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包法利夫人(3)
查理听他劝,又去了拜尔托。他发现一切如旧,就是说,和五个月以前一模一样。梨树已经开花,卢欧老头子如今站起来了,走来走去,田庄也就因而越发生气蓬勃。
在卢欧老爹想来,医生遭逢不幸,尽可能体恤成了他的责任,所以他求他不要摘掉帽子,低声同他说话,仿佛他成了病人,甚至看见别人没有为他准备一点比较轻松的吃食,如同小罐奶酪,或者烧熟的梨呀什么的,还假装生气。他讲故事,查理意料不到自己笑了;可是他忽然想起太太,就又郁郁不欢。咖啡端上来,他不再思念她了。
过惯一个人的日子,他越来越不思念她。他有了自由自在这种新到手的快乐,不久反而觉得寂寞好受了。现在他可以改改用餐时间,出入不必举理由,人累狠了,就四肢一挺,躺到床上。他于是贪舒服,心疼自己,接受外人的慰唁。再说太太一死,他的营业反而好转,因为一个月以来,大家总在说:“这可怜的年轻人!多不幸!”他有了名气,主顾多了;而且他去拜尔托,无拘无束。他起了一种漫无目标的希望、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他理他的络腮胡须,照照镜子,觉得脸好看多了。
有一天,三点钟上下,他来了;人全下地去了;他走进厨房,起初没有看见爱玛。外头放下护窗板,阳光穿过板缝,在石板地上,变成一道一道又长又亮的细线,碰到家具犄角,一折为二,在天花板上颤抖。桌上放着用过的玻璃杯,有些苍蝇顺着往上爬,反而淹入杯底残苹果酒,嘤嘤作响。亮光从烟突下来,掠过铁板上的烟灰,烟灰变成天鹅绒,冷却的灰烬映成淡蓝颜色。爱玛在窗、灶之间缝东西,没有披肩巾[65],只见光肩膀冒着小汗珠。
她按照乡间风俗,邀他喝酒。他不肯,她一定要他喝,最后一面笑,一面建议他陪她饮一杯。于是她从碗橱找出一瓶橘皮酒,取下两只小玻璃杯,一杯斟得满满的,一杯等于没有斟,碰过了杯,端到嘴边喝。因为酒杯差不多是空的,她仰起身子来喝;头朝后,嘴唇向前,脖子伸长,她笑自己什么也没有喝到,同时舌尖穿过细白牙齿,一点一滴,舔着杯底。
她又坐下来,拾起女红,织补一只白线袜;她不言语,低下额头,只是织补。查理也不言语。空气从门底下吹进来,轻轻扬起石板地的灰尘;他看着灰尘散开,仅仅听见太阳穴跳动,还有远远一只母鸡在院子下了蛋啼叫。爱玛不时摊开手心冰脸,手心发热,放在火篦的铁球上再沁凉了。
她诉说入夏以来,就感头晕;她问海水浴对她有没有用[66];她谈起修道院,查理谈起他的中学,他们有了话说。他们上楼,来到她的卧室。她让他看她的旧音乐簿、她得奖的小书[67]和扔在衣橱底层的栎叶冠。她还说起她的母亲、坟地,甚至指给他看花园里的花畦,说她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都要掐下花来,放到母亲的坟头。可是他们的花匠一点也不知道;用人简直不管事!她情愿住在城里,哪怕单是冬季也好,虽然夏季天长,住在乡间,也许更腻味;——依照说话的内容,她的声音一时清楚,一时尖锐,忽而懒洋洋,临了差不多变成自言自语时的呢喃,——转眼之间,兴高采烈,睁开天真的眼睛,马上却又眼皮半闭,视线充满厌烦,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查理夜晚回来,一句一句掂量她说过的话,试着一面追忆,一面补足意思,想把他还不认识她的那段生活为自己编造出来。不过他所能想象到的她,和他第一次看见的她,永远不差分毫,不然的话,也就是前不多久,他刚离开她时的模样。随后他问自己:她结了婚,会变成什么模样?而且嫁谁?唉!卢欧老爹很有钱,她呀!又……那样美!不过爱玛的脸总在眼前出现,有种单调的声音,仿佛一只陀螺在耳边嗡嗡道:“可是,假如你结婚的话!假如你结婚的话!”他夜晚睡不着,喉咙发干,直想喝水,下床走到水罐跟前,打开窗户;满天星斗,吹来一阵热风,狗在远处吠叫。他的头不由地转向拜尔托。
查理一想,反正没有什么损失,决计一有机会就求婚;但是每次机会来了,他又牢牢闭拢嘴唇,害怕找不到适当的字句。
女儿在家,帮不了他什么忙,有人把她带走,卢欧老爹不至于难过。他私下原谅她,觉得她才情高,不宜稼穑,——老天爷瞧不上的行业,从来没有见过出一位百万富翁。老头子不但不发财,而且年年蚀本:因为他谈交易虽说精明,喜欢耍耍本行的花枪,可是稼穑本身,还有田庄内部管理,对他说来,却没有再不相宜的了。他不高兴操劳,生活方面,一钱不省,衣、食、住,样样考究。他喜欢酽苹果酒、带血的烤羊腿、拌匀的光荣酒[68]。他一个人在厨房用饭,小桌端到跟前,当着灶火,菜统统摆好,如同在戏台上一样。
所以看见查理挨近他女儿就脸红,——意味有一天,对方会为了她向他求婚,他便前前后后先考虑了一番。他觉得查理人有些单薄,不是他一直想望的一位女婿;不过人家说他品行端正,省吃俭用,很有学问,不用说,不会太计较陪嫁。何况卢欧老爹欠泥瓦匠、马具商许多钱,压榨器的大轴又该调换,他的产业非卖掉二十二英亩应付不了。
他想:
“他问我要她的话,我就给他。”
圣米迦勒期间[69]查理来拜尔托待三天。末一天像前两天一样过掉,一刻又一刻拖延。卢欧老爹送他一程;他们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眼看就要分手;是时候了。查理盘算,走到篱笆角落,一定开口,最后过都过去了,他唧哝道:
“卢欧先生,我打算同您谈一点事。”
他们站住,查理又不作声了。卢欧老爹笑微微道:
“把您的事说给我听吧!我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查理结结巴巴道:
“卢欧老爹……卢欧老爹……”
佃农[70]继续道:
“就我来说,我是求之不得。不用说,闺女和我是一个心思,不过总该问问她,才好算数。好,您走吧;我把话带回去就是了。答应的话,您听明白,用不着回转来,一则人多口杂,再则,也太让她难为情。不过为了免得您心焦,我会推开护窗板,一直推得贴住墙:您趴在篱笆上,从后头就望见了。”
他走开了。
查理把马拴在树上,跑到小径等待。过了半小时,后来他数表又数了十几分钟。墙那边忽然起了响声;护窗板推开,钩子还直摆动。
第二天,才九点钟,他就到了田庄。爱玛见他进来,脸红了,碍着面子,勉强笑了一笑。卢欧老爹吻抱未婚女婿。银钱事项留到日后再谈;而且他们目前有的是时间,因为办喜事,照规矩说,也该等到查理除服,就是说,开春前后。
大家在期待中过了冬天。卢欧小姐忙着办嫁妆。一部分到鲁昂定制;她照借来的时装图样,做了一些衬衣、睡帽。查理一来田庄,他们就谈婚礼筹划,研究酒席摆在哪一间屋子;他们考虑必需的菜肴道数、上什么正菜。
爱玛希望点火炬,半夜成亲[71];不过卢欧老爹根本不懂这种想法。婚礼举行了,来了四十三位客人,酒席用了十六小时,第二天又开始,拖拖拉拉,一连吃了几天。
四
客人老早乘车来了:一匹马拉的小货车、一排一排板凳的双轮车、没有车篷的老式轻便马车、挂了皮篷的搬运车;邻近村庄的年轻人,一排一排,站在大车里头,扶住车栏杆,生怕摔倒,因为马放开蹄子,车颠得厉害。有的从十古里以外的高代镇、诺曼镇和喀尼来。两家亲戚邀遍了;绝了交的朋友,又和好如初;长久不见的故旧,也捎了信去。
篱笆外不时传来鞭子的响声,栅栏门紧跟着开开,便见进来一辆小货车,直奔台阶第一级,猛一下子停住。乘客四面八方下来,揉揉膝盖,挺挺胸脯。妇女戴帽子,穿城里款式的长裙,挂金表链,披小斗篷,下摆掖在带子底下,或者披小花肩巾,拿别针在背后别住,露出后颈。男孩子照爸爸的模样打扮,穿新上衣,倒像添了拘束(这一天,许多孩子还是生平第一遭穿靴子),他们旁边,闷声不响坐着一个十四岁或者十六岁的大姑娘,不用说,是他们的姐姐或者堂姐,穿着第一次圣体瞻礼时穿的白袍,为了这趟做客才又放长了。她们脸红红的,心慌慌的,头发厚厚地抹了玫瑰油,直怕碰脏手套。厩夫少,车来不及卸,老爷们挽起袖子,亲自动手。他们依照不同的社会身份,有的穿燕尾服,有的穿大衣,有的穿制服,有的穿小礼服;——讲究的燕尾服受到一家老小的敬重,不逢大典,不从衣橱里拿出来;大衣是随风飘扬的宽下摆,圆筒领子,口袋一般大小的衣袋;粗布制服,寻常还来一顶铜箍帽檐制帽;小礼服很短,后背有两个纽扣,聚在一道,好似一双眼睛,对襟就像木匠一斧子从一整块料子上劈下来的一样。有些人(这种人,当然应该敬陪末座)穿着出门穿的工人服,就是说,领子翻在肩膀上,后背打小褶子,一条缝好的带子,在顶低的地方勒紧了腰。
胸脯上的衬衣都胀鼓鼓的,仿佛铠甲!人人新理的发,耳朵露出,脸刮得溜光;有些人天不亮就起床,刮胡须看不清,不是鼻子底下来几道垂直伤口,就是沿上下颚剃掉一块块埃居大小的皮,路上冷风一吹发了炎,于是那些容光焕发的大白脸,像大理石般添上了一片片小小的淡红色印记。
镇公所离田庄半古里远,去时步行,教堂行礼回来,仍是步行。行列起初齐齐整整,走在绿油油小麦之间的狭窄阡陌,曲曲折折,好似一条花披肩,在田野动荡起伏,不久拉长了,三三两两,放慢步子闲谈。前面走着提琴手,提琴的卷轴扎了彩带;新人跟在后头,亲友随便走动;孩子们待在末尾,掐荞麦秆子尖尖的花儿玩,要不然就瞒着大人,自己玩耍。爱玛的袍子太长,下摆有些拖来拖去,她不时停住往上拉拉,然后用戴手套的手指,灵巧敏捷地除去野草和蓟的小刺,查理空着两手,在旁边等她。卢欧老爹戴一顶新缎帽,青燕尾服的硬袖连手指甲也盖住了。他挽着包法利太太。至于包法利老爹,心下看不起这群人,来时只穿一件一排纽扣的军式大衣,向一个金黄头发乡下姑娘,卖弄咖啡馆流行的情话。她行着礼,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别的贺客,谈着自己的事,要不就兴致勃勃地彼此在背后捣乱;提琴手一直在田野拉琴,咯吱咯吱的声音总在大家耳边响。他一看大家落远了,就站住歇口气,仔细给弓子上松香,弦子吱嘎起来,也好听些,然后举步又走,琴柄忽高忽低,帮自己打拍子。乐器的声音惊起小鸟,远远飞去。
酒席摆在车棚底下。菜有四份牛里脊、六份炒子鸡、煨小牛肉、三只羊腿、当中一只烤乳猪、边上四根酸模香肠。犄角是盛烧酒的水晶瓶。一瓶瓶甜苹果酒,围着瓶塞冒沫子,个个玻璃杯先斟满了酒。桌子轻轻一动,大盘的黄色奶油就晃荡,表皮光溜溜的,上面画着新人名姓的第一个字母,用糖渍小杏缀成图案。他们到伊弗托找来一位点心师傅,专做馅饼和杏仁糕。他在当地初次亮相,特别当心,上点心时,亲自捧出颤巍巍一盘东西,人人惊叫。首先,底层是方方一块蓝硬纸板,剪成一座有门廊有柱子的庙宇,四周龛子撒了金纸星宿,当中塑着小神像;其次,二层是一座萨瓦蛋糕[72]望楼,周围是独活、杏仁、葡萄干、橘瓣做的玲珑碉堡;最后,上层平台,绿油油一片草地,有山石,有蜜饯湖泊,有榛子船只,还看见一位小爱神在打秋千:巧克力秋千架,两边柱头一边放一个真玫瑰花球。
大家一直吃到天黑。坐得太累了,大家到院子散步,或者到仓库玩瓶塞[73],然后回来再吃。临到散席,有些人睡着了打鼾。不过咖啡一来,大家又都有了生气,有人唱歌,有人表演,有人举重,有人钻大拇指[74],有人试扛大车,有人说玩笑话,有人吻抱妇女。马吃荞麦,吃到鼻子眼儿都是,夜晚动身,左右不肯套车,又踢,又跳,鞁带也挣断了,主子骂着,要不然就是笑着;整整一夜,月光如水,小货车沿着乡间大道疯狂奔驰,蹦水沟,跳石子堆,爬险坡,妇女身子探出车门来抓缰绳。
留在拜尔托的那些人,在厨房饮酒消夜。孩子们早在板凳底下睡着了。
新娘子事先央求父亲,免去闹房习俗。不料亲戚当中,有一个海鱼贩子(还带了一对比目鱼作贺仪),对准钥匙眼儿,拿嘴往里喷水;正巧他要喷水,卢欧老爹过来拦住,对他解释:女婿有身份,这样闹是不可以的。亲戚勉强依了,可是心里直嫌卢欧老爹傲气,走到一个角落,和另外四五个客人打成一伙;这几个人偶尔一连几回在席上吃了次肉,也认为主人亏待他们,就嘀嘀咕咕,话里带刺,咒他败家。
包法利老太太整日没有开口。媳妇的梳妆、酒席的安排,全没有同她商量;她老早上了床。她的丈夫非但不跟她安息,反而差人到圣维克托买雪茄,吸到天明,一边拿樱桃酒兑上柠檬酒喝,——这种掺和方式,在座的人因为不懂,分外敬重他。
查理生性不诙谐,婚礼期间,并不出色。从上汤起,贺客作为一种责任,朝他直说俏皮话、同音字、双关语、恭维话和猥亵话,他也就是应付而已。
第二天,异乎寻常,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大家简直把他看成昨天的女郎,而新娘子若无其事,讳莫如深,就连最狡黠的人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她走过他们身边,他们打量她,显出万分紧张的心情。可是查理什么也不掩饰。他喊她“我的太太”,称呼亲热,逢人问她,到处找她,时常把她拉到院子,人远远望去,就见他在树木中间,搂住她的腰,继续行走,身子弯过去,头蹭乱她胸前的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