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美好的事情,都安静地存在着
出版第一部小说《春惜》之后,几乎再也没有写过长篇。自然是很希望再出版小说,也有几个故事很早之前便构思好,迟迟没有动笔。也许几年甚至很多年以后,再有重新提笔的欲望,如写完第一部小说那样迫切想让它面世。而我知道,那时写出来的一定与现在不同。
《春惜》里的濂亮,是林平安第一个喜欢的人。那个叫林平安的女孩,是我。生命中第一个书写的对象,应该是自己。从自己开始,到自己结束。仿佛一个轮回。有一天,如果我不想再写作,那么最后一本书还是关于自己。
写完便没有再看它。即使出版以后,也因种种失望和厌恶一度不愿翻开。三年过去了。现在,市面上大概已经没有这本书了,而写完它,耗费了何止三年。下定决心以此终结自己的青春年代和爱过的那些人。
第一次见到濂亮,是在长辈的寿宴上。他坐在我旁边,自然而然地跟我说话,为我夹菜,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我。我小时候孤僻、畏生,非常不容易相处。濂亮爽朗、风趣,笑起来眼睛明亮,有一对酒窝,让人情不自禁就会去看他。
事情很简单。一个小男孩把我手中的蛋糕抢走,将我推倒在地。我坐在地上埋着头一个人哭,不知哭了多久,才被人抱起。他擦去我的眼泪,眼睛是那么亮,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说,别哭了,再哭就成小花猫了。
这个抱我的人,是濂亮。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那个欺负我的小男孩主动送了一块蛋糕来给我道歉,并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等他走远,濂亮拉着我的手说,别怕,以后谁欺负你就来找我。我怔怔地看着他,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弯下腰,为我把散开的鞋带系好。
那次之后,我们很多年没有再见面,也没有人再欺负我。
第二次见到他,大概过去了七八年。有一天,推着自行车去路边的修车铺修车,一个穿着白T恤、留着平头的男孩低着头,在给一辆自行车的链条上油。他看上去是那么熟悉,低着头的样子似曾相识……突然就回到了很多年前,有个男孩为我系鞋带,他们是如此相像。
当他抬起头,四目相对时,我愣住了。
记忆中的脸,没有多少变化,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濂亮。
这些年来,我们没有再联系,我一度觉得,这个只在童年里出现过一次的男孩,是不存在的。他长得那么高,站在他面前,让我不禁抬头仰望。他笑着说,你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恍然,兜兜转转,居然是在这样的场合再相见。
那一年,我读初中,他上大学。他父亲病了,他放弃了去复旦大学的机会,替父亲修车。
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因为来例假,强忍着不适,表情非常难受。他大概瞧出什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什么也没说便埋头修车。瘦而长的手指,曾为我夹过菜,曾为我抹过眼泪,也曾为我系过鞋带……而今,磨了许多茧子,沾满了污渍。我抱着杯子默默地看他,疼痛越来越剧烈,只好狼狈地把脸埋进臂弯。不一会儿,一只暖水袋塞入手中。
“捂一捂,一会儿就没事了。”一切不言而喻。
“你还会复读吗?”我紧紧地抱着热水袋,问他。
“大概不会了吧。”他的面容非常消瘦,低着头,被大片阴影覆盖。
“后悔吗?”
“不后悔。现在也挺好。”他说。
又过了些年,在葬礼上再一次见到他,白衬衣,平头……他看到我,微微一笑,有两个酒窝。你回来了啊。他说。仿佛分别只是昨日。我静静地看着他,突然觉得有泪在即。人海人潮中,再一次相见,狼狈地转过脸,迅速抹掉溢出的泪。
这个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只出现过三次的男人,不知为何,会深深地烙印在心上,始终不能忘怀。因为,每次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他都是出现在身边的人。无端地亲近,无端地好感,无端地想起,无端地住在了心里。
越是美好,越是害怕靠近。有些东西一碰就会轻轻碎掉,不复当初。
我一直念着的,始终是年少时的那二三事,那一些人。大概是在最美好也最脆弱的年纪,明白日后再也不会拥有。人在消极彷徨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变得愈加深刻,并非这个人多么念旧,而是沉溺才能让自己安静。这的确是一种摆脱现实浮躁的方式。
是这样的男孩子,让人由衷欣赏且恋慕。很早便独立,目标坚定,为此勤奋努力。明白想要的必须自己去争取,但,不会因此而让自己变成一个自私冷漠的人。有追求就有放弃,有得到就有失去。可这样的放弃与失去,是值得的。
只是短暂的几次见面,从无交情可谈。透过别人的言语得知他的情况,好与不好,那都是他的人生。我只能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地在心中祝福。年迈的父亲还在老地方修车,母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家境清苦,却不因此自暴自弃,消极度日。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是健康、明亮、温暖、向上的人。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眷恋如斯,他是遥远的,陌生的,无法触及的。也许因此才会感到美好,才会保留最初的相遇与感动。那是孩子心中刹那绽放的烟花,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海市蜃楼,春暖花开。
此生他不知,我亦不知,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缘。信,它便在。如同第一次独自坐在山峰看日出,第一次仰起头看到大片的流星雨从夜空划落,第一次在寂静的午夜听钟声看玉兰花缓缓盛开。每个人都有过猝不及防的相遇、惊喜、牵手、重逢……举手之劳,一瞥之缘。是偶然,也是必然。
“她偏过脸,看见不远处的他,俯身在坟前放一束鲜花。身后是苍郁灰蓝的天空、连绵起伏的山峦和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那一刻,他的脸与她记忆中的重叠。”
这是他给我的最后印象。而我知道,这份跨过二十年的心事,这份少年情,是只属于我的。
美好的事情,一直都安静地存在着。从未消失,从不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