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有道碑文[1]
先生讳泰，字林宗，太原界休人也[2]。其先出自有周王季之穆[3]，有虢叔者[4]，实有懿德[5]，文王咨焉[6]。建国命氏[7]，或谓之郭[8]，即其后也。
先生诞应天衷[9]，聪睿明哲[10]，孝友温恭[11]，仁笃慈惠[12]。夫其器量弘深[13]，姿度广大[14]，浩浩焉，汪汪焉，奥乎不可测已[15]。若乃砥节厉行[16]，直道正辞[17]，贞固足以干事[18]，隐括足以矫时[19]。遂考览《六经》[20]，探综《图》《纬》[21]。周流华夏，随集帝学[22]。收文武之将坠，拯微言之未绝[23]。于时缨
之徒，绅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声而响和者，犹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24]。尔乃潜隐衡门，收朋勤诲，童蒙赖焉，用祛其蔽[25]。州郡闻德，虚己备礼，莫之能致[26]。群公休之[27]，遂辟司徒掾[28]，又举有道[29]，皆以疾辞。将蹈鸿涯之遐迹[30]，绍巢许之绝轨[31]，翔区外以舒翼[32]，超天衢以高峙[33]。禀命不融[34]，享年四十有二，以建宁二年正月乙亥卒[35]。
凡我四方同好之人，永怀哀悼，靡所置念[36]。乃相与惟先生之德[37]，以谋不朽之事[38]。佥以为先民既没，而德音犹存者，亦赖之于见述也[39]。今其如何而缺斯礼[40]！于是树碑表墓[41]，昭明景行[42]，俾芳烈奋于百世[43]，令闻显于无穷[44]。其辞曰：
於休先生[45]，明德通玄[46]。纯懿淑灵[47]，受之自天。崇壮幽浚，如山如渊[48]。《礼》《乐》是悦，《诗》《书》是敦[49]。匪惟摭华，乃寻厥根[50]。宫墙重仞，允得其门[51]。懿乎其纯，确乎其操[52]。洋洋搢绅[53]，言观其高[54]。栖迟泌丘[55]，善诱能教[56]。赫赫三事[57]，几行其招[58]。委辞召贡[59]，保此清妙[60]。降年不永[61]，民斯悲悼[62]。爰勒兹铭[63]，摛其光耀[64]。嗟尔来世，是则是效[65]。
[1]本文选自《文选》卷五十八。郭有道，即郭泰（《后汉书》改为太），字林宗。博通坟籍，善谈论。始见河南尹李膺（当时的名士），膺大奇之，遂相友善，于是名震京师。后归乡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辆。朝廷数次征召，皆辞而不就。东汉党锢之祸起，知名之士多被害，唯郭林宗及汝南袁闳得免。遂闭门教授，弟子以千数。死时四方之士千馀人皆来会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为其撰文，既而谓涿郡卢植曰：“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后汉书·郭太传》）此碑文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为碑文，叙述了郭泰的生平事迹，大力赞扬了碑主的学问人品及高风亮节，多以四六为句，语言淡雅。作者拔出东汉流俗的“谀墓”之风，碑文中虽多赞美之辞，但并非虚美，而是有事实根据的，故能成为名作。第二部分是铭，全用四言句法的韵文，读之朗朗上口。
[2]太原：汉郡名，在今山西境内。界休：即界休县（在今山西介休东南）。
[3]有周：周代。有，词头助词。王季：周太王古公之子，周文王姬昌之父。本名季历。穆：古代宗庙排列的次序，始祖居庙中，父子依序为昭穆。左为昭，古为穆。《周礼·春官·小宗伯》：“辨庙祧之昭穆。”郑玄注：“父为昭，子为穆。”此句谓郭泰为有周宗室的后代子孙。
[4]虢（guó国）叔：周文王同母弟，文王卿士。
[5]懿德：美德。
[6]咨：咨询。指商议谋划国事。
[7]建国：指建立虢国。命氏：谓以封地之名为姓氏。
[8]郭：古“虢”字。高步瀛《两汉文举要》注引《元和姓纂》：“周文王季弟虢叔，受封于虢，或曰郭公，因以氏焉。”
[9]诞：出生，诞生。应：感应，应验。天衷：天的善意。
[10]聪睿：聪明睿智。明哲：明智；洞察事理。
[11]孝友：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温恭：温和恭敬。在封建社会“温良恭俭让”为人的五种美德。
[12]仁笃：仁义忠厚。慈惠：犹仁爱。
[13]器量：器局，才识，度量。弘深：宽广深沉。
[14]姿度：犹禀赋，气度。
[15]“浩浩”三句：以水势之盛大广阔，比喻郭泰的才识、气度深奥而不可测量。古人常以水比德。
[16]若乃：至于。用于句子开头，表示另起一事。砥节厉行：磨练节操与行为。厉，同“砺”。
[17]直道：正道。指确当的道理、准则。正辞：端正言辞。《易·系辞下》：“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18]贞固：守持正道，坚定不移。干事：办事。《易·乾卦》：“贞固足以干事。”孔颖达疏：“言君子能坚固贞正，令物得成，使事皆干济。”高亨《易大传今注》：“干是动词，主持，主办。”
[19]隐括：一作“隐栝”。用以矫正竹木斜曲的器具。矫时：矫正时俗。
[20]考览：查考观览。
[21]探综：探究贯通。《图》：河图。古代有“河出图，洛出书”的传说。《纬》：指纬书，是附会经义以占验术数为主要内容的书。
[22]“周流”二句：言周游了中国大地之后，足迹止于国学之中。随，足趾。集，止也。帝学，国学。
[23]“收文武”二句：言收集将要失传的文武周公之道，拯救还未灭绝的孔子的微言大义。微言，幽深精妙之言。
[24]“于时”六句：言当时的士大夫对郭泰十分景仰。缨（ruí蕤），亦作“缨绥”。冠带与冠饰。亦借此官位或有声望的士大夫。绅佩，犹上文之“缨”，借指有官职的人。绅为古时士大夫束腰的大带。佩为大带上的玉佩。形表，形貌。影附，谓如影附形。比喻依附，追随。聆，听。嘉声，好名声。响和，应声相和。鳞介，指有鳞与甲的水生动物。宗，尊奉。龟龙，指鳞介之尊贵者。李善注引曾子曰：“介虫之精者曰龟，鳞虫之精者曰龙。”
[25]“尔乃”四句：言郭泰隐居陋巷，收徒教学，以解童蒙之惑。潜隐，潜心隐居。衡门，又称“横门”，以横木为门。谓居处简陋。收朋，聚集友朋。勤诲，殷勤教诲。童蒙，知识未开的儿童。用，以。祛（qū屈），除去。蔽，蔽塞不解。
[26]“州郡”三句：谓州郡长官听说郭泰的美德，乃虚心备礼征召，但郭并未应招。闻德，闻其德声。虚己，犹“虚心”。备礼，谓礼仪周备。致，招来。
[27]群公：指朝中百官。休之：赞美他。之，指代郭泰。
[28]辟：征召，荐举。司徒掾：司徒的属吏。司徒为汉代三公之一，主管教化。
[29]有道：举荐人才的科目之一。实行于东汉。道指道术，两汉时道术的内容除治道之外，还包括占卜、星相、谶纬和神仙术。《后汉书·安帝纪》：“永初元年（170），诏公卿内外众官郡县守相举贤良方正有道之士。”有时也特举有道。
[30]蹈：履行。鸿涯：一作“洪涯”、“洪崖”，传说中的古代仙人名。据说是黄帝臣子伶伦的仙号。遐迹：避世远隐的行迹。
[31]绍：继承。巢许：巢父、许由。尧时的两位隐士。绝轨：犹远轨。指先贤的事迹。六臣注《文选》李周翰注：“绝，远也；轨，迹也。”李善注引皇甫谧《逸士传》曰：“巢父者，尧时隐人。及尧之让位于许由也，由以告巢父焉。巢父责由曰：‘汝何不隐汝光？何故见（现）若身也。’”
[32]翔：指高蹈远举。区外：方外；世俗之外。舒翼：展翅。
[33]超：超越。天衢：天路。衢，四通八达的大道。高峙：孤高自立。以上二句赞美郭泰高蹈远举，遗落世事，不慕通显之地位而孤高自立的人品。
[34]禀命：禀受于天的命运。此指寿命。融：长远，久长。
[35]建宁：汉灵帝刘宏的年号。建宁二年即公元169年。
[36]靡所置念：无法舍弃对他的思念。置，舍弃，放下。
[37]相与：共同，互相。惟：思。
[38]谋：谋求。不朽之事：指树碑撰诔，使其不朽。
[39]“佥以为”三句：谓大家都认为贤德之人死后，如令其美德令誉永存人间，依靠的就是碑文。佥，都。先民，古代贤人。德音，好名声。见述，被述。指被记述在碑文中。
[40]“今其”句：言今之怎能缺少这个礼数呢？礼，指树碑表墓。
[41]表墓：在死者墓前刻石，以彰其善，谓之表墓。
[42]景行：高尚的德行。
[43]俾：使。芳烈：指盛美的功业。奋：发扬；振兴。
[44]令闻：美好的声誉。
[45]於（wū乌）休：於，叹词。休，美。连用表示赞叹称美。
[46]明德：才德兼备。通玄：精通深妙的玄理。玄，指幽深精妙的老庄之道，《老子》说：“玄而又玄，众妙之门。”魏晋发展为玄学。
[47]纯懿：精纯美善。淑灵：美善灵慧。
[48]“崇壮”二句：言郭泰高大雄伟如山岳，幽静深邃如深潭。幽浚，幽深，深邃。
[49]“《礼》《乐》”二句：言其喜爱儒家经典。敦，崇尚，注重。《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说（悦）《礼》、《乐》而敦《诗》、《书》”为此二句所本。孔颖达疏：“说，谓爱乐之；敦，谓厚重之。”
[50]“匪惟”二句：言其悦《礼》、《乐》，敦《诗》、《书》的目的不只是摭取华丽的辞采，而是为了寻求经典的根本实质。匪，同“非”。惟，只是。
[51]“宫墙”二句：言孔子的门墙虽高而难入，但郭泰确实能入其门而为入室弟子。宫墙，是一种比喻的说法。见下引《论语》。允，果真，确实。《论语·子张》：“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
[52]“懿乎”二句：赞美其纯正品质的美善和坚刚不拔的节操。懿，美，善。纯，指纯正的品质。确乎，坚而高貌，坚刚貌。《易·乾》：“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操，节操。
[53]洋洋：众多貌。
绅：指官僚士大夫。
[54]言：语首助词。观其高：仰视郭泰的高节。
[55]栖迟：栖息。泌（bì必）丘：指隐居之处。泌，亦为水名，其地不一。
[56]善诱能教：在诲人方面循循善教。能，犹“善”。
[57]赫赫：盛伟的样子。三事：指三公（东汉时指太尉、司徒、司空）。
[58]几行：数次施行。招：征召；征聘。
[59]委辞：辞却。召贡：征召荐举。
[60]保：保持。清妙：清高美好。指隐居生活。《后汉书·郭太传》云：“司徒黄琼辟，太常赵典举有道。……遂并不应。”因《后汉书》的作者范晔之父名泰，范将“泰”字改为“太”。
[61]降年：上天赐予人的年龄，寿命。永：长。
[62]斯：作副词用。皆，尽的意思。
[63]爰：乃，于是。勒：刻石。铭：刻在石碑上以记述功德的文字。
[64]摛（chī吃）：传播。光耀：光辉；光彩。
[65]“嗟尔”二句：言你的来世啊，将永远让后人作为准则而效法。嗟，感叹。尔，你。来世，后世。则，准则。效，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