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亲情小说·浓情版:我的纸片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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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纸片人的道歉

“对不起,明治。”他终于抬起脸,嗓音在沉默过后变得沙哑。

我的眼眶一阵泛酸。那么不可一世的爸爸什么时候对我说过这样动听的三个字?

“对不起,明治,对不起……”他不断地重复,一声高过一声。

那影子越来越亮,越来越白,越来越清晰。

他扭动一下,从窗户的栅栏中间飘进来,出现在昏黄的灯光里。单薄如纸的身体,细长的四肢,方正的大脑袋,还有那双晃动着黑眼珠的熟悉的眼睛!

“明治,爸爸又来了。”他说。

没错,是他,他又来了。

“真的是爸爸,你要相信我。”他朝我张开双臂。我想起田野里可怜的稻草人。

是的,我愿意相信他就是魏七泽。昨晚,就在他消失的刹那,我想告诉他我相信他,可惜他消失得太快。而这一刻,他终于回来了,我该不假思索地扑进他的怀抱。然而我犹豫了。因为我还是无法接受,曾经那么坚实有力的魏七泽,竟然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

“说实话,这儿的空气还真不错。”他寻找话题试图打破尴尬。那眼神黏着我,仿佛蜘蛛网将我牢牢牵绊。而那微微翕动的嘴唇,薄如蝉翼却依然庞大的面庞,让我有一种真实的恐惧感。

谁在跟我说话?这个薄薄的纸片人,真的就是我爸爸?

一个月前,在妈妈痛不欲生的哭喊声里,我亲眼看着装在长长盒子里的魏七泽被推进一个炉子,盒子像个抽屉一样被关上。他被关在炉子里,瞬间化为灰烬。

那一刻我杵在那儿,思维游离剧情,仿佛浏览一个童话。

那个开车的时候把我搂在膝盖上结果被警察一顿狂追的人,没有了。

那个在翻完我的语文试卷后暴跳如雷把我拎到阳台关了整整一夜的人,没有了。

那个把我带到大厨房为我私人定制松鼠桂鱼然后笑眯眯看着我吃的人,没有了。

那个喝醉了酒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喊我名字的人,没有了。

那个宠我恨我拥抱我折磨我的人,没有了。

“不,不要这样。”我听见自己对他说。

往后退,我不停地往后退,一直退到那把破旧的椅子里,一个趔趄摔倒。屁股生疼。

他咧开嘴笑,哈哈大笑,还抖动张开的双臂,像个亢奋的神经病。

这让我更加确信他就是魏七泽。没错,我小时候摔倒,他从来不扶,不但不扶,还站在原地笑。就是这样的表情!

这会儿他的笑燃起了我的愤怒。

我站起来冲向他:“魏七泽,你笑什么?都变成鬼了你还笑!”

他的表情凝固了,这助长了我的气势。

“没事你逞什么能?心脏不好还喝那么多酒!你这是自己找死!你知不知道这样很不负责任?你这个莽夫,你这个懦夫,我没你这样的爸爸!”

他没有了任何表情,就连大大的眼珠子也失去了光芒,猥琐地躲在眼眶里不敢乱动。

“这下你满意了?尹慧把我送到这惨绝人寰的大山里,我过着老鼠一般的生活,你满意了?”

他张开的双臂慢慢垂下,就像一只受伤的鸟收拢自己的翅膀。

“还好意思来见我?是来吓唬我,嘲笑我,还是来见证我有多么狼狈多么痛苦?”

他在我的质问中低下头,单薄雪白的身体看上去更像一团浮云。

而后便是沉默。

窗外,大山也在黑暗中沉默。大山的沉默是为了积蓄力量,在黎明迸发新的生机活力,赋予人希望和力量。而我们的沉默,仿佛是为了毁灭彼此。

风像个神经病到处乱窜,惊扰着大山的梦。

我的胸腔也流窜着一个神经病,横冲直撞,搅得我无法安宁。

“对不起,明治。”他终于抬起脸,嗓音在沉默过后变得沙哑。

我的眼眶一阵泛酸。那么不可一世的爸爸什么时候对我说过这样动听的三个字?

“对不起,明治,对不起……”他不断地重复,一声高过一声。

心里的神经病似乎得到了某种慰藉,慢慢变得安静。

但我仍然不愿意喊他一声爸爸。

这个奇怪的纸片人!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你能对我说点儿什么吗?”他带着乞怜的语气说着,抬起眼睛看我。

我躲过他的目光,把手插在裤兜里,晃动着身体去看墙壁。

那幅线条流畅的神秘的画,静静地站在墙上。

“你好聪明,知道沿着线条的走向用手画一遍,就能撕下一张画纸,我就能从纸缝里出来了。”他说。

原来这么简单。我是碰巧做对了。

原来他生活在两张画之间的缝隙里。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你要是想见我,天黑后撕下一张画纸,我就出现了。”他的声音变得虚幻。

紧接着他白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淡,逐渐隐没在空气里。

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难过。脑海里充斥着他的模样,屯着一圈肉的宽皮带,敞开的衣领,圆头大皮鞋,利落的板寸,还有那双能制造出无数美味的奇妙的大手。

“不,魏七泽你不要走!”我睁开眼对着空气喊,“不许走!”

心里的神经病再次冒出来。

一步跳上床,胸膛起伏着,伸出手指沿着墙壁上那幅画的线条走一遍,抖抖索索撕下一张画纸。

等待他出现。

“你出来,你出来啊!”我拎着撕下来的画纸对着空气喊。

没有任何动静。屋里,窗外,都不见白色的影子。

“魏七泽,你故意躲起来了是不是?你还真是个懦夫!懦夫!”我的尖叫声震得自己脑袋发胀。

门突然被推开。我的心猛地一惊。豆豆,站在门口的是豆豆。她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角,傻傻地望着我:“客人哥哥,你做噩梦了吗?是不是有怪兽追你?”

黑亮的眼睛那么单纯,那么安静,像一盆清冽的水浇灭了我胸中的烈焰。

我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抱住脑袋。

“明治,发生什么事情了?豆豆你怎么跑来了?”倪妈妈赶过来。

“明治你怎么啦?”蚕蚕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很沉,怎么也抬不起来,只是挥手说:“没事,豆豆说得对,做了个噩梦,梦见怪兽追我。”然后往后一仰,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脸。

“我陪你睡吧。”蚕蚕靠近了。

“不用。”我说。

“大山的夜里奇奇怪怪的声音很多,还是我陪你睡吧,陪你睡你就不会做噩梦了。”他似乎已经坐到了床沿上。

我猛地直起身子:“说了不用!走啊!”

看都没看他的脸,又倒下去躲到被子里。

“哦,那你睡吧。”隔了几秒钟他说。

“睡吧,明治,家里是安全的。”倪妈妈的声音。她的声音永远这么平静,这么柔软。

“客人哥哥,怪兽要是真的来了,你就喊豆豆一起抓!”

几秒钟后,是关灯的声音,关门的声音。

周围又安静下来。

黑暗中,我摸到那张画纸,瞪大眼睛转动脑袋,寻找白色的身影。

“你出来啊,你不是说撕下一张画,你就能从纸缝里出来的吗?”

他没有出现。

只有风穿过树林撞击山石的巨响在我耳畔轰鸣,重重叩在心头。

吱吱吱,老鼠肆虐。

大山里寂寞的黑夜,如此沉重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