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在这里，魏明治
就在这时候，一声咳嗽惊扰了我的思绪，这声音有点儿熟悉。
“嘿，魏明治，我在这儿。”他说话了。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涌，双腿发软，整个人紧张到无法呼吸，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
哪怕明天就能回去，今晚是在这大山深处的最后一夜，我也不想再跟蚕蚕挤一张床。
我讨厌他说听见我夜里哭，听见我夜里说梦话，我讨厌他这么说。
蚕蚕当然不能让我去睡猪窝，他把卧室让给我，自己抱着被子去后面的杂物间。
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空间。然而，站在连简陋都称不上的几近破败的屋子里，望着空荡荡的床，还有赤裸裸的墙壁，坠入地狱的感觉更加强烈。
不想睡。
在幽暗的灯光下，蹲在墙角，又想起可恶的魏七泽。
这个只有职高文化的厨师级老板，竟然跟我拽文，说什么：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得仿佛在念悼词。
后来我百度了一下，这句话不是魏七泽的原创，他是从林则徐老人家那儿偷来的。大概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都不必给子孙留钱财。
有这么当爸爸的吗？他的幸福大酒店生意好到离谱，那么多钱堆在银行里，将来不留给我留给谁？
我越想越气愤，跑去跟魏七泽理论，说我是你儿子，我继承你的遗产天经地义，你一分钱不想留给我，难道我是你捡来的野孩子？
他当时正在书房里练字，听我这么说，手一抖，一点写成了一撇。因为最后一笔坏了，“淡泊明志”四个字也就整体报废了。
而书房的地板上，到处散落着报废了的所谓的书法作品。
“我还巴不得你是捡来的野孩子。”他搁下笔看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于是气得跺脚，直呼其名道：“魏七泽，你就是个厨师，就算你现在是大酒店的老板，骨子里也还是个厨师！你以为学写几个毛笔字就从一个俗人变成雅士了？”
他望着我，喉结上下滚动，嘴巴却始终没有动。
“明明是抓菜刀的手，偏偏做梦握毛笔，看把你折腾的……”我又不紧不慢地补了句，然后转身离开，听见身后发出夸张的揉纸团的声音。这声音越大我越觉得过瘾。
他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他不负责任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来得及带走他的财产。他一定是不甘的。
要是他变成一个幽灵回来取自己的财产，那我就完蛋了。我还指望着靠那些钱财过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生活呢。
这么想着，恍恍惚惚间，发现床头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模糊的一块奶白色，那么显眼，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慢慢靠近，定睛一看，是一幅画，文件夹那么大，奶白的底色上画着河流一般随意弯曲的简单的褐色线条，像一幅无框的抽象画。
奇怪，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伸手去摸，画面光滑冰冷，质地坚硬，如同一块刚从冰水里捞起来的白玉。
我忽然感到浑身血脉偾张，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件普通的东西。
或许，这是一个机关，移动它，它的后面就会出现一扇门，通往一间神秘的暗室。
我心跳加速了。
伸出双手试图移动它，动不了，干脆使劲儿拽，想把它从墙壁上摘下来，可还是动不了它。
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撼动它。它似乎和那丑陋的墙壁融为一体了，或者，根本就是从墙壁上长出来的。
拿不下来，便去看画面上那些流畅的线条，不由得伸出手指跟着线条的走向移动，看是不是可以从线条上发现什么端倪。
当我的手指沿着线条走完，怪异的现象出现了——画的右下角慢慢掀起，卷起薄薄的一个角。鬼使神差地，我捏住那个角，轻轻往上一提——一张画纸从画面剥落，飘飞在我的床上。
等我的注意力从那张脱落的画纸回到墙壁，见墙壁上还留着另外一幅画，跟撕下来的那幅画一样，奶白的底色，褐色的线条，抽象到可以任意想象。
我忽然明白了，墙上的这幅画，其实是由多张画叠加在一起的。
它不会就是一幅简单的挂历吧！
我盼望出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一声咳嗽惊扰了我的思绪，这声音有点儿熟悉。又一声，再一声，连咳了好几声。
魏七泽！是魏七泽的声音！就在我身后，就在这间简陋不堪的屋子里，就在这大山深处。
不，怎么会是他？我一定是得了臆想症。
“嘿，魏明治，我在这儿。”他说话了。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涌，双腿发软，整个人紧张到无法呼吸，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
什么也没有。
房间像一个破旧的盒子，又像一张丑陋的嘴巴。除了一张床、一张高低不平的木头桌子，一把同样高低不平的木头椅子，就只剩下我。
原来真的是臆想症发作。
他已离世将近一个月，怎么可能回来？
吁口气倒在床上，心还是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仿佛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在这里，魏明治。”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这次听得非常真切，的确是魏七泽，而且就在我身边。
一股寒流将我包裹，感觉整个人都有些轻微的颤抖。
爸爸变成鬼了吗？
“魏七泽！”我跃起身，转动脑袋四下寻找，“是你吗？你什么意思？以为这样就能吓唬我？你给我出……”
话没说完，眼睛被一个晃动的影子吸引，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影子带着些许透明的白，若隐若现。
我屏住呼吸。
在我的注视下，影子越来越清晰。是一个身体，一个站立着的身体，白色的身体！我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的四肢、躯干，还有方方正正的脑袋。
多么熟悉的身形。
然而他为何这么薄？薄如纸片！
魏七泽不是这样的，他肥头大耳，腰圆膀粗，皮带上总屯着一圈鼓鼓的肉。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紧闭的眼睛缓慢睁开，并且有了光泽，黑亮的眼珠子在白色身体的对比下，显得无比诡异。
我僵在原地，双手捂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就是鬼啊？！
“明治，爸爸想你了。”他向我张开怀抱。
“不不不，我爸爸怎么会是你这副样子？你不是我爸爸。”我有些害怕，但努力说服自己平静，“我爸爸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你不是我爸爸。”
他注视着我，那个朝我张开的怀抱，那么轻那么薄，像一对柔软的翅膀。
“不管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怪物，最好不要冒充魏七泽，乖乖地离开。”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他轻轻闭了闭眼睛，耸了耸肩膀，半透明的脸上露出一丝皱巴巴的笑。
天哪，他居然会笑！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对我直呼姓名，要叫爸爸。你都十三岁了，怎么还不如三岁的时候懂事？那时候你围着我‘爸爸、爸爸’地叫，成天嚷嚷着出去玩。我带你上街，有一次运气不错，一块广告牌倒下来，砸中你的脑袋……我担心你会变傻，嘿，没想到还真变傻了，而且越长大越傻，连爸爸都不会叫了……”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在他的叙述中变得兴奋。
这么说，他真的是魏七泽，我的爸爸！
“真的是你？怎么回事啊？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语无伦次，有十万个为什么。
他却不忙着回答，扇动薄如蝉翼的双臂：“来，儿子，你到我怀里来，让我抱抱你，再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却没有上前：“不对。单凭知道我的脑袋被广告牌砸中，还不能证明你就是魏七泽。”
“叫爸爸。”
“你不是魏七泽。”
“傻小子，才分开多少天啊，都不记得爸爸的模样了？”“模样可以冒充啊。”
“我真的是爸爸。”
“我爸爸死了，那个酒鬼。”
“现在爸爸回来了。到爸爸怀里来。”
“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是你爸爸。”
我们对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疲倦了，终于把张开的双臂放下去，打消了和我拥抱的念头，叹口气说：“你不相信就算了。”顿了顿又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说完，他身体的白色逐渐变淡，变得越来越透明，仿佛水晶，仿佛马上就会融化在空气中。
我忽然叫起来：“爸爸！我相信你是爸爸！”
但他没有回答我，他和空气融为一体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噗噗吸鼻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