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规则情人(Regular Lovers)
导演:菲利浦·卡莱尔(Philippe Garrel)
编剧:菲利浦·卡莱尔,马克·克罗登考(Marc Cholodenko),阿莱特·朗曼(Arlette Langmann)
主演:路易斯·卡莱尔(Louis Garrel),克洛蒂尔·海斯米(Clotilde Hesme)
摄影:威廉·卢布彻斯基(William Lubtchansky)
出品国:法国
影片开场十分明确地展现出菲利浦·卡莱尔的美学野心:一个光暗对比非常明显的楼梯拐角,栏杆均匀地分割着楼下射出的光,扶手从画面的左下角向右上角延伸出去,构成一条有力的斜线。粗糙的颗粒效果,耳边传来老式电影放映时才能发出的微弱的沙沙声,一群难以一下子分辨清楚的青年披着长长的身影,踩着木质楼梯从下面走上来。这是一群“五月青年”,但他们并不那么“五月”,他们衣着普通,在1968年春天的一个深夜,结伴到朋友家吸食鸦片。因此即使《规则情人》是关于“五月风暴”的电影,却具有私人色彩。“五月风暴”在影片中就像那精美绝伦的布光:高光饱满,对比强烈,却又不那么刺眼,甚至有几分失真的柔化效果。整部电影带给我的惊愕与赞叹,都来自这种“高对比的柔和”和“大背景中的具象”,这是卡莱尔的“五月方式”,一种私人回忆的方式。
《规则情人》用了小章节的形式,全片分别为“火的希望”、“扼杀的期待”、“闪烁的光”和“无悔的沉睡”四个部分。由于正面描写了“五月风暴”,因而可以说是1968年以来法国本土最重要的“五月电影”之一,上映后迅速成为法国传媒讨论的话题。“五月”与电影是20世纪的两个文化兴奋剂,但它们像两种彼此过敏的物质,一旦相遇就会迅速发生化学反应。《电影手册》前主编杜比亚纳(Serge Toubiana)曾说:反映“五月精神”的法国电影在“五月风暴”之前就产生了,或者,在“五月风暴”后一直没有产生过。从某种角度上看,卡莱尔的《规则情人》是对杜比亚纳这种感叹的回应。
卡莱尔的“五月”不是壮怀激烈的五月,不是史诗风云般的五月。影片尽管展现了典型的“五月场景”:学生集会、设置路障、焚烧汽车、学警对峙、街道追捕等等,但这更是一场寂静的革命。深夜的巴黎街道上,卡莱尔的摄影机视野范围内,只能看到零星出现的几个“背影”,一群学生蹲伏在瓦砾和路障后面长时间地等待下一轮进攻,烟雾缭绕,三个警察向青年发射迫击炮。没有一场人声鼎沸的示威冲突,没有一句著名的五月口号,甚至没有一张著名的五月面孔。五月第一次在电影中显得那么寂静,甚至是“寂寞的五月”。摄影机长时间地静止,远处传来隐晦不明的声音,五月的街道成了卡莱尔的戏剧舞台,上演的竟是一幕哑剧,甚至荒诞剧,那三个警察的表演分明是一场滑稽剧。
当人们想起“五月”,总不自觉地把“自己”与当时蔓延全世界的荡气回肠的红色革命连为“一体”,但卡莱尔则把这种经验彻底个体化了,陌生化了。银幕上出现的是一组心理时间被无限拉长的长镜头。这段“五月描写”,仿佛一个遗落在历史中的“黑匣子”,记录着“真实而有限的历史在场”。几年前,卡莱尔与托玛斯·莱斯古尔(Thomas Lescure)的对话录中曾提到他在“五月”的活动:“我没做过什么,只是5月22日我在一个地下室里参加了一个会议,我还参与拍摄了一部集体创作的纪录片《Actual》。那是一部记录革命活动的纪录片,我们当时考虑如果只拍一些路障就太下流了。所以在拍摄到一些游行示威者的脚之后,我曾经爬上了被警察占领的一座桥,巴黎正是从那里被一分为二的。”或许正是在那个时刻,卡莱尔找到了足够的勇气、力量与灵感,使他能以不回避的方式,正面迎战这场20世纪最复杂的历史和文化事件,然后又用回忆的权力将它私人化、个体化和抒情化。
革命溃退了,弗朗索瓦从一个深黑的巷子跑了出来,他满面漆黑,头发凌乱不堪,衣衫不整,像从五月中跑过来的卡莱尔和那一代艺术家。革命失败了,让—克里斯托弗回到家,对妈妈说:“我们到底能不能发动一场无视无产阶级的无产阶级革命?工会领袖根本就不明白,我们要的不是钱,而是生活。”而妈妈则一边收起他那肮脏的鞋子,一边给他准备早餐。这就是“卡莱尔的五月”——暴乱结束,暴乱分子回到家变成了孩子,好像刚参加完Party一样,悠闲而疲惫不堪。妈妈准备好早餐,像往常一样去工作,而他们则在浴盆里长时间地寂寞发呆。五月的革命力量是杂质的,这里有学生、政客、大学教授、艺术家甚至流氓和中产阶级,卡莱尔把一小群人从这个混杂的群体中离析出来,去品味那些细微的成色差别。
从“五月风暴”到一群青年,从一群青年到一对情侣,又从一对情侣变成一个个体,卡莱尔剥茧抽丝般地把镜头从“五月”一代人拉回到弗朗索瓦这个个体面前,用精确的个体画像去回应那一代人的集体画像,这种手段在影片中是不动声色的,聪明而无痕迹的。《规则情人》首先是充满诗意的“自传体”,故事均来自卡莱尔青年时代的生活经历,这自传体又回应着“五月体”,让观众产生难以控制的表达困难,说不清滋味,道不清缘由,这是影片比较高明的地方。
影片祭奠青春的强烈程度显而易见,甚至充满“独叙闲愁”的自恋,这正是让法国批评界感到意外的地方:一个失真的“五月”竟能以强烈的个体情感色彩获得时代的认可,半遮半闭的政治历史符号竟在强烈的个人美学下,令人心生敬畏和感动。卡莱尔让儿子路易·卡莱尔扮演自己,父亲莫里斯·卡莱尔和路易·卡莱尔的母亲、自己的情人布里吉特·希(Brigitte Sy)在影片都中相继出现,那个积极参与学生运动的让—克里斯托弗长得也像极了年轻时的让—皮埃尔·雷奥,这些与家庭、艺术和历史同时具有浓郁亲缘关系的脸孔,活动浮雕一般地在黑白画面中反复出现,简直就像今日面孔与旧日回忆之间结一场“电影婚姻”。《电影手册》主编让—米歇尔·傅东说,《规则情人》既是“菲利浦·卡莱尔电影的巅峰,也是一次转折”。《规则情人》确实给卡莱尔的人生和电影留下了浓重而精彩的一笔。
卡莱尔的五月没有贝尔托卢奇那么性感,反而在性爱表现上略显保守,莉莉对弗朗索瓦说,要与安托万做爱,弗朗索瓦虽然同意了,但仍流露出能觉察到的无奈和不满。或许我更相信卡莱尔。性解放不是当街露出两颗乳房,其实质是给性爱平权,但性爱平权不意味着乱来,即使乱来也应该是革命的架式,而不是爱情。与贝尔托卢奇《梦想者》中的电影与性相对,菲利浦·卡莱尔这里是鸦片与艺术,这差不多是第一次在电影中,看到一群意志坚定、精神饱满的人在吸鸦片,之后还能讨论艺术。青春激情加乌托邦,几乎等于精神鸦片,这些青年熟练地、自然地、毫不怀疑地点上鸦片,向另一种鸦片告别。
影片的摄影令人不用思考就能想起新浪潮,加上几乎给新浪潮时期青春片“还魂”一般的场面调度(《朱尔与吉姆》、《法外之徒》),影片有明摆着给新浪潮烧香的感觉。而且,影片有着一般观众难以承受的长度,把黑白青春片拍到三个小时,就意味着作者坚决不向主流观众低头。与其长度不成比例的是,影片只拍了39天。除了路易·卡莱尔和莫里斯·卡莱尔是职业演员外,其他几个主演都是卡莱尔的学生。在拍摄过程中,卡莱尔保持了他一贯的拍摄习惯,许多镜头一次性完成,包括一些长镜。卡莱尔对这些演员说,“我要拍的就是你们的20岁,你们只要演你们自己”,这给他的学生提供了足够的自信和自由,在表演上一气呵成。青年人的本色感,超越了描述历史的愿望而成为电影的重心。卡莱尔要展现的不是“五月”,而五月中诗意的青春,故而放弃了对五月风暴本身做出明确的判断,在这个角度上,阿城批评影片骄傲与空洞或许并非没有道理。
(李洋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