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工作如何运行?
计算机程序不过是一串指令,告诉计算机应该做什么。两个软件程序(或一个软件加一个硬件)必须建立一种通用语言才能沟通。这可以通过应用程序接口(API)实现。通过定义程序将会接受的指令以及执行每条指令的效果,API可以确定通用语言。可以说,API规定了计算机程序的“交战规则”。例如,现在市场上有成百上千种计算机,为每种类型编写定制版的软件系统是极其复杂的。但是,如果所有(或至少大部分)可用的计算机都使用相同的API,那么程序员就可以一次性为所有计算机编写代码,因为API确保所有机器都能理解相同的语言。这种API只有计算机能使用,但MTurk的API却可以给人使用:软件工程师可以编写程序,只要稍微修改指令,就可以自动付费让人类完成任务。6
通常,如果要计算一些东西,程序员可以通过API接入中央处理器(CPU),其中API由操作系统定义。但是,如果利用幽灵工作完成任务,程序员就会通过按需劳工平台的API与工人交互。7人类具有创新能力,可以应答呼叫,所以程序员会把任务分配给人类。不同于API,人类具有能动性,会自己做决定。无论给出什么指令,CPU都会执行;但人类会自发地做出创造性的决策,并加入自己的理解。接入API以后,人类还有需求、动机和偏见。输入相同的内容,CPU总是输出相同的结果。然而,如果带一个饥饿的人走进杂货铺,他(或她)出来的时候会带着一大包食品,与不饿的时候截然不同。人类冲动,喜欢自作主张,但作为补偿,人类也带来了CPU所缺乏的东西——创造力和创新。琼、卡拉和贾斯汀都属于一个不断增长的经济体制,他们被API隐藏起来,被幽灵工作所推动。
不到20年前,软件工程师只能编写供计算机执行的代码。MTurk以及随后的API出现以后,程序员便可以利用人类完成计算机不能完成的任务,比如快速准确地做出判断,就像卡拉和琼判定内容是否少儿不宜那样。事实上,现在任何坐在网页浏览器前的人都可以回应类似的自动请求。这是API、机械计算和人类独创性的混合,企业称之为“众包”“微工作”或“众工作”。计算机科学家称之为“人类计算”。任何项目只要可以分解成一系列分立的任务,就可以用人类计算来解决。软件可以使用这些API管理工作流程,处理计算机和个人的输出,甚至在人们完成任务后根据贡献多少给他们支付报酬。这些人驱动了现代的人工智能系统、网站和应用程序,我们所有人都是受益者,并且认为一切理所当然。
想象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站在芝加哥的路边——我们姑且叫她埃米莉。埃米莉在智能手机上打开优步(Uber)应用程序,一位优步司机接了单。埃米莉和司机都不知道,他们的相遇依赖于两个大洋之外的另一个女人,也许她叫艾莎。8
埃米莉和司机都不知道,刚刚优步软件标记了司机的账户。假设司机的名字是山姆,他昨天晚上为给女朋友过生日刮掉了胡子。现在,他早晨上车时登记的这张自拍与他登记的身份证照片不符——这是2016年优步推出的“实时ID检查”(Real-Time ID Check)的一部分,用来验证司机的身份。两张照片存在差异,一张有胡子,另一张没有——山姆没料到,这会导致他的账户被冻结。突然之间,在他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这单生意可能要黄了。
与此同时,在海外被誉为“印度硅谷”的海得拉巴,艾莎坐在餐桌旁,眯着眼睛盯着笔记本电脑。她刚刚接受了一份工作,从优步转到了CrowdFlower,在埃米莉的这趟旅程中,艾莎扮演了无形但不可或缺的角色。CloudFactory、Playment、Clickworker是CrowdFlower的竞争对手,它们都有时髦的技术名称。这些平台把软件作为一种服务,提供给任何想要快速获得工人的雇主。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像艾莎一样的工人登入CrowdFlower这样的众包平台,寻找任务型工作。现在,艾莎或者任何恰好响应CrowdFlower请求的隐形工人,将决定山姆能否去接埃米莉。
优步和CrowdFlower是不断成长的服务供应链中的两个环节,这些服务利用API和人类计算把人们投入工作。优步通过CrowdFlower的API付费给某个人,让其查看艾莎的工作结果。如果通过审核,系统将在几分钟内处理优步的付费请求。如果没有达到预先设定的标准,艾莎就得不到任何报酬,也没有机会投诉。这种API在设计之初就不想倾听艾莎的想法。
艾莎把司机的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比较。CrowdFlower网页右上角的一个计时器开始倒计时,提醒她加快速度。如果计时结束前她没有提交判定结果,CrowdFlower就不会处理优步的付费。艾莎眨眨眼,看了看计时器,又眯起眼睛看了看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照片:是的,眼睛都是棕色的。酒窝是一样的。她点击“同意”。
山姆把车停在路边时,他的账户得到授权,可以去接埃米莉了。埃米莉一直在拥挤的芝加哥街头张望,直到山姆停下车,她钻进车里。车门关上的时候,艾莎已经进入下一个任务。她希望在下班前多挣几个卢比。
优步的乘客和司机都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实时审查他们的交易,这个人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就在路的尽头。在美国,每100个优步订单中就有一个这样无法察觉的交流,这意味着每天要发生大约1.3万次。我们永远看不见艾莎为CrowdFlower做的幽灵工作,但花时间研究她和像她那样的工人之后,我们可以想象,埃米莉这样的用户和山姆这样的司机永远不会看到这种短暂的市场交流。艾莎是幽灵工作存在的唯一证据,因此,当埃米莉和山姆远去之后,她是唯一能帮助我们还原幽灵工作体验的人。
数十亿人每天都在查看网站内容,使用搜索引擎,发布推文和帖子,享受移动应用程序的服务。他们认为自己获得的服务仅仅是依靠技术的魔力。但实际上,有一名国际工人在背后默默劳动,他们主要是自由职业者和临时工,而不是全职的或按小时计酬的工人,其法律地位不被认可。有时,这些工作被拔高成“第二次机器时代”或“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先驱,或者被认为是更庞大的数字经济或平台经济的一部分。而其他时候,我们不假思索地称之为“零工”(gigs)。9
没有一部劳工法可以完全适用于按需零工经济,它是一种奇特的组合,独立于任何一位雇主,却又依赖在线平台。按需平台是零工经济的监工,它的盈利模式是,在线上把购买人力和提供人力的双方匹配起来,形成一个由大量企业和匿名工人构成的双边市场。重要的是,正如传媒学者、社会学家塔尔顿·吉莱斯皮(Tarleton Gillespie)指出,平台本身可能不生产内容,“但它对内容做出的筛选至关重要”。10按需工作平台很容易成为隐名合伙人,它更可能向付费的一方倾斜,而不是找工作的人。
从头部公司到最小的创业公司,每一个企业都依赖这个由按需平台累积起来的共享按需工人库。他们利用这些工人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消费者的期许越来越高,都希望在几秒钟内得到答复。企业不再寻找传统的临时工中介,而是求助于这样的工人库来紧急填补团队的缺口。企业还从中开发新的项目,从测试新软件的隐私设置,到检查意大利面的口味描述是否容易理解,不一而足。这些新的风险投资项目要么过于投机,要么缺乏深思熟虑,以至于企业不敢轻易雇用全职雇员,也不好确认招聘的成本,哪怕找临时工也有风险。如果没有衡量消费者的反应,企业便不想贸然推出新服务或新产品。顾客的口味越来越刁钻,期望值越来越高,在这种情况下,服务业可以先尝试由幽灵工作提出的创意,并反复让其他工人评价,从而代替普通消费者模拟市场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