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花一样美好的生活
二姐曾告诉古尔赞,如果一个男人的手指甲干净整齐,他就会是一个好丈夫。她坐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在两家父母说话时,她假装整理头巾,然后用手挡着眼睛,偷偷瞥向莫纳德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在阿富汗,通常只有帕代尔才有给新生儿起名的权利。每个阿富汗人的名字都有独特的意义,人们祈祷安拉看到这些名字,可以感受到父母对新生儿美好的祝愿。在达利语中,“古尔赞”意为“花朵”,想来古尔赞婶婶的帕代尔一定希望女儿可以拥有像花一样美好而芬芳的未来。
如果稍稍留意古尔赞婶婶的额头,不难发现在那些皱巴巴的横纹下,有两个青黑色的圆点。继续往下看,在她坚挺的鼻尖、4颗闪闪发亮的金牙下面,第三个圆点在下巴上若隐若现。这三处面部刺青,含蓄地宣告着古尔赞婶婶的身份——她很有可能是阿富汗游牧民库奇(15)人的后代。这种通常为圆点状的刺青叫作“卡尔”,被刺在女人的额头、下巴以及脸颊上。刺“卡尔”是一种保护女人远离恶魔之眼的古老习俗,在伊斯兰教还未兴起时就已存在于这片土地。在偏远的农村,人们至今依然相信“卡尔”是治疗肌肉酸痛的秘方。古尔赞婶婶是家中最后一个刺上“卡尔”的人。
库奇女人嘴唇和下巴上的卡尔刺青
2018.03
坎大哈市郊30公里处,库奇部落中的女人
2018.03
“库奇”在达利语中意为居无定所之人,绝大多数库奇人属于普什图格里吉(Ghilji)部落与杜兰尼(Durrani)部落。就像阿拉伯的贝都因人一样,几个世纪以来,库奇人赶着自己的骆驼、山羊和绵羊,追随着阳光和好天气,在阿富汗的草原,在锯齿状的山间和沙漠中,寻找着优良的牧场,以游牧为生。当山顶的积雪消融时,他们在一处,当吸进鼻孔的空气变得滚烫时,他们又迁移到了另一处。
库奇人的家是骆驼背上的几根木棍子和山羊毛做的篷布。生活安逸的外国人,甚至会羡慕他们的居无定所——在一个地方住倦了,就可以卷起篷布、装上手鼓、将骆驼皮缝制的水袋灌满水后,毫无牵挂地离开。他们赞美库奇女人脸上纯天然的刺青,赞美她们五颜六色、缀着亮片的长袍,赞美她们编织在小辫中的古朴独特的银饰。
曾经,库奇人可以在整个国家中自由地迁徙,可几十年的战争下来,原有的生活方式已无法继续,越来越多的库奇人选择寻一处定居,他们也想像这个国家的其他人一样,有土地建房子,有水、有电,有学校可以让后代接受教育。可是,宜居的土地绝大部分都是私有的,他们的牲畜总在破坏别人的庄稼,因而不断地被驱逐。很多库奇人不得不在埋有地雷的危险地区继续游荡,有些人不怀好意地称他们为——“排雷志愿者”。
库奇人的帐篷内部
2018.03
库奇女人所穿着的“莎西达”长裙,是一种胸前满绣、缝有大量彩色钉珠的传统服饰。在《记者迪巴》的“裁缝、布料和新裙子”章节有详细介绍
2018.03
坎大哈市郊30公里处,库奇人的帐篷
2018.03
古尔赞婶婶应该是幸运的。远在她未出生以前,素未谋面的外祖父以200美元(16)左右的价格,把女儿卖给了古尔赞婶婶的帕代尔——一个刚死了老婆的好心肠羊毛贩子。古尔赞是家中的第三个女儿,且是活下来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像大多数阿富汗女孩一样,从四五岁开始,古尔赞就开始帮着玛代尔做家务了。她会穿针、抱柴火、用勺子搅拌面粉,不过最喜欢做的事,还是跟着帕代尔和几个哥哥去库克察河边,清洗收来的羊毛。作为最小的孩子,即使帮不上什么忙,帕代尔也从不会骂她。当几个哥哥清洗晾晒羊毛时,古尔赞就蹲在河边抓青蛙,抓到一只就放掉另一只,玩得兴高采烈。
1978年,受苏联扶持的执政党阿富汗人民民主党颁布了女孩必须接受教育的法令,由于费扎巴德是苏联驻军所在地,这一法令在这里得以强制执行,7岁的古尔赞也因此得到了一身校服,一只装着笔记本和铅笔的布包,坐进了干净整洁的教室中,她半天在这里学习达利语、俄语和数学,另外半天则跑到清真寺和留着白胡子的阿訇学习《古兰经》。
古尔赞的帕代尔很不喜欢女儿们去上学,也许学学算术还不错,但其他的知识就有些多余了,女人最大的优点应该是顺从,懂得太多不好管教,对以后嫁人可没什么好处。在这个羊毛贩子的心中,女人是服从者,是可随意耕种的土地,是需要他保护的私人财产。不过他到底是个好心肠的人,从没有打过老婆。妻子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他没理由,也不打算再娶。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怎么才能在不被抓起来的情况下把女儿们从学校里弄回来呢?古尔赞在帕代尔日复一日的苦恼中,竟也安然无事地读完了小学,可她也就只读完了小学。帕代尔担心女儿们继续读下去,一个个都会在学校里交男朋友。苏联人那会儿正被神出鬼没的游击队搞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去抓那些不让女孩上学的家长。女儿们都回到了家,古尔赞的两个姐姐不久后就被嫁了出去,可不是吗,女孩过了16岁还不结婚,嚼舌根的闲话就会在邻里间传来传去。
古尔赞发现结婚似乎是件不错的事:新娘会收到男方送来的很多礼物,比如好闻的玫瑰水,亮晶晶的项链和耳环,各种颜色的布料和可以缝在上面的珠子和亮片。婚礼当天大家可以唱歌、跳舞,还有手抓饭、炖肉和各种各样的干果可以吃。
围着白色头巾的女学生。如今,教育排在阿富汗年度预算支出的第三位,仅次于国家安全和基础建设
2018.03
“继续上学和做新娘,似乎都是不错的事,既然不能再回到学校了,那我就安心等待我的婚礼吧。不知道我的丈夫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古尔赞心里默默地想。这些话她不能和任何人说,因为这在阿富汗文化中是不被允许的,别人会认为她是个不正经的女孩,会直接影响到整个家庭的荣誉。
古尔赞的大姐嫁给了相邻的塔哈尔省泰勒坎市的一个木匠,二姐则与本地的一位银行出纳结为夫妇,搬入男方位于新城的家中。古尔赞的玛代尔并没有像其他嫁女儿的阿富汗女人那样悲伤,虽然在当地文化中,她不能在没受到女婿邀请时自行探望,女儿更不能在没有丈夫的同意时回来看望她。
脸上带着“两个半”“卡尔”刺青的古尔赞婶婶
2017.01
两年后,在帕代尔的默许下,额头和脸颊两侧都做了刺青的玛代尔,用姜黄片在古尔赞的双眉之间和下巴上涂抹,然后用火烧过的针,蘸着靛蓝和炭块磨成的粉末,为古尔赞文了三处圆形的“卡尔”刺青。古尔赞对此已盼望多时,但针刺带来的剧烈疼痛,让她做最后一处“卡尔”时哭着求玛代尔停手。古尔赞因此被哥哥姐姐起了外号——“两个半”,气得她当天连晚饭都没有吃。
做新娘的愿望也在古尔赞16岁那年顺利实现了。她未来的丈夫莫纳德是邻居家的儿子,帕代尔对他颇为满意,说他“是个正派人”。十几年前,莫纳德一家从达瓦兹(17)搬来此地,那儿的人以爱说不好笑的笑话而全省闻名。古尔赞不久前还听过一个关于达瓦兹人说笑话的故事:一个达瓦兹男人在集市上买了一口锅,把它绑在驴子背上,走十公里山路回村子。他边走边在心中默念:“安拉在上,如果我能把锅顺利带回家,明天就让妻子用这口新锅给全村的人做手抓饭。”几个小时之后,一人一驴一锅平安抵达家中。他高兴地向妻子讲述了自己对真主的承诺,然后说道:“不过,做手抓饭的事儿就算了吧。”他的话音刚落,锅从驴子背上滑了下来,摔坏了。这个男人哭丧着脸,右手摸着心口叹了口气:“唉,难道连安拉都不知道我只是在开玩笑吗?”
订婚仪式后的第三天,莫纳德随父母及几位同辈的女眷来到古尔赞家中,与她的父母商讨婚礼的细节。古尔赞与莫纳德坐在会客室的坐垫上,中间隔着大约两个手掌宽的距离。二姐曾告诉古尔赞,如果一个男人的手指甲干净整齐,他就会是一个好丈夫。她坐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在两家父母说话时,她假装整理头巾,然后用手挡着眼睛,偷偷瞥向莫纳德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不管他会不会说笑话,他都将是一个好丈夫。古尔赞心里乐开了花,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不能表现得太过高兴,这样不矜持;也不能显得太悲伤,万一莫纳德以为她不想嫁给他,那就糟了。
“我有点紧张。”莫纳德低声说,在古尔赞听来,他的声音像鲁巴布(18)弹奏的曲子一样悦耳动听,尾音还有些轻微的颤抖。
“我也是。”古尔赞低下头嘴巴动了动,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对方还没说话,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又补充了一句:“你会是个好丈夫。”
“唔?”莫纳德似乎有些惊讶。
古尔赞再没说话,因为她发现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似乎对他们低声交谈的内容非常感兴趣,她的心开始噗通噗通狂跳,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担忧不已。
我竟然对他说“你会是个好丈夫”,听上去蠢透了。什么样的女孩才会说那样的话啊,哪怕“我会是个好妻子”也比“你会是个好丈夫”要强,我可真是个笨蛋,古尔赞的心中不断埋怨着自己。
每年的诺鲁孜节(19),在山顶的白雪刚开始消融的时候,巴达赫尚省的人们就会从各个村庄赶到费扎巴德,观看布兹卡谢(20)比赛。赛场周围的小贩大声叫卖着开心果、煮鸡蛋、瓜子和馕,观众们围着赛场或蹲或站,对场上几十个骑在骏马上的查潘达(21)吹着口哨,大喊助威。
一只因布兹卡谢被宰的羊有着和宰牲节上被宰的羊同样神圣的意义,只不过死前不会像后者一样嘴里被塞上一块糖(22)。放血后砍下羊头,将4只蹄子在膝盖处砍断,清空内脏后,再将余下的羊身放入冰盐水中浸泡24个小时。一场正式的布兹卡谢比赛中,参赛者会被分为两组,面对着主席台站成一排,用冰盐水浸泡过的羊身又沉又硬,被放在主席台下的不远处,查潘达的目标是以最快的速度奔至羊身旁,俯身捡起,带着它掉头奔至场地尽头,绕过插在地面的旗帜后再回到出发点附近,将它投入主席台前用石灰粉洒成的圆圈区域内。比赛中,骑手们不停地相互碰撞、有时还会被撞下马背遭到踩踏,不过即使那样比赛也不会终止,这是阿富汗男人最喜欢的国民运动。古尔赞也为这个比赛而疯狂,只是作为女人,她从没进过赛场,每次只能和其他喜欢这个比赛的女人一样,坐在几十米外的小山坡上远远地看着。
巴达赫尚的布兹卡谢规模宏大,场面激烈,是整个阿富汗最有看头的
2018.03
不慎从马背上跌落的查潘达,有惊无险地躲过头顶无数奔腾而过的马蹄
2018.03
这里没有明确的比赛场地内外标示,因此工作人员时常需要将影响比赛的观众赶向场外围
2018.03
赛场上的查潘达
2018.03
看到查潘达向得分圈奔过来,这个拎着石灰粉桶的工作人员赶忙向场外跑去
2018.03
古尔赞结婚后的第一个诺鲁孜节,布兹卡谢比赛正在费扎巴德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可她却在家中噘着嘴生闷气,因为好脾气的莫纳德,平时百依百顺的莫纳德,说什么也不允许她去看比赛。她想象着赛场上尘土飞扬的景象,耳边似乎能听到查潘达把羊扔入圆圈时,观众们发出的排山倒海的喝彩声。
等到晚上莫纳德回家后,她侧着身把茶盘放在丈夫面前,然后坐在他旁边。“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重到旁人无法忽视。
莫纳德哈哈大笑,非但没有询问她叹气的缘由,还故意说起了当天工作时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年轻时的古尔赞婶婶
2018.03
古尔赞佯作生气地一扭头,莫纳德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的布布鸟(23)Jaan,明年或后年,你就可以去看布兹卡谢了。现在,你最需要的,是安静地待在家中,你毕竟是快要做玛代尔的人了。”
看着莫纳德蜂蜜色的温柔双眸,古尔赞知道自己的脾气闹得毫无理由。二姐的话无疑是对的,结婚后的每一天,她都是那么幸福和满足。莫纳德的父母与他的大哥大嫂,两个弟弟,一个还未出嫁的妹妹,还有4个侄子侄女住在老屋中,腾不出房间给这对新婚夫妇。莫纳德的帕代尔给了他一些钱,他便用这笔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和向邻居的借款,在离老屋不远的山坡上买了座小院子。说实话,这在30年前的费扎巴德真不多见。
“Jaan,你还记得婚礼前你到我家时,我对你说的话吗?”古尔赞问丈夫,她轻轻地把手放在自己挺得高高的肚皮上面。
“你会是个好丈夫。”说完,莫纳德笑了起来,惬意地喝了一口妻子刚给他新添的茶,“怎么会不记得呢?我啊,当时就想,这就是我生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了,她不光美丽,还是那么的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