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韩文佑
文佑兄作古两年多了,我早想写一篇悼念文章,也应该写一篇悼念文章。记得他的弟子兼相知,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的张守常先生还来过信,说这篇悼念文章应该由我写,希望能够早日动笔。我没有动笔,现在回想,原因有两种。一种,就是悼念文章,也要心情略平静之后才能写,刚传来噩耗,心情混乱兼凄凉,一闭目就想到1989年的秋日,我由他的寓所西湖村,步行往天津大学,他们夫妻送到鞍山道,翘首南望,迟迟不回去的情形。难道他真就走了?太突然了,我想拿笔,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另一种,也实在难写,原因是他品格和学问都高超却又殊少形迹,勉强写,似乎除了学《后汉书·黄宪传》,说“汪汪若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之外,也很难想出别的办法。但我还是不能不写,盖写不好事小,应写而不写,就既对不起死者,又对不起生者,成为大事了。这又是知难而进,只好不求全,想到什么说什么。
学史传,由出身说起。他父母是通县人,母亲不缠脚,推测都是满族。父早去世。母亲信佛,慈善严正,“文化大革命”最狂热的时候病故,享年八十余,是文佑兄和我,由医院太平间接出,送往东郊火葬场的。文佑兄生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丁未夏日,长于我一年有半。生于北京,语音还有通县的遗存,是他告诉我,有一次见到赵元任先生,他刚一张口,赵先生就说:“你是通县人?”他字刚羽,这字像是与文佑之名没有意义关联,谁拟的,何所取义,我没有问他。但一直觉得,这个“刚”字很合适,可以说是字如其人。依都市人的习惯,他六七岁上小学,推想是在西城,因为住在白塔寺一带。小学毕业后考入端王府附近的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学中文(?)。在清华,也许只念两年吧,因为与一王姓女士交好,如意忽然变为失意,他险些走尾生的路,抱梁柱而死,但终于没有面对旧迹的勇气,于是逃离。越远越好,记得有个相识在潮州,立即起程,去找。在潮州住了半年,心稍平静,北返,先到上海,衣食无着,流浪,然后到天津。赶上南开中学招考语文教师,走投无路,姑且试试,其时他的学问文章已经颇为可观,所以并未侥幸而就录取。衣食有了着落,其后不久随学校游泰山,得遇终生相伴的人品同样好的曹女士,之后结合,生活算是由不系之舟变为一路之客。这条路是,职业,面对学生,业余,面对书本,真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职业曾小有变动,由天津南开中学而(三十年代中期以后)北京几所中学,而(五十年代初)北京师范大学,而(五十年代中期)天津师范学院,后升格为河北大学(曾流放冀县,后定居保定)。“文化大革命”中,依通例,也挨整,而且相当厉害。查无实据的事出有因有两项:一是特务嫌疑,因为流浪上海时期,交个也过流浪生活的朋友是台湾人;二是反至高无上嫌疑,因为讲课时提到唐明皇,曾说早年有所作为,后来胡涂了,干了不少坏事云云。挨批斗,监禁十个月,最后宣布,都没有那么回事,升为教授,身体却垮了。晚岁一直住在天津,给年轻教师和研究生讲点什么,直到盖棺而无人论定。
我想论定,不怕读者讥为为熟人吹嘘,也要好话多说,因为我们真正相知。相知由于交往多,这情况也想说说。是1935年暑假后,我也到南开中学去教书,与文佑兄成为同课程的同事。可是不知为什么,整整一年,几乎没有什么交往。我的印象,他的为人像是有点怪,孤高自赏。一年期满,也不知为什么,与我相伴,他和何其芳也被辞退。他是北京人,当然要回北京,我虽不是北京人,可是有叶落归根之感,也只好回北京,同路加同病相怜,于是先是结伴,以后就来往多起来。更亲近是七七事变之后,我原在保定育德中学教书,暑中来北京度夏,战火起,不能回保定,加以衣物都扔在保定,失业,有妻有女,生活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伸出救援之手,让我们搬到他家里。老伯母人同样好,待我们如儿女,十之九是怜爱,十之一是一点客气。就这样,总有几个月,直到我在北城找到个职业,在后海北岸租了房,才离开宫门口一带他的家。以后同住一城,有时还同在一个学校任教,随着交往多,了解更深,就成为《史记》所谓“刎颈之交”。这交的情况,万言难尽,只说一点点印象清晰并怀念深切的。比较重大的是同追旧书。我们都爱书,都手头不宽裕,两全之道是多逛旧书店、旧书摊,买价廉而也可爱的,有时甚至是罕见的,就更加可爱。也举一点点例,以周氏弟兄的撰著为限,《侠女奴》和《玉虫缘》之类最早期出版的,我们都买到了,而且不只一本;有一次,他还买到在日本印的只流出二十册的《域外小说集》。这有如钓鱼,大的上了钩,就分外高兴。高兴使瘾的量增加,于是我们就常常结伴,骑着车,东西南北城跑。东是东安市场,西是西单商场,北是地安门外大街一带,南是琉璃厂。如果上午一同往琉璃厂,午饭就到厂东门外一尺大街路南的大酒缸去吃,一人一个(老秤二两)酒,然后吃饺子,有村野的诗意,可惜此情也只能藏在记忆里了。说到对面共饮,印象更加清晰的是在他宫门口西岔路西的家里,至多十天半个月吧,我总要去一次。白天都没空闲,所以必是晚饭时候。出门往南胡同口路西有个山西人开的小铺,卖家常用品,有白干和五香花生仁,我们总是买一角钱花生仁,四两白干,回来面对,谈书,也谈其他传闻,喝白干,佐以花生仁,有时还能听到白塔相轮下的铁马声,真不知“今是何世”了。这其间,老伯母一如往常,做晚饭。值得大书特书的是不以客人相待,比如原想吃小米面窝窝头,就还是窝窝头。简单质朴,我们吃着很香甜,因为足以果腹的物之外还有精神,那是寒素加上亲长爱怜的温暖。可惜都过去了。也就因为不能再来,每有机缘想到,就更加怀念。也举一事为证,是三四年以前,我依旧规,于秋日到天津,事先约好,中午到文佑兄家吃饭。他的三女儿已经成为有孩子的母亲,受新潮感染,备酒饭,鸡鸭鱼等摆满一桌子。我不能适应,想到当年的花生仁和小米面窝窝头,想到老伯母,因为在我的眼里她还是个孩子,我就有所想必说,发了牢骚,是味道远不如彼时的,纵使花了大量的钱。这三姑娘是朱自清先生的儿妇,能干,口才好,但也不敢反驳,因为怕我们这个“刎颈之交”。再顺着这种交谊说几句。是“文化大革命”中大刮外调风的时候,天津来人找我,想让我说文佑兄曾加入国民党。我说据我所知,他没加入过。外调人依当时演戏的架式,威吓我,问我敢不敢担保。我说可以具结,用生命担保,他失望而去。不久又来,加个新招,说:“他自己都承认了,你为什么不说?”我说:“他自己既然承认了,你还找我做什么?让我说,他就是没加入过。”我又把他顶回去,心里有些高兴,是觉得并未愧对这个刎颈之交。
以上都是说我们之间。重点应该说他自己,即品格和学识方面的造诣。品格放在学识前面,是因为,在我们同行辈的熟人里,学识,找类似的,也许还有些希望;至于品格,就一定找不到第二个。我这样论定,还应该加说一句,是此乃公论,并非我的私见。这公包括一切与他有过不很少的交往的,由长辈、朋友、同事直到学生和邻里。这崇高品格的表现,用经典话说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嘉孺子而哀妇人”,用平常话说是,把一切与自己有关涉的人都看成好人,关心别人胜过自己。这是他宽厚的一面,想说,不要说恰到好处,就是得其仿佛,也大不易。不得已,只好用小中见大法。一种,是有些人认为不合常情的,是熟人腾达了,他就不再登门;而相反,倒了霉,陷于穷困,无告,门已可设雀罗,他却天天登堂入室,帮着想办法,想不出,陪着发愁,甚至落泪。再说一种,事小,我却念念不忘的,是遇见什么书,推想我也喜欢,他必多买一本,送我,如英文本《一知半解》,他的一本被毁,我却还有,就是这样来的。提到书,再说一件,是他借我的,如果有缺损,必整治好再送还,如箧中一本什么书,买时缺目录,补抄还是他的手笔。与宽厚同时,他还有刚正的一面,执著于善的标准,嫉恶如仇。还是用小中见大法,说一件小事,或说趣事。是我们都年轻时候,参加一个友人的婚礼,一种因羡而嫉的习俗是男士玩弄新娘,这一次有些过度,有些拘谨的人不愿意看,躲开,他却拔刀相助,站在新娘一边,大骂恶作剧的男士。喜剧结束,在场的多感到奇怪。这就是因为,就是在当年,像文佑兄这样宽厚和刚正都拔了尖儿的,也是绝无仅有。也就因为如此,多年以来,我们许多与他可称为相知的,都敬重他,把他看作畏友,唯恐哪一步走得不对,使他心里不快。这使我又想到《黄宪传》,其中说到陈蕃、周举的印象是,“时月之间不见”,“则鄙吝之萌复存于心”,这意思移用于文佑兄,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品格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只得转而说学识。这也不好说,因为难得具体,抽象则近于空话。算作空话也罢,也只好尝试说说。他读书多,不是一般的多,是超常的多,古今中外,三教九流,尤其新问世的;除科学方面的各专业以外,都读。这是博。博的同时还有精。他思路敏而深,加以记忆力强,所以无论文史的哪一门类,都有不同于一般的知见,因而讲起来如数家珍。这方面,我想他的弟子们必有更多更深的体会。至于我,没听过他讲课,只是于闲谈中也能感到,他博闻强记,我远远比不上,识见的精辟细致,我也远远比不上。他文笔也高,简练而雅驯。可惜的是,他写得不多;或写得未必少,而发表的不多。以我的记忆为限,四十年代,在期刊《文艺时代》(?)上发表过一篇《郁达夫的迟桂花》,在《新生报》上发表过一篇《俄游述感及其著者张庆桐先生》。学识精深,少写,我的推想,未必是手懒,而多半是个性或习惯使然。以章太炎的诸弟子为例,周氏弟兄习惯写,日久天长,不写手闲得难忍,一生就著作等身;钱玄同不然,少写,少发表,就像是成就不大。文佑兄也是这样,不惯于写了发表,所以如上面所说,虽然学识精深,却少形迹可寻。他少发表,还有个我不同意的认识方面的原因,是要求太高,即文必远追马班,诗必近比李杜,否则就不要拿笔。比如有一次我劝他也写一些,且不问己之名,总可以沾溉读者,他说:“别人出的丑已经够多了,我何必再加添些呢。”对于文佑兄的识见,只有这一点,我一直不能同意。理由有来于他的,是如果他写而发表,就可以使丑的比例小一些,因为出于他之手的必不会丑。理由还有来于我的,是我惯于舞文弄墨,有不少还送到读者面前,自知所出之丑一定不少,但古语有云,千虑一得,如幸而真有一得,则得读者之首肯,印者之稿酬,也不能算坏事吧?文佑兄往矣,我这片自我陶醉的胡言他听不到了一—听到他也不会变己见,因为他“刚”。还是就事论事,像他这样,在文字方面没有为世人留下什么,终归是不小的憾事。有遗憾最好能补偿,我想这也未必很难做。办法是有关的人都尽力,把留在纸面上的,讲义、笔记、书札之类,口讲而留下痕迹的,听讲笔记之类,凑到一起,推举几个人负责整理,编印出版,结果即使有如大鱼跑掉,能捞到几只小虾,总比空手而归好吧?
说到书札,我虽然心情懒散,什物杂乱,手头也还存留一些。这里无妨抄录一点点,以证明零篇断简,也大有存留并流传的价值。这是下世之前半年,旧正月初四写的(为珍重旧迹,全抄):
中行足下:
手书岁除前夕读到。朱思俞已于年末回清华,珊晨预定正月初五带两个孩子赴京,不料天津雪大严寒,路滑车挤,小外孙易感风寒,因之她不得不推迟行期,也许要等思俞返津后,她再只身前往。
从手书中又多知道一些关于俞老与许夫人的故事,愉快而又惆怅。手边只有《燕郊集》和两种讲词的书。《燕郊集》迄未通读,但《拟连珠》中“倦客理零星之梦”及词课示例中“古人往矣,心事幽微,强作解人,毋乃多事”数语,至今不忘。俞先生自是解人,但大约恐万一唐突古人,而听课者亦见仁见智,故只以“真好”赞之。此种拈花、微笑法,大师为之则可,平凡的教师则不可。可惜我国文系只上了二年,未能听俞老课。
前几天抄得俞阶青一词,供参读。日来体力极差,勉补此页。祝
全家新春多福
文佑手启 正月初四日
浣溪沙 重过陶然亭
俞阶青
山色林光一碧收,小车穿苇起行舟,退朝裙屐此淹留。衰柳有情还系马,夕阳如梦独登楼,题墙残字藓花秋。
(庚寅春,偕宗子戴、姜颖生诸君来游,见西墙有雪珊女史题句云:“柳色随山上鬓青,白丁香折玉亭亭。天涯写遍题墙字,只怕流莺不解听。”三十载重游,旧题已漫漶矣。)——龙榆生编《近三百年名家词选》192页
《俞平伯先生》一文引“据抄件”七绝一首。原有小序,开头大约云:某年月日侍家大人游陶然亭……*与寅恪先生和诗同载几十年前《大公报·文副》,似曾剪存,今已难于查寻。
陈先生和诗二绝,见《寒柳堂集·寅恪先生诗存》第十二页,君架上想有此书,不重抄。
*小序为偶句,文甚美,好像有一句:荒城一角,此留婪尾之春。陶然亭今只存于张宗子《西湖梦寻》中,我现在连这个名字也不忍听。
信照例用细小娟秀的行书写,谈诗谈文,怀念旧人旧事。“自夫子之死也”,我就再也看不到这样学识和情思糅而合之的文字,所以每一念及,不能不有人琴俱亡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