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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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总序(3)

意味深长的是,在福楼拜笔下,意志薄弱、无所作为的莫罗,和野心勃勃、试图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的戴洛里耶殊途同归,都回到故乡平静的一隅,在回忆往事中消磨时光。两人都在生活中绕了一个大圈,最终毫无结果地回到原来的出发点。这似乎是为了证明作者所说的:“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也不能做,这绝对是一回事。”当然,真正得到证明的,只是作者本人的怀疑精神。

福楼拜的怀疑主义,在他未完成的作品《布瓦尔和佩库歇》中有着更加充分的表现。小说描写两个对自己的工作已经厌倦的誊写员,决心退休后随心所欲地研究学问。他们先后钻研了农业、园艺、果木、化学、药物学、医学、天文学、博物学、地质学、考古学、历史、文学、语言学、政治学、骨相学、磁疗学说、哲学、通灵论、宗教、神学、教育学、社会学、法学……结果发现每门学科都充满种种相互矛盾的学说,每种学说也都有其自相矛盾之处;被认为十分权威的理论,在实践中要么行不通,要么产生相反的结果。真理何在?两位朋友莫衷一是,无所适从,只好回到誊写中消磨时光。这部小说几乎检阅了当代一切精神文化产品[30],也反映出作者遍及一切领域的怀疑精神。不能说福楼拜否定了人类在各个知识领域做出的努力,确切地说他是以批判的眼光过滤一切,且向现代科学(或学术)的各项结论提出了质疑。这部作品可惜没有写完,否则又将是一部富有挑战性的奇书。福楼拜是一位创新意识极强的作家,虽说新的尝试不见得总能受到理解和欢迎,他仍然要求每部作品都有新意。他非但不愿重复别人,甚至也不愿重复自己。《包法利夫人》开客观性艺术之先河;《情感教育》在坚持客观性的基础上,进一步弱化传统小说的特征,超前指出了二十世纪小说的发展趋势;《布瓦尔和佩库歇》则是一部观念化的小说,不但大大冲破小说的格局,且已越出写实艺术的范畴,充满了抽象的思辨色彩。莫泊桑把这部书称作“观念的故事”,也可以说是“理想的故事”。小说的两位主人公都是童心未泯的善良老者,作者塑造他们时糅入了大量喜剧色彩,然而他们却代表着人类向往真知、不断求索的进取精神,一种勇于在实践中检验一切的可贵的求实精神,也是足以破译福楼拜式怀疑主义的理想精神。

除《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及《布瓦尔和佩库歇》,福楼拜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仅有《三故事》中的《淳朴的心》。这是世界上流传最广的短篇小说之一。按作者的说法,他写这篇作品,完全是为了让乔治·桑高兴,可是作品尚未写完,乔治·桑就去世了。福楼拜和乔治·桑是忘年交,友情不菲,但两人的创作观大不相同。乔治·桑抚爱人生,按自己的理想描绘生活。她批评福楼拜总是描写太多的丑恶,总是以冷漠的态度讽刺人类,使人们读了他的书更加忧郁。于是她苦口婆心地劝他多多留心人间的善和美,尝试一下塑造善良、诚实、品德高尚的形象。福楼拜不打算按乔治·桑的意见改变自己的创作方法,但为了不辜负她的一番好意,决定写一篇她期待于他的小说。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就是福楼拜家的老女佣,作者通过一系列生活琐事,刻画了女主人公淳朴善良的品质,描绘了一个平凡的女佣凄凉而无可指责的一生。故事结构简单,几乎是平铺直叙,没有任何重大的波澜起伏,然而作家高超的白描技巧,竟使无数读者为之凄然泪下。较之包法利夫人,费莉西泰可以说从未享受过生活。她一生辛苦劳作,以慷慨无私的爱心爱他人,却不曾得到任何回报。然而在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她的心是宁静、安详,甚至幸福的。因为她单纯质朴,对生活从未怀有奢望,也就没有什么烦恼或悔恨。应该说,福楼拜笔下这个纯洁的灵魂,虽然不比乔治·桑曾塑造的人物高大,给读者的印象却真实、感人得多。

福楼拜的历史传奇小说同样富有创意。如果说他以当代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大量描绘了资产阶级社会平庸的现实,那么他的历史传奇小说则大大补偿了他内心深处对激情的爱好;如果说他描摹现实的作品强调简单、平实、色彩浅淡,几乎酷似日常生活,那么历史传奇的题材则允许他浓墨重彩、极尽渲染铺陈之能事。当然,福楼拜的叙事方式依然是客观、冷静的,作品的主题和作者的思想依然模糊而且隐蔽。但由于题材与现实生活拉开了距离,给作者的想象力提供了广阔的活动空间,使福楼拜那种天马行空般的丰富想象得以自由驰骋,所以他的历史小说在风格上带有较多的浪漫成分,色彩更浓烈绚丽,场景更富异域情调、情节也更惊心动魄。不过福楼拜丝毫不想背叛他的“科学性”原则,他写历史小说如同考古家发掘古迹,调查考证不厌其详。为写《萨朗波》,他曾查阅九十余种有关迦太基的文献资料,写了无数笔记,且实地考察了北非的迦太基遗址。尽管《萨朗波》的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但他要求全部情景描写无懈可击。他像考古家复制一座古城那样,在《萨朗波》中尽可能精确地再现了公元前三世纪的名城迦太基,连同它的城池、房屋、服装、器皿,它的社会风习、宗教礼仪……历史上仅有简单记述的雇佣军起义,在福楼拜笔下又复原了其动人心魄的恢宏气势。 古代奴隶社会的种种文明与野蛮、奴隶主的骄奢淫逸、奴隶们非人的生活处境、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的生死斗争、惨烈残忍而又慷慨悲壮的战争场面……由于有神秘的月神纱帔和绝色美女萨朗波的爱情奥秘加以点染,更显得光怪陆离、七彩斑斓。显然,没有作家丰富的想象加以补充,仅靠史料是产生不了这样的艺术效果的。

有人形容《萨朗波》一书,犹如玲珑剔透的古玩,其艺术上的完整与精美,几乎无可挑剔。特别是群体活动的场景,如史诗般波澜壮阔、雄浑遒劲,令人叹为观止。《萨朗波》中的人物塑造,有史诗人物轮廓鲜明的特色,却远比史诗人物丰富复杂。尽管塑造古人形象在心理描写方面有很大难度,但几个主要人物(如迦太基主帅哈米尔卡尔、雇佣军的核心人物史本迪于斯和马托)仍刻画得鲜活生动、血肉丰满,像现代典型一样具有多层面的性格。不过萨朗波却不是一个现实的典型,而是某种观念的化身,代表着迦太基人的月神崇拜。她生活在深宫内院,接受纯粹的宗教教育,终日祈祷,不谙世事。马托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平静,令她下意识地产生了青春萌动时期的躁动不安。她只身潜入敌人营帐,索回月神纱帔,却同时发现了人性,失去了信仰,从此内心深处再也抹不掉马托的身影。她以为自己恨马托,而在她的大婚之日,当她眼见血肉模糊的马托被迦太基人折磨致死,精神上却无法承受如此强烈的刺激,终于倒地身亡。福楼拜虚构这样一个笼着神秘纱帔的准爱情故事,穿插在这场血肉横飞的战争中,显然是出于艺术上的需要。很难设想若缺少这个故事,这部小说还能否具有如此诱人的色彩和诗意。

萨朗波的这段故事中,颇值得分析的是月神祭司沙哈巴兰的形象。这位迦太基首屈一指的学者,从小献身于月神的可怜阉人,他是月神的祭司,却暗恨月神使他失去了人的权利,由此造成心理的畸变。他爱萨朗波,却又嫉恨她,他因不可能得到她而想毁掉她,便撺掇她去敌营索回纱帔。然而计划实现后,他陷入更深的痛苦和仇恨,仿佛是旁人侵犯了他、背叛了他、夺去了他之所爱。于是他背弃月神而皈依日神,最后像疯子一样向马托施行报复。显然,萨朗波及其老师沙哈巴兰信仰的动摇,不言自明地挑战了神灵的统治,呼吁了人性的复归。作者心中无处不在的怀疑精神,又一次在作品中得到表现。

同样,隐修士传说《圣安东尼的诱惑》一书,与其说是通过谱写圣安东尼战胜魔鬼诱惑的事迹歌颂基督的伟大,不如说是在客观叙述的掩盖下,检阅人类五花八门的信仰、主张,暴露出种种“真理”的相对性乃至谬误。这部小说可能引起的指控,作者心中完全有数,因而迟迟不敢发表。一八七四年出版时,屠格涅夫本拟介绍到俄国,沙皇的审查机构果然以反宗教的罪名禁止此书在全俄出版。其实福楼拜并不否定信仰,因为信仰可以成为启发人类良知的一种精神力量,但他厌恶所有的宗教教义,更不承认何种宗教能代表唯一的真理。在他看来,不拘哪种宗教,上帝都不应成为外在于人的统治力量,而只应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在《圣安东尼的诱惑》这部对话体的小说里,圣者安东尼像浮士德一样接受了魔鬼的指引,探索了宇宙万象,他感受一切、体验一切、认识一切,最后战胜了自己一切物质的或精神的欲望,返回到自己内心的信仰中。

《三故事》中的《圣朱利安传奇》和《希罗迪娅》亦以基督教传说为题材。前者描述朱利安为补赎误杀父母的罪孽,苦修积德、终成正果的坎坷经历;后者取自施洗者约翰被害的故事。两篇小说篇幅都不长,但写得有声有色、极富韵致,艺术上的精美、完整,足可与《萨朗波》媲美。而福楼拜显然曾竭尽努力,使之避免与《萨朗波》的格调雷同。在《圣朱利安传奇》中,作者突出了朱利安和命运的搏斗:他第一次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到处建功立业,为的是使灵兽的诅咒不得应验;然而正当他功成名就,成为驸马,决心永不再开杀戒,从此安度宁静的和平生活之时,他却没能抵抗住狩猎的诱惑,结果酿成大祸。第二次出走,是在承认自己罪无可赦,当遭天谴的情况下,决心抛弃富贵荣华,苦修自惩,坚持行善积德,终于改变命运,获耶稣超度,进入天国。因而朱利安的失败,与其说是败于宿命,不如说是败于未能战胜自己;而后来之所以能升入天国,原因也在于取得了对自己的胜利。

莫泊桑认为《圣朱利安传奇》在艺术上无懈可击,居《三故事》之冠。史学家兼文艺批评家泰纳则将《希罗迪娅》视为《三故事》中最重要的杰作,因为这篇小小的作品高度概括地展示了耶稣创教的社会历史背景,剖析了当时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及基督教产生的根源,生动地再现了两千年前的社会风习和人情世态。应当承认,短篇小说像《希罗迪娅》这样拥有如此丰富的历史内容,的确是不多见的。作者敏锐地抓住了人类文明史上这一关键时刻的主要特征:一方面,罗马势力的扩张迫使犹太奴隶主贵族屈服于外力的统治;另一方面,尚处于弱势的基督教已开始显示出广泛的群众基础和强劲的发展势头。藩王希罗特害怕结怨于民,不肯下令杀害施洗者约翰;阴狠刻毒的藩后希罗迪娅却早已设下美人计,只待生日宴会酒酣耳热,便抛出她的秘密武器。莎乐美的出场,是本篇的华彩片段,随着东方美女的婆娑起舞,全场为之眼花缭乱、心醉神迷。藩王完全为美色所俘虏,立刻许诺满足她一切愿望,哪怕是索取他的半壁江山。“把约喀南的头给我!”莎乐美喊道。希罗迪娅的计划实现了!应验了约喀南自己的预言:他必兴旺,我应衰微。小说结尾时旭日东升,三个信徒捧着约喀南的头颅,朝加利利方向走去,象征耶和华为耶稣所取代,耶稣的时代即将到来。

福楼拜毕生笔耕不辍,而成品数量并不很多,包括未完成的《布瓦尔和佩库歇》在内,正式出版的作品不过是五部长篇和三部短篇。但这为数不多的作品已足以使他超越许多同代作家而步入大师行列,成为十九世纪中叶继巴尔扎克之后声望最高的小说家。

福楼拜的作品篇幅都不很大,但篇篇都是精雕细刻的艺术精品。他的小说自然流畅,仿佛一气呵成,没有与主题无关的细节,没有一处累赘的语句,文字锤炼到几乎不能增减一字的程度,然而无人能想象他的创作过程是何等艰辛苦涩。福楼拜不属于那种才思敏捷的天才,他的艺术造诣全仗呕心沥血的艰苦努力。他信奉布瓦洛的名言:“流畅的诗,艰苦的写。”很少有人肯像福楼拜这样不惜代价地在锤字炼句下功夫,“头发越梳越亮,文笔也如此,修改可以使它有声有色”。[31]为了寻求“精彩、和谐而又富于歌唱性”的句子,福楼拜有时竟至累得汗流浃背,真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他终日伏案,一天至多能写五百字。巴尔扎克动辄向朋友报告:“《吕吉耶里的秘密》是一个晚上写出来的,《老姑娘》花了三个夜晚……三天写出了《幻灭》的开头一百页……”这些说法有无吹嘘成分很难说,但《高老头》从动笔到在报纸上连载,的确只有三个多月。福楼拜则不然,他向人报告的消息往往是:“《包法利夫人》进展不快,一个星期写了两页”,“四天写了五页”,“这一个星期写了三页”,“前天,我到凌晨五时才睡觉,昨天是凌晨三时上床……自你见到我那天,我一口气写了二十五页(六个星期写二十五页)。这二十五页写得真艰苦呀!……抄了又抄,变了又变,东改西改,眼睛都发花了……”[32]他的甥女说《三故事》是他写得最快的作品,但这部译成中文不过八万字的小集子,也花了整整一年半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