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里诺夫家
我来到了喀山这座半鞑靼式的城市,住在一所狭小的平房里。这所房子坐落在一条小巷深处的小土山上,房子的对面是一片荒地,那里曾经失过火,现在长出了茂密的野草。杂草和林木掩盖着一大堆倒塌的建筑废墟,废墟下是一个大地窖,那些无处安身的野狗常躲到这里,也死在这里。这个地方令我永生难忘,因为它是我的第一所大学。
叶甫里诺夫一家由寡妇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和她的两个儿子组成,这家人靠少得可怜的抚恤金维持生活。我刚到他们家那几天,经常能见到面色苍白的母亲从市场买回东西放到厨房里,然后就愁眉不展的。她一定在思考该如何解决家庭面临的难题:如何把这些食物合理地分配,满足三个男孩子的口腹需要呢?就算把她自己排除在外,也是很难做到的。
伊万诺夫娜是一个异常沉静的女人,在她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凝集着温顺而倔犟的精神。她就像一匹精疲力竭的母马,明明知道生活这辆马车已经无法驾驭了,仍然竭尽全力地向前拉。
到叶甫里诺夫家的第四天早上,伊万诺夫娜的两个儿子还在熟睡,我去厨房帮她洗菜。她低声问我:“您来这里干什么?这里生活很苦。”
“我来念书,上大学。”
伊万诺夫娜听了我的话,蹙起眉头,一不小心,让菜刀割破了手指。她吮吸着受伤的手指,坐到了椅子上,可是又立即跳起来,喊道:“哎呀,我忘了买番茄,真是见鬼了……”
伊万诺夫娜用手帕包扎完伤口,接着就夸奖我:“您削土豆真有一套!”
我听了夸奖,觉得很高兴,于是就把自己在轮船上干活的经历讲给她听。没想到,她听完后,突然说:“您以为,凭这点儿本事就能上大学了吗?”
我把这句话当真了,因为当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幽默。我向她详细介绍了我的行动计划,并且自信地指出:我按照计划行动,就可以顺利上大学。
伊万诺夫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和伊万诺夫娜说话的时候,尼古拉到厨房洗脸来了。他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看上去和平常一样状态不佳。
“我说妈妈,要是吃顿肉馅饺子多好哇!”
“好吧。”伊万诺夫娜点了点头。
这时,我想展示一下自己烹饪的技艺,便说:“您买的肉太少了,无法包饺子。”
这下可坏了,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生气了。她把我数落一通,以至于让我面红耳赤。伊万诺夫娜说完话,顺手就将手中的胡萝卜甩到桌子上,转身离开了厨房。尼古拉冲着我使了个眼色,解释说:“我妈妈又生气啦!”他在凳子上坐下来,接着告诉我:女人的坏脾气是与生俱来的,男人都要容忍她们发脾气,有关人士曾经针对这一点做过科学的论证。
尼古拉很愿意教育我,他利用每一个适当的时机,向我灌输一些生活常识。我呢,每次都是如饥似渴地听着他的话。没想到,我听来听去,居然把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几个人物弄混了,我怎么也分不清是谁砍了谁的头。尼古拉一门心思想要把我教育成“文化人”,但是他没有条件这样做。他浮躁、轻率,喜欢自我陶醉,对母亲的辛苦熟视无睹。他的弟弟是一个抑郁呆板,难以相处的中学生,就更察觉不到这一点了,倒是我很早就发现了厨房里的秘密和这位母亲的苦衷。伊万诺夫娜的厨房技艺的确令人叹服:她不得不每天欺骗自己孩子们的肚皮,还要顾及我这个相貌平平,不懂礼仪的外来人。她分给我的每一片面包,都会在我心中重重地压一下。我不能等着别人养活,我决定出去找点活儿干,不管干什么都好,总之不能依靠别人生活。
为了不在叶甫里诺夫家吃饭,我一大早就躲出去。要是碰上刮风下雨,我就到荒废的大地窖里避一避。我坐在地窖里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听着狂风的怒吼,闻着动物尸体的腐烂味儿,开始发挥想象力:上大学只是我的一个梦想而已,如果我当初去的是波斯,一定比在这儿强。我会成为一个白胡子魔法师,可以让一粒谷子长成苹果那么大,让一个土豆重达16公斤。总之,我会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们寻求出路,拯救他们。
我时常用幻想来调剂生活,因为生活实在太艰苦了。苦难越多,我的幻想也越多。不过,我已经习惯过苦日子了,我并不奢望他人的救助,也不奢望好运降临,因为我知道,生存环境越艰苦,越能磨炼人的意志,增加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