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和世界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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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噩梦

刚回学校重新上学的时候,父母恳求校方把我的座位安排在了三年级教室的第一排——之前因为治病把学业落下了,我得重读三年级。虽然我坐在第一排,但这对于只能看见人影的我来说没有什么帮助。我看不见黑板,只能竖起耳朵听听老师的只言片语,或者在同学们随老师朗读的时候再听听,我才能大概知道这节课到底讲了什么。换到同一所学校的新班级,面对新同学,学习也跟不上,这对我来说就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了。

我不知道我在治疗的那半年里为什么这么盼望回来上学,上学后却又觉得还不如死在医院里算了。

刚回来上学的那段时间,我的脑袋里几乎随时会冒出“不如死了算了”这句话。

我得先说明,我的同学并不全是坏人。有几个同学,尤其是女生,看我视力这么差,主动在课间休息时间教我写字。令人难过的是,我的两只眼睛几乎贴到了本子上,还是一个字都看不清楚。但我没放弃,使出吃奶的劲儿一笔一画地写着。

可是班里的好孩子实在太少了,有些爱捣蛋的孩子确认我的眼睛是真失明了,动不动就过来在我的作业本和书皮上写些“瞎子”“废物”之类的大字——这都是那些愿意帮助我的同学告诉我的。听见他们围过来哈哈大笑的声音,我既害怕又无助,像被人突然推进了一口井里那样。

这些行为还不是最过分的。有几个品性恶劣的家伙会专门趁老师不在教室的时候,故意在我旁边放上几个板凳,只要我站起来走路,准会被绊倒。这还不算,他们围过来,逼我猜出这是谁放的,猜错一次就把我推倒在地一次。

我摔得鼻青脸肿,疼得动不了。这反而让他们更来劲儿了,有一两个人干脆骑到我的身上,喊着赶驴赶马时才会发出的吆喝声。没有一个人帮我,我能听到的只有周围人的怪笑声,还有卡在自己喉咙里的怒吼声。

往后,他们还把我围起来,逼我学猫叫、学狗叫,在放学路上给我使绊子,当着我的面骂我“残废”,让我不如趁早死了,说我将来长大了也只会拖累父母和社会。

那一年,我8岁。

站在8岁的尾巴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充分地见识到人(尤其是同龄人)的善和恶。这就是我在医院治疗的半年时光里一直期盼的校园生活!

对我来说,继续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上学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于是9岁那年,我辍学了。独自待在家里的感觉并不好受。我才9岁,没有哪个9岁的孩子是喜欢独处的,孩子需要的是陪伴。我的父母当然不能一直陪伴我,因为地里的农活在等着他们,更别提他们还要想办法还上之前为我治病欠下的债。我有一个妹妹,她虽然只比我小一岁,但是她每天也要上学、做作业,况且男孩和女孩总是很难玩到一起的。

虽然学校里的一些小伙伴对我的态度十分恶劣,但我仍然想和他们一起玩。每到傍晚或周末,我总会趁着家人不注意,偷偷地跑出去找他们。我讨好他们,他们让我扮成什么样,我就扮成什么样。我希望他们因为我如此“听话”而对我好一些,就算不能拿我当自己人,但只要不再打我就够了。可是我的讨好并没用,我每次都是哭着回家,带着满身的伤,还有衣服上的泥。

我逐渐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它有它自己的安排。不是你不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招惹你。不会因为你善良,所以你此后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不是这个道理。只要你看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多半会有麻烦主动来找你。你的懦弱可能是一些人变得邪恶的催化剂。

你可能会问:“你的父母呢?他们不会保护你,替你出气吗?”

说到出气,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认为的“欺凌”在大人眼里不过是小孩之间的打闹,因此他们又能怎么替我出气呢?说到保护,他们保护我的方法就是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

可是我太想出去了,我像一只被关在家里的猫一样好奇外面的世界,或者说是怀念外面的世界——那个我曾经能看见的世界。不管那里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坏孩子,不管我会不会因为探索它而受伤,我就是想出去“看看”。

父母的管束变严之后,我需要翻墙才能出去。有好几次,在摸索着爬上爬下的过程中,我从墙上直接跌落在地,甚至昏过去,家里人需要费好大的劲儿才把我弄醒。这么折腾了几次之后,村子里的左邻右舍都看在眼里,闲话开始多了,比如“这个孩子指望不上了”“只会拖累父母”之类的。

过去的人都说,养儿防老。我父母有一儿一女,刚好凑成一个“好”字,这在村子里的人看来是很荣耀的。在我失明之后,不用村子里的人说,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了,被视为顶梁柱的长子现在是个“废人”了。

顶不住压力的父母开始另做打算,于是两年之后,我的弟弟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