相反:“罗慕路斯”是对“罗马”所做的想象性建构。“罗慕路斯”只是典型的“罗马先生”。

此外,对于罗马历史的最早阶段,那些把自己关于罗马起源的记述版本留给我们的公元前1世纪的作家和学者并不比现代作家拥有多得多的直接证据,在某些方面也许还更少。没有属于那个阶段的记录或档案留存。少数几件早期石刻铭文虽然很珍贵,但并不像罗马学者常常想象地那么古老,而且就像我们在本章末将会发现的,他们有时完全误读了早期的拉丁文。诚然,他们能接触到一些现已不复存在的更早期的历史记述。但其中最早的写于公元前200年左右,这个日期与该城起源仍有很长的时间间隔,这条鸿沟只能借助形形色色的故事、歌曲、大众戏剧表演以及多变和有时自相矛盾的口头传统大杂烩(根据环境和听众的变化,在一遍遍讲述中不断改变调整)来弥补。有关罗慕路斯故事的零星证据可以上溯到公元前4世纪,但线索就此中断,除非我们重新把青铜母狼像考虑进来。

图10 在埃特鲁里亚人的土地上发现的这面雕花镜(镜面位于另一侧)似乎描绘了罗慕路斯和雷慕斯被母狼哺乳的某个版本。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面被认定为公元前4世纪的镜子将是该故事的最早证据之一。但一些可能过于多疑的现代学者倾向于认为,这里描绘的是埃特鲁里亚神话中的场景,或者是一对远为神秘和鲜为人知的罗马神明:“守护者”拉尔兄弟(Lares Praestites)。

当然,反过来说,正因为罗慕路斯的故事是神话而非狭义上的历史,它才能切中肯綮地反映了古罗马的一些核心文化问题,对了解更广义的罗马历史显得如此重要。罗马人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仅仅继承了奠基者优先考虑和关心的东西,恰恰相反,通过多个世纪以来重述和改写那个故事,他们自己建构和重构了奠基者罗慕路斯的形象,将其作为他们的偏好、争执、理念和焦虑的有力象征。换句话说,内战并非像贺拉斯表示的那样,是罗马与生俱来的诅咒和命运;相反,罗马把对似乎永无止境的内部冲突循环的担忧投射到了它的奠基者身上。

即便故事已经拥有了相对固定的书面形式,修正或改编叙事的可能性也总是存在。比如,我们已经看到西塞罗如何掩饰雷慕斯的被害,而埃格纳提乌斯更是对其全盘否定。但李维对罗慕路斯之死的描述生动地展示了如何让罗马起源的故事直接与时事相呼应。他表示,统治了30年后,国王突然在一场暴风雨中被乌云覆盖并消失了。悲痛的罗马人很快认定,他被从他们身边夺走,成了神明——在罗马的多神教体系中,有时允许发生这种跨越人与神的界限的事(尽管这在我们看来稍嫌愚蠢)。但李维承认,当时的某些人讲述了一个不同的故事:国王遭遇刺杀,被元老砍死。李维笔下的这两种情节都并非完全出于他的臆造,比如西塞罗就曾在他之前提到过罗慕路斯成神(虽然抱有一定的怀疑),而在公元前1世纪60年代,一位野心过大的政客曾受到将会遭遇“罗慕路斯的命运”的威胁,这很可能并非指的是成神。李维写下这些话时距离恺撒遇害仅仅过去了几十年(后者同样被元老砍死,然后获得了神明的地位,最终在罗马广场拥有了自己的神庙),他的记述显得尤其意味深长和别有所指。在这里,忽视恺撒的影响将会不得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