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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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玉鬘

岁月流逝,事情虽然已隔多年,然而源氏太政大臣对那位令他百思不厌的夕颜依然丝毫未曾忘怀。他见过各式各样秉性的袅娜淑女,越见得多就越会想起这位夕颜,他心想:“她倘若还健在就好了。”每当想起她,就觉得她值得恋慕,也令人十分惋惜。夕颜的侍女右近,虽说不是什么特别优秀的人,但源氏太政大臣还是看在对夕颜的念想分儿上,觉得她怪可怜的,缘此把她当作老资格的侍女,留在府内供职。源氏公子流放须磨的时候,把掌管侍女们的事宜一概托付给夫人紫姬,因此自那时起,右近就在紫姬这边伺候。紫姬觉得右近为人纯朴、拘谨缄默,比较看重她。右近心里却在想:“我家夕颜小姐倘使还健在,受到的源氏公子的宠爱绝不亚于明石姬吧。源氏公子对一些不是那么笃爱迷恋的人尚且不加遗弃,还耐心地给予长期的关照,更何况我家夕颜小姐,即使不能与身份高贵的紫夫人并列,也定能列入此番乔迁新居六条院宅邸来的另几位夫人的行列里吧。”想到这里,无限悲伤。右近也很想念留在西京寄养于乳母家里的小女公子玉鬘,不知她现在何方。右近一直谨小慎微,生怕外人知晓夕颜猝死之事,加上源氏公子有话在先,堵住她的嘴,他叮咛说:“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莫露我名’(1)。”因此她心存顾忌,不便前往西京探问小女公子是否平安。在这期间,乳母的丈夫当上太宰少贰,要前往就任地上任,乳母也得随夫一同前去。玉鬘这年刚四岁,只能跟随乳母去筑紫了。

乳母一直在打听夕颜的下落,四处求神拜佛,日夜哭泣思念,向所有相识者探询,但最终还是杳无音信。她想:“事到如今,实属无奈,我只得抚养夕颜夫人的这个女儿玉鬘,就当作夫人托孤的遗念,照顾这孩子吧。”可是,转念又想,“让这姑娘跟随我这身份卑微的人,一起奔赴遥远的他乡,确实太凄凉,还是设法通知姑娘的父亲吧。”然而,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在这踌躇不前的过程中,乳母与家里人商量,大家担心:“这孩子的母亲杳无音信,万一孩子的父亲问及,如何作答呢?再说这姑娘与她父亲并不亲近,硬让小小年纪的她就这样随父而去,也令人揪心。倘使姑娘的父亲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我们这里,恐怕绝不会让我们把她带到边远的他乡的。”各抒己见地商量的结果,决意不通知她父亲而把她带走。玉鬘长相十分标致,此时已露出气质高雅、姿容清秀的端倪。他们乘坐没什么特别像样设备的船只奔赴筑紫时的情景,显得无比凄清。

玉鬘稚嫩的内心里总是念念不忘母亲,她时时询问:“是不是去母亲那里?”她每次询问自然勾起乳母伤心而热泪潸潸,连乳母的女儿们也思恋夕颜夫人,跟着悲伤哭泣。他人提醒说:“在船内哭泣是不吉利的呀!”要她们注意。乳母看到沿途一处处美好的景色,不由得暗自思忖:“啊!倘若芳心纯洁的夕颜在场,看到沿途这般美景,不知该多么欣喜。”可是转念又想,“她若在场,绝不会让我们远离京城奔赴穷乡僻壤的他乡的。”乳母怀念京城的天空,想起古歌所云“欣羡波浪复回转”(2),只觉得忐忑不安,忽听得船夫们粗声粗气地唱道:“漂泊至远方,令人好感伤。”乳母的两个女儿不禁相对而泣。姐妹俩各自对“离京颓丧赴僻壤”(3)感慨良多,彼此咏歌以抒发感伤的情怀:

船夫想必恋伊人,

途经大岛(4)歌声沉。

渺茫无着海上寻,

可怜何处能见君。

行船经过筑前的金御崎海岬时,她们像说口头禅似的,早晚念叨着:“情系皇神永不忘。”(5)不久,抵达太宰府之后,乳母觉得如今距离京城越发遥远,思恋夕颜夫人之情激荡,伤心哭泣,心想至少要把这份情寄托在精心照顾夕颜遗孤玉鬘身上,就这样送走朝朝暮暮。偶尔也有梦见夕颜夫人的时候,但每每见到她身边还有个长相酷似她的女子,便惊醒过来。乳母心情极坏,甚至病了一场,缘此她想:“看来,夕颜夫人大概已不在人世了!”乳母渐渐灰心绝望,伤心至极。

却说,乳母的丈夫太宰少贰任期届满,打算回京,可是路途相当遥远,少贰又不是格外有势力的人,要筹措返回京城的路费并非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到,无法决定起程日期。不料在这期间少贰忽患重病,觉得自己大限将至,这时玉鬘才刚十岁,他看见她长相美丽可爱,着实为她的前途诸事而揪心。他对家人说:“倘若连我都舍她而归天,她今后不知还会流浪到何方,让这孩子生活在这种穷乡僻壤,实在是太委屈她了。真希望能早日带她返回京城,通知她的亲生父亲,听任她的命运安排,但愿她能飞黄腾达。京城地域宽广,地位上升的机遇总会多些吧。我如斯想,也准备这么做的,万没有想到自己行将在这种地方撒手人寰……”太宰少贰有三个儿子,他对儿子们留下遗嘱说:“你们只需想方设法把这位小姐带回京城去,大可不必为我身后做法事之类的事。”玉鬘是什么样人家的女儿,少贰家一向连官邸里的人也不让知晓,只说她是必须精心照顾的有来头人家的子孙而敷衍过去,并且不让外人见她面,竭尽所能地格外重视养育她。如今少贰已然病故,乳母等非常悲伤,孤苦无依,只能一心遵循遗嘱,想方设法要将玉鬘带回京都。然而,在筑紫这地方,少贰也结下了不少冤家对头,因此办起事来格外费神费力。不知不觉间他们又在筑紫滞留了好几年。玉鬘逐渐长大成人,长相标致胜过她母亲夕颜。可能她身上有她父亲即当今内大臣的血缘,她气质高雅可爱,性情温柔稳重,确实是个十足的美人。这种传闻流传各地,当地好色的乡下人大都恋慕她,很多人给她寄送情书。乳母觉得既可恨又可恼,一概不予理睬。为躲避这些荒唐的求爱者,乳母特意散布:“姑娘长相一般,还严重残疾,与任何人恐怕都无缘。她拟当尼姑,我尚健在期间,则留在我身边。”这样一来,人们又传说:“已故少贰的孙女是个残疾人哪,真遗憾呀!”乳母听到这些传闻,又觉得很不吉利。乳母对自己的孩子们说:“得设法把玉鬘小姐带回京城去,通知她父亲内大臣。小姐小时候,她父亲相当疼爱她,因此不至于薄情地抛弃她吧!”说着叹息不已。乳母求神拜佛,祈求神灵保佑她能如愿以偿。不过,乳母的女儿、儿子们都在当地相应地成家,定居了下来。乳母独自一人焦虑不安也无济于事,带领玉鬘小姐返京的事越发渺茫无着落。玉鬘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懂事了,她觉得人生实在艰难,于是祭祀本命星(6)等。到了二十岁时,玉鬘已长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更令人感到如此标致的少女却生活在穷乡僻壤,实在太可惜了。这时乳母他们的住所已迁至肥前国。当地有许多略有声望的人,听说少贰的孙女是个美人,络绎不绝地前来造访,给这家人带来了莫大的骚扰,甚至令他们感到厌烦。

却说附近肥后国有个称为大夫监(7)的人,他的家族遍布整个肥后国,在当地颇有声望。他是个有权势威严的武士,虽然粗俗没风度,却有几分花心,企图搜求各处姿容美丽的女子。他耳闻玉鬘的情况,说:“不管她有多么严重的残疾,我皆视而不见,一定要娶她。”他极其热心地派人上门去提亲,乳母觉得对方此举太唐突鲁莽,答复说:“舍下孙女怎么可能接受此等要求,她行将当尼姑了。”大夫监焦虑不安,硬要强求,便亲自到肥前国来。他把少贰的儿子们招来,对他们说:“汝等倘使能让我如愿以偿,今后可成为我的亲信,我将鼎力扶持汝等。”少贰家的老二和老三接受了他的收买,回家来对他们的母亲说:“起初我们为小姐着想,觉得这门婚姻不般配,太委屈小姐了。不过,这位大夫监倒是个可以指望的人,能够做我们的坚强后盾。倘若得罪了他,恐怕我们就很难在这一带落脚生活了。虽说小姐是高贵人家的后代,可是她父亲又不来相认,世间人也不知晓,身份高贵又有什么用呢。难得大夫监如此恳切地前来求亲,以小姐眼下的处境来说,这门亲事不是很幸运吗?也许正因为命里注定有这种缘分,小姐才流落到这样的地方来哪。就算逃避得过去,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如若惹怒了大夫监,他是个顽固倔强者,说不定会施展什么报复手段呢!”儿子如斯威吓母亲,乳母听了非常担心,她的大儿子丰后介对她说:“这样做是极大的错误,太对不起人家了。况且已故父亲少贰留下遗嘱,因此我们要设法巧妙安排,从速护送玉鬘小姐返京。”

乳母的两个女儿不知如何是好,哭得十分伤心,她们相互叹息着说:“夕颜夫人那么时运不济,四处漂泊,杳无音信,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们总盼望着玉鬘小姐能配上一户体面的人家,哪怕是普通的人家也罢,没承想竟落魄至将与那种人成亲啊!”可是大夫监全然不了解这些情况,自以为是个身份高贵者,遂写情书给玉鬘送去。他行文笔迹倒不算那么拙劣,用的是唐国的厚片方纸笺,经薰香熏过,芬芳扑鼻。他本以为自己行文还算得上有点雅趣,殊不知其遣词造句土味儿十足。而后,他接纳少贰家老二为伍,让老二引领他前来造访。大夫监年龄三十岁左右,身材魁梧,胖墩墩的,容貌看上去虽然不是那么丑陋,但也许是心理作用的关系,只觉得他的举止动作粗俗,一看就像个可怕的人。他脸色红润,血气方刚,用极其嘶哑的声音喋喋不休。一般怜香惜玉者多半在夜间避人耳目悄悄行事,称为“夜爬”(8),可是这个人却异乎寻常,竟在春天的日暮时分前来。虽然不是秋天,但他的神情却显得“何以更眷恋”(9)。乳母心想:“在这种情况下,不好跟大夫监撕破脸面。”于是出面与他寒暄。大夫监说:“久仰已故少贰为人情深义重、端庄磊落,早已想拜见结交,倾诉在下的这份情意,无奈没有机会。不想时日蹉跎中,大人遽然仙逝,令人哀戚万分。为弥补此愿,欲恳请祖母太君应允将府上千金交由在下来照顾,缘此,今日鼓足勇气,不揣冒昧前来拜访。当然,在下深知小姐血统高贵,下嫁寒舍,诚然委屈,不过,在下等定当把小姐敬奉为珍爱之主君,尊她为家中至高无上者。祖母太君对这门亲事之所以踌躇,想必是听闻舍下纳蓄众多贱妾,而有所嫌弃吧。不管怎么说,这些贱人是无法与小姐等量齐观的,我定当视小姐之地位不亚于皇后之尊。”他花言巧语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乳母说:“不敢当,承蒙一番美好言辞,不胜荣幸之至。不过,小孙女也许是命里注定、时运不佳的关系,身患难以启齿之残疾,无法见人,她每每于暗地里独自嗟叹,实甚可怜。”乳母的话音刚落,大夫监接着自鸣得意地说:“这等事不必挂虑,天下人,纵然是目盲或足瘫者,在下亦能照料,务使患者得以治疗康复。肥后国内的神佛都听从在下的调遣呢。”他还撂下话说,“过几天将前来迎娶。”乳母操着仿佛乡下人的口吻说:“由于本月是春季的末月,不宜……”(10)当场支吾搪塞过去。大夫监无可奈何,临告辞之际,想留下一首赠歌,遂略加思索,咏歌曰:

“若存二心对待君,

愿受松浦镜神(11)惩。

在下自我感觉这首和歌咏得相当不错。”说着微微笑,露出一副生疏的、初次吟咏赠答恋歌的神态。乳母深感愕然,无意作答歌,便让女儿们替她作答歌,可是女儿们说:“我们更加莫名其妙了。”乳母觉得时间拖得过久,不作答有碍情面,于是信口答歌曰:

经年祈求遂心愿,

未能如愿怨镜神。

乳母用哆哆嗦嗦的颤音咏答歌。大夫监说:“等等,您在说些什么?”他说着蓦地把身子向乳母逼将过来,乳母吓得脸色铁青。女儿们心中虽然也甚害怕,但为了圆场,强露笑容,替母亲辩解说:“家母本是想说,小姐因患残疾,为祈求幸福,终身不嫁,倘若违愿,势必怨恨。无奈家母老迈糊涂,竟误咏成怨镜神。”大夫监听了点点头说:“噢,原来如此,说得在理。”接着又说,“您咏的这首歌,蛮有意思的啊!在下虽然名义上被称为乡巴佬,但绝非微不足道的当地居民所可比拟,就算是京城里的人,又何足为奇,吟咏和歌在下尽皆通晓,切莫瞧不起在下哟!”说着他本想再吟咏一首和歌,大概是没能作出来吧,就此离去。

乳母对次郎君已被大夫监收买非常恐惧,忧心忡忡,只得催促长子丰后介想方设法行事。丰后介寻思:“我能想出什么好法子让小姐脱离苦海呢?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唯有两个亲弟兄,只因自己不愿与大夫监为伍,我们兄弟间的感情都发生了龃龉,如今得罪了大夫监,纵令想稍许动作又谈何容易。更令人担心的是,说不定还会招来什么横祸呢。”丰后介思来想去,心烦意乱,而玉鬘暗地里伤心痛苦的神情更令人怜惜,她悲观绝望,甚至想:“莫如死去算了!”她有这种想法也不足为怪,丰后介极其同情她的处境,决意奋不顾身拟订出走计划。丰后介的妹妹们也决心放弃多年来生活在一起的丈夫,陪伴玉鬘一起出走。丰后介的幺妹小名叫贵君,现在叫兵部君。丰后介安排她陪伴玉鬘于夜间出逃上船。由于大夫监已回肥后,并拟于四月二十日左右选择吉日前来迎娶,因此他们趁此期间就这样出逃。兵部君的姐姐终因孩子多、事务杂无法同行,彼此惜别。兵部君心想:“此番一别,恐怕很难再有重逢的机会了。”长年住惯了的土地,虽说没有什么格外依恋不舍的事物,只是松浦宫前那海滨的景色和这位姐姐,令她恋恋不舍,内心不免十分悲伤,临别赠歌曰:

逃离浮岛(12)诚庆幸,

行船何处留身影。

玉鬘也作临别赠歌曰:

孤帆远影路遥遥,

凋零身世随风飘。

玉鬘深感身心飘忽无着,便俯卧船中。一想到他们这样出逃的消息自然会风传到大夫监那里,性格倔强不服输的大夫监肯定会追赶过来的,他们心急如焚,便雇一艘快船,大家赶紧登船。船上有特别的装置,幸好又遇上顺风,他们甚至不顾危险,飞速向京都驶去。行船顺利地驶过了响滩(13),沿途人们望见这艘船行驶飞快,有人甚至说:“莫不是海盗船?小小船只竟能飞快地行驶过来!”诸如此类的话。比起只顾掠夺财宝的海盗来,更可怕的倒是那个穷凶极恶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追赶上来。大家忐忑不安,只觉得走投无路。行船驶过响滩时,玉鬘咏歌曰:

忧心忡忡心潮涌,

胜似响滩浪汹汹。

行船驶近川尻(14)时,大家这才松口气,仿佛才苏醒过来似的。船夫们照例用粗犷的声调唱船歌:“船从唐泊行驶到川尻……”歌声听来颇感凄怆。丰后介也用凄凉而亲切的声调,情深意浓地唱道:“无比可爱的妻儿,而今似乎已遗忘。”思想起来,诚如歌中所云,自己把家人尽皆遗弃,此刻家人不知情况如何,能干且靠得住的仆人们,都被自己带来了。“此后大夫监如若憎恨我,而追逼我家里人,不知家人们会遭遇何等灾殃。回想起来,此番行事,自己不顾前后,只顾鲁莽出逃啊!”随着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他净想象着一些意外的坏事,不由得情绪低落,终于热泪潸潸,于是吟咏:“胡地妻儿虚弃捐。”(15)兵部君听了也不免勾起重重心事,她想:“真是的,此番行事确实不可思议啊!自己抛弃了结缘多年的丈夫,突然出逃,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呢?”她接着浮想联翩,“虽说是返回故乡,却无固定的可去之处,也没有可依靠的亲人,一心只为让小姐脱离苦海。离开了长年累月住惯了的世界,漂浮在惊涛骇浪之中,翻来覆去地思索,却理不出个头绪来,究竟怎样才能设法安顿这位小姐呢?”她感到茫然,想不出办法,最后她想,“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于是匆匆赶路进入京城。

他们探寻到九条有个当年的熟人还健在,便造访他,并以该处为暂时落脚之处。然而九条虽说位于京城里,却不是像样人家的居住区,四周都是些形迹可疑的做买卖的女人和商人,他们夹杂在这群人当中,寒酸度日,不觉间已到了秋天。回顾往事,寻思未来,可悲之事甚多。连众人所仰仗的丰后介也宛如水鸟登陆,不知所措,每天无所事事,着实无聊。可是事到如今,再折回筑紫又很不体面,他深深后悔自己行事考虑得太欠周详。一道跟着来的仆从们也各自托故纷纷他逃,有的分别折回故乡。看情况,在京城也无法过上安宁的生活,乳母朝朝暮暮叹息不已,总觉得对不住自己的长子,丰后介安慰母亲说:“您不必介意,儿子自身微不足道,反正为了小姐,儿子愿奉献出生命,永远跟随到底,即使山穷水尽也绝无怨言。相反,纵令儿等多么荣华富贵,握有权势,而让小姐屈嫁给那样的人,于心何忍啊!”接着又说,“这种时候,神佛定会保佑小姐获得幸福的。附近有个八幡神社,与小姐在乡间所参拜的松浦神社或箱崎神社祭祀的是同一尊明神。记得小姐离开当地时,曾向此明神立下了诸多誓愿,因此承蒙神灵的呵护,现在才得以平安返回京城,应该迅速去参拜才是。”于是让小姐等人前往参拜八幡神社。他向熟悉那一带情况的人打听,得知八幡神社里有一名僧人,早年与父亲太宰少贰有交情,现在担任八幡神社的五师(16)之职,于是他把该僧人请来,引领众人前往八幡神社参拜。

参拜之后,丰后介又说:“除了八幡神灵之外,佛菩萨中,长谷寺的观音菩萨在日本国内据说是最为灵验的,甚至在唐国都闻名遐迩哪,更何况是我国国内远居乡间的人。小姐长年拜佛,佛菩萨定会格外护佑的。”说着便带玉鬘前去参拜长谷寺的观音菩萨,并特意决定徒步走去以表示虔诚。玉鬘不习惯于步行远路,内心颇感寂寞也很痛苦,不过她还是顺从家人的规劝,拼命地向前迈步。她边走边向佛祈祷,心想:“不知自己前世造了何等深重的罪孽,以致今生遭遇如此苦难,颠沛流离。母亲纵令不在人世,她若心疼我,应引领我到她身边去。倘若她尚健在,应该让我见上一面啊!”可是,她连母亲的长相都毫无记忆了。以往只顾一味希望母亲还健在,从而以不断悲伤叹息度日,如今备受旅途中的痛苦煎熬,更是苦楚填膺。好不容易撑持到椿市(17),是时已是离开京城第四天巳时左右,到达此地时,已精疲力竭不成人样了。

玉鬘一路上虽然没有走太多的路,并且还接受了种种治疗,可是她的脚底还是疼痛得无法动弹。他们不得已只好暂时在椿市的一户人家借宿歇息。这一行人中有全家的顶梁柱丰后介、持弓者二人、仆役和男童三四人,女眷总共才三人,都穿着壶装束,此外还有做清洁工作的下女一人、老侍女二人随从。这一行旅人相当朴素,并不显眼。他们落脚之后,准备在佛前点燃的灯明,并添加诸多供品,不觉间已是日暮时分。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个法师,刚从外面回来,就听见他唠叨说:“今天有客人要来歇宿呢。那伙人都是些什么人?奇怪可疑的妇女们,会胡作非为的。”玉鬘等人听了觉得很不是滋味。正在这时,果然有一群人走了进来。

这群来客似乎也是徒步来的。他们当中有两名穿着不俗的女子,随从的下人男男女女为数众多,牵来四五匹马。他们行动相当文静,并不嚣张,缓步走了进来,其中也有几个长相清秀不俗的男子。户主法师本打算让这一行人留宿家中,可是玉鬘这一伙人已先到达,他搔搔头,转来转去好不为难。玉鬘这边处境也很困难,事已至此,要改变住处既不体面,也很麻烦,于是安排一部分人深入里间,一部分人藏身外间,剩下的人挤到房屋的一个角落里。玉鬘的住处,则围上围屏与众人隔开。随后进来的客人们也不那么轻狂。两方相当安静,彼此相互照应。

实际上,后到的来客,正是日夜思念玉鬘而悲伤哭泣的右近。右近在源氏公子家当了多年的侍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感到自己中途插进来充当府中的侍女总不相称,不时为自己日后的归宿问题感到苦恼,缘此常来参拜长谷寺观音菩萨,祈求护佑。她是这里的常客,一切驾轻就熟,行事麻利,只因徒步前来,疲惫不堪,遂躺倒歇息。这时,只见丰后介走到贴邻的围屏边上,亲自手捧盛着膳食用具的木制方盘,冲着围屏内说:“小姐请用膳,粗茶淡饭,务请海涵。”右近听见了,便猜想:“住在围屏内的人,准非我等普通人吧。”于是她透过缝隙窥视,觉得那男子的模样似曾相识,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丰后介非常年轻的时候她见过,如今他躯体发胖,肌肤黝黑,面色憔悴。阔别多年了,她蓦地自然想不起他是谁了。这时,丰后介呼唤:“三条!小姐唤你哪。”只见另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右近一看,又是一个熟人,右近想起来了:“此人就是已故夕颜夫人的侍女三条,曾经侍候夕颜夫人多年,夫人隐居于租屋内时,也是三条在夫人身边陪伴伺候的。”右近觉得能在此地见到三条,简直就像做梦一般。右近很想拜见这些人的主人,但是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绞尽脑汁,最后决定:“对了,我不妨先向三条打听一下,先前的那个男子肯定是兵藤太(18)吧,如此看来,说不定玉鬘小姐也在这里呢。”右近想到这里,内心急不可耐,遂叫人把三条请来。三条就在隔壁房间里,她正在专注地就餐,不肯立即过来,右近觉得这家伙真讨厌,也觉得自己未免只顾自己方便。三条好不容易来了,嘴里叨叨着:“真没想到呀,在筑紫国待了二十年的下女,京城里竟有人认识,莫不是看错人了吧?”三条说着走了过来,她穿的是乡巴佬式的熟绢衬袍,罩上一件和服,体态相当肥胖。右近从三条身上意识到自己也老了,不禁难以为情。右近冲着三条把脸凑了过去,说:“你仔细瞧瞧,理应还记得我是谁吧?”三条拍了一下手,说:“啊!原来是你呀!太高兴啦,真高兴啊!你从哪里来的呢?夫人也来了吗?”说着放声大哭了起来。右近回忆起当年三条年轻时那熟悉的情景,岁月如流,不禁感慨万千,说:“我先问你,乳母老夫人也来了吗?小姐怎么样了?那个叫贵君的呢?”至于夕颜夫人的事,右近想起那无常的临终的情景,说出来大家将会多么伤心失望,因此有所顾忌,缄口不敢说出来。三条答道:“大家都在这里哪,小姐已长大成人。我首先得去告诉乳母老夫人。”她说着向里间那边走去。

大家听了三条的诉说之后都十分惊讶。乳母说:“简直就像在做梦一般,曾记得当年右近把夕颜夫人带走的时候,我不知多么憎恨她,想不到竟能在此地邂逅。”她说着走近两个房间的交界处,将隔着双方房间的类似屏风的东西全部拆除。彼此相见时,连寒暄也顾不上,只顾相对痛哭。过了一会儿,乳母老夫人连连诉说:“夫人怎样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连做梦都想知道她在哪里,我向神佛许过大愿,可是由于我住在那遥远的世界里,连一丝风声也传送不到那里,令我无限悲伤。我这把年纪的人还存活在世上,着实可悲。不过,夫人舍弃下来的小女公子,长得美丽而文雅,十分可怜,我若舍弃她而死去,到阴府也会遭罪的,我怅惘苦闷,以至苟延残喘至今天。”右近顿时无法作答,她觉得此刻自己的狼狈劲儿,远超于当年夕颜夫人猝死时自己的惊慌失措。她虽然感到为难,但还是说:“唉!说了也是毫无办法的事,夫人早已撒手人寰了!”话音刚落,三人不由得放声痛哭,潸潸热泪想止也止不住。

此时已是暮色苍茫时分,须赶紧准备供神佛前的灯明等事宜,以便玉鬘一行前去参拜,引领者连声催促,此刻只得依依惜别。右近虽然说了声“不如一起去吧”,但又生怕引起双方随从人员的猜疑,就此作罢。乳母连向丰后介告知详情的工夫都没有。如今双方已相互理解,无须格外顾虑,于是分别出门前去参拜。

右近一边走一边悄悄地观察乳母家的这一班人马。只见其中一女子的背影袅娜,举止显得相当疲惫,身穿一件四月初夏的单衣,一头乌发,模样异常地美。她估计此人就是玉鬘,内心涌起一阵凄楚的感觉,十分悲伤。多少习惯于步行的善男信女们早已在佛殿里就座了。乳母一行人由于照顾玉鬘,行动迟缓,直到初更僧侣修行时分才抵达。佛殿里人声嘈杂,挤满了来自各方的信众,熙熙攘攘。右近落座在靠近佛尊的右方一间房里。乳母一行人可能出于与法师交情不深的缘故吧,被安排在远离佛尊的西边房间里。右近找到了他们,劝他们说:“还是移到我这边来吧。”乳母遂把事情的原委向丰后介一五一十地细说,并与他商量好,让男人们都留在原处,她带着玉鬘移到右近这边来。右近对乳母说:“如您所见,我身份虽然微不足道,只因如今在源氏太政大臣邸供职,此番出门,随从人虽为数不多,但一路上无人胆敢来骚扰,大可放心。总而言之,在这种地方,居心叵测的恶徒,看见乡下来的人,会起歹心,施以凌辱,得提防警惕。”此外她还想讲许许多多,可是,这时已响起众多僧人的诵经声,她们在喧嚣的氛围下,也跟着礼拜佛爷。右近心中暗自祈祷:“我一直祈求菩萨让我能找到小姐的下落,如今承蒙菩萨保佑我如愿以偿,得以相见。此外我还祷告,源氏太政大臣一向在寻找玉鬘小姐,情深意切,万望菩萨引领,务使他们得以相见,祈求菩萨赐予小姐幸福。”

众多的乡下人从四面八方前来参拜。这个大和国的国守夫人也参拜来了,随从众多,排场盛大,威风凛凛。三条看见这种场面欣羡不已,她向菩萨祷告:“南无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别无所求,唯求菩萨保佑我家小姐当上个大贰的夫人,或者做大和国国守夫人。这样一来,三条我等下属也能相应沾光,有个出头之日,届时我等定将齐来还愿。”说着合掌举至额上虔诚礼拜。右近听见她这样祈求,心里可有气,说道:“哎呀!你真成乡巴佬啦!小姐的父亲头中将大人,当年已是威势无比,更何况如今是执掌天下朝政的内大臣,荣耀满门威光四射呢,莫非你只希望小姐当一名地方官的妻子吗?”三条回应说:“嗨!别唠叨啦!什么大臣不大臣的,算了吧。你没瞧见大贰夫人参拜清水寺观世音菩萨时那威风凛凛的排场吗?简直不亚于帝王的行幸哩。真是岂有此理!”说着依然合掌,更加一心顶礼膜拜,闭居寺院斋戒祈祷。

从筑紫来的玉鬘一行人,预定祈祷三天。右近原本无意久留此地,但考虑到可趁此机会与乳母等人畅谈,觉得应闭居寺院,于是召唤法师来说明自己的意愿,请他给予安排。供奉神前灯明的愿文,须写上施主的祈愿,诸如愿文的写法等琐事,施主只需示意,法师皆能心领神会,熟练操作,右近遂驾轻就熟示意说:“依照惯例,为藤原琉璃君(19)供奉灯明,务请妥善代为祈祷。近日已能遇见此君,日后定当前来还愿。”玉鬘一行人从旁听了,都很感动。法师也说:“这真是可喜可贺之事啊!贫僧孜孜不倦的祈祷应验了。”当天晚上,参拜的善男信女们诵经念佛,喧嚣了一夜。

天亮时分,右近退到早先熟悉的法师的房间里,闭居寺院斋戒祈祷,大概是为了能与乳母等人畅叙积压多年的话语吧。玉鬘相当疲惫、略显腼腆的模样,看上去美极了。右近说:“我出乎意料,能在高贵人家府上供职,见过许多人,却总觉得未曾见过有谁能与府上大臣的紫夫人的长相相媲美,最近紫夫人又抚育了一位非常可爱的小女公子,相貌十分标致,这是自然的了。这与大臣的珍视呵护非同寻常也不无关系吧。我们家的玉鬘小姐,虽说经受旅途劳顿,但看上去端庄秀丽,不亚于他人,真是可喜可贺。源氏太政大臣在他父皇还健在的时候,见过宫中众多女御、皇后及其下的妃嫔,不计其数,一览无余,可是大臣说:‘我觉得唯有当今皇上的藤壶母后和我家的明石小女公子姿色最标致,所谓美人指的正是她们这样的人。’我想拜见作个比较,可是藤壶母后我未曾见过,明石小女公子长相虽说秀丽,不过才刚八岁,尚未成熟,成人之后倒是可想而知。紫夫人的姿色,有谁能比得上呢。源氏太政大臣也认为她是个卓越的美人,可是口头上哪能这么说呢,倒是经常开玩笑说:‘你嫁给我,正是你的福分哩。’我经常看到众多佳人和这般美景,定会延年益寿吧。我本以为人世间再没有比她们更美的人了,殊不知我们这位玉鬘小姐,若论姿色,与她们相比,毫无逊色之处呢。事物终归有极限,再怎么是绝代美人,头顶上也不可能发散毫光啊!应该说我们玉鬘小姐也是一位绝顶美人了。”她说着微微笑,仰望着玉鬘,乳母听了也很高兴。乳母说:“如此国色天香,却差点被埋没在穷乡僻壤里,我们为此深感惋惜也很悲伤,于是我们抛弃家园财物,割舍了日后可依靠的子女,逃回如今已成为他乡一般的京城里来。右近,请你务必早些好好提携引荐吧。你在高贵大臣家供职,自然交际广、关系多,请你想方设法告知她父亲内大臣关于她的情况,请内大臣收养他的亲生女儿吧。”玉鬘听了觉得不好意思,背过脸去。右近说:“嗨!我虽说身份卑微,但经常能接近源氏太政大臣,有时我相机提及此事说:‘夕颜夫人所生的小女公子,现在不知情况怎样了。’大臣听了之后说:‘我也在设法寻找她呢,你若听到什么信息,务必告诉我。’”乳母说:“源氏太政大臣确实很贤明,不过他府上有诸多尊贵的夫人,还是首先告知她的亲生父亲内大臣为好。”到了这份儿上,右近才把源氏太政大臣当年与猝死的夕颜夫人恩爱交往的原委说了出来。右近说:“源氏太政大臣始终念念不忘这件事,十分悲伤,当年他曾对我说:‘我真想把这个小女孩儿当作她的替身来抚养,对他人则披露说,因家中孩子少,很寂寞,已找到一个亲生的女儿。’那时候我还年轻不懂事,万事过于谨慎从事,也不敢去寻访。岁月蹉跎,这期间,从名单上得知你家主人晋升少贰,少贰到源氏府中来辞行那天,我才得以匆匆见上一面,终于连寒暄的话也没有说上一句。我以为你们奔赴筑紫上任,小姐将留在昔日夕颜夫人居住的五条住房处。啊!她若变成乡下人,那可就真惨啦!”这一天,她们或叙旧或诵经念佛地就过去了。这里居于高处,可以鸟瞰络绎不绝前来参拜的人群,前方有条河称为初濑川,川流不息。右近想起古歌(20)而获得启发,遂咏出:

“寻访双杉莅古川,

庆幸川畔遇君欢。

真是‘初濑川畔喜相逢’(21)啊!”玉鬘听了,遂和上一首歌曰:

初濑川事纵不晓,

川畔相逢喜泪浇。

咏罢情不自禁地哭了。她那哭泣的姿态着实可爱。右近心想:“如此温文尔雅的美人,倘使沾染上乡巴佬气息,那可真是美玉上的瑕疵啦。说来也稀奇呀!乳母不知怎样尽心竭力,竟能把小姐抚育得如此美丽动人!”看到乳母的一片赤诚,右近满心喜悦,她回想起玉鬘的已故母亲夕颜,只是年轻貌美、心胸开阔、温柔可人、人品稳重,而玉鬘小姐则是气质高雅,举止落落大方,很有品位,令人见了直觉此人气宇非凡而自愧弗如。看来,筑紫这个地方真是不容藐视。可是以前自己所见过的筑紫人,一个个土里土气的,真是不能理解。日暮时分,大家又都到大殿上诵经念佛,第二天也修行礼佛一整天。秋风从遥远的山谷那边吹送过来,寒气逼人,大家那份凄怆的心情不由得涌动,万般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玉鬘也陷入沉思,独自嗟叹,觉得前途渺茫,提不起精神来。近日听得右近闲聊,知道亲生父亲内大臣“对一处处身份卑微的妾室所生的孩子都珍视收养,呵护关怀”。果真如此,像自己这样一个杂草般被埋没的女儿身也有盼头了。他们从长谷寺出来的时候,分手之前彼此都告知各自在京城的住址,因为右近生怕会再度不知小姐的下落。右近家住六条院附近,距乳母的住处不太远,遇上什么事也可以前往商量,彼此都安心了。

右近从长谷寺回来后,就想上正殿参见源氏太政大臣。因为她认为,说不定会有机会悄悄告诉太政大臣呢,遂匆匆赶往正殿。右近乘坐的车子刚一驱进六条院的大门内,就觉得这里的气派与早先的二条院迥异,院落宽敞大气,挤满了进进出出的众多车辆,像自己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跻身于令人目眩的琼楼玉宇实在难为情,因此,当天晚上她没有参见源氏太政大臣,便带着满脑子的盘算入睡了。翌日,紫夫人从昨夜自各家住宅回来的众多高级侍女和年轻侍女中,特意召唤了右近,右近深感荣幸,觉得很体面。源氏太政大臣也一起接见她,照例开玩笑地发难说:“为什么在家待得这么久?稀罕呀!老实巴交的你,一改常态变得青春焕发了嘛,是否有什么逸闻趣事呢?”右近回答说:“我请了七八天的假,倒是没有什么逸闻趣事,只是我闭居长谷寺院斋戒祈祷时,邂逅了一位难以忘怀的人。”源氏太政大臣问道:“是什么人?”右近担心:“此事尚未禀报紫夫人,我若贸然先向源氏太政大臣述说事情的原委,夫人知晓后,岂不怪罪我对她有异心,而产生隔阂。”于是答道:“容后禀报。”这时候其他侍女纷纷前来,谈话就此中断。

天黑之后,正殿上点燃灯火。源氏太政大臣与紫夫人双双和睦并排、亲密无间的姿影,实在令人赏心悦目。紫夫人此时年龄二十七八岁吧,正是魅力最盛时期,她比以往更加成熟,美丽动人。右近离开紫夫人没多久,今宵一见,只觉得在这短暂期间,夫人的美色风韵越发添加了。右近原以为玉鬘容貌相当漂亮,不亚于紫夫人,此刻见到紫夫人,也许是心理作用的关系,觉得还是紫夫人占上风,无与伦比。由此可见幸运与不幸之差别有多么大啊!右近自然而然地将这两人相比较,而有此感慨。源氏太政大臣要就寝了,他让右近给他做足部按摩。他说:“要让年轻的侍女做按摩,她们就会心情烦躁,满脸不耐烦。不管怎么说,还是年纪大的人之间容易相互理解,彼此贴心。”几个年轻侍女在一旁哧哧窃笑,她们相互说:“那是呀!老爷吩咐在身旁侍候,谁敢不耐烦呢。只是喋喋不休地开玩笑才烦人哪!”源氏太政大臣面向紫夫人说:“瞧见我和年纪大的人过分亲热,夫人恐怕也会不高兴吧?”紫夫人回答道:“唯恐不光是开开玩笑,才危险哪!”说着便与右近谈笑风生。紫夫人魅力十足,甚至露出一派爽朗快活的神情。

以源氏太政大臣而今所居的地位,掌管的朝廷大事并不那么繁忙,故而悠闲度日,平常要么开开无关痛痒的玩笑,要么兴味盎然地探索侍女们的内心世界,连右近这样的半老侍女,他也对她开玩笑。他问右近:“方才你说邂逅了一位难以忘怀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莫不是相中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修行者,并把他带回来了?”右近说:“瞧您说的,好不中听呀!我找到昔日无常猝死的夕颜夫人的遗孤了。”源氏太政大臣说:“啊!实在太可怜啦!多年来这孩子在哪里生活呢?”右近不便据实和盘托出,只说:“住在穷乡僻壤里,多少还留有几个昔日的老人依旧在侍候她,我对她谈起昔日的往事,她伤心极了呀!”源氏说:“好了,打住!丝毫不知情者在场……”言外之意:不必多说了。紫夫人说:“哎哟!可麻烦啦!我困了,不想听下去啦。”说着用衣袖堵住耳朵。源氏接着问右近:“那孩子的容貌等,不亚于昔日的那位夕颜吧?”右近答道:“姿色未必有她母亲那么标致,不过,她的长相远比幼小时美丽多了。”源氏说:“这可真有意思,你觉得那孩子的姿色相当于谁的?比起紫夫人来怎样呢?”右近说:“哪儿的话,这怎么可比呢!”源氏说:“你这么说,紫姬心里可高兴啦。不管怎么说,只要像我,我就放心了。”他故意俨然以父亲的口吻说话。

源氏知道玉鬘的事之后,好几次在别处单独召唤右近,对她说:“叫玉鬘迁居到这附近来住吧。多年来我每每想起她来,却无法打听到她的下落,感到无比遗憾。如今得以知晓她之所在,高兴之余又觉得,直到现在才找到她,我也实在太无能了。我想也没有必要通知她的父亲内大臣,他那边子女众多,一个个视如珍宝,迄今被遗弃的她骤然间被收养,加入这群子女的行列,反而会使她感到自卑而增加她的痛苦吧。我家孩子少,很寂寞,对外人就说我意外地找到了亲生的女儿好了。我将精心照料,把她栽培成风流才子们倾心追逐的对象。”右近听了源氏太政大臣的这番话之后,欣喜万分地说道:“此事全听从您的安排。内大臣那边,除非您泄露,还有谁会走漏风声呢。一心只盼您能把玉鬘小姐当作那红颜薄命的夕颜夫人的替身,加以呵护栽培成器,定能对夕颜夫人在天之灵赎赎罪吧。”源氏说:“为夕颜的事,你极其怨恨我了吧?”说着莞尔一笑,双眼里却噙着泪珠,他接着又说,“多年来我不断地在想,我和夕颜的这段缘分真是凄怆无常啊!云集在这六条院里的人们,没有一个像夕颜当年那样强烈地牵动着我的心。许多长寿活着的人,可以见证我的真心实意,夕颜却那样无常地猝死,我只能把右近你当作她的遗念加以关照,实在遗憾啊!至今我对她依然难以忘怀。她的遗孤玉鬘,倘若能到我这边来,那我真是如愿以偿哩。”说着执笔给玉鬘写信。他想起末摘花那鲁钝窘困的样子,担心玉鬘沉沦于那样的境遇,不知成长成什么样人品的人,因此想从她的回信行文笔致中探知一二。源氏十分谨慎并甚认真地书写,在信的末尾写道:

汝我宿缘宛如斯,

纵令不知我寻觅,

三岛江生三棱丝(22)

坚韧不绝情所倚。

右近亲自把这封信送去,并且转达了源氏太政大臣的示意等,携带的礼物有玉鬘的盛装礼服和侍女们的衣物用具等,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估计早已与紫夫人商量好了的,盛装礼服都是从裁缝所准备好了的装束中挑选出色泽鲜艳、做工格外精巧的汇集起来的,因此在乡巴佬的眼里看来,就更觉珍奇了。然而玉鬘本人却说,倘若是亲生父亲来信,哪怕是只言片语,自己也会十分高兴吧,可是为什么非要迁居到连认识都不认识的人家去呢?她感到困惑痛苦。右近耐心开导她,告知她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其他的侍女们也加以劝说:“不管怎么说,小姐到了源氏太政大臣邸,身份自然跟着高贵,令尊内大臣也会闻讯前来寻访的吧。父女的缘分是不会断绝的。像右近这样的无足轻重者,祈求神佛保佑她能遇见小姐,不是果然应验了吗?更何况您父女俩,只要双方都平安无事……”大家都安慰她,并规劝说:“首先得写封回信!”大伙催促她动笔,玉鬘生怕露出乡巴佬相,深感难以为情。侍女们拿出熏过浓郁芳香的唐国信笺,让她写信。玉鬘只略微地写道:

缘何宿命不足道,

漂泊苦海受煎熬。

看上去似觉运笔不稳,略嫌孱弱,不过情趣高雅,并不俗气,源氏太政大臣阅后也就放心了。

源氏太政大臣考虑玉鬘来了住哪儿合适,紫姬所居的东南区域内没有空着的厢房,加之气势特殊,四处住满了追随气势的侍女,是许多引人注目的人士经常出入的热闹地方;秋好皇后所居住的西南区域内,皇后经常不在家住,让玉鬘她们这些人住下,倒是很安静颇合适。不过,这样一来,别人会不会误认为玉鬘也是侍女呢?想到这些又觉不合适,唯有花散里所居住的东北区域内,虽然有点阴森,但那里的西厢房是书库,把书库迁往别处,就让玉鬘住在那里吧。与花散里住在一个区域内,花散里为人沉稳、心地善良,彼此可以成为推心置腹的谈心伙伴。于是玉鬘的住处就这样定下来了。这时候,源氏太政大臣才把当年与夕颜私下结缘的故事告诉了紫姬,紫姬听到他有这种秘密之事,竟然隐瞒至今,脸上露出了怨恨的神色。源氏说:“你也不必怨恨嘛,何苦当成仿佛与现今尚健在者有逸闻似的呢。你没有特意打听,是我不待你问就主动告诉你的嘛。我之所以这样随便地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正是我特别重视你。”他说着深深缅怀夕颜昔日的面影,接着又说,“在他人的身上,也看到许多这样的例子。即使彼此相思的感情并不那么深的也罢,我每每领略过女子的那种一往情深,总想控制住自己的花心,可是临了自然总是控制不住,终于沾惹了不少人。其中这个可慕至极、情深意浓、美丽文雅的人儿,真是无与伦比,此人倘使还活在人间,我定当把她和居住在西北区域的明石姬等同对待。人的姿色气质,本就是多彩纷呈、各有千秋的,夕颜在才气纵横、风流倜傥方面略显逊色,但人品高雅,十分可爱。”

紫姬说:“尽管如此,也不能与明石姬相提并论呀!”言外之意,足见她对源氏过分宠爱明石姬一事耿耿于怀,可是当她看见明石小女公子极其美丽的面容、天真无邪地倾听他们两人的谈天时的那股可爱劲儿,就又觉得源氏宠爱小女公子的亲生母亲是理所当然的,心里也就释然。

这是九月间的事。有关玉鬘迁居事宜,哪能说迁就立即可成行的呢,首先得为她物色机灵爽朗的、长相不俗的女童和年轻侍女等。居住在筑紫时,许多长相不赖的侍女从京城颠沛流离到当地来,乳母家便托人介绍,雇了几名来侍候玉鬘。可是后来由于突然出现麻烦事,匆匆出逃,这些侍女都留在当地,如今身边一个也没有。京城里自然地大人多,通过类似女商人的人,巧妙地找来了几名侍女,他们都没有告诉这些侍女,玉鬘是谁家的女儿。首先让玉鬘悄悄地迁居到右近位于五条的家里,在这里选定侍女、备齐装束,十月里迁往六条院。

源氏太政大臣请住在东北院的花散里呵护关照玉鬘,他对她说:“昔日我有个心爱的人,由于愤世嫉俗,隐居在穷山恶水的山乡里,我和她有了一个女儿,我多年来一直暗中寻找她的下落,却总也找不到,这期间女儿已长大成人。最近无意中得知女儿之所在,既然知道了,就应该把她接过来,加以抚育栽培。她的母亲已经亡故。我曾拜托你关照呵护夕雾中将(23),因此这次也同样拜托你当玉鬘的保护人,估计没有问题吧。她成长于穷乡僻壤,恐怕有诸多鄙俗之姿,还请你多加悉心教导。”他相当细致而恳切地拜托花散里。花散里温文尔雅地说:“哦,原来还有这样一位千金,我一点也不知晓。明石小女公子一个人独处难免寂寞,有她来做伴太好了嘛。”源氏又说:“这孩子的母亲是个心地善良的难得的好人,你也是个好心肠的人,缘此才诚恳托付你。”花散里说:“适合于我做保护人的人并不多,颇感寂寞,能呵护照顾她,我很高兴。”东北院内的侍女们不知道即将来住的人是源氏太政大臣的千金,私下议论说:“不知道又找到什么人啦,倒像是在玩赏麻烦的古玩哪。”

玉鬘迁居时,只用了三辆车子。随从人员的装扮和场面等,由于有右近在场指点,办得蛮体面的,没有土里土气的痕迹。源氏太政大臣赠送了许多绫罗绸缎和诸多物件。

玉鬘

歌川丰国《源氏香之图》

当天晚上源氏太政大臣就访问了玉鬘。玉鬘的侍女们久闻光源氏的大名,但是长年未经世故,未必能想象得出大人物是什么样。她们在微暗的大殿灯光下,透过围屏的缝隙隐约窥见,觉得源氏太政大臣的容貌如此俊秀,实在令人震惊。右近打开了来访者进出的旁门让源氏进来,源氏微笑着说:“从这旁门走进来的,似乎该是特别的心上人呀!”说着在厢房内设好的位子上坐下,接着又说,“灯火昏暗,活像要幽会意中人似的,听说小姐想要瞻仰父亲的尊容,你没有考虑到这点吗?”说着将围屏向一边稍许推开。玉鬘不由得羞涩万分,把身子扭向一旁,那仪容美不胜收,源氏见了,心中十分欣喜,他说:“能否把灯火挑得更亮些呢?太幽暗了。”右近把灯火挑亮,并稍许移近过来。源氏说:“我可是个不客气的人哟!”说着笑了笑。源氏在明亮的灯火下端详玉鬘,觉得她那双美丽的眉眼果然酷似夕颜。源氏遂毫不见外地,以俨然为人父亲的亲切口吻说道:“多年来不知你的行踪,我无时不在牵挂着而哀叹不已,如今见到你,觉得仿佛是在做梦,不由得想起故人,也就是你母亲当年健在时的诸多往事,越发悲伤难忍,甚至无法尽情地说出话来。”说着揩拭眼泪。诚然,往事如烟,回想起来不禁悲从中来。源氏掐算玉鬘的年龄,而后说:“我们彼此之间情同父女,竟然阔别如此漫长岁月始能相见,实属罕见,可见这是多么艰辛的宿世缘分啊!你现在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了,不必那么害羞,我想与你叙谈多年来的一些故事,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腼腆?”源氏流露出埋怨的情绪,玉鬘顿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羞答答地低声说:“我于未满三岁不能站立(24)之年就沉沦穷乡僻壤,之后总觉万事无常,似有似无……”她那声音十分柔嫩,酷似当年的夕颜。源氏微笑着说:“你埋没于穷乡僻壤,除我之外,有谁会更怜惜(25)你啊!”源氏觉得玉鬘的回应十分温存贴切,足见她的品格多么高尚。遂嘱咐右近为玉鬘办理应办之事,之后径直返回正殿。

源氏看见玉鬘端庄秀丽、人品不俗,内心甚为欣慰,于是也向紫姬叙述有关玉鬘的情形。他说:“我本以为她长年在那种穷山恶水之地生活,想必寒碜得不成样子而有所鄙薄,殊不知一见到她,反而心感惭愧。我要宣扬出去让人们都知道我家有个如斯美人,让兵部卿亲王(26)等那些一门心思觊觎我家淑女的人垂涎苦恼。那些好色之徒到这一带来,总爱板起一本正经的面孔,乃因我家没有足以令他们神魂颠倒的对象,我要精心栽培这女儿,让那伙公子哥儿按捺不住花心而露出真面目来。”紫姬说:“哪有这样奇怪的父亲呀!收养一个女儿,竟首先想要女儿去诱惑人,莫名其妙嘛。”源氏说:“说实在的,当初我若有现今这般悠闲,肯定会让你成为众多男性倾心追逐之目标。过去太没有心思了,以至让你匆匆当夫人,太可惜了。”说罢笑了起来,害得紫姬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潮,显得十分水灵、年轻、美丽。源氏还拿来笔砚,信手写了一首歌,歌曰:

旧日恋情今犹存,

玉鬘何缘把我寻。

写毕,源氏情不自禁地独自叹息:“真可怜啊!”紫姬这才察知原来这女孩儿玉鬘是源氏所深爱的夕颜的遗孤。

源氏太政大臣对夕雾说:“这次我找到了这样一个人,你要好生和睦相处,去拜访她。”夕雾便去访问玉鬘,对她说:“小弟不肖,但愿姐姐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弟,您若有事,小弟随时恭候悉听差遣。您迁居之时未能前来恭迎,诚然遗憾。”夕雾寒暄的态度极其认真诚恳,玉鬘身边知道实情的侍女甚至觉得很不好意思。

玉鬘在筑紫所居住的住宅,在当地来说,也算尽善尽美了,但是比起六条院来,简直土气十足,无法比拟。从六条院豪宅的室内装饰开始,真是趣味趋时、格调高雅,父母兄弟姐妹和睦相处,一个个仪容端庄、美丽动人,一切设备富丽堂皇,不由得令人目眩。原先极其羡慕大贰的侍女三条,如今也看不起大贰了,更何况那个粗鲁无教养的大夫监,一想起他就觉得极其恶心。相形之下,玉鬘非常感谢丰后介的尽心竭力,右近说她的心情也是这样。源氏太政大臣认为对仆从管理不严,会导致怠惰,遂给玉鬘任命家臣,掌管家务等,叮嘱他们督办家中该办的各项事宜。丰后介也被任命为家臣之一员,多年来沉沦穷乡僻壤郁郁寡欢的心情,骤然烟消云散,变得快活爽朗。早先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能在源氏大殿内任职,而今成了个有身份的人,朝朝暮暮自由出入源氏宅邸,发号施令,督办家务事等,他深感无上光荣,觉得非常体面。源氏太政大臣对玉鬘主仆的这份深情厚谊、体贴入微的关照,诚然让大家不胜感激。

时令已届岁暮,源氏太政大臣叮嘱为玉鬘的居室做新年装饰,为她的随从人员备办装束等,要与众多尊贵的夫人等同对待。源氏考虑到玉鬘的姿容固然非常标致,但毕竟还会保留些乡下气息,因此也赠送一些为她制作的具有乡村风情的服装。同时,纺织工们个个争先恐后尽心竭力各献技艺,织出各种绫罗绸缎。源氏太政大臣看见制作好了的各式各样色彩纷呈的细长女子服、高贵女子的平常服等,对紫姬说:“式样相当多啊!分配给各人时,务必求得大家不要相互嫉妒羡慕才好。”于是,紫姬把裁缝所制作好了的和自家手工缝制好的都拿了出来。紫姬特别精通此门道,她对稀罕的色彩调配、由浓渐淡的印染法等很擅长,源氏太政大臣十分钦佩紫姬,觉得她真是个难得的人才。他观看并作对比,还把从各处捣衣所(27)送来的既成品衣裳逐件挑选出来,有深紫色的、红色的,各式各样,命人收放在衣橱和衣箱里,并让年长的高级侍女按他的吩咐,“这件送谁,那件送谁”地分别收拾齐备。紫姬也在一旁观察,她说:“这些衣服物品,无论哪份都是质量上乘的,似乎没有优劣之差别。至于色调的搭配得和受赠者的相貌相协调,如若色彩与穿着者的姿容不相般配就非常别扭。”源氏太政大臣微笑着说:“你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观察,实际上似乎是在衡量我挑选的衣裳色泽与受赠者的长相是否合适呀。话说回来,你觉得什么色彩的衣服适合于你呢?”紫姬回答说:“光让我自己照着镜子看,怎么晓得嘛。”说着露出难以为情的神色。

最终分配如下,送给紫姬的物品有:红梅色的,织工上乘,织有提花纹样的锦缎外衣和染成浅紫色的高贵平常服,以及流行的色彩格外漂亮的衬袍;送给明石小女公子的物品是:樱花色细长少女服和光润可爱的熟绢衬袍;送给花散里的物品有:深海蓝色的、织有海边景致纹样的外衣,织法卓越但并不鲜艳夺目,外加色泽浓重的熟绢衬袍配成套;送给住在西厢房的玉鬘的物品有:华贵的红色外衣和棣棠花色的细长少女服。紫姬佯装没在看,脑子里却在联想着玉鬘的姿容,她觉得:“内大臣仪表显赫、容貌清秀,但缺乏雅趣,玉鬘可能像他吧。”紫姬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在源氏太政大臣看来,紫姬的表情似乎有点异乎寻常,他说道:“我说呀,根据各人的长相来分配物品,恐怕人家会生气哩。色彩再怎么漂亮也是有限的,人的姿容再怎么逊色,说不定什么地方还会有可取之处哪。”说着就给末摘花挑选赠送她的物品,他选了:杨柳青色的上衣,上面织有纷繁的、饶有雅趣的藤蔓纹样,显得格外妖艳。源氏太政大臣不禁暗自微笑。送给明石姬的是:织有梅花折枝,蝴蝶、鸟儿各自纷飞纹样的唐式的洁白的高贵平常服,还有深紫色、光洁可爱的衬袍。紫姬从旁观察源氏给明石姬挑选的物品,从中推测她是个气质高雅的女子,不由得感到几分嫉妒。送给空蝉师姑的物品,源氏太政大臣找到一件青灰色外衣,颇具深沉的雅趣,并从自己使用的物品中给她挑选一件栀子橙黄色衣服外加一件浅红色衣裳。分别送给各人的衣服物品内都附有一函,请她们务必于元旦同一天穿来。因为源氏太政大臣想观赏一下她们的穿着与各自的姿色是否相得益彰。

旧日恋情今犹存

时隔十余年,源氏仍十分思念夕颜,才将他与夕颜结缘之事告诉紫姬。京城的官人都想将少女玉鬘弄到手。乳母与玉鬘乘船进京城。当晚,源氏就访问了她,并将见面的情景描述给紫姬听,还写了一首歌:“旧日恋情今犹存,玉鬘何缘把我寻。”这时才揭开玉鬘是夕颜的遗孤。图为玉鬘等一行乘船进京。

收到赠品的诸位都诚恳地回信,她们犒赏传递赠品的来使,各自都匠心独具。其中,末摘花居住二条院的东院,距现今的六条院路程较远,理应犒赏丰厚些,可她生性一丝不苟,循规蹈矩绝不破例,她犒赏来使的物品是:穿旧了的棣棠花纹的平常服,袖口都变成黑褐色了,而且没有附加衬袍。回信使用的是熏过浓香的陆奥纸,陈年日久,都发黄变厚了。她在信里写道:“啊!承蒙惠赠礼物,反而触物伤感——

试着唐衫添怨尤,

踌躇返衣泪濡袖。”

末摘花的行文运笔颇具古风。源氏太政大臣一味微笑,阅毕没有当即把信放下来,紫姬不知是怎么回事,冲他扫视了一下。源氏太政大臣觉得末摘花犒赏来使的物品怎么这么寒酸,感到丢了自己的面子,露出满心不高兴的神色,使者见状便匆匆退下。众侍女见到此番情景也觉得可笑,她们相互窃窃私语,偷偷嘲笑,觉得末摘花只顾一味保守古风,自作聪明,不惜给旁人添加痛苦感受,源氏太政大臣也拿她毫无办法。只听见源氏太政大臣说:“此人可真是个能人哟!作起古歌来,总离不开‘唐衫’‘泪濡袖’等幽怨的词语,嗨!说来也许我也属于此类人……固守一种流派作风,不受当今流行词语的影响,这也是令人欣羡的。每当众人聚会吟诗作歌之时,诸如在盛会或御前特意举办的咏歌会上,必出现‘缠绕上’这三个字。另外,昔日赠答风流恋歌时,和歌的第三句必须出现‘伊人冤家的’五个字。古人认为必须巧妙运用既定程式,诗歌才能朗朗上口。”说着笑了起来,接着又说,“详细知晓并熟读各种插图小说、随笔、日记以及古来和歌中常引用的名胜古迹和修辞用语,从中摘取自己所需的词句来咏歌,难免总出现一些熟悉的或类似的词句,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末摘花的父亲常陆亲王遗留下来一本他撰写的纸屋纸的随笔,她要我读读该书,并把书送给了我。该书冗长絮叨地写和歌最重要的法则和作法,列举了许多必须避免的弊病。我想:我本来就是个不擅长咏歌的人,看了这絮絮叨叨的条条框框,越发无法动弹了。觉得太难啦,于是把书退还给她了。作为特别擅长此门道的人来说,她所咏的这首歌太一般了嘛。”他这么说,觉得把末摘花说得怪可怜的,而他自己则感到很滑稽。紫姬非常认真地说:“为什么要退还那本书呢?抄下来将来让明石小女儿读读也好嘛。其实我手头也有这类书,放在书柜里都被书虫给蛀坏了。不读咏歌重要法则的人,还是很难对作歌有亲近感呀!”源氏太政大臣说:“明石小女儿将来求学问,不需要这样的东西。但凡女子,特别倾心于一种学问,并不见得好,但话又说回来,对诸多事物都一窍不通,也是十分遗憾的。总而言之,只要是心性沉稳,遇事镇定,思虑严谨,仪表端庄典雅,便是优秀的女子。”他只顾说话,没有想给末摘花答歌的意思,紫姬劝促他说:“她赠歌中似乎提到‘踌躇返衣’,不答歌回复她,怪别扭的吧。”源氏的习性是绝不无视别人的好意,于是执笔作答。他信笔一挥而就,歌曰:

“道是反衣入梦里(28)

铺垫只袖孤栖寂。

你哀叹也是合乎情理的。”


(1) 此语引自《古今和歌集》第1108首,歌曰:“若问犬上鸟笼山,莫露我名答不知。”

(2) 此句引自《后撰和歌集》,歌曰:“旅人远去心思恋,欣羡波浪复回转。”

(3) 此句引自《古今和歌集》第961首,歌曰:“离京颓丧赴僻壤,渔人捯绳捕鱼虾。”

(4) “大岛”是玄海滩的岛屿,在筑前国钟海岬附近。

(5) 此句出自《万叶集》,歌曰:“行船将过金御崎,情系皇神永不忘。”借此聊表自己的心思:情系夕颜永不忘。

(6) 每年正月、五月、九月三次举行佛事,斋戒,祭祀自己的本命星,以祈求消灾解难。

(7) 监:太宰府的判官,相当于六位的官,但此人被授予从五位,故称“大夫监”。

(8) 夜爬:原文作夜这(YOBAI),私通的意思,一般指男人到女人家过夜。

(9) 此语引自《古今和歌集》第546首,歌曰:“伊人无时不挂牵,秋夕何以更眷恋。”

(10) “本月”指阴历三月,即是春季的末月,按乡下习俗,春季末月不宜结缘。

(11) 镜神:指肥前国松浦郡的镜明神。

(12) 日语“浮岛”与“忧岛”谐音,意即逃离苦海。

(13) 响滩:山口县西边、福冈县北边之海域。

(14) 川尻:位于摄津的淀川河口。

(15) 此句引自白居易诗《缚戎人》:“念此吞声仰诉天,若为辛苦度残年。凉原乡井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

(16) 五师:通常一家寺庙的事务管理定员五人,因而得名“五师”。当时的八幡神社由社僧掌管神社事务。

(17) 椿市:位于奈良县樱井市三轮附近,那里有座椿市观音堂。这一带是通往长谷寺的必经之路。

(18) 兵藤太:丰后介原来的名字。

(19) 藤原琉璃君:玉鬘的乳名。

(20) 指《古今和歌集》第1009首,歌曰:“初濑川边立双杉,经年累月伴古川。”

(21) 此句引自《古今和歌六帖》中的和歌,歌曰:“虔诚祈祷赐随衷,初濑川畔喜相逢。”

(22) 三岛江:地名,位于今大阪府三岛郡淀川沿岸。三棱:生长在沼泽地或其附近的植物,叶子丝多且坚韧,多用于编织草帘、草绳等。以“三棱丝”比喻情分不绝。

(23) 由此可知,夕雾此时已由侍从晋为中将。

(24) 出自《日本纪竟宴之歌》,歌曰:“双亲不怜蛭之子,未满三岁足不立。”

(25) 同上。

(26) 即源氏之弟,昔日的萤兵部卿亲王。

(27) 捣衣所:为使布帛呈现光泽而在捣衣砧板上对其捶打的作坊。

(28) 平安时代,人们相信反穿衣可入梦见恋人。源氏借用《古今和歌集》第554首“切盼恋人入梦里,夜晚欲图反穿衣”,故意将末摘花赠歌中的“踌躇返衣”(意即退回衣衫)解释作反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