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四老司”
初次和“梦”打过交道后,第三天夜里,一位陌生的客人拜访了霄恬的房间。
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这位客人,并没有进入霄恬的房间。
这天晚上,夜很深了,霄恬做完最后一道数学题,累得直打哈欠。她正想熄掉台灯,这当儿,一束橘黄色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了进来。
窗外响起一个声音,仿如一张刚裁下的纸片,轻薄利落。
听起来是一个男生。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是于霄恬小姐吗?请问,你可不可以跟我走一趟呢?”
霄恬顿时感到一阵慌张,愣了半晌才咬咬牙,慢慢拉开窗帘。窗外,立着一个瘦高的少年,看上去比她年长几岁的样子,着装很普通,手里提着一只橘黄色的八角纸灯笼。他眯着眼,微微颔首,看上去毕恭毕敬的样子。
这里……这里可是三楼哇!
霄恬差一点儿就惊叫出声了,她看看少年脚下,没有踩着任何东西——他真的是立在半空中,而且纹丝不动。
“你……你是谁?”霄恬问,声音有点儿发颤。
“‘四老司’派我来的。”少年像是看透了霄恬的心思,抢在她之前道,“至于‘四老司’,你跟着我来就会知道了。”
“我为什么要跟你去?”霄恬警惕地问。
“这样你才能知道前几天你遇见的那个人,还有梦里的梅花,是怎么一回事。”少年的语速很慢,不知在什么时候睁大了眼睛。
墨黑的,仿佛浸在清水中的瞳仁,纯粹得不着纤尘的目光和霄恬的目光对上了。
霄恬一怔……
怎么回事?她恍惚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他的长相、身形,甚至声音,都好像在哪儿见过、听过——不对,不仅仅是见过、听过,而且很熟悉。
很熟悉,太熟悉了……
她忽然有点儿恨,像白纸上无端绽开一团墨渍的恨,灼痛她的眼睛;又有点儿悲伤、难过,像被孤零零地撇下了,无能为力又有点儿无理取闹的难过……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从思绪里抽身,霄恬慌了一慌,低下头。
那个自称是“梦”的女人,梦里绽放的白梅、梦巫、子石、辰石……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外婆房间里发生的事,一遍又一遍,却理不出任何头绪。
去一趟吧。对方如果有恶意,早把我捆起来抓走了,肯定不会这么郑重其事地来邀请,而且还能把所有的事情弄明白。
主意拿定,霄恬点点头:“好吧。”
才刚说完,她就觉得指尖一热。原来是那朵铃兰花,竟然从桌角飘到了她的手边。
“这是——”
霄恬抬起头,发现少年盯着铃兰花,一脸讶然。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不知道。”少年匆匆收回视线,“好了,你答应了,那就跟我来吧。”
他稍稍靠近了,半个身子居然直接穿透窗子——好像那玻璃根本就不存在——朝霄恬伸出手来。
霄恬略略迟疑了一下,把铃兰花收进口袋里,伸出手,让少年圈住手臂。
她能感觉到少年一使劲儿,自己就被拉离了地面,毫无阻碍地穿透玻璃,离开房间,踏入夜色,一步一步踩在半空中。奇怪的是,就像踩在地面上一样,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实的,让人无比安心。
屋外的寒风也似玻璃窗一样,从霄恬身上透过去。霄恬一点儿没觉得冷,紧紧跟在少年身后,跟着橘黄色的纸灯笼,在半空中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没走出多远,少年就似走下阶梯一般,朝地面走去。很快,霄恬发现,他们站在了老桥底下的栈道上。
沿溪而建的木头栈道,边上的几盏路灯泛着苍白的光,单调乏味,毫无特色。
“我们要去哪里?”霄恬忍不住发问。
“已经到了。”少年没有回头,径直走了两步。
霄恬急忙跟上去,她还想说点儿什么,却看见少年面前的夜色起了变化:仿佛凭空出现一张揉皱了的透明纸片,纸片渐渐摊开,皱痕起伏犹如破碎的池面,在他们面前慢慢展开一堵半透明的“墙”。
“进来吧。”
霄恬才回过神来,眼前的少年已经踏进了半透明的“墙”里。
“等等我。”
她向前追上,踏进“墙”里的一瞬,一股清甜的梅花香将所有的紧张、燥热通通拂向身后。
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依然在老桥底下,这一点不会错,却又不是霄恬熟悉的老桥底下了。
这里,有成片的梅林。墨黑的枝杈纵横交错,月色里投下纤长的树影。白梅绽放,簇满梢头的白色花瓣犹如一点点凝上的脂膏,抹着柔柔的月光,又像未化的新雪,是整个冬天最纯净的景色。
素淡的梅花香如泉水淌过卵石般浸入冰凉的夜色。天边勾着一弯月牙,浅白色,远山后的天际却是一层藏青色,更像是黄昏,暮色将合未合。
“这是梦吗?”霄恬迷蒙地问。
“对。”少年好像笑了,回答很肯定,“这是梦。”
他带霄恬继续往前走,沿着梅树间窄窄的石板路,石板路映着月光,表面呈现出日积月累的摩擦留下的圆润光滑。
霄恬这才发现,梅林里并不安静,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擦肩走过,只言片语也会落在耳边。
“我弄到了一块挺好的申石,你要不要看看?”
“哎哟我说,前天烧的那个梦好极了。”
“明天燃梦的表演,早点儿去占个位子!去晚了就别想看清楚了。”
“那小子有什么好看的?燃梦嘛,就算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着什么急呢。”
“三百年啊,过了三百年才有这样一次机会!”
……
不远处的梅林里,隐隐露出一座石桥的轮廓,一样浸着月光,粗糙的轮廓微微发亮。桥下有流水,听得水声,简直像流着星星一样,清凌凌的。
霄恬的心又是一慌,这景象她见过。
她记起来了,是前几天报纸上的那张老照片,和眼前的景象一模一样。这么说,这是一百年前的景物了?
走过石桥,开始出现几座木头建筑,深色的细长门窗,蒙着清白色的窗纸,荧荧的烛光仿佛是染上去的。
屋顶上是青青的檐瓦,清幽的月色里,似大水缸里的墨色青苔。
房屋越来越多,紧挨着列在路边。行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街边还出现了几个卖杂货的小摊子。
最后,出现在霄恬他们面前的,是一道长长的石板阶梯,曲曲折折地往上。
那张黑白老照片里没有这道阶梯,可霄恬就是觉得,她来过这儿。她见过这道阶梯,她上去过,而且,也是跟着一个人……那个人……是谁呢?
“跟上。走完这阶梯就到了。”
少年在前面说。霄恬不作声,乖乖地跟上。
阶梯有点儿陡,又有点儿滑,霄恬直盯着脚下,走得极小心。她偶尔抬起头看看前边不远处的背影,不自觉被回忆里的景象晃得失了神。
也是这样长的阶梯,这样昏暗的夜色,她跟着那个人,乖乖地往上走……
“大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啊?……”
是谁的声音在问?一个女孩的声音冷不防响起,霄恬瞪大眼睛。
“快了,马上就到了……”
那人回答说。
这声音……就是前面这个少年的吧?霄恬摇摇脑袋,在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停顿前,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阶梯的尽头,是一座古朴的木头建筑。和之前见到的挨在路边的建筑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只是更为宽敞大气,而且,这座木宅子自有一种威严的气势,好像是它镇住了阶梯下梅林里的全部,它镇守了这一方似梦似幻的境地。
走过宅子前的两只石狮子,霄恬抬头望见门楣上的长匾上写着三个端丽的字:四老司。
踏进宅内,已有三五个古代装束的人候在门边,手里都提着一只橘黄色的八角纸灯笼。他们一看见少年和霄恬,就迎了上来,不言语,只是领他们穿过长长的走道,左拐右拐,最终停在一扇木门前。
“人来了。”一个姑娘推开门,朝里头道了一声。
“快进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应。
霄恬就这么跟着少年,进入屋子里。房间没有想象中宽敞,幽幽的兰花香若有若无,古色古香的摆设,字画、屏风、桌椅……被灯笼中的烛火擦拭出光泽,明亮,却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房间中央的木桌旁,坐了三位老人,分别着红色、暗黄色、蓝色大袖长衫,正文绉绉地喝着茶。
少年领着霄恬走到他们面前。
面对三位陌生的,似乎很有威势的老人家,霄恬有点儿紧张。她明白了“四老司”应该就是指四位老人,可这房间里怎么只有三位?还有一位大概有什么事不来了吧。
“你就是于霄恬?”红衣老人把茶杯轻放到桌上,回过头盯着霄恬问。他有着参须一样的长胡子,须发纯白,似鹤的羽毛。
霄恬局促地点点头。
“我只听说她很年轻,可没想到这么小!”黄衣老人道,“看起来比舞逐还要小上几岁吧!”他的胡子像砖块一样围着嘴边一圈,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浓浓的眉毛却还是黝黑的,如两块黑炭一般粘在眼睛上方。
“今年几岁了?”蓝衣老人问,眉眼像狐狸一样细长,突出的鹰钩鼻让霄恬不由感到害怕。
“十四。”
“嗬,比舞逐还要小两岁哪。”黄衣老人突然粗里粗气地喝了一声,豪爽地喝了一大口茶。
“是啊,是啊。”红衣老人点头附和,捋了捋长胡子。
“小孩,你对词的了解有多少啊?”蓝衣老人问。
词?霄恬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神里的疑惑展露无遗。
“词,就是唐诗宋词的词,听说过吧?”红衣老人和善地提醒她,招来黄衣老人一声轻蔑的“哼”。
“嗯。”霄恬点头,“课上学过,苏轼、李清照、辛弃疾的……”看到三位老人同时露出不以为意的神色,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了。
“哎,那些你自己看教科书就好了。”黄衣老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又道,“我们要告诉你的,是任何书上都没有的。”
“什么?”霄恬小声问,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少年。从对话开始到现在,自始至终他都一动不动地立在旁边,微微低头,十分恭敬的样子。
“孩子……霄恬,你说的对词的印象,都只是表面。”红衣老人道,语气严肃,让霄恬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这要追溯到……梦的起源。”
梦?几天前,那个自称是“梦”的女人的身影再度浮现在眼前。“词”“梦”这两个东西间会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梦是最初的梦,可不是现在人做的梦。现在的梦,不过是些梦的碎片罢了,支离破碎、模模糊糊、形态全无。最初的梦,是能和现实并驾齐驱的境界——现实和梦,分别支配了白昼与黑夜。梦,即真实,又比现实多了一重虚幻,它能长久地留在记忆中,同现实中的经历并无太大区别。”
霄恬很认真地听,没有出声。
红衣老人继续道:“最开始,人是没有梦的。做梦是神仙才有的权利。直到千年前,一位仙人下到凡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有人说,是他迷恋人间的瑰丽繁华,也有人说,是人间有仙界不曾有的东西——总之,他与凡人做了一场交易,将梦卖给了世人。从此,梦得以在人间流传。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梦创造的意境,盛大繁复,缥缈虚幻,与现实全然不同,却和现实同样真实。人们被梦带来的景象所震慑,很快就陶醉、沉迷其中。然而,再美好再珍贵的事物,都有被众人厌倦的一天。几百年后,人们开始忘却曾给他们带来极大欢乐的梦,不过也有人说,是仙人对当年的交易反悔了,想要收回施与人间的梦,故意布法让人们淡忘梦境。无论如何,自此,梦开始离散、淡化、消失。到现在,梦已化作零散的碎片,就是如今人们做的梦,断断续续,失了形状,甚至,不再有色彩。”
红衣老人停下了,霄恬依然无话可说。
她觉得,梦也好,仙人也好,这些事都离她太遥远了,远得那么不真实,就像发生在与她无关的另一个世界里……难道不是吗?
这时,黄衣老人敛起表情,缓缓接道:“面对梦的离散,世间的人也不是毫无作为的。三百年前,有一个人做了一件连仙人都不曾料到的事:他将尚存人间,还留有一定幻象、形状、颜色的梦,封进了一首首词里。”
词?
霄恬用惊异的神情对这一番话做出了回应。
“对!词。”黄衣老人点点头,“文字、音乐、舞蹈,这是传统巫术仪式最核心的三个要素。词,就占了其中两者。你应该知道,最初的词是有曲子可以唱出来的吧?”
霄恬一时心虚,好在黄衣老人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词描绘的意境,与梦有诸多相似之处。况且在当时,词也有了相当多的数量。将梦封进词里,留在人间,确实是一个天才而有效的想法。”说到这儿,三位老人相视点头,黄衣老人继续说道,“但是,仙人已决意将梦从人间带走。面对梦被封进词里的情况,他也采取了行动。小孩,你知道‘靈’这个字的来历吗?”
“灵?”
始终不发一言的蓝衣老人,这时却忽然说了句什么,霄恬没听清,黄衣老人显然是听到了,说:“哎,差点儿忘了,你们现在不这么写了。‘灵’字,就是‘灵感’‘机灵’的‘灵’,它的繁体你知道怎么写吗?”
“灵……”
恍然间,霄恬想起不久前她做过的一个梦。一个叫“小荷”的女孩在桌边练习书法,一位老人告诉她宣纸上的字是什么来历。那个字——“靈”,就是“灵”字的繁体吗?
霄恬的心怦怦跳起来,她觉得脑子里混乱极了,为什么现在想起那个梦会觉得那样真实?
为什么老桥底下的梅林,到这里来时的路上发生的一切,她都好像亲身经历过?还有接她来到这里的少年,她是那样熟悉。
此刻闭起眼睛回想,梦和词,对她来说,也好像是曾经最熟悉的事物……是她遗忘了这些事,还是它们从未存在过,不过是莫须有的幻想罢了?
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断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