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包法利夫人(9)
女店家耸着她的胖肩膀,打断他的话道:
“像他那种叫花子,别想吓得了人!看吧!看吧!郝麦先生,金狮开一天,人来一天。我呀,有的是办法!您看好了,总有一天早上,法兰西咖啡馆会关门大吉,窗板上贴封条的!……(她接下去,自言自语道)换掉我这张台子,可是搁搁我洗的衣服,有多方便!赶上打猎,我好让上头睡六个客人!……伊韦尔这慢腾鬼怎么还不来!”
药剂师问道:
“您等他回来给客人开饭?”
“等他回来?毕耐先生就不答应!六点钟一敲,您看吧,他准进来,世上像他那样刻板的人,没有第二个。用饭也总要在小间用!死也别想他换换地方!又爱挑剔!又讲究喝好苹果酒!一点也不像赖昂先生;人家呀,有时候,七点钟来,连七点半钟的时候也有;有什么吃什么,看也不看一眼。年轻人真好! 从来说话斯斯文文的。”
“这就因为呀,您明白,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和一个当过重骑兵的税务员,大有区别。”
六点钟响了。毕耐进来。
他穿一件蓝大衣,笔直下垂,裹住他的瘦身子,皮便帽的护耳,在顶门用小绳拴牢,帽檐朝上翻,底下露出光秃秃的额头,过去戴久了战盔,压出印子。他穿一件青呢背心、一条灰裤,戴着硬领,一年四季,穿一双贼亮靴子,偏巧脚拇指跷,脚面一边高起一块。小眼睛,鹰嘴鼻,金黄络腮胡须,一根不乱,齐下巴兜住他少光无色的长脸,活像花圃的边。他玩一手好牌,写一手好字,是一个打猎的好手,家里有一台旋床,闲来无事,他就旋餐巾环,怀着艺术家的爱心、资产者的私心,攒满了一屋。
他朝小间走去;但是先得请出三位磨房老板;他坐在炉火旁边,默不作声,等人给他摆好刀叉,然后像平日一样,关了门,摘掉便帽。
药剂师一看就剩下他和女店家了,发话道:
“说上两句客气话,不见得就烂掉他的舌头!”
她回答道:
“他向来少言寡语;上星期,来了两个布贩;两个年轻人挺有才气,夜晚讲了许多笑话,可把我笑死啦。好,他呀,坐在那边,闷声不响,活活儿一条死鱼。”
药剂师道:
“是呀,没有想象,没有才情,一点应酬都不讲!”
女店家驳他道:
“可是人家说他有本事啊。”
郝麦回答道:
“本事!他!本事?”
他换了一种比较平静的语气,接下去道:
“在他那一行,也许是吧。”
于是他往下讲道:
“啊!一个场面大的商人、一个法学家、一个医生、一个药剂师,专心业务,人变古怪了,甚至于粗暴了,这我懂;历史上尽有这种事例!不过,那是因为,起码他们在想什么事情。我,好比说吧,我写标签,在写字台上找钢笔,有许多回,找来找去找不到,临了发现夹在我的耳朵上头!……”
勒弗朗索瓦太太走到门口,看看燕子到了没有。她吓一跳。一个穿一身黑的男子,突然走进厨房。黄昏一丝余光,照出他有一张赤红的脸和运动家的体格。
“堂长先生,有事要我做吗?”
女店家一面问,一面走向壁炉,去拿一支铜蜡烛台。铜蜡烛台和蜡烛并排摆在一起。
“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喝一小盅黑醋栗酒、一杯葡萄酒?”
教士十分客气地谢绝了。他是来找他的雨伞的:他前一天把雨伞忘在艾讷蒙修道院了,所以来拜托勒弗朗索瓦太太,派人替他取回来,夜晚送到他的住处。晚祷的钟声在响,他回教堂去了。
药剂师听他的皮鞋声在广场消失以后,就批评说,方才他的行为,很不礼貌。喝一杯酒,算得了什么,居然拒绝,在药剂师看来,是最要不得的一种虚伪。教士个个偷偷摸摸,大吃大喝,企图再过那种什一税的日子[148]。
女店家帮她的堂长说话:
“凭您怎么说,像您这样的男人,他在膝盖上,可以一撅四个。去年,他帮我们收麦秸,真结实啦,一趟扛六捆!”
药剂师道:
“妙啊!那么,打发你们的姑娘找有这般体格的小伙子忏悔去!我呀,我要是政府的话,我要教士一个月抽一次血。是啊,勒弗朗索瓦太太,为了治安和风俗,每一个月,好好儿抽他们一回血!”
“别说了,郝麦先生!您不敬神!不信教!”
药剂师还口道:
“我信教,信我自己的教,别看他们装腔作势,像煞有介事,我比他们哪一个都有信仰!正相反,我崇拜上帝!我信奉上天,相信有一个造物主,随他是什么,我不在乎。他要我们活在人世,尽我们的公民责任、家长责任;但是我用不着走进教室,吻银盘子,拿钱养肥一群小丑:他们吃得比我们好!人在树林,在田地,甚至像古人一样,望着苍天,一样可以敬仰上帝。我的上帝、我所敬礼的上帝,就是苏格拉底的上帝、富兰克林的上帝、伏尔泰和贝朗瑞的上帝!我拥护《萨瓦教务协理的信仰宣言》和八九年的不朽原则[149]!所以我不承认什么糟老头子上帝,拄了拐杖,在他的花圃散步,让他的朋友住在鲸鱼肚子里,喊叫一声死去,三天之后再活过来[150]。这些事本身就荒唐,还不说根本违反全部物理学原理;这顺便也就为我们证明:教士一向愚昧无知,厚颜无耻,还硬要世人和他们一样。”
他住了口,目光炯炯,看周围有没有听众,因为药剂师一时兴起,忘乎所以,竟以为自己是在乡行政委员会了。可是女店家已经心不在焉,伸长耳朵,听远处什么东西滚动的声音。她听出是马车响,还掺杂着松了的马掌叭嗒叭嗒打地的声音。燕子终于在门前停住了。
这是一只黄箱子,夹在两个大轱辘当中,轱辘有车篷那样高,旅客看不见路,肩膀还要吃土。窗户窄小,车门一关,玻璃就在框子中间震动,上头灰尖已经够厚的了,还左一块,右一块,沾了好些泥点,即使倾盆大雨,一时也冲洗不掉。车套了三匹马,一匹打头,每逢下坡,车一颠簸,箱子底就碰了地。
永镇有些市民,也到了广场,同时说话,七嘴八舌,问消息,要解释,找鸡鸭筐子,闹得伊韦尔不知道回答谁好。原因是他替本地人进城办货,到铺子买东西,给鞋匠带回几捆皮,给马掌匠带回一堆废铁,给店东家带回一桶鲱鱼,从女帽店带回几顶帽子,从理发店带回一些假发;他一路回来,一包一包分好,沿着各家的院墙扔进去,站在车座上,扯嗓子嚷嚷,马也不管了,由它们走去。
路上发生意外,车回来迟了;包法利夫人的猎犬,在田地迷失了。大家足喊了一刻钟。伊韦尔甚至倒回了半古里路,时刻以为瞥见了,偏又不是;但是没有时间再找,非赶路不可。爱玛又是哭,又是生气,直抱怨查理不好。布商勒乐先生,凑巧同车,试着安慰她,举了许多例子:狗丢了,经过多年,又找到主人。他听人讲起一条狗,从君士坦丁堡回到巴黎。还有一条狗,照直走了五十古里路,泅过四条河;他的父亲有一条长毛狗,不见了十二年,有一天黄昏,他到城里用饭,狗在街头冷不防跳上他的后背。
二
爱玛头一个下车,全福、勒乐先生、还有一个奶妈,跟着也下了车;天一黑,查理就在他的角落睡着了,临到下车,不得不喊醒他。
郝麦上前,介绍自己,向夫人表示他的热忱,向先生表示他的敬意,说他能稍尽绵薄,不胜荣幸。接着就悾悾款款,说他擅作主张,陪他们一道用饭,再说,他的太太又不在家。
包法利夫人一进厨房,就走到壁炉跟前,伸出两个手指,在膝盖地方,把袍子提到踝骨上,露出一只穿黑靴子的脚,跨过烤来烤去的羊腿,伸向火焰。火光照亮整个身子。一道强光射透袍料纬线、白净皮肤的细毛孔,甚至时时眨动的眼皮。门开了一半,风吹进来,一大片红颜色罩住她的身子。
一个金黄头发青年,在壁炉另一边,不言不语地望她。
赖昂·迪皮伊先生(他是金狮客店第二个包饭客人),在公证人居由曼那边做文书,在永镇百无聊赖,推迟用饭的时间,希望客店来一位旅客,聊一黄昏。有些天,工作完毕,他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准时前来,无可奈何,从头到尾,和毕耐一道吃饭。所以女店家提议他陪新来的客人用饭,他就欢欢喜喜接受了。勒弗朗索瓦太太争体面,特意在大厅摆了四份刀叉。
大家走进大厅,郝麦怕伤风,请大家允许他戴他的希腊小帽,然后转向旁边的包法利夫人:
“夫人,不用说,有点累了吧?我们这辆燕子,真要把人颠死!”
爱玛答道:
“是啊;不过我一向就觉得变动好玩,我喜欢出门。”
文书叹一口气,说:
“老待在一个地方,简直把人腻死!”
查理道:
“您要是也像我,老得骑着马来来去去……”
赖昂转向包法利夫人,接茬道:
“可是,我觉得,这再有意思不过……”
他添上一句话道:
“要能这样的话。”
药剂师讲:
“其实,在我们这地方行医,并不怎么辛苦;因为道路平坦,马车来往无阻,而且一般说来,农民生活富裕,酬金相当丰厚。就病而论,除去肠炎、气管炎、胆汁过多等常见病例之外,我们也就是收获期间,偶尔害害疟疾,不过大体说来,情形并不严重,也没有特殊值得注意的地方,顶多爱生瘰疬罢了,这不用说,是我们乡下人居住不合卫生条件的缘故。啊!包法利先生,到时您就知道,种种偏见,需要排除;顽固的旧习惯,天天和您的一切科学努力冲突;因为他们宁可求救于九日祈祷、圣骨、教堂堂长,也不按照常情,来看医生或者药剂师。不过说实话,气候不坏,本乡就有几个九十岁的人。寒暑表(我观察过),冬季降到摄氏表四度,大夏天高到二十五度,顶多三十度,合成列氏表,最大限度也就是二十四度,或者华氏表(英国算法)五十四度[151],不会再高啦!——而且实际上,我们一方面有阿格伊森林,挡住北风,另一方面,又有圣约翰岭,挡住西风;不过河水蒸发,变成水汽,草原又有许多牲畜存在,你们知道,牲畜呼出大量阿莫尼亚,就是说,呼出氮气、氢气和氧气(不对,只有氮气和氢气),其所以热,就因为吸收了土地的腐烂植物,混合了所有这些不同种类的发散出来的东西,好比说,绑成一捆东西,遇到空气有电的时候,自动同电化合,时间久了,就像在热带一样,产生出妨害卫生的瘴气[152];——这种热,我说,在来的那边,或者不如说是可能来的那边,就是说,南方,经东南风一吹,也就好受了;风过塞纳河,已经凉爽了,有时候冷不防自天而降,就像俄罗斯小风一样。”
包法利夫人继续向年轻人道:
“附近总该有散步的地方吧?”
他回答道:
“简直没有!有一个地方,叫作牧场,在岭子高头,森林一旁。星期天,我有时候去,带一本书,待在那边看日落。”
她接下去道:
“我以为世上就数落日好看了,尤其是海边。”
赖昂道:
“我就爱海!”
包法利夫人回答道:
“汪洋一片,无边无涯,您不觉得精神更能自由翱翔?凝望大海,灵魂得以升华,不也引起对无限和理想的憧憬?”
赖昂接下去道:
“山景也一样。我有一位表兄,去年在瑞士旅行,对我讲,湖泊的诗意、瀑布的瑰丽、冰河的壮观,非常人所能想象。松树高大无比,挺立湍流当中;茅屋草舍,悬于峭壁之上;在你脚下千尺之处,云雾微开,溪谷全部在望。这些景象一定令人感动、令人神往、使人想到祈祷!所以那位出名的音乐家,为了激发想象,经常对着惊心动魄的景色弹琴,现在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问道:
“您是音乐家?”
他回答道:
“不是,不过我很爱好。”
郝麦一边俯向盘子,一边插话道:
“包法利夫人,别相信他,他说这话,完全由于谦虚。——怎么,好朋友!那一天,您在您房间唱《守护天使》[153],实在好听。我在实验室就听见了。您像一位演员,说收就收。”
赖昂的确住在药剂师家三楼一间小屋,面对广场。听见房东这样恭维,他臊红了脸。郝麦已经转向医生,一个又一个,列举永镇的缙绅。他叙述逸事,提供说明。公证人的财产,没有人知道准确数字;还有“杜法赦那一家人”,就爱摆架子。
爱玛问下去道:
“您喜欢什么音乐?”
“德国音乐;引人入梦的音乐。”
“您看过意大利歌剧吗?”
“还没有;不过明年我要住到巴黎,把法科读完,那时候我就看到了。”
药剂师道:
“方才我正对您丈夫说起那个跑了的、可怜的亚诺达;亏他瞎讲究,回头您就知道,您住的房子是永镇最舒服的一所房子。一个做医生的,特别觉得方便的是:巷子有一扇门,出入没有人看见。再说,就居住而论,应有尽有:洗衣房、厨房带食具间、客厅、水果储藏室等,不一而足。这家伙活活儿就是一位大爷,满不在乎!他在花园尽头近水的地方,搭了一座花棚,单单就为夏季喝喝啤酒!夫人要是爱好园艺的话,不妨……”
查理道:
“内人对这不感兴趣,人家劝她活动活动,可是她就爱待在房间里看书。”
赖昂插话道:
“我也是这样;说实话,风吹打玻璃窗,灯点着,晚上在火旁一坐,拿起一本书……还有什么比这称心的?”
她睁大她的黑眼睛,看着他道:
“可不是?”
他继续道:
“什么也不想,时间就过去了。静静坐着,就在恍惚看见的地方漫游,你的思想和小说打成一片,不是玩味细节,就是探索奇遇的曲折起伏。思想化入人物,就像是你的心在他们的服装里面跳动一样。”
她说:
“对!对!”
赖昂说下去:
“您有没有这种经验:有时候看书,模模糊糊,遇见您也有过的想法,或者人影幢幢,遇见一个来自远方的形象,好像展示出来的,全是您最细微的感情一样?”
她回答道:
“我有过这种体会。”
他说:
“所以我特别喜爱诗人。我觉得诗词比散文温柔,更容易感人泪下。”
爱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