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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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少女

岁月更新,光源氏是年三十三岁。倏忽间已至三月,藤壶皇后一周年忌辰业已过去。朝野臣民都脱下深灰色的丧服,换上通常的服装。到了四月一日更衣的季节里,满朝官员衣冠楚楚,令人眼花缭乱,更不用说四月中旬的酉日,举行贺茂祭时,晴空万里,人们神清气爽,唯有前斋院槿姬无事可做(1),每每陷入沉思,孤寂度日。陪伴她的年轻侍女们,望见庭院里的桂树枝叶随风摇曳,感到格外亲切,回想起小姐当斋院时的情景,十分怀念(2)。源氏内大臣来函致候:“今年贺茂祓禊之日,想必清闲安逸吧。”并赠歌曰:

昔日祓禊河岸边,

而今脱孝得悠闲。

信是写在紫色的信笺上,采取正式的立文(3)格式,将情书折叠打结,系在藤花枝上送去。来函格式令人深切地感到合乎时宜,因此槿姬答歌曰:

“刚觉服丧是昨日,

倏忽脱孝变今时。

时光流逝可谓无常啊!”仅此而已。源氏内大臣照例颇感亲切地阅览。到了槿姬脱除丧服之日,源氏内大臣送去了无数高贵的礼物,件数之多几乎让人无处可放。礼物交由侍女宣旨代转,槿姬感觉甚是难堪,流露出退回的意思。宣旨心想:“倘使这些礼物上附有语气怪异的情书,退回去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并没有……何况小姐当斋院期间,源氏公子也时不时地公开赠送礼物,确实是一片诚心的问候,哪能随便找什么借口回绝人家呢!”她觉得十分为难。

逢年过节,源氏公子也总是给五公主那边赠送礼物,五公主由衷感激,着实夸奖一番:“刚觉得不久前这位公子还是个孩童,不想倏忽间竟已变成大人了。他知书达礼,关照周全,再加上容貌俊秀,气度非凡,心地又这么善良啊!”引得年轻的侍女们都笑了。

五公主见槿姬时,每每对她说:“那位源氏内大臣倾心于你,并非始于今日,你父亲式部卿亲王健在时,因你当上了斋院,他为不能拥有这样一个女婿而深感遗憾,经常愁叹地说:‘我好不容易定下的打算,女儿却偏偏不从,总要摆脱。’每说此话,不免心中怅怅。当然,已故左大臣家的葵姬在世时,我唯恐得罪三姐三公主,故不曾劝你。如今这位身份高贵不可动摇的正夫人已经过世,依我看,现在由你来做填房,再合适不过,没有什么不好的。再说源氏内大臣也恢复了老样子,诚恳地向你表示爱慕之情,我认为这正是天赐良缘,何乐而不为呢?”槿姬对她这一套倚老卖老的言辞不感兴趣,回答说:“已故父亲式部卿亲王健在时,总认为我就是这样一个脾气倔强的人,我一向如此。事到如今,要再回过头来追随世俗,我觉得太不像话了。”槿姬似感羞耻,神态凛然,五公主也就不再勉强劝说下去。槿姬觉得这宅邸内上下的人们都袒护源氏内大臣,她十分担心会不会有人从中充当搭桥的使者呢,自己得多加戒备。至于源氏内大臣本人,一味尽心竭力,表示忠诚,耐心地等待着槿姬的动心,并没有强求以致伤害她的意思。

少女当年舞翩跹

宫中举办五节舞会,此时闷闷不乐的夕雾散心去到二条院源氏邸。源氏凭自己的经验,深恐发生意外,不让他接近紫姬。舞会上,源氏回想起当年在五节舞会上的那个筑紫少女,便给她一信并附歌感叹:『少女当年舞翩跹,旧友不觉已中年。』图为夕雾在源氏邸窥视参加五节舞会的舞姬的情形。

源氏内大臣与葵姬所生的小公子夕雾,今年已十二岁,源氏内大臣急于为他举办元服仪式。本想在二条院举行,但夕雾的外祖母太君很想在自家宅邸举办,以亲睹这一仪式。太君这要求自然合乎情理,不可悖违,以免使她伤心。于是,源氏内大臣便决定在已故太政大臣邸内举行。夕雾的大舅右大将(4)和小舅等人,都是公卿大臣,深受朝廷的信任,他们就成了主办仪式者,各自争先恐后地抢着备办丰厚的贺礼以及关照诸多事宜。社会上的一般人也都很重视,兴师动众异常热闹,仪式办得相当隆重。

源氏内大臣本想封夕雾四位官爵,世人也都料定如此。但是,夕雾还年幼,还处在任性的阶段,若让他一跃就登上四位,反而会被人认为这是权臣的惯技。因此,源氏打消了此念头,决定封他六位,穿浅绿袍,仍特许上殿。夕雾的外祖母太君闻知此消息,极为不满,认为这真是意外之事。她有如此想法也着实难怪,深可同情。这位外祖母遇见源氏内大臣时,提及这件事,源氏内大臣便向她解释说:“说实在的,我也曾想过,现在这个时候就给他举行元服仪式,强行令他装成成人是否合适,我倒是希望他暂时入大学寮(5),专攻学问两三年。在这期间,只当其未成年。日后学业有成,自然能独当一面,为朝廷效力。回想起我幼少时期,生长于九重深宫之中,不知天高地厚,不解世态深浅,昼夜侍候于父皇左右,所读之书亦甚少。尽管承蒙父皇言传身教,但由于处在心气不足的年龄,缺乏修养,因此无论在专攻学问方面,或抚琴吹笛方面,功夫都不到家,有许多地方都不及他人。世间难得有贤能的儿子超越愚钝父母的先例,考虑到遥远的未来,我深恐一代不如一代,彼此水平相去甚远的局面传承下去,缘此,我打算让夕雾多钻研些学问。一般说,高贵人家的子弟,如若随心所欲地加官晋爵,炫耀荣华,骄奢成习,势必把钻研学问视为艰辛的迂回曲折之路,是劳苦身心之事,从而望之却步。此等子弟,如若只顾沉湎于吃喝玩乐,却能随心所愿地登上高官位阶,那么趋炎附势者定会口蜜腹剑,在内心耻笑他,但表面上却采取阿谀奉承的态度,以取悦于他。这期间高贵人家的子弟自然自以为了不起,非同凡响。然而一旦时过境迁,父母亡故,丧失了后台,家运衰颓,一落千丈,此人就会被世人所轻蔑侮辱,乃至无置身之地。如此看来,为人总须以学问为根本,并须具备大和魂(6),受世间的器重,方能称得上世间的强者。从眼前看来,我所采取的措施,虽然需要漫长的岁月,也许会令人着急,但是能勤修学问,养精蓄锐,将来成为天下的栋梁柱石,那么为父者即使撒手人寰,也无后顾之忧。目前夕雾虽然没有什么显赫的功名,但在我的关照下,这期间我想不至于会被人讥笑为大学寮的清贫书生吧。”

听了这番述怀之言后,太君不禁感叹,她说:“言之有理,你的这番深思远虑,的确很好。不过这里的右大将等人认为封夕雾六位未免太低就,而有微词哪。夕雾这孩子也很不高兴,他向来瞧不上右大将和左卫门督(7)家的表兄弟,认为他们都比不上自己。可是这些被他瞧不起的表兄弟,竟一个个获得加官晋爵,出人头地,唯有自己至今还在穿浅绿袍,他心中觉得十分委屈,看了也着实可怜啊!”源氏内大臣听了笑着说:“了不得呀!这孩子也懂得怨恨我了。不过,他依然还是个稚气十足的天真孩子。”源氏内大臣觉得夕雾非常可爱,接着又说,“多研习些学问,待到多懂些人情事理之后,这些怨恨自然就会逐渐消除。”

源氏内大臣为了让夕雾多读点书,便命夕雾入大学寮研习汉学,这就需要给他举行取表字(8)的仪式,仪式就在二条院附近的东院内举行。公卿大臣们和殿上人等都觉得举行这种仪式很稀罕,争先恐后地前来参观。那些儒学文章博士看到如此富丽堂皇的场面,可能有点怯场吧。源氏内大臣说:“希望大家不要客气,应该按照儒学家家中举办仪式的惯例,一丝不苟,严格执行。”儒学博士们这才强作镇静,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有几个人穿着借来的装束,于体形不合适,呈现奇形怪状,他们也不觉难以为情。他们的神采、说话的声调循规蹈矩,煞有介事地逐一入场,排成一排就座,现场的一切,他们都是见所未见,似乎颇感新奇。年轻的贵公子们看到这番情景都忍俊不禁。

实际上,主办者事先已做好布置,务必不要露出粗俗之相,仪式上的接待人员,都挑选些老成稳重者充当,让他们端着酒瓶等敬酒,可是儒家的礼仪另有一套,因此,右大将和民部卿等人虽然谨小慎微,手里端着素陶酒杯,但终究还是不合乎礼法,不时被儒学博士严加斥责,一贬到底。有一儒学博士斥责说:“尔等乃奉陪者,未免太不懂规矩!尔等在朝为官,竟然不知我等乃著名儒学者,实在糊涂到家可笑至极。”众人听了这种语气,无不扑哧地笑出声来。儒学博士又斥责道:“不许喧嚣,安静!太不守规矩,应立即离席退下!”这种威吓,的确也很滑稽。没有进过大学寮的人,不曾见过这种仪式场面,都觉得很稀罕,饶有兴味,而大学寮出身的公卿大臣们,懂得此道,神采飞扬地露出得意的微笑。他们看到源氏内大臣尊崇学问,并引导儿子立志钻研此道,诚然可庆可贺,并无限尊敬他的高远见识。

在座的人稍有私下说话者,立即被儒学博士们制止,并被斥为没礼貌、粗鲁之举。夜幕降临,灯火通明,严厉呵斥人的儒者们的脸庞,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一个个活像猿乐(9)中的滑稽小丑,瘦骨嶙峋,一副古怪寒酸相,不甚雅观,真是形态各异其趣,非同寻常。源氏内大臣说:“哎哟!真可怜,我这顽固不化之身,行将遭受严厉的斥责吧。”说着躲进帘内,隔帘观看外间的情景。

大学寮的有些学子来晚了,仪式场内的坐席有定额,都坐满了,没法子挤进去,便想退下回家。源氏内大臣听说此事,旋即留住他们,邀请他们到钓殿(10)那边坐下,还特地赏赐他们诸多物件。

仪式举行过后,源氏内大臣召集众儒学博士和高才生们继续赋诗。精通此道的公卿大臣和殿上人,也都受挽留参与此行列。文章博士们作四韵八句的律诗,其余一般人包括源氏内大臣、诸公卿大臣和殿上人等都作五言或七言的绝句。由文章博士选择富有情趣的题目。短暂的夏夜,倏忽天色已大白,于是开始讲释诗篇。左中弁担任讲师。此人长相眉清目秀,声音清晰响亮,他以庄严稳重的口吻,扬声朗诵诗篇。他那神采飘逸的姿态,着实饶有情趣。他真不愧是一个声望高、造诣深的儒学博士。

夕雾生长在这样一个高贵的人家,可以享尽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却能立志刻苦求学,他所作的诗句,能引经据典,借用种种故事,诸如夏天对窗边的萤火虫光感到亲切,冬天对树枝上的积雪映衬出的雪光感到亲昵(11),等等,映现出立志勤奋钻研学问,矢志不渝,字字句句富有情趣,十分优秀,大获人们的盛赞。人们甚至认为他的诗作即使传到唐国,也不愧为一代名作。

源氏内大臣的诗作自不待言,诗中充满为人父母热切关爱子女的真情,格外感人肺腑,以至吟诵者无不感动得落泪,引得人们争相吟咏。女流作者才疏学浅,岂敢妄谈汉诗文,为免招来厌烦,故而从略。

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做准备,他在二条院的东院内,给夕雾设置一房间,并请来一位才学渊博的老师,认真指导夕雾钻研学问。夕雾行过元服仪式之后,几乎没有到外祖母身边去。老人家疼爱外孙,日日夜夜尽心竭力关照入微,总把夕雾当婴儿般来呵护,难免影响他专心学习,缘此,他自然需要静居东院一室。每月只许他去探访外祖母三次。

夕雾闭居在东院一室,郁闷得难以忍受。他想:“父亲管我过于严厉了。我本应不需如此勤学,也可以受到重用升官晋爵的嘛。”心中不免有些怨恨。然而,夕雾毕竟生性忠实勤快,并无轻薄浮躁之气,还是颇能含辛茹苦的。他决意将应读之书籍尽早读完,早日加入群臣的行列,堂堂正正地立身处世。果不出所料,经过四五个月的刻苦学习,终于读完了《史记》等书籍。

源氏内大臣觉得,现在夕雾已可以应大学寮的考试了。他首先让夕雾在自己面前预试一下。届时照例请来右大将、左大弁、式部大辅、左中弁等人,还请那位老师大内记(12)到场,由大内记抽出《史记》中一卷卷高难度的,估计正式考试时文章博士会提到的段落,让夕雾通读一遍。夕雾畅通无阻地朗朗上口,各个章节的学说要点、疑问或优秀之处,他都能心领神会,朗读时的抑扬顿挫、分寸掌握皆恰到好处,令在座的诸位监试者不禁感到震惊,赞叹他真是个天才,一个个感动得落泪。夕雾的大舅右大将就更不用说了,他感叹道:“倘若已故摄政太政大臣尚健在,该不知……”话音刚落不由得哭泣了。源氏内大臣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说道:“迄今旁观他人的情状,只觉得寒碜,如今轮到自己,一样是随着孩子长大成人,父母相应地日渐昏聩,这是人世间之正道啊!我等尽管还不到那样的岁数……”说罢也不由得揩泪。老师大内记看到这番情景,以为自己教导有方,不禁暗自欣喜,觉得脸上有光。右大将给大内记敬酒,老师喝得酩酊大醉,他那脸庞非常瘦削。他是个闻名的性格孤僻者,才学出众却无人赏识,孤身只影,贫困度日。源氏内大臣赏识他那渊博的才学,特聘请他来任教。他获得过分优厚的待遇,觉得承蒙源氏内大臣的恩德,使他顿时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况且夕雾日后平步青云,他还可以享受无上的眷顾呢。

参加大学寮考试当天,满朝公卿大臣几乎都到了,车辆云集大学寮门前,不计其数。无数人员极其珍重地侍候着冠者(13)夕雾公子进考场。夕雾的仪表既高贵又俊秀,此刻在这里与一般学生夹杂在一起,实在太不协调了。先前参加取表字仪式的那些怪模怪样的儒者也都来了,让夕雾在末席上就座。夕雾内心颇感委屈,这确实也在情理之中。这里也像先前取表字仪式时一样,有些在场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扬声斥责,实在令人感到不愉快。不过夕雾丝毫不受影响,从容不迫地朗读完毕。

此时正是大学繁荣昌盛的时节,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昔日的全盛期。上、中、下各阶级的人们竞相崇尚此道,潜心追求学问。缘此,人才、贤能者辈出。夕雾此番应考文章生、拟文章生(14)等,全都顺利及第。因此今后老师和学生夕雾,双双只需一味潜心钻研学问了。

源氏内大臣不时在邸内举办诗会,文章博士、学者们都应邀前来参加,他们可以施展才华,并获得优厚待遇。总之,各路贤才,只要有真才实学,都能各得其所,充分发挥才干,获得社会的承认,真可谓是学术繁荣的时代。

不久,宫中开始酝酿立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举荐梅壶女御,理由是藤壶皇后曾留下遗言,让梅壶女御照顾冷泉天皇。但是,其他皇族宗亲则认为:藤壶与梅壶都是皇室血脉之后人,两代皇后不宜都出自皇室血脉,因而并不赞同。他们认为:“弘徽殿女御入宫最早,理应册立为后。”于是,双方的支持者各有居心,暗中争斗。另外还有一位昔日的兵部卿亲王(15),如今已成为式部卿亲王,是当今的国舅,深受冷泉天皇的敬重。他的女儿按他的夙愿,早已进宫当上了女御侍候当今皇上。支持她的人认为:“既然要立亲王家的千金为后,那么式部卿亲王家的千金同样是女御,况且又是已故藤壶皇后的侄女,亲上加亲。皇后仙逝后,由她来代替皇后照顾皇上,再合适不过了。”三方支持者,各持各的道理,相互竞争。结果,终于册立了梅壶女御为皇后。世间的人们惊叹:“梅壶女御好福气哟,和她那不幸的母亲六条妃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这时,源氏内大臣晋升为太政大臣,右大将升任为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将天下政务移交给新任内大臣掌管(16)。这位新任内大臣为人厚道,办事一丝不苟,而且活跃、贤明能干,引人注目。他格外用心钻研学问,尽管昔日在玩隐韵游戏时,曾败在源氏公子手下,但是他在处理政务方面则非常精明。他拥有好几位夫人、十几个孩子,孩子们日渐长大成人,一个个都出人头地,各自都有相当的官职。他家道殷实繁荣,不亚于源氏一家。这位新任内大臣的女儿,除了弘徽殿女御之外,还有一人,叫作云居雁,年方十四岁,她与弘徽殿女御是异母姐妹,她生母是亲王家的千金,娘家血统高贵,不亚于弘徽殿女御之母。但她的这位生母后来改嫁给一位按察大纳言,生了许多子女,云居雁随母,便和这些异父弟妹一起,由继父抚养。新任内大臣觉得这样下去有失体面,于是将云居雁接了回来,寄养在她祖母太君身边。新任内大臣重视弘徽殿女御远胜于云居雁,然而云居雁的人品优秀,长相格外标致。

云居雁与夕雾同在太君膝下长大。到了十岁之后,两人才分居异间。父亲内大臣教导女儿云居雁说:“你和表弟夕雾虽然是姑表近亲,但是身为女子,不可过分接近男子。”这两小无猜分开之后,夕雾的童心不免眷恋着云居雁,每当凭吊无常的春季樱花、秋季红叶,或寻觅伙伴一同做偶人游戏时,或问候太君起居安否的时候,夕雾总是诚恳而亲密地紧紧追随云居雁,对她表示好感。云居雁自然也爱慕夕雾,他们直到现在依然是两小无猜,不相回避。侍候他们的人员,包括乳母和侍女们,见到这般情状,内心都在想:“这又何妨呢,两人都还是孩子嘛,本来就是在一起长大的,彼此亲密惯了,突然把他们拆开,会不会让他们感到蒙受羞辱呢?”从旁看来,云居雁纯洁无邪,天真烂漫。夕雾虽说还是个稚嫩的小男孩儿,可是不知与她有了什么关系,自从两人各居异室之后,他总是迫切地盼望相见,心情平静不下来。他们的书法笔迹眼前还很稚嫩,却很可爱,将来势必大有长进。他们彼此互致无数书信,然而毕竟还都是童心未泯,粗心大意,有时也会把书信失落各处,侍候云居雁的侍女中有人捡到了书信,大略知道了这两人的关系,但是谁还会去告诉别人呢,她们大致上似乎只当视而不见。

源氏太政大臣和新任内大臣这两位大臣的升官大飨宴举办过后,朝廷眼下别无其他重要的紧急公事待办,大家都处在恬静悠闲的时刻,天空降下一场阵雨,正是“荻上风吹寒露降”(17)。秋季里的一个傍晚,内大臣前来参见太君,还把女儿云居雁唤来弹琴。太君擅长弹奏各种乐器,她把这些技艺都传授给了孙女云居雁。内大臣说:“琵琶这种乐器,女子弹奏看上去似乎不甚娴雅,不过弹奏指法精巧,音色美妙动听。当今世间能受到正确传授者,几乎没有了,充其量仅存某某亲王、屈指可数的源氏……”他数了几名之后,接着又说,“女子当中,这方面的能人,得数源氏太政大臣在大堰山村里金屋藏娇的那位明石姬。据说她弹奏的指法非常高超,大获好评。此人是音乐名家的子孙,祖上传到她父亲这代,长期隐居在穷乡僻壤的山村里,不知怎的,她竟能弹得如此精妙。源氏太政大臣觉得她的琵琶弹得格外美妙动听,每每赞不绝口。音乐方面的才能与别的技艺不一样,得与众人合奏,寻求协调,几经磨炼方能成巧,可是,这位女子独自弹奏,竟能练得如此精巧,真乃稀世罕见,难能可贵啊!”说罢,劝请母亲太君弹奏一曲,太君说:“近来拨弄弦柱的动作已经不利落了呀!”说着她兴致盎然地弹了一曲,而后说,“那明石姬真幸福啊!听说她人品也非常优秀。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却未能如愿,她给他生了个千金。太政大臣唯恐这女儿住在山乡,将来难能有出头之日,于是将她带到自己身边,交由那位身份高贵的紫夫人当作养女来抚养。听说人们都钦佩太政大臣用心周到哪。”

内大臣说:“女子只要性情好,总会有出头之日啊!”身为大臣也在背后议论旁人,同时又联系到自己,说,“我养育弘徽殿女御的过程中,力求把她培养成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者,万事不亚于任何人,不料竟被梅壶所压倒,看到如此不济的命运,不由人深深感到人世间之事真是不可捉摸啊!我想至少要设法让这个云居雁当上中宫皇后。再过几年,东宫皇太子(18)行将举办元服仪式了,我暗自盘算着,但愿能了却此愿,没想到这位幸运的明石姬生下了一名将来足以与皇太子般配的女儿,紧跟着来与云居雁角逐。这位千金如若进宫,恐怕难能有谁可与她媲美,赛得过她哩。”说着不禁一声叹息。太君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你父亲已故太政大臣生前说过,我们这样的人家,不可能不出皇后的。弘徽殿女御进宫之事,他也十分上心尽力。倘若他还在世,恐怕就不会有这种偏颇之事出现。”由于弘徽殿女御没能立为皇后之事,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怀有满肚子的怨气。

云居雁相当天真烂漫,天生一副可爱的模样。她弹筝时,但见低垂下来的秀发造型、发际模样等都格外艳丽高雅。她看见父亲内大臣凝神端详着自己,不禁腼腆了起来。她把头稍许扭向一旁,那侧脸也很美丽。她左手摁弦的指法呈现出非常动人的姿态,简直就像人工制造出来的偶人,祖母太君看了也觉得无限爱怜。云居雁随意消遣似的拨弄琴弦,弹了一会儿,而后将筝推向一边。内大臣把和琴拿过来,将原本是描写秋景的古歌音律,用他那娴熟的指法,悠闲自在地变换律调,弹出寒冬情趣来,让人听了觉得是一首当今流行的曲子。正是这种运用自如的高超技艺,非常有意思。庭前树木枝梢上的树叶凋落殆尽,上了年纪的侍女们听曲观景,感动得落泪。她们聚集在一处处围屏后面倾听,但听得内大臣吟咏“风之力盖寡”(19),接着说道:“虽然不是为琴声所感,但是不可思议地为情趣苍凉的暮色所动啊!敬请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弹奏时,内大臣和之以《秋风乐》歌曲,歌声优美,饶有情趣。太君觉得她膝下的儿孙,个个都十分乖巧可爱,对这儿子内大臣亦颇感欣喜。这时,夕雾也来了,又增添了更多的乐趣。内大臣对夕雾说:“请到这边来。”又命人拉开帷幔,把云居雁隔开。然后对夕雾说道:“最近一直没见你啊,干吗要那么埋头钻研学问呢?你父亲太政大臣理应知道,学问过高,有利也有弊,却严厉命你如此苦心钻研,所为何来?只顾闭门读书,太苦了,真可怜。”接着又说,“有时不妨做些学问以外的事。笛声中也传送着古代圣贤的风韵哪。”说着给他递过去一管笛子。

夕雾吹奏笛子,笛声悠扬,朝气蓬勃,情趣十足,美不胜收。内大臣让弹奏的琴等乐器暂且停下来,生怕影响夕雾吹奏似的,轻轻地打着拍子,并唱起“蹭了胡枝子花色”(20)等歌谣。唱毕说道:“源氏太政大臣也喜欢这种游乐,政务繁忙之际,不时借以排遣紧张氛围哪。确实,我以为活在乏味的人世间,就该做使人心情舒畅的事,以便过得快活些。”说着举杯畅饮。这时,天色渐暗,室内掌灯火,大家一起吃开水泡饭和下酒菜肴等。过了一会儿,内大臣命云居雁回那边房间去了。内大臣意在强使这两人疏远,连云居雁的弹琴声也不让夕雾听到,刻意更加严厉地隔离他们。侍候太君的几个上了年纪的侍女私下议论说:“但愿这对年轻人今后不出事才好啊!”

内大臣似乎要告辞了,他走出房间,却悄悄地进入他暗地里宠爱的一个侍女的房间,秘密地撂下几句知心话,而后偷偷地溜了出来。途中竟听见有人在私下议论,他觉得奇怪,侧耳倾听,却原来是在议论自己,只听见一个侍女说:“他自以为精明,但终归还是糊涂地为人父母呀!等着瞧吧!早晚会出事的。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纯粹瞎说。”她们挤眉弄眼地在讥讽他。

内大臣心想:“实在遗憾啊!如此看来果真有此事,以前我并非没有警惕,不过总觉得他们还是孩子,从而马虎大意了。世事真烦人啊!”他这才全然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并不张扬,不声不响地走出门外。前驱者们扬声吆喝簇拥内大臣上车,侍女们听见吆喝声,不由得纳闷,嘀咕说:“哟,内大臣怎么这会儿才起程呢,此前躲到哪个角落去了?都到这把年纪了还如此花心哪。”刚才私下议论内大臣的侍女说:“方才飘来一阵浓烈的薰衣香味,我们还以为是夕雾少爷来了,这下可就糟啦!刚才我们背地里的议论,说不定都被内大臣听见了,这位老爷可是一位难以取悦的人哪!”大家不免忐忑不安。

内大臣一路上在琢磨:“让他们这两个人结缘,倒也不是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坏事,不过,姑表关系的姐弟俩成亲,亲缘太近显得平平无奇,外人也会议论的。何况源氏硬把我女儿弘徽殿女御的气势压倒,令我懊丧,我正指望这云居雁进宫侍候皇太子,也许能压倒他人的气焰,为我争回这口气。如若放弃,岂不遗憾!”

源氏太政大臣和这位内大臣之间的关系,昔日到今,从大体上说还是亲密和睦的,但在权势上,两人一向相争较劲,这种心情至今依然不变。内大臣一想起往时每每输给源氏太政大臣的事,内心便愤愤不平,当天夜里难以成眠,直到天明。

内大臣猜想太君一定知道夕雾和云居雁这两人相好的事,但因她过分溺爱这孙女和外孙,以至于一切听任他们所为。内大臣回想起侍女们的背地议论,心中不免恼火,一股不愉快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生性好强,时有盛气凌人的表现,这桩心事使他不得安宁。

两天后,内大臣又去拜见太君。儿子频繁前来请安,太君自然非常舒心,感到欣喜。她把头发剪成尼姑头一般,身上套上一件漂亮的便服。内大臣虽说是自己的儿子,但毕竟是一位大臣,他为人拘谨,缘此得拘礼行事,太君隔着围屏接待他。内大臣心情不佳,满脸不悦的神色,他对太君说:“儿子今天前来拜见请安,实在难为情。想到这里的侍女们不知以什么眼光来看我,心里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儿子虽然不才,但只要活在人世间,就始终不会离开母亲的左右,行事绝不违背母亲的意志,只是为了这不肖小女不随心的作为,让儿子不得不怨恨母亲。本来不该如此怨恨母亲,然而儿子终于压抑不住啊!”说着揩拭潸潸的热泪。太君那化妆得十分漂亮的脸,顿时改变了颜色,她瞪大眼睛震惊不已,询问道:“究竟为了什么事,我活到这大把年纪了,还遭你如此怨恨?”

内大臣觉得自己说话实在太鲁莽了,母亲真可怜,连忙说:“儿子将此幼女托付母亲抚养,自己没有尽为人父母之责,首先只顾力争为身边长女取得女御之位,指望她能一展宏图。费尽苦心,不料以失败告终。儿子深信幼女在母亲大人抚育下定能成材,因而十分放心,不料竟发生此等意外之事,令人遗憾。论学问,夕雾那孩子的确闻名天下,难有比肩者,不过,倘若潦草从事,近亲结缘,必遭世人讥讽为轻率,即使是身份卑微者,也不会如此行事,对于夕雾也是件缺憾。为夕雾着想,莫若另选远离血缘关系、显赫而高贵的人家,做个风光的女婿,这才是荣华富贵、可庆可贺之举。如若近亲结缘,绝非上策,源氏太政大臣恐怕也要考虑考虑的吧。太君如若有意让他们结缘,亦请先明示,以便及早做安排,场面也可做得更体面些,而今听任幼者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不加约束,令人忧心呀!”太君做梦也未曾想到此事,实在太意外了。她说:“的确,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但是我丝毫不知道他们私下有这样的打算,果真有此等事,我比谁都更觉遗憾和忧心。你把我视为与孙儿们同罪,我感到委屈。自打你将幼女托付我抚育之后,我格外疼爱她,连你注意不到之处我都关照到位,煞费苦心,不求为人所知,但求把她抚育成出类拔萃之人。他们两人都还是幼稚的孩子,他们的可爱劲儿,也许会使我眼花、心不明亮,但如果说我急于让他们苟且结缘,我想都没想过。我倒要问你,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轻信坏人之言而乱责无辜,是万万不可取的。倘若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岂不是玷污了人家的名声!”内大臣回答说:“不,绝不是捕风捉影,这里的众侍女都在背地里说坏话嘲讽呢。着实令人感到遗憾,也十分担心啊!”说罢,起身告辞。

了解实情的侍女们,对此事都深表同情。那天晚上背地里议论嘲讽的几个侍女,更是坐立不安,后悔“为什么要在背地里议论嘲讽呀”,彼此叹息不已。云居雁本人一无所知,依旧天真烂漫没有心机。父亲内大臣向她房间扫视了一下,看见她那可爱的身影,心里着实怜爱。他责怪乳母等人说:“我总说她年纪还小,没想到她竟是这般轻率不懂事,我还一直指望她长大出人头地,我比谁都愚鲁啊!”乳母等人无言以对,只是私下里嘀咕:“这种事情,即使无上尊贵的帝王家之千金也难免,昔日的物语小说里也有这样的例子。事情往往是由了解男女双方情意的中间人牵线,相机促成幽会的。可是我们这里的这两位,多年来朝夕与共生活在一起,年龄又都很幼小,何况还有老祖母无微不至的关照,我们怎能越权把他们隔离开呢,终于疏忽大意了。不过,从前年开始,老夫人对他们的管束似乎严厉起来了。有些孩子虽说年龄小,不知怎的却很鬼,会寻觅机会仿效大人做出格的事。但是这里的夕雾少爷为人正直,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做出乱了方寸的放荡事。简直是出乎意料啊!”说着彼此发牢骚,不由得叹息。

内大臣对乳母等人说:“算了,不必多说了。眼下你们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尽管终归是瞒不住的,但是你们得多留神,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务必竭力反驳,说这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之事。近日内我将让小姐迁居我处。对老夫人我也难免会抱怨几句。你们想必也不至于希望有这种事发生吧。”侍女们从他的话里,觉得他怪可怜的,同时也有感到高兴的事,那就是他不再怪罪她们了,于是随声附和讨好说:“我们当然不希望有这种事发生。我们倒是担心此事会被大纳言(21)老爷知道。但愿小姐能早日进宫,夕雾少爷虽然才貌双全,终归还是臣下,有什么可贵呢。”

云居雁本人,简直孩子气十足,父亲苦口婆心万般开导,她似乎毫无回应,致使她父亲实在无法对付,不由得哭泣了。末了只好私下与靠得住的乳母和几个侍女商量说:“有什么良策可以使小姐不至于虚度一生呢?”内大臣只顾一味埋怨母亲太君。

太君对孙女云居雁和外孙夕雾都非常疼爱,尤其更偏爱夕雾,也许偏爱在起作用吧,她倒觉得夕雾小小年纪就有恋心,是可喜可爱的,反而怪儿子内大臣那番话不近情理,太不体贴人了。太君心想:“何苦如此小题大做呢,内大臣对女儿云居雁本来不是很关心的,并没有打算精心培养她,大概是后来看见我如此珍视抚育她,这才想到指望她将来进宫当皇太子妃的事。倘若这种指望落空,她命里注定只能嫁给臣下,那么还会有比夕雾更优秀的人吗?论姿态、长相,有谁能与夕雾比肩呢。依我看,夕雾还可以迎娶比云居雁身份更高的女子哪。”太君这样想,也许是由于过分偏爱夕雾所致。她埋怨内大臣。内大臣如若知道她的这番心思,恐怕会更加怨恨她吧。

夕雾不知道别人正为他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只顾前去探望外祖母太君。前些日子,夜间众目睽睽,无法与云居雁幽会倾吐衷肠。今日比往常相思更切,傍晚时分他就来了。太君往时看见外孙前来,总是笑逐颜开,高高兴兴地迎接他,可是今天却挂着一副严肃的面孔同外孙说话。太君对夕雾说:“你大舅内大臣,因为你的事,极其埋怨我,叫我好为难啊!你想入非非,恋心萌动,会不会与亲密的伙伴做出一些傻事来呢?让别人为你担心,多难受呀!我本来不想谈及此类事的,可是不谈,又生怕你不明白事理。”夕雾原本心中就有鬼,听外祖母这么一说,当即猜着是什么事,脸上飞起一片红潮,回答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我自从闭居静处潜心读书以来,深居简出,少有机会与众人交往,总之,不曾有过什么事得罪大舅呀!”说着露出满脸羞怯的神色。太君心疼外孙,觉得他实在可怜,说道:“好了,从今以后要多加小心谨慎才是。”说着把话题转到别的事上去。

夕雾想到今后与云居雁通信更加困难了,实在伤心。太君劝夕雾进膳,他一点也没吃,仿佛睡着了似的,实际上是精神恍惚。待到大家都睡着了,夜深人静时分,他试着去打开那扇通往云居雁居室的隔扇,往常这道隔扇是没有上锁的,今夜却严密地锁上了。居室内一片阒寂,夕雾内心忐忑不安,倚靠着隔扇坐了下来。居室内的云居雁也还没有睡,她躺在那里侧耳倾听夜风吹拂着竹子发出的簌簌声,还隐约听见飞雁掠空的悲鸣,也许是稚嫩的童心也为愁肠百结所苦恼的缘故吧,她不由得独吟:“云中愁雁恰似侬。”(22)那姿态天真烂漫十分可爱。夕雾听见吟咏歌的声音,心中着急,低声说:“请开开门,小侍从在吗?”可是没有回音。小侍从是乳母的女儿。云居雁知道自己的独自吟歌被夕雾听见了,很不好意思,只顾一个劲儿地把头钻进被窝里。她隐约感到自己的恋心似乎在萌动,真讨厌啊!乳母她们就睡在她身旁,她纹丝不动,生怕惊醒了她们。夕雾与云居雁两人相互默默无言。

夕雾独自咏歌曰:

夜半唤友若雁鸣,

风荻摇曳添愁情。

夕雾继续思忖:“秋风吹拂透身心。”(23)他折回到太君的房间里,生怕自己的屡屡叹息会惊醒外祖母,小心翼翼翻来覆去地睡了。翌日清晨醒来,莫名地感到难以为情,他迅速地来到自己的房间,给云居雁写了信,可是无法找到小侍从,当然更不能去云居雁的居室,他苦思焦虑,灰心丧气。云居雁那方,她只觉得被人议论纷纷,名声不好而感到羞耻,此外,自身将来会怎样,世间人们将会如何看待她,她都不加深思,也不介意,依然一派风雅富贵美丽。侍女们私下议论她的艳闻,她听了并不觉得格外讨厌,也不想疏远夕雾。她认为这种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遗憾的是侍候她的乳母和侍女们对她严加劝诫,因此今后她也不便与夕雾通信了。倘若夕雾是个少年老成者,定会千方百计创造机会以摆脱困境的,可是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有深感遗憾了。

内大臣自那次以后就没有前来造访。他极其怨恨母亲太君。内大臣的原配夫人听闻此事,只因云居雁非自己亲生,故装作不知晓此事,而自家亲生闺女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皇后,她就只顾挂着一副非常不高兴的脸色。内大臣对她说:“梅壶女御被册立为皇后,举行了格外盛大隆重的仪式,而我们的女儿弘徽殿女御正在为世态悲伤,意志消沉呢。我心疼女儿,胸口痛啊!我欲叫她暂且请假回娘家,轻松地休养一些日子。她虽然未能册立为后,可是当今皇上却特别宠爱她,让她昼夜侍候在身边,连宫女们也不得悠闲,她们都在暗自叫苦哪。”于是立即向皇上请假,可是冷泉天皇却没有轻易准假,内大臣还是不高兴地坚持请求,皇上只好勉强准假,让他把弘徽殿女御迎接回娘家去。内大臣对她说:“你回娘家悠闲度日也许会感到寂寞,我把云居雁叫来,让你们姐妹俩一起做伴游玩吧。我把她托付给太君教养,虽然是无可担心的,但是那里有个早熟的男孩儿经常来往,你妹妹也到了自然不该与男人接近的年龄了。”说完突然前往太君处要把云居雁接走。

太君深感失望,对内大臣说:“我唯一的女儿英年早逝后,我很寂寞孤独,喜得你托付我教养这孙女,我拟终生珍视养育她,指望她朝朝暮暮在我身旁,以慰藉我这老迈之人的悲伤。没想到你对我竟心存隔阂,实在太冷酷了!”内大臣惶恐不安,旋即回答说:“我内心感到不如意的,只是那件事,我对母亲,怎么可能心存隔阂呢。只因在宫中侍奉的女儿怨恨世态,心情郁闷,近来请假回娘家住着。我看她寂寞沉思,怪可怜的,缘此想叫云居雁去与她做伴玩耍,以安慰她。这只是临时之举而已。”接着又说,“云居雁承蒙太君抚育长大成人,这份恩情绝不能忘。”话虽这么说,可是太君知道内大臣的脾性,一经认定要做的事,再有多少人劝阻,他都绝不回心转意而要一意孤行,因此太君深感遗憾,极其不满意,她边哭泣边哀叹说:“人心冷漠薄情啊!总之这两个孩子的童心,对我也心存隔阂,冷淡疏远我啊!他们幼稚无知,实属无奈。深谙事理的内大臣,怎么也会怨恨我,而要把这小女孩儿带走呢。她在你那边,未必就比在我这里更放心吧。”

恰巧这时候,夕雾来了。最近他频频到这边来,唯盼偶有机会,能见上云居雁一面。夕雾看见内大臣的车子,心怀内疚,觉得不好意思,悄悄地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兵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在这里聚集,可是太君不许他们进入帘内。内大臣的异母兄弟左卫门督、权中纳言等,虽然不是太君亲生,但他们还是遵循已故太政大臣的遗嘱,一如既往地经常来给太君请安,诚恳地尽一份孝心。他们的公子们也都各自前来,不过论相貌、气质,没有一个能与夕雾比肩的。祖母太君最宠爱夕雾,比宠爱谁都甚。自从夕雾迁居东院之后,就只剩下云居雁是她最怜爱的孩子了。她精心抚育她,片刻不离地关照爱护她。可是如今内大臣却要把云居雁带走,太君自然感到无比寂寞悲伤。内大臣说:“我这就进宫去,傍晚前来接她。”说罢告辞出门去。

内大臣暗自寻思:“事到如今,这两个人的事真是毫无办法。倒不如妥善行事,成全他们算了。”可是内心总觉得很不愉快。接着又想,“得先让夕雾出人头地,免得我们有失体面。届时再察看他对云居雁的爱深浅程度如何,再作决定。即使同意他们结缘,也要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地举行婚礼。总之不能像以前那样住在一起,否则再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只怕年幼无知的孩子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再说,太君恐怕也制止不住他们。”于是就以给弘徽殿女御做伴、慰藉她的寂寞为借口,在太君邸内或自家宅内,到处花言巧语极尽掩饰之能事,顺当地把云居雁接到自家来了。

云居雁接到太君来信,信里写道:“内大臣可能又将埋怨我,但不管怎么说,你总是理解我的心情的吧,盼来相见。”云居雁注意礼节,打扮得格外整洁漂亮地到太君邸来了。她今年十四岁,看来还带有孩子的稚气,不过她天真烂漫,举止高雅,神态十分可爱。太君对她说:“迄今我与你一直片刻不离,你是我朝朝暮暮获得慰藉的伴儿,你走后我多么寂寞孤单啊!我余生不多,唯恐命里不能看到你未来富贵显赫之日。如今你弃我而去了,一想到你今后不知走向何方,不禁悲伤不已。”祖母说到这里,伤心地哭了。云居雁想到最近那桩难以为情的错事,羞愧得头也抬不起来,只顾抽泣。这时,夕雾的乳母宰相君走了出来,对云居雁低声耳语说:“我盼只盼小姐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雾公子一样,成为我的女主人。小姐迁居他处,实在遗憾啊!内大臣老爷即使要把小姐许配给别人,小姐也千万不可听从呀!”云居雁听了,越发害羞了,一声不响。太君责备乳母说:“算了,这种复杂的事不要说了。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前世注定的,谁也不知道将会怎样。”宰相君依然愤愤不平地说:“哪儿呀!内大臣老爷准是藐视我家少爷,说他不足取呢。但是,实际上我倒想请他探询一下,我家少爷当真逊色于别人吗?”

夕雾躲在暗处窥视。这种行为,若在平时他总会顾忌到被人怀疑而处境尴尬,然而此刻他苦于不能与云居雁谋面,心中万分焦虑不安,顾不到这些细节,只是一味揩拭眼泪。乳母见状,非常同情他,便设法说通太君准许,趁傍晚时分人来人往纷繁杂沓的时机,让他们两人幽会了。两人相见,彼此十分羞涩,心潮澎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相对热泪潸潸。后来夕雾说道:“内大臣心太狠了,我本想干脆死了这条心,可是一旦别离,想必会思念得受不了,恋情将会越发浓重吧!回想以往没人注意的时候,为什么不充分利用机会更多地相见呢?”他说话时显出一派朝气蓬勃的模样,格外招人怜爱。云居雁回应说:“我也一样。”夕雾询问道:“你也思恋我吗?”云居雁微微点头,神情十分天真。

已到掌灯时分,内大臣退朝,传来前驱人员耀武扬威吆喝开道的声音,太君宅邸内的侍女们扬声说:“内大臣老爷来啦!”喧嚣忙乱了一阵,云居雁害怕得全身颤抖。夕雾心想:“管他呢,喧嚣就由他喧嚣去吧!”他一心只顾绝不放走云居雁。云居雁的乳母前来寻找她,看到这般情景,心想:“唉!真糟糕!看样子太君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懊恼地嘟囔:“哎呀!世事真是糟糕透了。内大臣老爷知道了,大发雷霆严加训斥,这是自不待言的。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不管你多么出类拔萃,可是小姐初婚就嫁个六位无官者,真够可怜的,宿缘啊!”这嘟嘟囔囔的牢骚话声隐约地传来。乳母径直找到屏风后面,埋怨这一对恋人。

夕雾想到自己由于六位无官而被乳母蔑视,怨恨世道不公,恋心多少也冷却了下来,心情颇感乏味,他对云居雁说:“你听乳母的话吧!”吟歌曰:

“血泪犹可染袖红,

绿袍焉能遭嘲讽。

羞煞人矣。”云居雁答歌曰:

命途多舛身难料,

我俩宿缘谁知晓。

这两人倾吐衷肠言犹未尽,内大臣走进邸内来了,云居雁不得已只好回到自己房间去。

少女

歌川丰国《源氏香之图》

夕雾独自留在这里,自己也觉得很不体面,他内心激动不已,回到自己的居室躺了下来。不大一会儿,三辆车子便悄悄地迅速离开了,夕雾听见这一切动静,心神不定,感到一阵惆怅。外祖母太君派侍女来唤他去,他纹丝不动佯装睡着了。他热泪潸潸,控制不住,唉声叹息直到天明,于凌晨浓霜一片白茫茫中,急匆匆地返回东院了。他生怕自己哭肿了的眼睛被人看见,怪难为情的,再加上外祖母太君可能会派人来唤他到她身边去,还不如找个安心场所待着,缘此,才急于回东院去。

归途中,他暗自寻思:“这处境皆非他人所使然,全都是自寻的烦恼。”不由得忐忑不安。这时天色阴沉,四周还黢黑,夕雾触景生情,吟歌曰:

冰霜凛冽黎明暗,

热泪潸潸黑浸染。

源氏太政大臣家,于今年的五节舞(24)宫中祭祀时,需派遣一名舞姬去参加(25)。准备工作虽说不是那么繁忙,但是由于日子逼近了,随从舞姬的女童等人的装束必须抓紧置办。住在东院的花散里,负责操办舞姬进宫时随从人员所穿戴的装束。源氏太政大臣自己掌管总务。新近册立的秋好皇后也帮忙置办许多高雅的服饰,包括女童和下级侍女着装等。去年由于为藤壶皇后居丧,五节舞暂停没有举办,非常寂寞。为了补偿去年的这份寂寞,今年办得格外盛大辉煌,人们的心情也特别激动。在选送舞姬方面,各家相互竞争,万事力求尽善尽美。云居雁的继父按察大纳言和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都遣送女儿去当舞姬。地方官方面,由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弁良清派遣女儿去当舞姬。今年特殊规定:但凡充当舞姬者,于五节舞结束后,皆可留在宫中担任女官。因此大家都愿意献上女儿。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的,是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惟光朝臣的女儿舞姬。这姑娘的容貌和风姿相当标致,世间是有定评的。惟光觉得有些困惑,可是周围的人责怪他说:“按察大纳言遣送的是侧室所生的女儿,而你遣送的则是原配夫人所生的精心培育的闺女,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惟光虽然踌躇不决,但又想到:“反正充当舞姬过后,还可留在宫中担任女官。”于是下定决心。他精心调教女儿,让她在自家充分地练习舞蹈,还严格挑选随身侍候舞姬的侍女。待到预定那天的傍晚时分,便送女儿到二条院去。源氏太政大臣也把二条院内侍奉诸夫人的女童和侍女叫来,仔细观察比较,精心挑选出其中的优秀者。被选中的人,想到自己本来的身份,个个似乎都感到格外体面和荣幸。源氏太政大臣决定:在天皇御前表演之前,先在他面前预演一次。他看见入选的女童千姿百态十分美丽。由于人数过多,必须筛下几个,却又舍不得筛下谁,好生为难。他笑着说:“真恨不得多选一个舞姬,多增加一组人员啊!”最后,只好依据仪态和神采,复选一遍。

入大学寮的夕雾,终日闷闷不乐,毫无食欲。他心事重重,书也读不进去,怅然若失躺在那里陷入沉思。为散散心,他闲庭漫步聊以自我安慰。他的容貌和风姿十分优雅,端庄俊秀,年轻的侍女们见了都赞不绝口说:“简直太美了!”他信步走到紫姬的住处,却连那里的帘前也不敢走近。这大概是由于源氏本人有切身经验,深恐发生意外,缘此,不让他接近紫姬。紫姬的贴身侍女们自然也疏远他。不过今天因为迎接舞姬,各处乱哄哄的,夕雾大概就在混乱中走进紫姬的西厢殿里去的吧。惟光之女舞姬在众侍女的搀扶关照下,从车上下来,走进屋角的双开板门,再进到屏风的后面,在临时设置的歇脚处稍事休息。夕雾悄悄地走近这边来,窥视一番,只见这舞姬似觉疲惫,躺在侍女身旁。看样子她的年龄与那位姑娘(26)差不多,个子可能比那位姑娘稍微高一些,体态袅娜,姿容秀丽,比起那位姑娘来似乎略胜一筹。由于四周昏暗,无法细看,不过从整体的感觉上说,非常可人,令人觉得酷似那位姑娘。自己虽然没有见异思迁的意思,但是仅仅白见一回,又觉不甘心,于是伸手去拽了拽她的衣衫下摆。舞姬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觉诧异。夕雾吟歌曰:

“天女侍奉丰冈姬(27)

我心所向莫忘记。

正是‘少女挥袖瑞垣边’(28)。”夕雾这举动和话语来得太突然了。尽管声音充满朝气,美妙动听,但是舞姬不知这陌生人是谁,只觉得有点害怕。正在此时,随从的侍女们急匆匆前来为小姐再做一次化妆,四周闹哄哄的,夕雾只好极其遗憾地走开了。夕雾不喜欢这身六位的浅绿色装束,平日也不愿进宫,终日无精打采的。但他被告知,五节舞之日,宫中特许穿便服。他遂进宫去。他虽然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年,但姿态却显得少年老成,他迈着端庄的步伐走路,神采飞扬。上自天皇,下至公卿,朝臣们无不宠爱他,他真是稀世罕见备受众人器重的宠儿。

参加五节舞仪式的舞姬们,一个个美若天仙,孰优孰劣难以区分。众人议论纷纷,盛赞称:若论舞姬们的容貌姿态,得数源氏太政大臣家遣送的和按察大纳言家遣送的舞姬最为优秀。这两人的确相当出色,不过若论天真与艳丽,还得数源氏太政大臣家的舞姬,似乎无人可与她比肩。从整体的感觉上说,这位舞姬的装束既高雅又入时,她的装扮品位和容貌姿态远比她的身份高贵得多,如此难得一见的、无与伦比的娇艳,自然获得大家的无上赞美。不管怎么说,今年选送的舞姬,年龄比往年的稍大些,的确给人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源氏太政大臣进宫观赏五节舞时,回忆起往昔举行五节舞仪式时那个筑紫少女(29),便在举行五节舞仪式的辰日那天傍晚,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言辞是可以想象的吧,附歌曰:

少女当年舞翩跹,

旧友不觉已中年。

源氏太政大臣回顾流逝的岁月,当年那可爱少女的倩影便浮现在脑海里,一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他深感人事无常,遂写了此信给她。她收信后,便答歌曰:

昔日邂逅舞传情,

私下许君犹如今。

她选用蓝底有花纹的信笺,合乎五节舞之辰日舞姬身穿蓝色唐装的情趣,运墨或浓或淡,错落有致,书体大多是不易分辨的草书,龙飞凤舞流畅别致。源氏太政大臣觉得文如其人,饶有兴味地阅读。

惟光的女儿,受到夕雾的青睐,夕雾悄悄地在她所在的那一带徘徊,却没能接近她。她装模作样,显得格外冷淡,因此彬彬有礼的夕雾总觉不好意思贸然亲近她,而只顾叹息不已。这位姑娘的容貌姿态格外使他动心,所以他很想与这位姑娘亲密接近,聊以慰藉未能与那薄情人(30)见面而思念她的情怀。

宫里已决定让这些舞姬于五节舞仪式结束后全部留下来,在宫中供职。不过,此次临时准假,允许她们各自短暂回家,因此近江守良清的女儿在唐崎做祓禊,摄津守惟光的女儿在难波做祓禊,争先恐后地申请出宫。按察大纳言也申请把女儿暂且带回去,改日再送进宫供职。左卫门督让非亲生女儿充任舞姬送进宫来,虽然遭到责难,但这个姑娘也获准留在宫中了。摄津守惟光恳求源氏太政大臣说:“宫中典侍空缺……”言外之意能否设法让他的女儿填补,源氏太政大臣也有这个考虑。夕雾听说此事,深感遗憾,心想:“假如自己的年龄不这么小,官阶像一般人那样,那么不妨提出自己的要求,可是此刻自己连思念的心情都无法向她倾诉啊!”虽说想念她,不过还没到死去活来的程度,再加上云居雁的揪心事,夕雾难免不时热泪盈眶。这位五节舞姬的哥哥是个殿上童,经常在夕雾身边侍候。有一次夕雾比往常更加和蔼地向他探询说:“令妹五节舞姬何时进宫呢?”他回答说:“听说年内就要进宫来。”夕雾说:“她长相相当标致,实在令人爱慕啊!真羡慕你能经常见到她,你能否设法让我再次见到她呢?”殿上童回答说:“这怎么可能,连我都不能随意见她哪,亲兄弟尚且不能接近她,更何况你,我怎能让你们见面呢。”夕雾说:“既然如此,哪怕只给我递一封信呢。”说着把信交给殿上童。殿上童说:“老早以前我曾代办过给妹妹转达信笺的事,遭到父亲的训诫哪。”说着面露难色,可是又经不起夕雾的再三恳求,感到他怪可怜的,于是只好把信转交给妹妹。这姑娘年龄虽小,但也许是情窦早开的缘故吧,她读了夕雾的信,觉得蛮有意思的。信笺外还附加数张令人心欢的绿色薄纸(31),运笔字迹虽然还很稚嫩,但行文颇显风流大气,不由得让人感到此人前途无量,信上还赋歌一首曰:

少女拂袖舞翩跹,

可知我心苦思恋。

兄妹俩正在看信,父亲惟光蓦地前来,两人惊恐万状,信已来不及藏匿。惟光询问:“何人来信?”说着把信拿了过去,孩子们顿时面红耳赤。“简直岂有此理!”惟光怒斥道。为兄的拔腿就逃,父亲惟光喊住,问道:“是谁的来信?”殿上童答道:“是太政大臣的公子,他如此这般地再三求我传递的。”听儿子这么一说,惟光脸上的怒色顿时烟消云散,他绽开笑容说:“多么可爱的少爷,他已知晓风流倜傥啦。你们虽然与他同龄,却与他相去甚远,活像两个傻瓜。”惟光一味夸奖夕雾,接着又把信拿给夫人看,并对夫人说:“那位少爷如若看上我家女儿,哪怕稍许当作一般人来宠爱,那么我们与其送她去充任并不稀奇的宫职,不如嫁给这位少爷吧。看看这少爷的父亲太政大臣的气质,他一旦遇上一见钟情的人,就会终生不忘,确实是个可靠的君子。说不定我也能成为像明石道人那样的人哪。”至于其他人,各自都在忙碌于为自家的女儿进宫供职做好准备工作。

其时,夕雾连信件都无法给云居雁传递,他总是念念不忘远比惟光的女儿更优秀的云居雁,随着时间的推移,思恋的情怀越发沉重,终日只顾叹息:“莫非再也不能见到她的面影了?”除此别无他法。至于外祖母太君那边,自己确实也懒得前往,免得看见云居雁昔日居住的房间、当年一起游玩的场所,一切的一切都会更加勾起他的往事记忆,就连他长期住惯了的太君宅邸三条院都成了伤心之地,于是他又闭居于二条院。

源氏太政大臣托居住在二条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照顾夕雾,大臣说:“太君年迈,距百年之日也不远了,太君百年后,也请你照顾这孩子。从他现在幼小时候起,就把他放在你身边,请你做他的保护人。”花散里天性柔顺,对任何事都是唯源氏之命是从,因此她满怀慈爱心地照顾夕雾。夕雾曾偶尔瞥见过花散里的容颜,他觉得这位继母长相其貌不扬,父亲对这样的人也不遗弃哪,而自己却一味痴情眷恋着那漂亮却薄情的云居雁,太无聊了。他有时还想:“我应该找个像这位继母那样相貌不怎样,性情却柔顺和蔼的女子相恋才好。”可是转念又想,“每天面对着不值得一看的人,也未免太扫兴了。就说父亲吧,虽然相当长时期以来一直眷顾这位继母花散里,但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花散里长相平庸、性格柔顺,对她保持像文殊兰般的隔阂(32),采取了有分寸的不即不离的态度,确实有其道理。”同时又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却在思考这些问题,不免难以为情。外祖母太君虽是尼姑装扮,但至今依旧很美,夕雾到处看惯了美人的姿容,以为人人的容貌和风姿都是完美无缺的。可是这位继母花散里本来就其貌不扬,加上年纪渐老,身体越发瘦削,头发也逐渐稀少,自然令人瞧不上眼。

年终岁暮,外祖母太君只顾专为外孙夕雾一人准备新春过年穿用的盛装。可是夕雾对这一套套豪华的盛装都懒得放眼瞧一瞧。夕雾对太君外祖母说:“大年初一,我还不一定进宫拜年,何苦做这般隆重的准备呢!”太君外祖母说:“瞧你怎么这样说话,活像暮气沉沉的老头的言辞。”夕雾喃喃自语:“心情未老先衰,暮气沉沉啊!”说着热泪盈眶。太君料想夕雾准是为云居雁的事痛苦、受折磨,实在可怜。太君自己也紧锁眉头,责备说:“一个男子汉,即使身份卑微,也应是气壮山河的,可不能过分郁悒消沉,缘何如此郁郁寡欢愁眉不展?有什么严重的事吗?可不吉利呀。”夕雾说:“没什么特别的事,人们揶揄说六位芝麻官,虽然我想这是暂时的,但我还是懒得进宫。倘若已故外祖父太政大臣还健在的话,即使开玩笑也没人敢欺负我吧。虽然父亲是我至亲的亲生父,可他严格死板,把我当外人待,连他的居室附近一带,我也不能随便前往,只能在他到东院时,才能走近他身边。东院西殿的那位继母花散里对我固然很慈祥,悉心呵护我,但是我总想着,如果母亲还在世,我就无忧无虑了呀!”说着潸然泪下,那模样着实令人心疼。太君越发伤心地哭泣,她说:“早年丧母的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是很可怜的。不过,各人都有各自的宿命,成人立业后,就不会遭人欺负了。因此,对任何事都不必过分介意。已故太政大臣哪怕再多活几年也好。现在的太政大臣即你的亲生父亲,虽然也一样可以依靠,但有许多事他都不随我的心意去做。人们都夸奖云居雁的父亲内大臣的秉性好,但是他对待我渐渐变得与昔日不一样了,因此我觉得长寿也没有什么意思。看到连你这样一个年轻、有远大前程的人,都如此这般地有些许悲观,真可叹世道艰辛啊!”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大年初一,源氏太政大臣不需进宫朝贺,在家悠闲安歇。正月初七节宴日,仿照当年良房(33)太政大臣的古例,将白马牵入宅邸内,模仿宫中的仪式,举办节宴。不知不觉间,比当年的古例更为郑重,呈现一派庄严隆重的盛况。二月二十日后,冷泉天皇行幸朱雀院,时间距鲜花盛开的季节尚早,乃由于三月是已故藤壶皇后的忌辰之月。早开的樱花,其色泽也饶有趣味,朱雀院内也格外精心布置,奉命陪同天皇行幸的公卿大臣、亲王们早早地就做好细心的装扮,人们都在淡红色的衬袍上罩上青色的贵族便袍。冷泉天皇穿红色的御衣,源氏太政大臣奉旨也前来作陪,穿着同样的红色服装,这两厢红色,光彩绚丽,相互辉映,浑如一人。人们的装扮和品位用心,都与往常大不相同,特别讲究。朱雀院也格外清秀雅丽,随着年龄的增长显得越发端庄,那姿容神态和品位都格外高雅、优美洒脱。今天没有特地邀请专门作汉诗文的人来,只请来十名才学方面享有声誉的大学寮生。还仿照式部省考文章生的书法,由天皇赐下诗题。这大概是为源氏太政大臣的长子布置的一次尝试性考试吧。胆怯的大学寮生们,内心缺少底气地分别坐上小舟,在湖上荡漾,独自写诗(34),他们一个个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日头逐渐西斜时分,但见载着管弦乐队的船只游弋湖中,奏起各种舞乐曲调,山风吹送着悠扬的乐声,美妙动人。独坐舟中的夕雾不由得心想:“我无须如此苦学勤修,也能在人群中悠然自得地交往、游乐。”不免对世道有所怨恨。当开始奏起《春莺啭》的舞曲时,朱雀院不禁缅怀昔日桐壶天皇举办花宴时的情景,说道:“只怕再也看不到当年那样的游乐了。”源氏太政大臣继续深切地回忆起昔日的往事,乐曲快结束时,源氏太政大臣向朱雀院敬酒,咏歌曰:

春莺鸣啭似往昔,

花宴面影已依稀。

朱雀院赋歌曰:

遥居九重彩霞外,

黄莺啁啾报春来。(35)

源氏太政大臣的弟弟帅亲王(36),现在是兵部卿,他向当今圣上献上一杯酒,并咏歌曰:

笛声传承昔日韵,

春莺鸣啭似当年。

帅亲王巧妙周旋(37),缓和氛围,显现出他的稳重,诚然可喜可贺。圣上接过酒杯,赋歌一首曰:

春莺怀旧唱枝头,

疑是花色现衰退。(38)

意境无比幽雅,颇有深度。这次聚会只是私家至亲的团聚,因此没有各方诸多贤达更多的感怀唱和,抑或是笔者书写的疏漏,以致唱和仅写下这些。

奏乐处相距稍远,乐声依稀可闻,于是圣上命人把各种乐器拿来。兵部卿亲王操琵琶,内大臣抚和琴,呈给朱雀院的是十三弦筝琴,皇上照例命源氏太政大臣抚七弦琴。在场的人尽是这方面的高手,各人施展各自的绝招,奏出的音色美妙绝伦,无与伦比。担任歌者的众多殿上人侍候于左右,他们先唱《啊!尊贵》(39),接着唱《樱人》。此时正是月色朦胧情趣深沉时分,湖中岛四周,一处处燃起篝火,冷泉天皇行幸朱雀院之游,就此宣告结束。冷泉天皇起驾回宫时,虽然夜色已深,但如若不顺道拜访弘徽殿太后,过门不入,未免显得冷酷无情,因此归途中前往叩访。源氏太政大臣也奉陪一道前往。太后高兴地等待着他们的来访,并与他们照面了。源氏太政大臣看到太后老态龙钟的模样,不禁缅怀已故的藤壶皇后,心想:“世间也有活得如此长命的人。”他觉得藤壶皇后过早辞世实在遗憾。太后对冷泉天皇说:“哀家已如斯年迈,万事皆忘却了,难为你驾临探望哀家,这才使哀家想起昔日桐壶先皇的一些往事来。”说着哭泣了。冷泉天皇说:“自从父皇母后诸位亲人仙逝后,我也无心赏景惜春了。今天拜见太后,心情才豁然开朗,得到安慰。容改日再来拜访。”源氏太政大臣也作了礼貌性的寒暄,并道声“容改日再来请安”,而后离去。太后看见他匆匆离去时那气势威风的场景,心中不免翻腾,暗自思忖:“源氏回忆起昔日的往事,不知会有什么想法呢?当初自己不该极力阻挠他那看来是命中注定会独掌天下的权势。”她后悔自己当年对源氏所施展的手段。尚侍胧月夜闲来总好静静地追忆往事,从而感慨万千。至今只要有适当的机会,她似乎还不断地与源氏互相通信。太后时不时公开上奏皇上,诉说她心中的不满,诸如朝廷赐下的年官(40)、年爵(41),还有别的什么事等。每当遇到不称心的事时,她就哀叹:“何苦活得这般长寿,来瞧如此不可救药的世道呀!”她只想恢复当年的不可一世,对万事都觉得不如意。随着年迈,她越发爱吹毛求疵,朱雀院也拿她毫无办法,苦不堪言。

且说那位大学寮生夕雾,当天所作的诗文格外卓越,被录为进士(42)。参加此番考试的十名考生都是经过遴选来的修学年限长、成绩优秀者,可是此次考试的及第者仅三名。夕雾于秋季司召时晋升为五位,当了侍从。他无时不在思念着云居雁,但可恨的是内大臣监督甚严,无空子可钻,没法见面,只能利用适当的机会互相通信而已。真是一对郁郁不乐的痛苦情侣。

源氏太政大臣有意要营造一座幽静的宅邸。他琢磨着,既然要造,就建造一处规模宏大、饶有情趣的宅院,以便邀请散居四处难得见面的,例如,那位放心不下的远居山村的明石姬等人,让她们都迁居聚集到这里来。他做了这个计划后,遂在六条京极一带,六条妃子的遗宅(43)附近,占地四个区划,营造新宅邸。明年正值紫姬的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大寿,紫姬现在已着手准备贺寿事宜。源氏太政大臣心想:“此事我不能佯装不知。”于是说:“及早做准备,可能的话,最好在新宅邸举办庆贺大寿仪式。”遂加紧催促营造工程快马加鞭。旧岁更新(44),营造工程自不待言,贺寿的准备事宜都得加紧进行。庆贺当天举行法事后设贺宴之事,选定雅乐的演奏家、舞人等,都需要源氏太政大臣做周密准备。紫姬负责准备经卷、佛像、法事之日的装束以及各种犒赏等。住在东院的花散里也前来帮忙。紫姬和花散里两人举止端庄高雅,彼此和睦相处,潇洒度日。

这兴师动众的筹备工作轰动了整个世间,式部卿亲王也耳闻此事了,他心想:“多年来源氏太政大臣对社会上的一般人普遍施以仁爱心,唯独对我家却意气用事,冷漠无情,遇事每每故意为难人,令我难堪,就连对待我的属下也都不施以恩惠,真是可悲可叹之事不胜其多,想必他是有某种怨恨我的缘由吧。”式部卿亲王虽然觉得讨厌也感到很严酷,但转念又想,“在与源氏有情思瓜葛的如此众多的女子中,自己的女儿紫姬能获得源氏太政大臣格外的宠爱,享受着世人既欣羡又妒忌的荣华富贵,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尽管这种恩惠没有延伸至我家来,但是自己也感到颇有面子。再说,这次为庆贺我五十大寿,如此过分地大兴土木,巧做筹备,确实使我老来获得意想不到的荣幸啊!”式部卿亲王很高兴,可是他夫人却郁郁寡欢,心中十分恼火,大概是因为她的亲生女儿本想进宫充当女御,可是源氏太政大臣对此事不给予丝毫的关照,对此她一直怀恨在心吧。

八月里,营造六条院的工程竣工了,人们行将乔迁入住。四区划中的西南(未申)之区划,从前是六条妃子的旧宅邸,因此还照旧让六条妃子的女儿秋好皇后居住。东南(辰巳)之区划是源氏太政大臣和紫姬的住处。东北(丑寅)之区划,则是原住东院西殿的花散里居住。西北(戌亥)之区划,则决定留给明石姬居住。原有的湖泊和假山,但凡嫌其位置不合心意的都拆了重造,流水的情趣和假山的姿影已然旧貌换新颜,各区划内的景致,都按照夫人们各自的意愿进行布置。诸如紫姬居住的东南区划内,假山筑得高高的,种植无数春天开花的树木,湖泊的模样也宽阔饶有情趣,庭院里特意栽种五叶松、红梅、樱花、紫藤、棣棠、樱桃、越橘等,春季里繁花绽放令人赏心悦目。树木之间,星星点点、错落有致地栽种一丛丛秋草。秋好皇后居住的西南区划内,在原有的假山上种植着色泽浓艳的红叶树林,从远处引来清澈的泉水,并让流水从高筑的岩石上俯冲下去,发出宛如瀑布倾泻的水声,酿造出一种秋季广袤郊外的野趣。此时恰巧正当其季节,秋草的花盛开,烂漫成趣。这派秋季的美妙意趣远远压倒了嵯峨大堰一带野山景致的情趣。花散里居住的东北之区划内,有清凉的泉水,夏季以葳蕤的树林成荫取胜。庭院里种植淡竹,淡竹下想必清风吹拂清爽可人。种植的树丛,树身高耸宛如森林,浓荫遍布,饶有情趣。四周特意栽上溲疏花做篱笆,遥望宛如山村,庭院里栽植怀念旧侣之橘花(45)、红瞿麦花、蔷薇花、牡丹花等种种花,其间还错落有致地种植些春秋的草木。这一区划的东面,划出一部分地方做马场殿,马场四周围上栅栏,作为五月间赛马游乐的场地(46)。湖畔栽种茂盛的菖蒲,其对面建了马厩,饲养着精选的稀世珍贵的名马群。明石姬居住的西北之区划,北面用假山分隔出一块地方,建造成排的仓库。栽种汉竹和葳蕤的苍松做区隔围墙,这一切布置为的是适宜于观赏枝叶上的积雪等雪景。初冬伊始将结早霜,篱笆菊呈现斑斓,笑傲早霜,成排柞栎一派嫣红,俨然唯我得意。此外几乎不知名的深山树木之类,但凡枝叶繁盛的树木等都移植过来。

到了秋分时节,该是乔迁的时候,原定居住二条院的夫人们一起迁居新宅邸,可是秋好皇后嫌一起搬迁太混乱,她稍微推迟一些日子才迁移。一向不爱张扬逞威风的花散里,将于当天晚上和紫姬一起搬到新宅邸来。喜爱观赏春天景色的紫姬,她居处庭院的陈设布局虽然不合乎当下的季节,但还是相当高雅,情趣深邃。乔迁用车十五辆,开道者大多是四位或五位的官员、六位的殿上人等,只挑选交往较多的凑足必需人数,出行行列没搞得那么盛大。为免遭世人的非难,一切从简计议,做任何事都不那么大张旗鼓地进行。花散里那方的乔迁行列气势,与紫姬这边也不相上下,不过,花散里这边有大公子夕雾侍从陪伴照顾,人们认为:“诚然,这样安排也是合乎情理的。”此外,侍女使用的房间等事宜都细致地一一分配妥善,真是万事做得细致入微、稳当周全。过了五六天后,秋好皇后才从宫中出来,迁居新宅。其乔迁仪式虽说简朴,却也相当得体。这位皇后命运顺遂自不消说,其为人品格高尚,端庄稳重,很有魅力,为世人所敬重,非同寻常。这六条院的四个区划之间,既有围墙相隔,也有一处处廊道彼此相通,可互相联系,庭园的营造布局似乎意在彼此要亲密无间地相处,颇具意趣。

时令已是九月,红叶着色斑斓,秋好皇后庭院里的景致趣味盎然,美不胜收。一天傍晚,微风习习,秋好皇后摘来各种花、红叶参差交错放在砚台盒盖上,差女童给紫姬送去。个子高大的女童,身穿深紫色的衣裳,外面罩上一件淡紫色的绸缎衫,其上面再套上一件红黄色相间的轻罗汗衫礼服,她着装端正适体,迈上走廊,穿过游廊上的拱桥前往。这种正式的仪式,一般是派遣成年侍女致意的,但秋好皇后却相中容貌美丽可爱的女童,特意派她去。这女童习惯于在这种高贵的场所伺候贵人,她的姿态优美,举止文雅,与众不同,十分可爱,令人喜欢。秋好皇后致紫姬信中赋歌云:

君爱春园翘盼待,

且观红叶乘风来。

年轻的侍女们逗乐来使女童的情景也蛮有意思的。紫姬的回礼是在砚台盒盖上铺设青苔,以表现岩石山景等的意境,并在五叶松枝上系一首歌曰:

飘零红叶无乐趣,

莫如松绿映春色(47)

这种扎根于岩石缝里的松树,仔细端详起来,着实是意趣美妙、天工精巧之物。紫姬如此才思敏捷,趣味高雅且丰富,秋好皇后不禁饶有兴味地观赏。她身边的侍女们见到紫姬才思过人、文采卓越,赞不绝口。源氏太政大臣对紫姬说:“这红叶和来信好可恨呀!待到春花盛开时节,你大可回敬她了。现在的季节若贬斥红叶,不免会得罪立田姬,暂且忍让一下吧,反正早晚你会站在鲜花的荫翳下,发出强音回敬她。”两人亲昵地对话,充满朝气的情景,不禁令人无比欣羡。夫人们对这六条院的新居称心惬意,无可挑剔,她们彼此和睦相处,经常互通信息。

大堰的明石姬,自感身份卑微,不愿与其他各位夫人一起迁居,她想待到她们都迁徙停当后,再悄悄搬迁。缘此她十月间才乔迁到六条院来。明石姬居所的陈设布置、庭院的布局、乔迁行列的阵容排场等都不亚于其他人。源氏太政大臣考虑到明石姬所生的女儿的未来,对这位夫人的待遇礼仪等万般做法,与其他诸位夫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非常郑重地礼遇她。


(1) 过去槿姬当上斋院侍奉神灵,每逢贺茂祭,忙得不可开交,自从去年不当斋院回家后,无所事事。

(2) 举行贺茂祭时,场面上必用桂枝叶装点,或将桂枝叶插在衣冠上,因而侍女们触景生怀念之情。

(3) 立文(TATEBUMI):正式书信的形式之一,将写好的情书折叠打结。

(4) 这位右大将即原来的头中将,后来由权中纳言晋升为右大将,是葵姬的兄长。

(5) 大学寮:实行律令制时代培养贵族子弟成为官吏的学院,或掌管此事的机关。

(6) 大和魂(YAMATOTAMASHI):即学问以外之才,应用之才,处世才能。所谓“学才”在当时是指汉学的才能。

(7) 这位左卫门督是右大将之弟,夕雾的小舅。

(8) 在中国,成年人有取表字的习惯。当时日本学习中国,进入大学寮的学生,每人须取个表字,办法是,从姓上取一个字,再加上一个中国式的字,比如文屋康秀,字文琳。

(9) 猿乐(SARUGAKU):又称“申乐”,是日本古代、中世表演艺术之一。能乐和狂言的源流。平安时代猿乐和散乐内容几乎相同,镰仓时代增加了模仿和歌舞的要素,成为寺院、神社祭典的表演艺术,并由此诞生专业的艺术组织,具有一定的垄断权(猿乐座)。室町时代,成为“能”的同义词。

(10) 钓殿(TSIRIDONO):水榭。寝殿式建筑中,建于东西厢房向南延伸的中门廊尽头面临水池或泉水的建筑物。可供垂钓用。

(11) 此为唐朝李翰撰《蒙求》中“孙康映雪,车胤聚萤”的典故。晋朝车胤家贫,无钱购油点灯,遂用袋子聚集萤火虫,借助萤火虫光,刻苦读书。贫苦的孙康,也是借助雪光刻苦求学的。

(12) 内记(NAIKI):属中务省,主管起草诏命等、记录宫中一切事务的文官,分大、中、少各二人,选取能文善写者担任此职。

(13) 冠者:举行过元服仪式,六位而无官者。

(14) 在律令制的大学里学习纪传诗文,经大学寮考试及第者称“拟文章生”。拟文章生进而经式部省省试,考诗赋及第者,赐予“文章生”的称号。

(15) 即紫姬的生父,已故藤壶皇后的兄长,当今皇上的大舅。

(16) 按照一向的惯例,太政大臣不管具体细微的政务。

(17) 此句引自《藤原义孝集》,歌曰:“秋季黄昏呈苍凉,荻上风吹寒露降。”

(18) 这位东宫皇太子是朱雀院之子,现年五岁。冷泉天皇在位十八年后即让位给他。

(19) 此语引自《文选》第46卷,陆士衡《豪士赋序》曰:“落叶俟微飙以陨,而风之力盖寡;孟尝遭雍门而泣,而琴之感以末。何者?欲陨之叶,无所假烈风;将坠之泣,不足繁哀响也。”

(20) 此句出自催马乐《更衣》:“我欲更衣呀,诸公且稍候,这身衣衫呀,历经原野和藤原,蹭了胡枝子花色,哎哟,诸公呀!”

(21) 指云居雁的继父。

(22) 古歌曰:“雾霭浓重云中雁,郁结愁闷恰似侬。”见《河海抄》。云居雁小姐的名字,据说是根据此歌而取的。

(23) 此句出自《续古今和歌集》,歌曰:“秋风吹拂透身心,寂寞愁思情无尽。”

(24) 日本古时于每年阴历十一月中的卯日举行新尝祭(天皇用当年新谷敬奉诸神并亲自尝食的祭祀仪式),进行五节舞等宫中活动。

(25) 参加五节舞的舞姬共四人,分别从公卿家选出二或三人,地方官家选出一或二人。

(26) 指云居雁。

(27) “天女”比喻惟光的女儿舞姬,“丰冈姬”乃神话中掌管食物的丰收大神。

(28) 此句引自《拾遗和歌集》,歌曰:“少女挥袖瑞垣边,一见钟情久思念。”

(29) 指筑紫守太宰大贰的女儿,她当年被遣送担任五节舞姬,与源氏有私情。

(30) 指云居雁。

(31) 日本人习惯,信封内除信笺外附加一两张同样的空白纸。

(32) 此语出自《拾遗和歌集》,歌曰:“三熊野湾文殊兰,百重隔阂心相连。”

(33) 良房:即藤原良房(804—872),平安初期的朝臣,曾任太政大臣,谥号忠仁公。据说他在自家宅邸内看见白马。

(34) 参加考试者,一人乘一舟荡于湖上,漂向湖中岛,其间独自作诗,这叫“放岛之试”。

(35) 朱雀院意指自己自从让位后,虽说还在宫内住,却似遥居九重霄,今日听到《春莺啭》一曲,恍如黄莺来报春。

(36) 即原来的帅皇子。

(37) 源氏和朱雀院吟咏的歌,带有挖苦景况的味道,兵部卿亲王对圣上咏歌,巧妙地缓解气氛。

(38) 冷泉天皇谦逊之语,意即人们怀旧,大概是因为当今治世不如昔日辉煌吧。

(39) 原文作《安名尊》,是催马乐的曲子,“安名”(ANA)是赞叹词,歌词曰:“啊!尊贵,今日之尊贵,哦,古亦有之,古无如斯景象,今日之尊贵,情趣深沉出色呀,今日之尊贵。”

(40) 年官:一种卖官的制度。日本平安中期以后,朝廷每年给特定的人以任命官职的推举权,并准许其获得任职官员缴纳的任职费、俸禄等利益。

(41) 年爵:日本平安时代以后实行的一种卖官制度。准许皇族或贵族为他人申请荣誉爵位,并从获得爵位者那里获取利益。

(42) 进士:即文章生。儒家出身者称作秀才,别家出身者称为进士,不久即晋升为五位。

(43) 六条妃子的遗宅由她女儿秋好皇后继承,现在成为源氏太政大臣的六条院的一个区划。

(44) 光源氏是年三十四岁。

(45) 此语出自《古今和歌集》第139首,歌曰:“欣闻五月橘花香,怀念旧侣袖芬芳。”

(46) 日本平安时代,五月里有近卫官人的骑射竞赛活动。五月初三、初四在近卫府马场进行练习,称荒手结(ARATETSUGAI),初五、初六在宫中进行骑射竞赛,称真手结(MATETSUGAI)。五月初五是左近卫府举行近卫官人的骑射竞赛活动的日子,在这里,赛场设在六条院的马场。

(47) 此句依据《古今和歌集》第24首而作,歌曰:“岩石松绿永不变,大地回春绿更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