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六百年封神纪(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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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演义》的起因,是昊天上帝命众仙设立“封神榜”。所以,这本书也要从神仙讲起。

所有的原始人都崇拜上天,认为上天有一位大神,叫“上帝”[1]或“天帝”。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时代,崇拜的天帝并不一样。

四千年前,东方某些部族崇拜的最高的神,并不是玉皇大帝。那时候还没有这个神,当时最高的神是帝俊(也叫帝夋)。

帝俊的神通很大,他掌握着日月星辰、风雷雨雪,天下万物都从他这里化生。

帝俊有三个美丽的妻子,第一位名叫羲和,是太阳的母亲,生了十个太阳。

第二位名叫常羲,是月亮的母亲,生了十二个月亮。

第三位名叫登北氏(也叫登比氏),名气不是很大,似乎和北斗有关,姑且认为她生了许多星星。

羲和叫十个太阳儿子每天轮流出来值班,谁知道有一天,十个太阳脑子进水,一起冒了出来,人间顿时遭受了巨大的旱灾,江河干枯见底,山林烈火熊熊。

于是,人间出了一位英雄叫羿,用一张神弓和九支神箭,射下了九个太阳,只留了一个。帝俊痛失九子,当然恨得咬牙切齿。

再后来,常羲的名字变成了“常儀”,又变成了“常娥”[2],然后又变成了“嫦娥”。

美女爱英雄,嫦娥喜欢羿,就和他在一起了。

帝俊:这天帝我不当了,行吗?

事实上,还真可能是这样。后人编出羿和嫦娥的故事的时候,大概已经到了战国、秦汉时期。那个时候,人们早就忘了嫦娥(常羲)曾经是天帝的夫人。

一句话,帝俊过气了。

神的过气,就是被人们忘记。人们又热衷于创造新神,编新故事。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封神演义》和上古神话并没有什么两样。当旧神过气后,就会有人创造一些新神,来满足人类的好奇心。鸿钧老祖就是这么被创造出来的。至于旧神,就让他躺在纸面上当“僵尸号”吧。

然而帝俊并不满足于当“僵尸号”。或者说是战国秦汉的学者,不满足于让他当“僵尸号”。帝俊还有这么多粉丝呢,怎么不好好利用?

于是,不知哪个学者大笔一挥,帝俊就变成了帝喾[3],成了“五帝”之一。从此,帝俊或帝喾,就不再是天上的大神,而是人间的贤王圣主了。

帝俊从天帝变成人间圣王,相当于“下凡”,或者叫神话的历史化、平凡化。中国人喜欢干这种事,黄帝、颛顼,乃至舜、禹,其实都是神话中的人物。或者顶多说既是神话人物,又是部落首领的名字。但是中国人的头脑非常实际,他们更愿意接受后一种解释。

其实,人类总有那么一段原始时代,充满了各种神奇的想象,神和人混在一起没法区分,而承认这些并不丢人。只是中国文化比较早熟,很早就把各种瑰奇的神话生生改造成信史了。

既然是贤王圣主,那就得有后宫佳丽啊!

所以学者们不断地给帝喾“找”老婆,说他长妃是有邰氏之女,名姜嫄;次妃是有娀氏之女,名简狄;三妃是陈酆氏之女,名庆都;四妃是娵訾氏之女,名常仪(即常羲,也是帝俊的老婆,只有这位没有变)。

其他三妃先不管,先说这位次妃简狄。

简狄的故事见于《史记·殷本纪》,大意是说,有一天,简狄和两个姐妹在河里洗澡,忽然天上飞过一只燕子,落下一颗蛋。简狄眼明手快,抢过蛋来吃了,过了几天就觉得怀了孕,后来生了一个男孩,也就是契。契长大后,就成了商族的始祖。

司马迁把这个故事和简狄是帝喾次妃的故事堂而皇之地写在一起,放在了《殷本纪》的开头。他觉得这样一来,商族始祖出身于帝王之家,够高贵了;出生经历是吞燕卵而生,也够神奇了,真是完美。

然而老先生似乎忘了一件事:且不说作为王妃的简狄还能不能去河里洗澡,就说这孩子既然是吞燕卵而生的,那这里面有帝喾什么事呢?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其实,吞燕卵生契的故事,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感生神话”。在很多原始部落里,人们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女子怀孕了,也不知是怎么怀上的,所以经常归因于一些自然因素。

澳大利亚的土著阿兰达人都是棕色皮肤、黑色眼睛的,直到19世纪时还过着原始的生活。如果哪个女人生了个白皮肤、蓝眼睛的娃,当爹的虽然觉得新鲜,但并不会认为有什么问题,因为欧洲人也经常来。他会想:“哎,对嘛,我想起来了,去年不是有个欧洲人来过吗?不但在咱家睡了一夜,还给了咱几袋面粉呢。咱们吃了大半年欧洲面粉,娃就长这样了。”

所以,帝喾遇到这样的尴尬事,还真不怨他。这是战国后的学者强行让他“下凡”,才给他招来的麻烦。

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商族的祖先崇拜帝俊。帝俊是天神,并不是商族的始祖。简狄不知和谁生了个儿子,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感生故事。这件事反倒是蜀国的谯周(一个留下骂名的大学问家)看得明白:“以其父微,故不著名。”[4]

契的母亲简狄,来自有娀氏。族名里带个“戎”,很可能是北方的戎族,顺着太行山迁徙到今天的河北省南部时,和另一支东方部族高辛氏融合到了一起,商族的始祖就从这里诞生了。河北省南部有一条漳河,过去叫漳水,又叫滳水[5]。商族长年生活在这里,就把河流的名字当成自己的族名了。

契的神话在《诗经》里还保留着,这就是《商颂》里的《玄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玄鸟就是燕子,所以契又称“玄王”。玄就是黑色。古人看燕子,着重于它背上的黑毛,所以叫它玄鸟。而今天的人侧重于全身——“小燕子,穿花衣”,这样契就得改叫“花王”了。

当时黄河经常泛滥,所以商族经常迁徙。契的儿子是昭明,昭明带着部族迁到了砥石。砥石在今天河北的古泜水流域[6]。泜水今天还有,名字也没有变,只是按今天的习惯叫泜河。一千八百年后,这条河还为我们贡献了一个成语“背水一战”。韩信率领汉军在泜河边摆出背水阵,一战成名,斩杀了成安君陈馀,生擒了赵王歇。

昭明在砥石住了一段时间,又搬回了原处。昭明的儿子是相土,相土又率族向南迁徙,这回走得够远,来到了一个土地平阔的地方,住了下来。这个地方的名字一直流传到今天,这就是商丘。

直到今天,河南商丘人还认为这里是商族的发祥地。这是实至名归的,完全称得上。

传说相土是个大发明家,他驯化了马来拉车[7]。但对《封神演义》来讲,相土的意义可不得了。因为《封神演义》的作者借他的由头,创造了一个教派:截教。

《诗经·商颂》里有一首诗叫《长发》,讲商族开创的历史:

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

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遂视既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长发”是源远流长的意思,不是长长的头发(繁体字写成“發”,而不是“髮”)。这首诗从上古大洪水讲起:大禹治水,国土幅员(“陨”通“员”)辽阔。有娀氏生契。契威武英明(即“桓拨”),无论小国大国,都治理得很好,遵循礼制,视察执行。然后就到了孙子相土。

“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意思是“相土威名赫赫,四海诸侯整齐截一”,齐刷刷地来朝见[8]。截是齐的意思。

这句诗古人很熟悉,就经常把“有截”两个字单拎出来,代指天下九州。例如:

居然有截之区,同此无疆之颂。(宋周必大《冬至节贺表》)

五百里采,五百里卫,外包有截之区;八千岁春,八千岁秋,上祝无疆之寿。(宋洪迈《容斋随笔》引祝皇帝语)

从《诗经》里取“有截”两个字表示天下,似乎挺生硬的,但这是古人的习惯。《诗经》里还有一句“友于兄弟”,古人就单取“友于”两个字指兄弟。《左传》里有一首诗“凤皇于飞,和鸣锵锵”,“于飞”就是飞翔的意思,整句话的意思是夫妻生活和谐。但古人经常把“于飞”单拎出来,这个词渐渐又有了“男欢女爱”的意思。

道教经书也经常用“有截”来指天下。例如:

愿阐威灵临有截,下方魔鬼悉消除。(《北极真武佑圣真君礼文》)

《封神演义》的作者就取了这个“海外有截”的字面意思,故意理解为“海外有个截教”。而用“威灵”去临制、压服它的,正是“阐扬正教”之“阐”[9]。所以,你看截教的教主住在蓬莱岛,其他截教人物也多住在九龙岛、金鳌岛之类,都是“海外”。

相土找到商丘之后,商族安定了很长时间。相土的儿子叫昌若,昌若的儿子叫曹圉,曹圉的继任叫冥。这时候是夏朝在统治,冥做了夏朝的水官,勤勤恳恳,最后也因为工作原因落水而死,光荣殉职。

冥死后,被民间奉为水神。到了唐代,又成了船舶的保护神。开船之前,要用肉祭祀船神“孟公”“孟姥”,或者叫“冥父”“冥姥”,应该就是冥和他的夫人。孟和冥发音相近。有功之人死而封神,这个传统从四千年前开始,通过《封神演义》一直延续到今天。

冥的儿子叫王亥。王亥也是个发明家,据说他把牛驯化了来拉车(王亥服牛)。利用牛马畜力,这可是生产力的大进步。这个意义,相当于今天汽车的发明。

王亥还是个经济学家,他发明牛车之后,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乘坐起来舒服,而是货物流通起来更方便了!

这绝对是个更伟大的想法。于是他赶着牛车,到处做买卖。他大概是射手座的,性格自由奔放,身为一族首领也到处乱跑。可他坏事也就坏在这个自由奔放上。

有一天,他赶着牛车到有易国做买卖。有易国在今天河北的易县、涞水一带,燕太子丹在易水送别荆轲,就在这一带。哪知道,王亥竟然和有易国国君绵臣的女儿“自由奔放”地勾搭上了。易水壮士可不好惹,绵臣大怒,抢了王亥的货物,把他大卸八块。

王亥的儿子上甲微知道了,勃然大怒。但当时商族的实力还很弱,他就跑到河伯[10]那里去借兵,灭了有易国,杀了绵臣。

上甲微的儿子叫报乙,报乙的儿子叫报丙,报丙的儿子叫报丁。报丁的儿子叫主壬,主壬的儿子叫主癸。主癸的儿子……是不是该到纣王了?

早着呢,这一段叫“先商”,这时的商族还生活在夏朝人的统治下,真正的商朝还没开始呢!

主癸的儿子叫汤。就是韦小宝常说的“陛下鸟生鱼汤”的汤,和尧、舜、禹齐名。当时夏朝的君主是最后一个帝王夏桀。商汤经营了十几年,连续征服了十一个小国,觉得有本事和夏一决高低了,就起兵伐桀。夏朝灭亡,这才算商朝正式开始。

有趣的是,商汤灭夏,和武王灭商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纣王残暴,夏桀也残暴。纣王宠幸美人妲己,夏桀也宠幸美人妺喜[11]。后人管妲己叫亡国祸水,管妺喜也叫亡国祸水。纣王杀了忠臣比干,夏桀杀了忠臣关龙逄。打败纣王的是周武王;而商汤打败夏桀后很得意,说“吾甚武”,也自号武王。

甚至周武王有个神仙一样的谋臣姜子牙,商汤也有一个神仙一样的谋士伊尹。姜子牙出身贫贱,伊尹也出身贫贱。姜子牙假装成渔翁,接近文王;伊尹假装成厨子,接近商汤。文王拜望了姜子牙好几回,商汤也拜访了伊尹好几回。姜子牙的兵法叫《六韬》,伊尹的学说叫《九主》。后文我们还会提到,姜子牙做了许多间谍工作,伊尹也做了许多间谍工作……

到底是巧合,还是历史本来就会重演呢?

其实我们会发现,越是久远的历史,相似的剧情就越多;越是离我们近的历史,越是五花八门什么事都有。例如元、明、清三朝的灭亡,就完全不相同。

这其实说明了一件事:在历史的流传中,总会掺入个人的想象。越久远的历史,回忆起来可靠的材料就越少,“脑补”的也就越多。“脑补”就是编故事。但是,人类的心理,无论在古今中外,大体上是一样的。所以,虽然人在天南海北,编出的故事剧情却都差不多。就像每个民族都能编出差不多的感生神话一样,他们之间并不一定事先交流过。甚至有时候,人们就是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但故事总要有主人公啊。得嘞,就姜子牙吧,就伊尹吧。我们都知道纣王的一大罪状是“酒池肉林”,可《韩诗外传》中明明说:“桀为酒池,可以运舟,糟丘足以望十里,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

罪状到底是谁的呢?还是他俩都玩过呢?答案是:谁玩过不重要,讲这个故事最重要,大家喜欢看才重要。

从这个角度来说,商周历史的某些地方和《封神演义》有着共同的气质。

商汤虽然建立了商王朝,却不是像后代那样大一统的国家,而是小国林立,周边还有各种各样的部落,商王的影响力并不能无远弗届。而且,商王自己的生活也不稳定。从契到商汤大概经历了400多年,其间商族迁徙了八次。商汤建立商朝之后,国都又搬迁了五次,史称“前八后五”[12],基本上在河南北部、山东西部、河北北部这个圈子内溜达来溜达去。

商人居无定所,除了当时的自然环境固然恶劣[13],而周边的势力或敌或友,也不稳定[14]。这正是早期政权的特点。第十一任商王仲丁迁国都到隞(今郑州北部),第十三任商王河亶甲又迁都到相(今河南内黄),第十四任商王祖乙迁都到邢(今河北邢台),第十八任商王南庚迁都于奄(今山东曲阜)。《史记·殷本纪》说:“自中丁(即仲丁)以来,废嫡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商王朝连续发生内乱,失去了对各方国的控制力。搬一次家等于失一次火。商朝中衰的这段时间,也正是这几辈商王搬家搬得热闹的时候。

商朝终于熬到了第二十任商王盘庚。他的态度很明确,曲阜这里没法待了,还要搬家。许多大臣很难走出舒适区,一致反对。盘庚就发表了一篇重要讲话,摆事实,讲道理。这篇讲话,也被后人叫作《盘庚》。盘庚把商都迁到殷(今河南安阳),从此定居了下来,八代十二王共273年间再也没迁都。也是这时候才有了“殷商”的名字。

这个决策是极其伟大的。明代不过延续了276年,唐代不过延续了289年,而盘庚虽然不是开国之君,却是殷商的开辟者,为殷商带来了两百多年的繁荣稳定[15]

这才是个像样的“王朝”。天子到处瞎溜达是不像话的。此后直到纣王,虽然身死国灭,但经济、军事、人口都没有动摇根本。

商王朝和我们现代国家并不一样。现代国家有明确的边境线,画地图的时候,可以把一个国家的国土直接涂上颜色。但如果按这种思路去涂商王朝的地图,是没法涂色的。或者说,涂出来的是一个中央深、四周浅的渐变色。因为商王朝对各地的控制力是不一样的,离殷都越近的控制力越强,越远的控制力越弱。

最核心的地区,也就是殷都,在今天的安阳,当时叫“大邑商”。当时的人说“商”,有时候指这个政权,有时候也仅指这个地方。殷都的外围,就叫“王畿”。

商王对王畿的控制力也很强,设有军事据点、屯田据点。王畿的范围大概相当于今天东到河南柘城、商丘以西和濮阳以东一线,南到淮阳、鲁山一线,西到孟津和太行山以东,北到河北邢台、内丘附近,面积差不多有半个河南省大。这是商王真正能控制的范围(这只是势力所及的大致边界,并没有明确的边境线)。

王畿之外,就是各种各样的方国和部落了,叫“诸侯四土”。商王想在这里办什么事,就得与他们商量着来了。有的方国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叫“与国”。有的方国时叛时服,看心情。有的则干脆硬撕到底,这就是敌国。

商的敌国,主要是东面的东夷族(人方),北面的土方、鬼方(一说即后来的匈奴),西面的方、羌方(以及后来的周),南面的卢、庸等小国。商王就不停地打这个、打那个。

甚至王畿西边还有个小国,居然也叫“商”(现在已经不知其地理位置在哪里了)。而且这个商和那个商居然是敌国!甲骨文里不断出现商王派兵去伐“商”,看上去有一种强烈的“精分”感[16]

王畿以外的小国国君(或方伯)也有自己称王的。例如有个小国叫“㳄国”,国君也称王,商朝方面管他们叫“㳄王”。武丁时期,㳄王向商王称臣,还进贡过龟甲和御史[17]。商王似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佛系”。

从遥远的玄鸟神话到末代商王纣,前后已经有一千年的时间。如果你对这个时间范围没什么感觉,可以想想从北宋到今天的距离。所以,纣王看他的老祖宗契,就像今天我们看宋仁宗一样。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对我们来说固然陌生,而对纣王来讲,也未必多么放在心上了。然而,纣王不知道的是,当年几乎在玄鸟生商的同时,另一个神话也在西方的土地上悄悄流传开来。

而这个神话,终将成为他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