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园画传》与清代画坛
清代以前,中国画的研习除师徒授受外,一直崇尚两种途径:一是临摹前贤,一是师法造化。二者相互交融,成为绘画入室的不二法门。清代画坛,虽然也沿袭此径,但因在清康熙十八年(1679)由李渔、王概编次的《芥子园画传》尽付剞劂,随后各种版本的《芥子园画传》在有清一代广为梓行与传播,因而大有取代临摹原画之势。由于刻本价格低廉,且数量众多,无论公卿巨贾,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一册在手,临习研读。所以在清代康乾以后,但凡从事绘画初习者,无不以此为敲门金砖,“其摹绘之精,镌刻之工,世无其匹,久已风行海内,丹青家罔不家置一编矣”(1),自此以后,“沾丐艺苑者,垂二百余年矣”(2)。另一方面,乾隆广收名画,古今宝绘,多纳之禁宫,以故民间收藏,出现断崖式崩裂,一般画家,难有机会观摩原迹,临摹前贤佳作的可能性大为减少。在此情况下,《芥子园画传》在乾隆时期得到完善与补充,且得以广泛流播,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大多数画家无缘得见前贤原作的缺憾;再者,“自《芥子园画谱》一出,士夫之能画者日多”(黄宾虹语),所以在绘事的普及与推广方面,《芥子园画传》可谓居功至伟。
诸本《芥子园画传》多搜罗前贤或时人画法,以解决用笔、写形和构图等初级问题。清代多数画家,初入门径之时,多以《芥子园画传》为津梁,浸淫其中,然后再改弦易辙,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形成自家风貌。但也有不少画家,终其一生,对《芥子园画传》不离不弃,画中全部或部分烙上其印迹。在现在所见传世画迹中,这类例证不胜枚举。
王礼的《花鸟图册》(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开描写的是兰花寿石,所写兰花为浅色花青,玉柄袅风,摇曳婀娜,右侧为太湖石相伴,并杂以水墨兰草。其构图与笔法与画传中署款为“蕴菴质”的兰花系列极为相似。所不同者,画传中兰花含蕊,而无兰草相衬,王礼画中兰花无蕊而有兰草相衬。两图的相似度高达七八成。陈祺《水墨花卉册》(常熟博物馆藏)中的兰花,与画传中署款“学赵吴兴”一开的兰花在花叶的飘曳与墨韵的晕染方面,几无相左。此外,也有局部采自画传者,如:晚清高邕之的《枯木竹石图》(故宫博物院藏),其墨竹部分就与画传中墨竹的“叠分字”如出一辙;吴昌硕(1844—1927)的《菊石图》(故宫博物院藏)中寿石后侧斜出的菊花便与画传中题写“仙人披鹤氅,素女不红妆”的《菊花寿石图》相近;晚清项文彦《绿天庵沦茗清话图》(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中的芭蕉与画传中题写“细钩蕉叶,唐人每写之”的芭蕉示范图属同一母本;晚清花鸟画家居廉(1828—1904)《牡丹玲珑石图》(澳门艺术博物馆藏)中的太湖石的构图、画法与画传中题写“友于大夫,厥德无离”的太湖石样本也属于同一画样。更有意思的,还有一种类型便是将画传的一些画原样照搬,只在构图及细节方面做一些微调,从而成为自己的“作品”,道光时期山水人物画家苏仁山(1814—1850后)便属此例。苏仁山作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的《杨柳荫浓图》(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中的山石和山坡分别采自画传中的“荷叶皴”和“山坡路径法”,而杨柳的构图与画法也几乎一致,甚至连画上的题识也直接录自画传中的唐寅之诗:“杨柳阴浓夏日迟,村边高馆漫平池。邻翁挈盒乘清早,来决输盈昨日棋。”略有不同者,唐寅诗中“盈”字应为“赢”。再如作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的《山水图》(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画中的枯木竹石与画传中临东坡居士的《枯木竹石》扇面有神似之处。苏仁山的每一件作品几乎都可在画传中找到原型。有趣的是,即便苏仁山如此醉心于《芥子园画传》的传移模写,也未妨碍他成为个性鲜明的艺术家。事实上,无论其山水还是人物,即使构图与画传几近雷同,其绘画的意境、格调与鲜活的个人意志也仍然是显而易见的。在近人简又文(1896—1978)的《画坛怪杰苏仁山》(3)和书画鉴藏家李国荣的《苏仁山(1814—1849)》(4)中,都提及因其鲜明的个性与奇崛的身世,苏仁山被人与西方的凡·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相提并论。由此可见,作为清代画坛受《芥子园画传》影响最大的画家之一,苏仁山仍然可以保持特立独行的绘画风格。
值得注意的是,在巢勋(1852—1917)临本《芥子园画传》中,专设“增广名家画谱”一节,选入时人名家图式,以为后学之范本。所选名家中,多为“海上画派”诸家,如任伯年、朱偁、虚谷、钱慧安、胡璋、吴昌硕、俞礼等。所以,自晚清民初以来,“海上画派”画风对中国画坛——尤其是南方地区如江南、闽浙、岭南等地影响甚巨,除了这些地区与上海交往频仍,受其浸染尤深外,还和《芥子园画传》的传播分不开。吴昌硕等海派名家早期都受到过《芥子园画传》熏染。这就说明,早期版本的《芥子园画传》一方面影响清代画坛,另一方面,清代画坛又作用于晚期版本的《芥子园画传》,再影响晚清以来的中国传统绘画。这种融会贯通、交叉互动的传播途径,反映出《芥子园画传》的特殊影响力。
图1 王概、王蓍等编《芥子园画传三集》书影,乾隆刻本,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需要指出的是,清代道咸以降,画学中兴,而此时画家或受《芥子园画传》影响,又或反哺于画传,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除上述“海上画派”诸家外,在江浙一带画坛最为明显。如巢勋本《芥子园画传》中的《摹仿各家画谱》里,有《膜拜观音》一图,所绘观音坐于山石蒲团之上,左前方一童子双手合十,顶礼膜拜,观音后侧则为翠竹三丛与山石衬托。无独有偶,现存的山水人物画家刘泳之(1809—1847)的《送子观音图》(上海博物馆藏)与画传在构图及题材方面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该图所绘观音怀抱孩子坐于巨石之上的蒲团,背后为两根翠竹相伴,作者自题:“道光二十五年太岁在己巳仲冬之月,恭画大士相第九十四,广奉十方供养,上为先亲资福,惟愿慈悲,同申感格,忠州弟子刘泳之。”刘泳之创作此画的时间为道光二十五年(1845),而此时巢勋尚未出生,故刘泳之从巢勋本《芥子园画传》中临习的可能性是没有的。相反,巢勋则极有可能直接从刘泳之画中摹仿。
图2 套色本《芥子园画传》中的牡丹图式
图3 清·苏仁山《杨柳荫浓图》,1846年,纸本墨笔,257cm×119cm,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图4 《芥子园画传》中的“唐寅山水”
当然,对于有机会接触原迹的画家来说,无论印本如何精良、选材如何精致,临摹古人原画仍然是不二之选。所以在清代画坛,除了临习《芥子园画传》的群体外,仍然有不少画家孜孜于对前贤绘画的摹写,从现存大量作品便可见其一斑:有对前代画家的摹写,如潘恭寿《玩蒲图》(安徽省博物馆藏)临摹明代丁云鹏的同题画(广东省博物馆)、任熊《麻姑献寿图》(故宫博物院藏)临摹明代陈洪绶、严湛的同题画(广东省博物馆藏)、无数的清代山水画家临摹唐代卢鸿的《嵩山草堂图》、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等;有对时人的摹写,如屈兆麟临摹郎世宁的《仙萼长春》(两画均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蒋涟、黄君璧临摹华嵒的《金屋春深图》(前者藏广州艺术博物院,后者藏广东省博物馆),居巢、居廉临摹王云的《春江上水船图》(三画均藏广东省博物馆)等;还有弟子临摹老师的,如罗聘的《葫芦图》(上海博物馆藏)就是对金农《花卉图册》(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中同题画的临摹……这些作品无不说明,在条件许可的前提下,《芥子园画传》虽为初学者提供了便利,但却无法真正取代传统的传移模写。
图5 清·刘泳之《送子观音图》,纸本设色,69cm×29.3cm,上海博物馆藏
与《芥子园画传》大致同时的清代画谱还有多种,如清初上官周的《玩笑堂画传》、清代中后期郑绩的《梦幻居画学简明》、晚清竹禅的《画家三昧》、任熊的《任渭长画传三种》、马企周的《马骀画宝》等。但这些画谱或者为专精一门,或者成书较晚,其影响力均远远不及《芥子园画传》。
毫无疑问,在珂罗版印制和现代印刷术尚未兴起、信息传播相对单一的语境下,《芥子园画传》客观上为习画者提供了学习的蓝本,示人以门径,基本解决了画家们在进入艺术创作之初的技术问题,影响画坛两百多年,直到今天,仍然发挥其启蒙作用。但因《芥子园画传》一味追求传移模写、画必有据,会泯灭画家的个性与灵性,出现陈陈相因、因循守旧、程式化等弊端,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晚清画坛上的积弱之习。近代画家黄宾虹(1865—1955)就明确指出其弊端。首先,他指出《芥子园画传》刻书的背景:“因得李流芳画册数十页,又请王概(字安节)足成之,为山水画谱,此明人刻书习气。李笠翁人品学问,皆非上游,为投时作此,便于不学之人浏览,偶尔涉笔,即可冒得风雅之名。”(5)以李渔的人品而否定书品。但就李渔等人的初衷而言,他们则认为“向来画山水家不传之奥理,可以意会,难以言宣者,今且登之枣梨,公之于天下,是诚泄天地之秘也”(6),是在为习画者提供度人金针。事实上,很多未谙画学者的确从《芥子园画传》中找到路径,从此步入丹青之路。其次,黄宾虹认为中国画讲究的是师承,是师授,可是“自有《芥子园画谱》出,而中国画家之矩矱,与历来师徒授受之精心,渐即澌灭而无余”,“古人学画,必有师授,非经五七年之久不能卒业。后人购一部《芥子园画谱》,见时人一二纸画,随意图抹,已觉貌似,作者即自鸣得意,观者亦欣然许可。相习成风,一往不返”,“自李渔刻《芥子园画谱》,笔墨之法,学无师承”。在黄宾虹看来,《芥子园画传》的滥觞,逐步打破了这种传统的师徒制,成为阻碍中国画发展的障碍。但这实在不是《芥子园画传》本身的问题。事实上,临习画传与师徒授受完全可并行不悖。很显然,这都是习画者食古不化、因循教条所致。因此,正确对待《芥子园画传》的办法,应该像李可染在一幅山水画题跋中所说“用最大功力打进去,用最大勇气打出来”。师授与临摹相结合,再师法造化,重视写生,腹有诗书,自然也就会规避其诸多负面因素,从而逐步登堂入室。
(1) 清·何镛《芥子园画传》序,诸升、王质、王概等编绘本,3页,中国书店,1982年。
(2) 清·张鸣珂《芥子园画传·第四集人物巢勋临本》序,1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年。
(3) 简又文《画坛怪杰苏仁山》,69页,香港简氏猛进书屋,1970年。
(4) 李国荣《苏仁山(1814—1849)》,刊于《苏仁山》,6页,香港大会堂博物美术馆,1966年。
(5) 黄宾虹《致傅雷书》,载《黄宾虹美术文集》,365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年。
(6) 王概、王蓍等编《芥子园画传二集》序,乾隆壬寅(1782)金阊书业堂刻本,中国国家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