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中国与《九国公约》

一.九国公约会议的由来

程天放

七七事变发生后，国民政府就在七月底，向国际联盟递送正式声明书，援引盟约，请求国联行政院采取必要之行动，以维护和平，制止侵略。国联行政院讨论此问题时，决议将中国请求交付自九一八以来就设立的远东咨询委员会审查。远东咨询委员会经过长时间研究后，在九月中向国联大会提出报告书。重要内容有三点:(1)日本在中国的军事行动违反了《九国公约》和《非战公约》。(2)邀请《九国公约》国在最短期间开会，维护《九国公约》的效力。(3)对中国表示精神上的援助，请各会员国个别援助中国，而且不采取削弱中国抵抗能力的任何行动。国联盟约规定，大会对于解决国际争端，要出席会员国全体一致，方能达成决议。恰好当时日本已退出国联，所以大会能够在十月六日，以全体一致方式通过了这个报告书。

《九国公约》是一九二二年二月六日在华盛顿会议里所签订的。内容是列强尊重中国的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给予中国充分机会，去发展和维持有效能而且安定的政府。中国的工商业应该门户开放，列强也不寻求有碍其他国家的特权等。换句话讲，就是美国一八九九年对华门户开放政策的条约化。当时签约的是出席会议的中、美、英、法、日、意、比、荷、葡九国，所以叫做《九国公约》。可是公约规定其他国家也可以参加，所以后来瑞典、挪威、丹麦、墨西哥、玻利维亚，也签了字，因此这个公约共有十四个签约国。

国联大会虽则有了决议案，可是必须要有一个签约国正式邀请，九国公约会议才能开得起来。美、英、法这几个强国，都不愿做邀请国，大家商量，由比利时出面邀请。比利时接受了这个意见，就发出邀请书，请签约国于十一月三日在比京布鲁塞尔举行会议。本来除地主国外，只应邀请十三个国家，可是英国的属地加拿大、澳洲、新西兰、南非和印度，都已取得了国联会员国资格，所以也被邀请。此外苏联和德国都不曾在九国公约上面签字，可是因为他们都是强国，在国际上占重要的地位，所以比利时也邀请他们参加。

比国的邀请书发出后，外交部就有通电致驻外各使馆，要大家注意驻在国政府和人民对于九国公约会议的意见，随时报部。十月十三日我收到这封电报，就在当天，柏林的国社党机关报登载莫斯多普一篇专文，讲一九二五年美国根据公约第八条，邀请九国以外和远东有关系国家加入这个公约，德国也在被邀请之列。当时德国战败后不久，国际地位很低，因此一接邀请，就欣然允诺。德国政府立即签字，但须经议会通过，才能生效。不料中国方面知道这个消息后，大加反对，认为德国不应该参加帝国主义国家压迫中国的条约。鲍罗廷、加仑当时在广州，极力鼓动反对九国公约的声浪。驻柏林的中国国民党支部，并且发表宣言，告德国议会，不要通过这项条约，德国政府因此就没有提出国会，这件事消沉下去。德国现在与九国公约毫无关系。原文很长，这里只引述大意，字里行间含有讥讽中国的意思，那时候攻击九国公约，而现在则想用九国公约做护符。

我看了这篇专文后，立即叫使馆职员查阅档案。查出在一九二五年底到一九二六年初驻德公使魏宸组与外交部间，为此事往来的文电。当时的北京政府外交部，因为舆论反对九国公约，所以命魏宸组向德政府交涉，不要加入。他所持理由，就是《九国公约》系根据中国和列强所订不平等条约而来，中德两国已订有平等互尊之新约，因此德国不应加入。在这类文件中，一九二六年魏公使和德国外长斯特勒斯曼谈话记录比较详细。斯讲这个条约对中国很有利，他不了解为什么中国反对德国加入，而且美方邀请各国加入，依他所知情形，事前曾得到中国驻美公使的同意。魏公使向斯说明中国方面的理由。两方面经过一番辩论后，斯表示此约已经由德政府签字，并且提交议会审议，如果要德国不加入，只有议会不通过之一法。在这次谈话记录后，就没有再发现其他文件。北京外交部来电中，还提到对其他国家的加入，也同样设法打消。例如智利本来预备加入，因为中国反对而作罢。莫斯多普的专文中讲，德国政府因中国反对，所以就没有提请议会通过。可是在魏、斯谈话记录中，斯表示已经提请议会审议。究竟哪一方面讲的正确，很难查考。不过德国没有加入这个条约却是事实，而德国之所以没有参加，显然是由于中国的反对。

国民政府当然希望德国能够参加，我因此在十月十五日去见外长牛赖特，正式询问德国对会议的态度。我首先问他，收到比国的邀请书没有？他讲还没有。我问他邀请书到后，德国态度如何？他讲，德国认为这个会议是由国联召集的，德国既然和国联断绝关系，自不便参加国联所召集的会议，同时德国也不是九国公约的签字国，自然更不便参加。讲来使人诧异，德国当时因为受中国本身的反对，所以没有加入。我知道德国态度已决定，中国绝不能改变它的政策，所以就问他，德国本身虽不愿参加，当不致反对九国公约会议。他讲，当然不反对，前天意大利大使和他谈这件事，他还劝意政府参加会议，因为意大利没有退出国联，而且又是签约国，地位和德国不同，自然应该参加。我问他，意国态度如何？他讲，原来倾向于不参加会议，现在正在考虑，可能参加。牛又告诉我，九国公约会议开成后，未必有何效果，假如将来会议能通过恢复和平的有效方法，德国自然愿意合作。

我利用这次谈话机会，又提出东京消息，询问他真相。当时英法报纸登载两项东京来的报道:第一项讲，德政府将召回在华军事顾问，第二项讲，德日间正磋商一种商约，或者将德国伪满商务协定扩大，包括日本。牛赖特对第一点讲，日本确有此种请求，但德国政府已经拒绝，不过德政府希望中国政府不要使德军从事顾问参加前线工作，以免日人有所借口，再提要求。德政府已将这种意思通知蒋委员长。关于第二点，牛答复，他也只在报纸上看见，日方并没有这类提议。日本曾要求德国承认伪满，德政府没有接受，又要求对伪满在德的商务专员予以外交官待遇，德方也没有答应。

我和牛赖特谈话后，就报告外交部，德国绝不会参加九国公约会议，中国方面不可存任何希望。果然等到比利时邀请书到达后，德政府在十月二十九日答复，表示不愿参加，但讲德国愿和他国合作，从事调停，不过需有先决条件，那就是中日双方都愿意接受调停。第二天，牛赖特在明兴法律学会发表演说，提到九国会议，讲参加会议的国家不可以道德的审判者自命，而应当顾全事实。

南非驻德公使季氏，是南非出席国联大会的代表，而且很可能要担任出席九国公约会议的代表，所以我特地去访晤他，问他对九国公约会议的意见。他讲，九国公约会议前途很黯淡，国联自意阿战争，对意制裁失败后，威望受打击，到现在没有恢复，只要提到经济制裁，人人掩耳不愿听，再想实行制裁，难如登天。我讲对意制裁之失败，最大原因为英法不能合作，并非制裁本身之过。季同意我的看法，讲法国赖伐尔内阁不忠于国联，故造成此结果。我讲如果那次国联能够彻底实行制裁，使得意大利侵略政策失败，则世界局势将大不相同，西班牙内战可能早已结束，中日战争亦可能不致发生，今后仍靠美、英、法三强密切合作，才能限制侵略者的野心。他也同意我的看法。

美大使都德返国述职后，十月底回到柏林。我就在十一月二日到美大使馆，探问美国的态度。都德讲，罗斯福态度很坚决，对美国首席代表戴维斯应当会下训令，叫他采强硬立场，不过在九国公约会议中，能否提出具体办法，那就要看英国愿不愿意支持美国而定。我讲，在广播里听到英外相艾登在会议的致辞，表示关于远东问题，愿追随美国之后，那么英美在九国公约会议合作，应该不成问题。他讲这很难说，一个月前美政府曾主张美、英各自治领，在贸易方面互相供应必需货物，以抵制日货，英政府态度并不热心，所以在会议中英国能否赞同积极主张，还是疑问。我讲，无论如何，会议里面，如果要有制裁日本等议案，必须由美国提出。如果美国不肯提，那么其他国家自然更不愿提。都德又告诉我，他利用返国机会，曾到各大学演讲，发现大学生90%以上表同情中国，对日军在华暴行非常愤慨，一般人民也反对日本，所以只要中国能持久抗战，美国自会造成一种支援中国对付日本的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