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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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狐爱(2)

我是一只银狐。

降生时天有大雪。

我母难产,

我生她去。

循环不爽。

因而不晓音容。

这是小白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们正值百年静定期满,入修行道,天地玄黄四长老驾回狐山,给我们做体检。我第一次注意到,族中大小,只有我的毛发,通体银润,如霜如雪。小白的真身则是紫色,妖艳华贵,骚包非常,摊到他身上,实在是太TMD浪费了。我如此愤愤不平,小白被我唠叨得没法,才告诉我:“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是银狐啊,七百年才有一只好不好,出生还下雪呢,而且为了生你你娘都挂了,知足吧。”

没说完他就给他爹牵了去,留下我一个发晕。身后是我一个人住的洞穴,孤零零的。

不知何方神圣,将我真身说破,洞天即刻别开。原先有一只眼睛所在的地方,忽然亮起来。一个小小的方块,干净利落地白着。接踵似无数路灯在晚上七点钟似的,四周次第闪亮,一路绵延,我这才看清楚,这敢情就是一口井。抬头不见天日,下不见底。深黑井壁包围,此时浮现出大大小小的光块。我倒像是进了一只灯管里了。

奇景迷我,一时间眼花缭乱。稍镇定,我细细探察,四面八方光华里,原来都反映着我的影像。咿,什么时候现了真身了,那秀颈灵眸,似笑非笑。银华如雪。毛色体形,都是记忆里自家的样子,不过那神情讽刺,世情通透般,真是陌生。我小小吓了一跳,不由得嘀咕:“这是我吗?”

不期然就有人答:“不是你。”

这声音似是那声音,从脚底下沿着无限的虚空蜿蜒到达我身边,冷冷地说道:“这是七百年前来此洗身的狐族选命者,是你血亲吧?”

我摇摇头,喊了一声:“不认识啊。”空虚中腰背用力撑着,久了便酥软,于是拿尾巴去抚抚周身,那声音便“咦”了一声:“身体这样软弱,谁叫你来的?”

你在暗我在明,原来自摸都会被看到的,我于是愤愤:“我才不想来,喂,你是谁?”

那声音任何变化都没有,缓缓答道:“我是此间的主人之一。”

我顿时笑出来:“乌龟啊。”

在人类社会,称呼人家——尤其男性——是乌龟,说不定就会出现流血事件。而眼下我明明是说实话,对方居然也发飙了。

我猛然再次急速下落。速度之快,眼前成片成片光影相连,风驰电掣,全身的血都涌去脑袋里开会,那感觉难以形容。直到“当啷”一声,到了底。七荤八素,七荤八素,稍微定神,我一寸寸去摸身后的墙壁,触手凉而平,似玻璃质,搜摸良久,一无所获,我这边厢饿得要命,心里气鼓鼓的,急起来,干脆一头向身边最亮的一块光斑撞了过去。

啊啊啊——

头撞破了,好大一块包从额上拱起来,如此惨重,我乱喊一气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听惨叫的规模,吃痛的人,仿佛不止我一个。

面前的光斑,影影绰绰的,翻转起来,门轴上没擦油一样的慢,嘎嘎嘎嘎,掉了个个儿,妈呀,出现在我眼前,竟然是一只小乌龟。原来那块光斑,是它的壳来着。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只真正的乌龟,这是一只人头乌龟,还长头发,梳俩小辫子,乌黑黑的眼滴溜溜地看着我,跟我一样没好气:“你撞我干吗?”

我解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出去。”顺便问它,“刚才是你跟我说话吗?”

它摇头,指指我脚下:“那是三儿,我是漠漠。”

我低头仔细看看,敢情我踩着的也是一只乌龟壳,而且相当之大,不晓得头在哪里,会不会也是一脸郁闷。

推而广之,四面八方的光斑,如出一辙,我从一堆乌龟外爬进来,掉进了一堆乌龟里,这可真是兜兜转转天注定啊。

这么胡乱发感慨,漠漠拿脚点点我:“别啰唆了,赶紧吧。”

我很火大:“赶紧做什么?”

漠漠歪着头,很奇怪:“你不知道?以前来的银狐都知道的。”

看我不像是吃多了来这里逗它玩,它奋力站起来。吹了一声口哨。啧啧,乌龟吹口哨,多么难得,我应该抓一只出去巡游世界的,怎么都要发一票吧。

口哨声回荡狭窄井膛,分外响亮,余音袅袅许久不消,扶摇直上,我注意到声音传达到的地方,有七块纵行排列的光块逐一变色,本来是白,渐次成纯红如血。再次安静的时候,漠漠问我:“都准备好了,来,朋友,该你答题了。”

题目是这样的:在我眼前,次第而上铺开那七块红色光斑,分别代表着珍宝、才智、幸运、寿命、感情、美丽、荣耀。

如果要放弃其中一样,你会先选择什么。

选命不是说要去选命池吗?莫非可以在这里就搞定?漠漠不给回复,只虎视眈眈地瞪着我的嘴。要答案。乌龟硬上弓啊。

掂量着那七样玩意儿,我愁眉苦脸,看起来样样都重要,其实样样又不重要,尤其是现在,我终于转过头问漠漠:“能不能给个蛋炒饭我选?”

不出所料,这个要求被大力地否决了——真的很大力,娘啊,原来乌龟咬起人来是这么痛的。

蛋炒饭没得吃,真令人心碎,我赶紧选了珍宝。不能吃的,就是最没价值的。

以为这就买定离手了,荷官漠漠却一点儿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继续问:“剩下六样,再放弃一样。”

既来之,则安之。选就选,怕你啊。张口就说:“寿命。”

她看我一眼:“不怕死?”

我耸耸肩:“要死临时来,怕什么怕?”

漠漠乌龟对我的大无畏精神多少有点佩服,点点头,说:“继续,下一样你能够放弃的是什么?”

我抬头看看那些闪亮的红色光斑,已经熄灭了两盞,心里忽然微微一沉,但还是很快说:“荣耀。”

不用解释,没有喘息。继续。

我的额头泌汗,伸手摸了一把,咬牙说:“才智。”

漠漠乌龟可能想调节一下现场气氛,问我:“当笨蛋没关系?”

妈的,连当短命狐狸我都不在乎,难道我还会在乎当笨狐狸?

但是继续放手,继续继续放手,下一样,该是什么?

我的汗越出越多,明明这里面不热的。

隐约想到,这不是百万富翁电视节目直播,在后者中无论场面多生死攸关,其实都不过儿戏,倘若败北,无非是回家努力上班,或改走犯罪路线,一百万总有机会赚得回。

这一样一样的放弃,是真的,要我一样一样在放弃。

我沉吟良久,说:“幸运。”

漠漠显然吃了一惊。是,我也同意,幸运是最难放弃的东西。无论你有多么愚蠢、迟钝、资质低下、道德败坏,要是老天爷有那么执著,非要让你在九天之上,俯视万千比你优异一百倍的人,你就当之无愧。

但是,我是一只怪狐狸。

就算要一天到晚倒大霉,早早就翘辫子,又笨又穷。

命苦,我都要漂漂亮亮的命苦。

听了这番宏论,漠漠叹口气,说:“那不用想了,下一样你会放弃感情对吧,美貌是你最看重的东西了。”

我白它一眼:“胡说。”

当然为了美貌那一切都丢掉没关系,不过我娘还在千万里外等着我呢,就算我丑丑地回去,她也等着我呢。她爱我,是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所以,于我而言,最不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的东西,是感情。

话音落,漠漠乌龟直愣愣看了我半天,摇头说:“麻烦了麻烦了。”不等我问,猛然把脚一跺,就不见了。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相识一场,连再见都没说,真不讲礼貌。然而我的道德谴责未到一半,已经发现自己大难临头,从脚下那位三儿兄弟的壳上,忽然汹涌出血色的液体,来势极快,转眼已经淹到我的腰身。其质地犹如藕粉,黏附在我每一根毛发之上,重若铅石,我见来势凶猛,渐近灭顶,急忙咬死牙关,闭住呼吸,谁知那液体竟能挤入毛孔,很快我的躯体浑然成了一具木乃伊,五脏六腑,感觉都被填实。

这感觉前无古人,除非埃及法老中了暗算,轮回期未满时就苏醒。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吃,满肚子塞得铁硬。无力再移动,我眼前终于昏红一片。陷入了永恒般的死寂囚禁。

此时一死,倒也干脆。悲惨就在我仍然有感觉。四周温度升高,而身上的泥浆开始变硬,极热,极压迫,而呼喊不出,无路可走,恰似堕入地狱前之幽黑冥地。

我像只倒霉的叫花鸡。所欠缺者,一片荷叶而已。

这时候,我心口有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

无法形容的强烈刺疼,无法想象。那里好似有一个疼痛的核电站,大幅度地放射、泄漏、运转,将四际周天,彻底毁灭,彻底改变。

我也想起来,小白在我和妈妈的心上都种了一枚青蚨符,如谁有厄,各自感同身受。

此时疼到欲仙欲死。因何而起?是我遇厄,或她有恙?若是因为我,煎熬如此,她能否受得过?

聚精会神忧虑,自家挣扎,忽然就远了。

这样担心不知道过了多久,无意识中,屁股突然一实,坐到了地上。

周围黏稠来也急匆匆,去也兴冲冲。说不见就不见。难道是摩西来了?我尝试挥舞手脚,身上覆盖的东西应声落下,做金铁响。当啷当啷的。摸摸身上,妈呀,这釜底抽毛果然犀利,追随我好几百年朝朝暮暮的银毛啊,眼见稀薄了多少?以后我潦倒落魄去变卖什么啊?一时火起,我挥着拳头鬼叫起来:“死乌龟,你玩我?”

一叫漠漠乌龟就出来了。还在咬鸭脖子。天哪,怎不使个惊雷劈了它?它还斜着眼睛看我:“讲话要文明。怎么样,泥浆浴美容效果如何?”

我含着眼泪秀出后腿,皮光肉滑,涂点椒盐,现成是一道好下酒菜。良久答:“过了点……”

它一扭一扭爬上来,瞪着我胸口猛看:“哎呀,怎么一点儿效果没有?”

我往后一闪,几乎恼羞成怒:“干吗,我这是原身也,难道有胸可以丰的吗?”

它啧啧称奇,吐出一根鸭骨,摇头不已:“忘品洗剂强力无双,怎么收效甚微,莫非料不够了?”

转头不知对哪里喊了一嗓子:“锅炉房,烧大点火,重来一次。”

不顾我拼命挣扎咆哮,还是被回了一次锅,而且铁热压迫程度更甚。怪在那一阵心口疼痛,却比之前稍淡了些。这样折磨我到底要做什么啊?再次与漠漠面面相觑,它居然也满脸捉摸不透,敲着我的脑袋跟敲木鱼似的感叹:“顽固啊,真顽固啊。没见过这样的,没办法,带你去见委员会吧。”

它说完话,一头向墙壁撞了过去。吓我一跳,虽说做叫花鸡做出活的确实是烹饪界一大丑闻,也不至于要自裁吧。正要出言安慰几句,却见四际光块陆离井壁,忽然间退了开去,冉冉推展开,原来后面藏了一个小房子,看起来舒服极了,龟壳裂纹石板铺地,高高的天花板上悬五色莲花灯,氤氲相照,馨风徐来,家具虽然少,品位都很独到。另有一束光柱,打在数米开外,极亮,极灿烂。光柱中有几位团团坐,鸦雀无声。

漠漠推推我,示意我走过去。

到这个地步,悠悠万事,无一做得主。走就走吧。靠近一看,我顿时两眼大放光,眼前一张好大桌子,其上事物非他,乃是意中心中眼中,我无日或忘,梦萦魂牵的宝贝,久别重逢,真叫我双泪欲流,五味杂陈。

当下凑上前去,眼不错地盯着台面,将最靠近我的那位一拍:“哎,让个座儿让个座儿,给我也试试手,好久没打了。”那人头都不抬,丢给我一句:“别讨厌,我手风正好,要换你换三喜去,她快输疯了。”

我唯唯诺诺,赶紧问:“谁是三喜?”

那人随手一指:“对家。”

结果对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哇地叫了起来:“滚。我是小财不来大财来,你别乌鸦嘴坏我运气。”

有人就笑:“他本来也是乌鸦,一辈子坏运气,怪不得。”

无人愿让,我于是很泄气地站在一边,一会儿又打起精神来了:“我买马,我买马。那谁,三喜,我买你。”

她正好自摸,十三太保,极品庄,一下子乐疯了,腾地向我猛扑过来:“福气啊,真叫你说中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害我几乎仰天一跤,扎了个好大的马步才挺住,稳下来一看,几厘米的地方喜笑颜开的,好大一只人脸猫头鹰啊……

若干百年后,我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孙满堂,陪我二十四圈一天又一天,那时候我要闲闲说往事:曾几何时,我遇到过一桌子最古怪的牌搭子,她们分别是猫头鹰、乌鸦、绿毛龟、金丝猴。各自披红挂绿,披金戴银,小辈们必然不信,一起嘲笑我吹牛大王,一把年纪死不悔改。哎呀,我得拍张照当证据。

正寻思着这鬼地方哪里有照相机。我身上那只猫头鹰慢吞吞爬下去,傻看我半天,回头问牌友:“喂,这谁呀?”

漠漠过来代答:“这是狐族的选命使者,派来洗礼的。”

爬出来一只绿毛龟,还摸了一副黑边大眼镜来戴上,“切”了一声:“胡说。她身上味道,心头思欲,半是人类,什么时候狐族堕落到要找半妖来选命。银狐一支都死光了吗?”

半妖即杂种,没谁听了爽的:“喂,谁说银狐死光了,瞧过来,这不现成是一只吗?”

结果被人吃了豆腐——绿毛龟过来摸了我一把,顿时大惊:“洗礼只去皮相?六神圆转没?”再摸一把,自问自答,“圆转个屁。”转身,爬走了。

我那叫一个晕,老大,你要照顾受众的专业知识水准啊。你吼的那一箩筐话,我真正听懂的只有屁而已。

疑惑归疑惑,我可没敢问。眼前场面太凝重了。八只来自不同族类的眼睛,或大或小,或绿或蓝,亮闪闪地罩住我。一言不发。好久才由漠漠打破沉默:“已经洗了两次了。没有办法调整到数值平衡的程度。”

那四只野兽一起叹气。聚了个圈不晓得说什么。我无所事事,难免到处东张西望,注意力很快就被旁边小桌子上放的鸭脖子吸引住了,摸了一只就啃起来。漠漠爬到我身边,说:“你也爱吃?”

我兴致勃勃:“是啊,而且我还会做的。你下次来我家吃。”

它叹气的声音比那四个加起来都大:“你真是一只怪狐狸啊。”

我横它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不少狐狸吗?”

它折折自己爪子:“不少了。加上你四只了。”

我刚要嘲笑它孤陋寡闻,动物园都没去过,不然怎么只见过四只。它加了一句:“两千一百年以来,来过这里的银狐,一共四只。聪明绝顶,无思无欲,强悍至极。”

它神气肃然:“每一只,都是你们狐族最顶尖的成员。”

我听到这里本来眉开眼笑,始料不及它瞥了我一眼:“除了你。”

我很委屈:“我怎么了?我也不想来啊。”

它悠然出神:“九乌神殿,是非人世界与神界沟通的中介,也是非人世界最老资格的认证机构,每七百年,狐族的选命者来到这里,吐露她们最难以舍弃的牵绊,在忘品洗剂中,经过痛苦的熬炼,将那些多余的欲望去掉。六神圆转,太上忘情。之后才能真正担当起选命的职责,面对最后的考验。”

我一时好奇:“以前那些使者,选的都是什么?”

才智,寿命,荣耀……

它看着我摇摇头:“只有你,选了最难搞的感情不说,还怎么都洗不掉。怎么办啊?”

我当然说不出怎么办,要再去泡那个泥巴池,不如一刀杀了我也好。要不我叫小白跟长老们说一声,改派人来好了。

这个想法很对我的胃口,我因此兴高采烈,刚要开口辞工,那边会开完了。绿毛龟看来是发言人,排众而出,还咳嗽两声,一听就知道善者不来。

“委员会决定了。你的数值过于不平衡,没有办法经受选命所带来的艰苦考验……”

乌拉!!我不够格,我被踢出局了!!我可以回去过好日子了,老天爷你对我真好,我回头就给你买一大猪头献祭!

结果绿毛龟又咳两句,好像它也有扁桃体会发炎一样。接着说:“鉴于选命事关狐族存亡,我们破例给你冥之令牌,用于进入异灵川本部,那里的人会为你调整数值平衡。如果再不行,那就听天由命吧。”当啷一声,什么东西砸到我的脚。冷的。捡起来一看,暗沉沉一块六角形的金属板,上面刻着一个小篆体的“冥”字。

异灵川?那不是非人世界的黑社会吗?为什么还负责做狐体改良的科学研究工作?

绿毛龟简短地答一声:“集团公司业务多元化。”

那这块算什么啊?免费还是打折?给谁啊?喂,一次把话说完行不行啊?

亏我难得好学多思,不耻下问,人皆不理我。团团围回去继续作战。我收起牌子后也往前凑,谁知脚脖子给人死死捏住,往外就拖。如此身不由己,我也未曾全盘放弃,脑袋和身子扭成两百多度,没事还吼一嗓子:“打白板,打白板做清一色啊。”

被死拖活拽出好长一截,阿里巴巴山洞咣当把门关了。我想起刚才买的马还没分到银子呢,实在是太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漠漠乌龟飞快掉了个头,眨眼不见了,与此同时我屁股上结结实实着了一记神龙摆尾,整个身子跟火箭发射一样,噌的一声,已经被丢出了神殿,啊呀,落点跟米勒三分有一拼啊,怎么就刚好卡在那扇小门中间呢,夹得我龇牙咧嘴。

我一肚子气,哼哼着大声叫白弃:“小白,小白,要死了,你在哪里啊?”没人应我。

外面的空气,平静得令人诧异。又是日落光辉似水,难道我竟然耗了一天在里面?

感叹着龟壳一刻,世上一天,我东张西望找小白,四野茫茫,穹宇苍苍,小王八蛋到底在哪里风流快活,要是没给我打包,白老爷子也救他不了。

然后我就发现了,他正在我的头上。

精确地说,是在神殿最小的这只乌龟头上。

他盘腿坐着。脸向着神殿的另一头。背脊挺直。从我这个角度看,从人类化身的角度看,小白的身体塑线有够完美,强健优雅,流畅精练,使人神往。倘若放去人间当模特,短期内必有无数粉丝在T台边尖叫,争相在网上竟买他穿过的丁字裤。不过,我如此大喊大叫他都无动于衷,莫非是有人在上头开满汉全席?

出于我爆棚的好奇心,我决定也跳上乌龟,一查究竟。结果我压根儿就没机会踏上去,一道强大的无形软壁将我径直弹出来,甩在若干米之外,全身剧疼。凭借我当年在狐山上胡吃海喝好多本修行书的法咒功底,我当然立刻醒悟过来,这是天蟾软。法力高强的修行者,将真气在四周围聚成防护空间,无形墙壁上布满修行者外化的神经末端,监视及分辨外界动向的性质,并对一定级别下的来袭做出适当反击。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兼具自动作战功能的全方位高智能雷达监视器,不用电。

小白会用这个,一点儿不奇怪,老实说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用了。当初他老子望高责切,整治他的时候确实下了不少重手,普通狐狸只要遭上一次,一多半魂归离恨天。小白能保住四肢俱全,天蟾软的功劳不浅。但是,那是白老爷啊。眼下何方神圣,居然可以逼得酷爱进攻的小白先采守式?

心急火燎绕着小乌龟打圈,我试了好几个地方,硬是上不去。小白把整个九乌神殿的尾部周围,全部严严实实罩了起来。这不是浪费能量吗?然而多嘀咕一声我就省过来,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护我。从那扇门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他的羽翼之下,任何力量要伤害我,都会惊动他。

来不及感动,我撒腿就往远处飞蹿,蹿出一两千米,小心翼翼用飞天诀升空,还好,小白的地盘没有罩到这里来。我能够远远看到神殿顶上所发生的事。而第一眼看到,我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我娘告诉过我,早上不要念叨别人,因为你念叨到谁,就会碰到谁。

我记得在传达这个真理的时候,她一再强调了那个时间状语:早上,早上。

但是事实总是比传说显得更多元化,所以现在明明是傍晚,我还是应验了民间的智慧,活生生见到了刚才在念叨的人——呃,非人。

异灵川。

狐族启蒙科目之一:非人地理。

其中有一章的标题是:非人世界三大圣地。

青陆,珍谷,异灵川。

前面两个都是好地方。青陆有美景,珍谷有银子,小白当年第一个理想,就是抢完珍谷去青陆休假,至于会否被满江湖追杀,没有放入考虑范围——所以叫做理想。当我指出这一点之后,他想都没想,张口就说,那我去加入异灵川。

要不是这句话被白老爷天耳通听到,特意跑回来狠揍了小白一通,我一直认为他是会言出必行的。就像人类世界里篮球打得好的都要经过NBA检验同理,非人世界中来自各个种族的战士,成为高手的两个标准都和异灵川有关——要么是获准成为其成员,要么是掐架掐赢其成员。

我家白弃,走第一条路线的可能性被白老爷无情地打消了,所以他只好成为一个无组织无领导的在野战神,贯彻第二条路线,就像现在。

活生生的异灵川成员就在十米开外,总共三个,站成一个战术三角,血色长袍从头到脚笼罩,只露出眼睛,看不出是哪一族的成员。各自高高举起的左手中心,分别镌刻着异灵川交叉Z字的标志,他们正在对白弃大肆进攻,不计其数的月形霹雳持续发出,劈破天色大气,在白弃身前飞舞流光,回旋来去,不祥地安静着,只万千闪耀炫目,慑人肝胆。

慑人肝胆,我竟然也很容易被慑。人类那些被非人世界视为进化不完全的软弱特性具有无法解释的侵略力,三十年尘世生涯之后,我比从前好奇,担忧亦更多,即使无谓。

事实上我应该一眼就看出,对方虽然作伥作势,来者不善,在小白面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月形霹雳的回旋往复中能量日益减低,直到消失在虚无之中。而我那位看似一直在挨打的兄弟,雷霆不动,声色从容,显然暗中是占尽了上风。

我这判断乃后知后觉,因为就在我升空,看清楚事态进行的那一瞬间,小白忽然就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每个动作好似体操教练做动作分体演示一般,极慢而不连贯,可是每一个步骤做完,就有一阵海一样浩大的压迫力从他的四周汹涌开去,月形霹雳逐渐在越来越远的距离处就轰然灭形,散于无声之中。我站这么远,仍然感觉脸上身上,像是被大力溅起来的水波拍击一般,热辣辣的刺痛,恍惚间天地如淹没,浪涛肆虐,海啸滔天。

这是水字诀中的“水啸”,我多年前看白老爷使过一次,当真是天风海雨,势量惊四界。但那一次白老爷还需要在水域之旁,利用大自然原始的力量作法,而今一看,小白已经可以纯然使气,形成有质量的水样攻击波,难道他的法力之深,已经超于白老爷之上?

这一念的惊讶还没完结,小白瞬间收起周身的防护气罩,遥遥喊了一声:“南美,你出来了?”我赶紧高叫一声:“哎,我在这儿呢。”他转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笑容清俊温朗,像开在狂飙中的水莲花,我心里一动,他却又转了过去,双臂高高举起,在空中画出一个弧,那弧中的面积跟充了电的灯管一样,璨然亮起,其后化做万千闪亮刀锋,向攻击者站成的三角摧枯拉朽疾进。一片哀号声传来,那三个异灵川成员被高高抛起,在空中一起发出杀猪般的叫声,身影迅速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赶紧跑过去,擦擦眼睛看空中:“小白,你把他们怎么了。”

谁知他也在搭手看天,一脸纳闷:“不会那么不禁打吧,人都打没了?我还没使劲呢。”

我没好气,冲他屁股上踢一脚:“死小子,你够种,我在下面差点被人玩死,你和人在这里打架玩。”

他一瞪眼:“什么打架玩,都是指名道姓要来抓你的。已经第三批了。”

抓我?抓我干吗?我脑子里赶紧转,欠了谁的钱没还,莫非欠的有点多……幸好小白及时解脱了我:“跟钱没关系,狐族选命,向来是非人世界大势转化的重大转折信号,某些种族不欲变化,就会全力阻止选命银狐履职。”

难怪要出动白弃来保护我,看来这一趟凶多吉少啊。

我在这里说凶多吉少,小白视为对他战斗实力的一种含蓄侮辱,因此不悦地瞪我一眼,岔开话题问:“你在下面情况如何?”

我甩甩手:“几只乌龟,拿我去浸猪笼浸了半天,然后丢给我一个铁牌子,对了,就是要我去异灵川啊,说要补什么数值。”

小白皱皱眉头:“补什么数值?”

我诚实地根据自己的理解报告:“除了感情丰富不需要补以外,其他什么德行都要补。”

他吓了一跳:“这么虚啊,你受不受补的?会流鼻血吗?”

小白这样跟我扯着,眼神很专注地在我的脸上,可是我无形之中,却能感觉他的警惕布满四周空间,似乎空气都因为惧怕而不断溜走,一根无形的弦绷得那么紧,甚至使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从不知道成年后的白弃,凝神时候神色是这样庄严的,像我们供奉在狐山上的祖先金刚像,安详慈悲,无笑无嗔,却至为博大,深不可测……我仰慕地看着他,旧时共度的时光温柔地淌过记忆的河床,浇灌心底,开出点点的花。

白弃对我突如其来的痴儿心思一无所知,他只是喃喃自语,四方踏视,然后挽住我手臂:“我们走。”

我斜睨他:“去哪里?散个步?”

他很纳闷:“散步干吗?要赶快去异灵川。你累了吧,没时间休息就我背你吧。”

唉,狐狸不解风情,沾染了人类的灰。我只得认命,而且不说不觉得,一说累,我猛然间困得泫然欲泣,软软的就要趴到地上去。小白二话不说,把我跟摔麻布袋一样,在空中抡了一个好大的圆圈,然后啪啦一声丢到了背上,我的脸贴在他的背上,闻到他的身上有一种金属的香,肃杀凛冽,却又意外温柔。颠簸了两下,小白撒开腿脚飞奔了吧,他双手环回来抱住我,稳稳当当,舒舒服服,我迷糊地想,我妈现在做什么呢?吃饭了没有?便沉入了梦乡。

我很少做梦,童年时的梦态如何不清楚,但每有所梦,醒来身边动辄一批人,状甚紧张,不知为啥。后来族中长老郑重其事告诫过我,一旦有梦,必须立刻通报上去,不得有任何隐瞒。我的狐生志向,乃是与全世界过不去,怎么可能如此温顺?我干脆从此不做梦了。

即使在人间,无第三人对我有多余兴趣的时候。

今日也不例外,虽然小白的背比一切睡过的床榻都更安稳舒适,我只在最初昏昏的时候,脑海中掠过一个自己的形象——或者说,很接近我自己的形象——银色的狐狸,在黑色大地上狂奔而去,身后隐隐约约,大地破碎,天空崩裂,火焰烧遍漫山遍野,无数生命蒸发。我只看到这样一个景象,便再无意识。这一睡如此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睡在硬板床上,满身酸痛。

娘,娘,我下意识地喊。

第二声出口,一阵惆怅已经占据了我。身下多么硌人啊,怎么可能媲美我家那张好床?缅怀着好日子我爬起身来,咿,这里好像是古装电视剧里的客栈啊,太师椅,高几,木床加大帐子,眼睛望过去,还有一个马桶藏在床后,煞有介事的。而小白就坐在太师椅上,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手里玩弄着那块我从九乌神殿带出来的牌子。

我大为惊奇:“小白,这是哪里啊?”

答案是客栈。

客栈。

亲爱的,你竟然可以把我引进娱乐圈演古装片吗?告诉我要扮什么角色?我都可以的,徐娘还是少妇?丫头还是老鸨?统统没问题,我会变化的!

小白觉得我的花痴发来大不可思议,因此冷冷一摇头,说:“不,是真的客栈。”

“真的”是什么意思?我跳过去把门一开,巧了,过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小二,白布包头,一身短打,模样不算俊俏,行动却很利落,手里托个空黑漆盘子风一样走过去,经过我身边还撂下一句招呼:“客官要什么招呼一声哎……”

那个“哎”字余音袅袅,袅得我傻了眼。不顾小白在身后喊,我跟在小二后头走一段,下了楼梯,哗,眼前好热闹。原来上是客栈,下是饭堂,闹闹哄哄多少来客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最要命的是,全部是非人。各族各色,十相十方,喧扰不已。

发着愣身后有手拍我,而且是好多只手到处拍,转头一看,好大一只人头铁蜈蚣对我瞪眼:“让让咯,别堵路。”我一把把他揪住:“告诉我这是哪里?”

他上下打量我一下:“这是哪里?这是异灵川外誊灵客栈嘛,你不知道怎么来的?没买票吗?”

什么客栈还卖票,不过没买是真的,以小白称王称霸的脾气,会不会买也很难说。我正盘算,发现半犀脸色有点不善,直勾勾对我倾斜过来:“你是人?”

我看看自己,果然是人的模样,一出九乌神殿就变回来了,忙往后跳两步上台阶:“人又怎么样?”

他声音阴森森的:“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逼近一步:“你真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问题问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我有种不妙的感觉——如果我说是,他会上来活撕了我。四周开始静下来,食客们开始竖起耳朵听我讲话,似乎也准备跟上来协同活撕。

额上冒汗,我的救星来得适逢其时。小白的声音淡淡自楼上传来,说道:“蜈蚣,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人类精通一种戏法叫翻脸如翻书,不承想人风非人渐,该蜈蚣本领也丝毫不差,只听得声音大惊:“紫狐斗神?”顿时脚底抹油,刷地不见了。而那些虎视眈眈也转瞬即逝,大家继续吃吃喝喝,浑似不曾注过意。

我眉开眼笑,上前一把搂住小白:“哇,你最近在江湖上闯下的万儿不小啊,说句话人家就闪了。”

他竟是志诚君子,不吃马屁,指指自己胸襟上配的一个小小花结:“跟我关系不是特别大,主要我爹厉害。”我凑过去看那花结,白底紫边,之前也晃过几眼,一直没认真注意,原来来头这么大,是白老爷给儿子的护身令。想白老爷何许人也,威风八面,名满天下,寻常敢惹的,一早都被超度了,大家回避也是分内事。唉,当初我捉弄狐王的时候也回避一下就好了。

问别人没结果,我只好问小白:“人家说这里是异灵川前的客栈,是不是啊?”

他点点头,带我下去,坐了张桌子,叫了十斤牛肉,牛肉装在一个好大的盆子里,剁得糜细,红肉鲜鲜端上来,配了绿芥末,还有一碗黑色调味料之类的东西,小白拿起勺子,挖一团蘸了料,送进口去,转头看到我目瞪口呆看着他:“好吃吗?”

他含糊地说:“好吃,你也吃啊。”

我忙推辞:“不不不,我不饿,你自便。”一面四处去看有无其他食物供应。

他任我去看,过半晌叹息一声:“拜托,吃肉是你的天性啊。”

我的天性是什么,从来无人告诉我。若说就是孤零零在狐山上一世终老,我辈命长,实在无趣。在人间有什么不好,美服精食,至亲好友,小孩子读书罢了,从来不用跟我们当初修行一般,简直要豁出性命去。

我这一番啰唆,小白浑似没听到,后来有点烦了,一团牛肉以霹雳之势塞来嘴里,顿时噎得我半死,小白好整以暇,懒洋洋说道:“既然你如此推崇人类,有没有听说过他们的至理名言‘食不言,寝不语’?”

悻悻然,囫囵吞下去,我无奈将话题转回正事:“小白,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干活要赶紧呀,我惦记着回香港去看这一季的时装秀呢。”

小白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扬起勺子指向前方,我顺着看过去,那里有一道严严实实的墙,青灰色,一条缝都没有。跟其他三面墙一模一样,说到其他三面,我才注意到,虽然这客栈内极为明亮,犹如沐浴在日光中,其实却是一个全封闭的所在,不要说门,连窗户都欠奉,许多人熙熙攘攘,没有第三处可去,不过是楼下吃,上楼睡。蹊跷啊,难道这是圈养式养非人法,肥了就拖出去宰,五花肉十三块一斤,纯瘦肉细细切成臊子,十八块一斤?我常年对身材控制有道,最多可以拿来做个糖醋排骨,小白就不一样了,光那几块腹肌,就可以炖一大锅粉条豆腐啊。

小白看我眼睛发直,显然又陷入了异想天开之中,马上当头一巴掌拍醒我:“我让你看那道墙啊,想什么呢?”

好痛,这样明鉴万里、明察秋毫的白弃,让我多么的不能适应。从前他陪我在山中乱走,有时候我兀自笑起来,他只会无辜地瞧着我看,决计不可能读出我心头所想,是上天入地,还是鸡毛鸭血。

看就看吧,请问,这道墙很好看吗?

他哼了一声:“不好看,但是很重要。”

没什么东西吃,牛肉刺身也聊胜于无,我用手指捞起一团,嚼几下,嗯,居然大为清甜鲜嫩,我一边吃一边侧过脑袋,正要听小白对我解释。

就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这个时候,那堵青灰墙忽然泼喇一响,声音不大,效果活似打了炸雷,厅堂中诸位顿时飞快起身,蜂拥过去密密围起,如此紧张热烈的场面,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大家都变成了哑巴一般,屏息凝视着什么。

我拉拉小白:“还说那道墙不好看,大家都在看呀,我们去不去?”

这时候小白吃完了最后一口牛肉,淡然道:“不去。那是异灵川审查部门对各类普通申请的初始回复,要是受理,就要去交定金买烧猪,如果不,就该打道回府了。”

我忙摸了一下身上:“我们也有申请啊,哎,那块牌子呢?”

白弃眼神闪烁,似有某事令他心有不安,半天才说:“我们申请的不一样,哎,南美你别乱跑啊。”

对于凑热闹一事,我向来情有独钟,不管小白说什么,我使出浑身泥鳅功,三下五除二,扎进万头攒动里,一看,哎呀,老母鸡变鸭,那道墙突然变成了一块硕大的液晶屏呀,上面一行一行,在显示信息。顶头分列逐一写着:事务名称,送审日期,审查结果,备注。两只黑羽鸟人张开的翅膀在我眼前挡得颇为严实,东张西望,只看到一个什么“寻找吸血鬼初恋情人”,结果是不予接受,备注中写明,该吸血鬼已于去年死亡,没得找了。济济中就有个好不粗豪的声音哇哇哭将起来,我仔细一看,是只雌性狼人,样子还怪漂亮的,耳朵上挂了粉红粉蓝的装饰珍珠,这时候捂住自己的毛脸,冲到一边伏在桌子上号啕。我见犹怜,连忙好心地过去摸摸她脖子上的毛,柔声安慰:“别哭了,吸血鬼死也不能复生,万一见了他咬你一口,不是更伤心?留点美好回忆吧。”

这番话有理有节,安慰效果大好,狼人妹妹是个直肠子,抽噎着想了想,觉得也对,站起来走去柜台,大吼一声:“结账,老娘走了。”

液晶屏上信息滚动极快,答复简洁明了,给不给办,给办多少钱,不给办什么原因,几个字就说得明明白白,群众只要不是文盲,一看即知,绝不需踌躇。里面负责审核业务的那位兄弟不晓得是谁,不但执行力和眼力均各惊人,连文字功夫都是一等一,佩服佩服。

这边厢失意人落泊天涯,上楼拿行李;那边厢状元郎游街戴花,申请被受理的朋友欢天喜地散开,也上楼拿行李。我看液晶屏底部指示,是要他们前去财务中心办定金交纳手续以及签订合同,分工这样专业,看来异灵川在非人世界名列三大圣地之一,声名日盛,经久不衰,运作方法确有独到之处。

委托人全都散去,液晶屏还在继续滚动,非人界的恩怨情仇,鸡毛蒜皮看来也不比人间少。我啧啧叹息,回到小白身边坐下,问他:“他们从哪里出去?”

白弃不理我。

他正紧紧盯住那个屏幕,神色肃然,隐隐有些紧张。

咿,小白莫非你的初恋情人也托异灵川在找你?可是你的初恋情人,不就是我吗?我嬉皮笑脸跟去看,猛然间好似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我从后心到脚底,凉成一团。

我转身后翻出的那一屏,从顶头一行到最后一行,事务内容统统是: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

狐族选命银狐?

我?

日期都是这几天,申请人来自各个种族,而异灵川的审查结果是全部受理,备注中赫然写一行字:情形特殊,同一事务多重受理,费用加收百分之三百。级别特急。

我一把扯住小白:“为什么个个都要追杀我?”急切间,声音尖锐,不似我的。四周忽然静得很危险。

他反手握住我的腕子,有一股小蛇一样蜿蜒的暖度过脉搏,游转身体,使我镇定,小白缓缓说道:“不要惊慌。我在这里。”

他叫我不要惊慌,自己亦是一派雍容。手指间把玩着那块金色小牌子,沉吟不语,我警惕地四处看,问他:“九乌神殿那群野兽是不是和异灵川勾搭好的,骗我们来这里自投罗网?”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天才迟疑地说:“不应该的。”

我是个直肠子,最讨厌七拐八弯的阴谋,一时气急,乃建议道:“既然都和这个鬼地方扯上关系,那咱们冲进去打它个稀巴烂吧?”

听到打字,小白忽然眼睛一亮。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兴奋。啊,对一只以战斗为乐趣的狐狸来说,把什么东西打成稀烂,就是至乐之一,值得大操大办一番啊。

眼睛亮到一定程度,白弃就不肯再无所作为。他站起来,捏着自家下巴对那面滚来滚去要杀我的液晶墙左看右看,左看右看,忽然拉开一个架势,俨然棒球投手在比赛现场,右臂用力一摆,一声大喝,那块金色小牌子以快到几乎看不到的速度,雷霆万钧般向前飞出,誓要把液晶屏打成碎玻璃。我腾地跳起来,心情十分激动,要是手里有两个花球,说不定就要载歌载舞跳上一曲,权做拉拉队。

也幸好我没跳,因为那面墙的结果,并未如我意料中一样逆来顺受,当即以死殉职。

它违反了作为一堵墙所应该遵循的固定原则,悍然裂开了。

不是破裂的那样裂,而是像水波被鲨翅划过那样裂,然后聚合,夹住了带有千钧之力的金色牌子。

倒抽一口凉气。小白和我面面相觑,从他的眼睛里我几乎看到些微幻灭光芒,幸好须臾后,还是传来了意料中的哗啦哗啦声。墙受力不过,终究塌了,后面露出一个硕大的空洞,幽黑,安静,令人倒抽一口凉气。

白弃当即松口气:“迟来比不来好。”

我没来得及附和他,因为液晶屏一碎,从空洞中就冒出来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蹿到了我们身边。

五短身材,玄色短打,头戴尖顶斗笠,脸罩密实面具,模仿忍者模仿得太像了!我击节叹好,人家就不乐意了:“模仿什么呀模仿,我们就是忍者的祖宗好不好。”这句话本身就说得很有忍者风度,因为他悄悄靠着我的耳朵,几乎用的是气声。

我忍住笑频频点头:“好说,好说。”

轻易就达到了说服效果,忍者兄颇觉意犹未尽,还要继续,被同伴扯了一把:“别瞎扯了,喂,你是狄南美吗?”我大奇:“咿,你认识我,你谁呀?”那位忍者兄弟风度翩翩地一鞠躬,拉长声音报告:“在下二十四,供职异灵川特别事务组。”指指身边同伴,“三十七,我的同事。”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二十四?三十七?好名字,好名字。”

虚伪的恭维,得到了一个小小的纠正:“哪里,这只是我们的工号,想投诉就要记得。”

我们寒暄半天,小白一直没吭气,忽然一伸手:“你们来做什么?”

二十四对他又作了个揖,礼数实在周全,曰:“回您的话,我们是特别事务组工作人员,来接狄南美小姐进去补数值的。”

果然是特别待遇,动作很快嘛。我等不及了,踊跃上前:“那快点快点,补完我还有事呢。”

小白却一把拉过我,先瞪了好大一眼:“没脑子,等等。”

不顾我撅嘴,他跑去逼人家:“我要跟进去。”

人家也很有骨气,当即拒绝:“不行。”

小白很恼火:“那么,你们也该知道普通事务组发出的追杀令吧。你们如何保证南美安全?如何防护在内部进行的袭击?她有三长两短,谁负责任?”

一串排比,问得杀气腾腾。从气势上看,只要两位仁兄行差踏错,沙包大的拳头就会当头下去,把他打得虚无缥缈。好在二十四很有经验的样子,将手一抬,不卑不亢道:“请放心,异灵川各业务部门都是独立管理,独立核算的,我们好大一个门面在这里,绝不可能自砸招牌,就算要砸,也不会跟狐族对着干,好,我们走了。”

这句话听来非常有诈,十足是我平常的工作语言。在冒牌服装店里对着顾客大拍胸脯,振振有词:“保证质量,大门面摆这儿呢,不满意您找我!”穿了没三天,裤子拉链准掉。

没奈何,小白放了我的手,眼神闪烁不定地看我随两位忍者走向那个黑洞,竟然这时他们才发现墙塌了,两条舌头吐出来,良久都收不回去。我笑嘻嘻地安抚他们:“使用年限到了一定程度,墙塌也是应该的,多拨点经费修修啊。”

二十四转头过来,好久才挤出一句:“这是玄武石尊者,通灵,显示与格斗全能。我都打不过。”

你打不过是正常的,我家小白何许人也。我得意扬扬,跟着举步向前,迈过那个硕大黑洞,不过两秒钟,眼前便重现光明,我们来到了一个实验室里。

很大,高阔,四围和中心的白色实验台上,密密排列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银色仪器,闪着各色光芒的屏幕无处不在,跳动着数据和曲线,不晓得说些什么。但是这个实验室可能研究基金不足,所以都没人在里面工作。我回头白了他们一眼,问:“干吗?要对我做狐体研究?”他们特别严肃:“哪里,你都没发育成熟。”

这句话对我的打击很大,超过常人想象,我气哼哼转了个圈:“那要干吗,要干吗赶紧,我忙着呢。”

他们脾气不坏,耸耸肩继续走:“先做检测,看你的数值到底不平衡到什么地步。”

半小时后,我在实验室一角的沙发里坐着,那座位小到把我整个下半身都卡住,考虑到前一段时间我都在节食,臀围大约只有八十厘米上下,这个椅子的设计颇不够人性化。更凶险的是,刚一坐下,周身上下就有点痒痒,手背脖子诸处,出现了许许多多点状的透明凸起,难道我一把年纪发麻疹?紧接着,一根接一根透明的丝缕状线条突破皮肤,硬是长了出来,虽然不痛,却令我毛骨悚然。那些丝缕长势十分喜人,很快长达数米,蜿蜒到地上,一路猛爬,爬到一米开外的地方,刷的一声竖起来,跟眼镜王蛇要咬人似的,所差不过一个三角形的头;之后丝缕间开始纠结,三三两两合抱成为更粗的蛇体。

我张大了嘴——事实上我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对整个身体的控制能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现在的样子,的确十分之狗。

那些丝缕,样子就拙一点儿,但相当有想象力,没过一会儿,居然造起了型,在我面前结出了五个瓶子。顶端如花朵状散开,柱体颇粗大,直径一米左右,一字排开,渐渐的,分别有五种颜色不同的液体从瓶体内冒出来,赤、金、黑、蓝、绿,更隐约传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声。我拼老命斜眼下望,惊愕地看到一众丝缕变色,液体其实就是从我身上传输过去的。随着时间的点滴推移,液体数量都稳步增多,尤以赤色最为活跃,几乎是直线上涨。两位数字兄俯身细细察看,嘀咕道:“纯种银狐,厉害厉害。”回头就看到我两只眼睛跟灯笼似的瞪住他们看。三十七真是好人,当即跟我解释:“那线条是悬神引改良版,导入你的禀性,那五色分别代表一种。红色那个是感情,啧啧,够偏科的。”

悬神引是哪根葱?问不出,猜猜看,大概是嫁接元神的媒介物。这时候三十七叹了口气:“我说,不用看了,那群乌龟一点儿没测错,她这样子要能去把命选了,我改名三十八。”二十四冷哼一声:“你不是一直想叫三八。”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们唇枪舌剑的声音里,听出一点儿似是如释重负的意思。

一边斗嘴,一边过来我身边:“狄小姐,我们换个地方。”

我肚子里狂喊一声乌拉,终于又可以动了,自由,可爱的自由,回来吧。

结果人家没半点把我释放的意思,两人四手,把我屁屁下沙发掉了个个儿,大头朝下的时候,我的眼睛掠过他们露在长袍下的脚,那不是脚,是扁平的蹼,蹼尖极为锋利,闪闪发亮。啊,末世皮鸭族?

沙发掉了个,我就摔了下来,眼看要一头撞地的时候,却神奇地得到了穿墙功能,直接透过了白色的、看上去坚硬的地板,好似穿过了一块豆腐,并且在这块豆腐的下面,蓦然感受到一阵迷梦般的昏暗,那昏暗如此酣畅甜美,使我快速闭眼,一场好睡沛然袭来,截住我。

然而我胸口,突然作锥心的疼痛。

我闭上眼,那疼痛不依不饶地袭来。青蚨令总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发作,无缘无故地疼着,提醒我千万里外冷清清一间居室,我娘孤零零。我惦记起我娘,如沙漠里的临危客惦记一口清甜的水。当我平稳着陆,仿佛落到一个硬冷的平台上,我紧闭的眼里开始酸涩,百年不曾苏醒的泪腺,蠢蠢欲动。

四周死寂。我无暇端详。一心一念,心心念念地想,我娘怎么了,怎么了,她遭难了吗?被欺负了吗?饿了病了摔跤了吗?我从这鬼地方出去救她来得及吗?这时候天地洪荒干我什么事?我身小小,不过求一段小小的福分,在人间。

因此我要睁眼,喊停。这戏目再惊喜有趣,演下去都非我愿,我要走。

却有人先过我,是二十四那个大头鸭子,压着声音,缓缓说:“她睡过去了吗?”

这声音与之前,感觉迥异,十分不祥,拨动了我天性里那根最警惕的神经,我硬生生忍下张口大叫的冲动,静了下来。

三十七似乎一早在我头部附近恭候,应声回答:“睡过去了,这是青陆限量产的散魂气剂,除非事前护住心脉,否则一定中招。她修炼尚浅,没有问题的。”

中招?这么专业的江湖术语一出来,就知道这是到了黑店了。说起来我别的本事都差强,只有装睡这一手,是经过了我那个赖皮娘严格质检的,于是气息一匀,拿出我浑身解数,气沉丹田,神游浅海,那眼皮微开半闭,那神情若梦是迷,那哈喇子将流不流,比睡还像睡,不要说骗倒眼前这两个冤大头,就是放到奥斯卡演技检验台上用放大镜看,诸评委也要给一百分。

意念中二十四缓缓走近我头部,不晓得为什么沉默了一阵,轻轻说:“可以动手了吗?”三十七迟疑了一下,反问:“你确定吗?”

两人沉吟,三十七缓缓又说:“异灵川千年名声来之不易,何况对方是狐族。我们能承当一切后果吗?”二十四叹息一声,无奈地说:“兄弟,你说得这么沉重,好像我们是决策者一样,麻烦你醒醒啦,我们是两个喽啰耶。”

这位对自己的身份惕然的喽啰兄,说完这番大有深意的话,就跑开不晓得要去做什么,我心活似一片上了锅的法国鹅肝,被好奇为油,煎得嗞嗞作响。要是不马上起锅,很快就要变成一坨焦炭。有那么一瞬间,我决定不看戏,毋宁死,豁出去了,矛盾交煎,煎到我要愤然起身大吼一声的关口,脑子里某个地方,本来黑暗幽闭,懵懂无知的地方,有一扇门蓦地打开,阳光透入,忽然间我无需睁眼,却能看得到一切。仿佛灵魂飘忽出去,冷眼旁观。

我所在的地方,像一个刑讯室,面积不大,也是无门无窗,地脚处散发着幽暗灯光。我躺在一张黑色石台上,双眼紧紧合上,状若晕死,啧啧,不枉我多年修行,装睡功夫出神入化。自我赞叹两句,注意力才被二十四那只忍者鸭子吸引过去,他站在东南方向的角落里,神情呆滞,一道悬空的圆形光柱把他罩住,正徐徐旋转着上下游移,经过之处,二十四的实体便慢慢消失,最后留下一片空虚。光环并未消失,继续上上下下,颇有规律,活像一个电梯。这一念刚掠过,我就得了一千分,顺利闯入百万富翁第二关,因为那的确是一个电梯,在旋回往复之间,带来了另一个人的实体。

惹火身材,高挑个子,华贵黑长裙。

在人间当女人当得过瘾,我一早习惯了挑剔其他女人的缺点,无论对方美艳到什么程度,我都有本事挑出刺来。但这一次,我几乎呆看了五分钟以上,才注意到作为女人,来者在其他方面虽然都彻底完美无缺,但却悍然具备一个最大,而且绝对无法忽略的缺点。

她有一个过于标新立异的发型。

蛇发。

不是比喻,不是假借。吐着红信的无数黑色怪蛇,在她头上盘曲舞动,散发着极为危险的讯号。那些蛇没有眼,却贯穿着永不衰竭的活力,咝咝声撕扯空气,带着与仇恨恐怖同源的气息。

美杜沙的蛇发。

希腊神话中说,谁看到如蛇舞一样的头发,谁就要变成石头。

在异灵川的中心出现异国地盘上的非人,是很大的一个SURPREISE。尤其美杜沙仿佛地位极高,守在我身边的三十七,必须躬身迎接,用一种骨头酥了一半的语调说:“使者,您亲自来了?”

使者?什么使者?

她款款来到我身边,低下头深深看我,绿眸子像大海最深处的暗流,带着不可测的阴暗与危险,慢慢说:“情况如何?”哎哟,会说中文呢。

三十七立即回话:“情感指数异乎寻常地高,和人类亲厚。不杀生。银狐的天赋潜力没有反应,难以估计。”

蛇发女郎缓缓点头:“也就是说,她也许会选出和传闻不一样的命?”

三十七接话,在提醒她:“使者,不可侥幸。她情感指数虽高,却都是出于后天因素,银狐本身血统最冷酷,而且预言能力无双,屡次选命都掀起世间大乱,狐族因而得以乘机发展,在人与非人两界大肆扩张,对其他种族生存的空间极为不利。我们还是谨慎的好。”

谁说这小子是喽啰,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不过说到预言能力无双,显然这是不了解我。除了对我娘的小动作保持了未卜先知的全胜纪录外,我连天气都没猜对过。可惜这个生番使者对如此谗言居然频频点头,糊涂蛋啊,糊涂蛋。不管我腹诽如何严重,一阵微妙的沉默之后,她果断地下了指令说:“毁掉她全部潜能指数,打断经脉。”

好不留情面的命令,而她每吐出一个字,我全身的皮就绷紧一分。四肢百骸,都到了一个最紧张的地步,再多加一分压力,仿佛就要爆炸开来。

但也就在这最心绪澎湃的一刻,我忽然不觉恐怖。有个声音在我脑海深处,轻轻呼气,轻轻吐气。那仿佛是我自己,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但每呼吸一次,我就安宁了一分。

连寸寸肌肤都放松下来,身外一切都远,都无关紧要。

鹅肝渐熟,不再恐惧被微波炉叮多一次,或者切碎和西芹同炒。

肚脐处微微一凉,无色无形的针状物潜入了我的丹田,发动起来活像有台吸尘器在真气中奔突。三十八低声通报进度:“请使者催动法咒,悬神引定位成功,从情感指数开始破坏。”切,说那么专业,你以为自己是金星登陆总指挥吗?

血流加速,发出大海怒吼一般的喧哗。向外奔流。周围空寂,忽然很冷。

伦敦老城区,知名的Aunt’s餐厅。

史密斯悠闲地坐在临窗座位,享用一杯咖啡,等待着女朋友的到来。经过十个月的苦苦追求之后,玛丽终于答应跟他约会,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美好得像上帝恩赐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