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赵丽雅
顺改革开放的风,迎来1993年,写《负暄三话》,想以人为题的人,用蔡元培校长兼容并包之法,即不管已升天还是仍健在,不管老少,不管男女,只要我觉得可以在斜阳照射的篱下说说,就收。但这是原则,至于具体到某一个人,就还会有犹疑不定的情况。赵丽雅女士就是这样的一个,想收,又怕分量不够重,以致说者话不多,听者不过瘾。终于决定收,是由于一次长仅一两分钟的电话。事要从电话之前说起。前也不很久,只是前一天,是上午,她来取点什么。爬上四楼,也有点喘。照例不坐,因为她忙,不往别处跑,也要急着回编辑部去看文稿或校样。通常是头发蓬松,这一回特别,戴个粉红色的前有遮沿的毛线帽,显得大方,推想还舒适,更重要是保暖。这舒适和保暖使我顿生觊觎之心,说:“哪里买的?挺好。如果有老气颜色的,我也买一个。”她说没有卖的,是她同事的什么人织的,她看着好,借来戴戴。我收回意马心猿,她告辞而去。第二天早晨她来电话,说:“昨天打两回电话,都叫不通,只好写一封信。”我问有什么事,她说报个喜信,是她的同事李女士听说,答应给织一个。末尾加说一句:“可是我借的那个丢了。”我问怎么丢的,答话只三个字;“不知道。”我听了,大喜过望,比如原来她只有五斤,怕入我的《三话》不够重,这一来增到十斤,成为绰绰有余,岂不很好?何以丢一顶帽子就重量加了倍?是因为这是画龙点睛之笔,只有加上这一点,才可以显示赵丽雅之为赵丽雅,具体说是,为了书和写,她可以连命都不要,帽子,纵使是借的,也就不在话下了。
帽子丢了,省得落实政策,摘,也就可以放过,改说按部就班的。我们有交往,大概始于1987年,《读书》6月号发表一篇谷林先生评价我的拙作《负暄琐话》的文章,赵丽雅是《读书》的编辑,当然看到。她聚书之热胜过有“发”癖的人之聚钱,市面买不到,写信给出版社去讨。居然就寄来一本,得陇望蜀,还想存签名本。写信给我,问能不能在书上签个名。字整齐,笔画挺拔,署名赵永晖。推测是个男性,当然也要表示欢迎。她来了,报名是赵永晖。我感到意外,竟迸出第一句:“原来你是个女的!”她笑了笑。以后,也因为不断给《读书》写文章,来往就多了;关于她,所知也就多了。多之中,至少我这书呆子看,有些非一般,或者说值得玩味甚至欣赏,就无妨择要说说。
她身量不高,体形不窈窕,一见就大致可以断定是福建人。但她又说也可以算浙江人,为什么,她说过,我没记住。何时何因北来,上过什么学校,我也问过她,只是把答话当作耳旁风,吹过去就不管了。她的经历,除去嫁个规规矩矩的高干子弟,生个孩子之外,任《读书》编辑之前,我最清楚的是,大革命时期,也是她的少女时期,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一食品店操刀卖西瓜。这方面她也是全才,由开卡车到瓜地去运,到切成块在门口叫卖,都会。就这样,连续七年,其后跨过一两个与文有些关联的小桥,就走入《读书》,终于投刀而改为拿笔。这变动像是颇为离奇,其实也未背离因果规律,是她的生活早已离奇。这是上工时间开卡车,或在店门口叫卖,下工以后就拿起书或笔,从不休息。日久天长,功到自然成,被《读书》发现,于是改行,在她看来,对了口。说她看,是因为我看就未必。其时是文很不值钱,有不少人想甚至已经弃文从商的时候,我呢,至少是某一刹那,也曾有临渊羡鱼之心,只是因为还有自知之明,就羡一下而并未实行。但心终归是动了,想到她的反其道而行并坚忍不拔,就怜悯和愧怍之情交集。此情用长行文字难于表达,只好乞援于打油诗,于是写一首给她看,文曰:
欲问征途事,扬鞭路苦赊。
仍闻形逐影,未见笔生花。
展卷悲三上,寻诗厌六麻。
何如新择术,巷口卖西瓜。
说卖西瓜,不说卖煎饼、烤白薯之类,显然是有意同她开个小玩笑。至于实际,我深知,她是不愿改行,我是不能改行,就只好仍在一条路上走。
称为同路,是就质方面说的,至于量方面,那就相差十万八千里。量还要分为几个方面。先说聚书,我年轻时候也热过,但现在回想,与她相比,至多是人体发烧时候,40℃吧,她是到了沸点,100℃。有事实为证。她有一次跟我说,每月入款,工资加稿酬,百分之七八十买书。我说:“那你怎么生活呢?”她说其他方面尽量节省,比如办事赶不上回家吃饭,就在路旁随便买点什么,吃到不饿得难过就得。食如此,衣是我眼见的,不只陈旧,而且不合身,以鞋为最,像是总比脚长半寸。脂粉、唇膏之类当然更没有。总之,是名为青年妇女,外表却像个蜷伏街头的流浪汉。我说:“这样过日子,你的丈夫没有意见吗?”她说,不只丈夫有意见,连孩子也有意见。可是她改不了,只好用稿酬调节,可不说的就不说,日久也就相安了。我却有时越俎代庖,想多管点闲事,劝她可以少买点。理由是:一,有些书用处不大,买了,要给它找藏身之地,不合算;二,有些书太贵,伤筋动骨,为它费力,发愁,更不合算;三,聚,也许是一乐,最终还有散的问题,越多越不好处理。这最后一个理由,她正在盛年,自然不会想到。至于前两个,我认为她是应该想想甚至采纳的,可是,仍是由于热度太高,她像是连想也没想。也有事实为证。一次她来,给我看一种新买的书,某大学收藏的名人书札的影印本,相当贵,我翻了翻,人和内容都不重要,就说,像这样的书,白送我也不要,因为无用,还要占地方。她笑了笑,把书放在书包里。还有一次,是托我找《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的第一册,说她已经买了几本,只是缺第一册。我问编这部书的符君,说共要印24册,平均一册定价300元上下,这样,买全了就要七八千元,钱数太大是一难,再有,如何安置呢?我当然又要说我的偏见,可是她像是听而不闻,只说她的理由,是怕放过就买不着。其实,对于这唯恐不能得的心情,我还是同情的,所以说是说,做是做,比如某种书我有重本,托人由香港买《林徽因》,要两本,其中一册就送给她。
聚书说完,接着说读书。仍由比较方面下笔,我,不避自吹自擂之嫌,一生没有离开书,可是谈到勤和快,与她相比,就只能甘拜下风。这像是给她吹,给她擂,为了取信于人,要有证据。自然只能是间接的,因为我见到她,都是办什么事而不能摊开书本的时候。证据是听她说,关于书的情况,尤其新出版的,简直是如数家珍,显然这只能由多读来。多读的结果是多知,多到什么程度?举我亲历的一件事为例,是有人约写《滹南遗老集》的介绍,介绍完,要举参考的版本,当然最好是今人新整理的,可是有没有,不知道,于是摘下电话,向她求援,我话说完,她毫不思索就答:“没有。”这大胆的自信就是由勤来。与勤相比,读书之快就更使人惊讶。只举两事为例。一是来取稿,她拿到手总是先看一遍,有些篇字数多,七八千,她也是如翻旋风装的书,并且立而不坐,一会儿就往书包里装。又一次是一封信里附带提及,是好容易得一个无事的星期天,才把王泗原先生的《古语文例释》和《楚辞校释》看了一遍。凡是读过这两部大著的人都知道,合起来80万字,而且内容精深,记得为介绍前一种,我断断续续看了半个多月,后一种则至今未敢开卷,可是她却只用了一天!一目十行不成,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一直到现在也说不清楚,所以也就只能赞叹了。
书说完,再说写。也分为勤和快两个方面。她读得多,近水楼台,写也大多数是书的评价。挑帘之前,是靠写的勤被《读书》相中的。任《读书》编辑之后,职业与兴趣合流,她笔下的产品就更多。也许是怕人讥为为稿酬而昼夜奔忙吧,她发表文章都是用笔名。笔名不少,来源都是《语丝》式,翻开书,碰,如宋远,就是翻开《诗经》碰来的。文章多为蜻蜓点水式,不很长,少平铺直叙,可是精义与妙语叠出,能使读者感到有滋味,值得细咀嚼。这样的评价文章,几年以前她就选辑了一本,取名《棔柿楼读书记》。书名雅,却是不折不扣的写实,因为书确是在楼上读的,而楼窗外也确实有合欢树(所谓棔)和柿树。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这本书,我亦与有荣焉,因为让我写序文,我就真写了。也许就因为曾有写序之雅,不久前见面,她告诉我,发表的这类文章,已经又够一本。产量多,来于勤,也来于快;却不一定更多靠快,因为可以用时间来调节,废寝忘食,不干别的。所以关于快,还值得举个例证,是我的拙作《负暄续话》即将出版的时候,我人微言轻,怕问世之后无人过问,于是向广告家学习,把书的原稿送给她,希望她写个介绍,吹捧几句,刊于《读书》。稿交她的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办公室吃早点,有人叩门。开门看,是她的丈夫,上班顺路,来送一篇稿子。我打开一看,就是我那本拙作的介绍,长达两千字。我很惊讶,问何以这样快。她丈夫说,是晚上翻看了原稿,该睡了,躺一会儿,说睡不着,起来写的,“让我顺路送来,看看成不成”。我看了,并传给同屋的人看,都觉得见解深而文笔灵,赞叹不已。
我求她,更多的是用毛笔写马湘兰风格的闺秀小楷。俗语有字如其人的说法,就赵丽雅说,这对不对呢?像是也对也不对。说不对,是看外表,粗粗拉拉,字却是地道的明清闺秀风格,清劲加秀丽加柔婉。也可以说对,理由是透过外层找,说内秀。且不管它,总之是写得好,就难免能者多劳。比如有的朋友,非遗老而有遗老的旧习,住有空调之室而手仍不离折扇,并愿意两面不空,一写一画,找我,字的一面就推荐赵丽雅。我为自己求,一次多转折的是,求徽州一女砚工制歙砚,效“吴门顾二娘造”之颦,愿意制成后也刻砚工款“新安杏珍女史造”,这位杏珍女士不能写,所以就求赵丽雅写了寄去。一个操西瓜刀的能写闺秀小楷,再加上读得多,写得快而好,就使我不能不联想到昔日的才女,所以为她的读书记写序文,半赞叹半玩笑,就写了这样几句:“你就是今代的柳如是,才高,身量不高,都很像,只是脚太大。”
有不像处,是因为时代不同。如脚太大是得新风之赐。但旧风也不是毫无是处,即如柳如是,有幸或无幸,未经受大革命,就可以多念小红书之外的书,以致年方二九就成了材。赵丽雅则推迟十几年。但凡事要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想法,就说是晚一些吧,也终于成了材。而且不只此也,孔老夫子有云,“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现在她年尚未不惑,就已经足畏了。说起足畏,我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也颇值得说说。那是寄来发表于《瞭望》的连载的几篇文章,总题是“脂麻通鉴”,署名“扬之水”。总题怪,我不知何意,先看解题,是来于明王琦的《寓圃杂记》:
吴人爱以脂麻(芝麻)点茶(泡茶),鬻者必以纸裹(芝麻)而授。有一鬻者家藏旧书数卷,旋摘为用。市人(买者)得其所授,积至数叶,视之,乃《通鉴》也。其人取以熟读,每对人必谈及。或扣其蕴,则实告日:“我得之脂麻纸上,仅此而已,余非所知也。”故曰“脂麻通鉴”。
寓意明显,是讲史而所知不多。接着看内容,以标题为《民意》《解缙》《廷议与廷推》三篇为例,都是谈明代政场大事的,引书多,熟于掌故,不稀奇,稀奇的是文笔老辣,有见识,感慨深。我一时有点迷惑,先是推想,可能是她杂览碰到妙文,不忍独秘,所以寄给我看看;继而一想,只有文而没有赏识的话,也可能就是她写的。如果竟是她写的,我心中倚老卖老,简直要喊出来:“你这小丫头片子想干什么?真太可怕了!”所谓可怕,是钻入故纸堆,竟读了这样多治史专业的书,而且有眼力,能够抓住要点,击中要害。以这几篇结尾处的一些话为例,《民意》是:“士论、民意之容易被权力者所左右,斯亦甚矣!但这一回的一人误而天下误,尚不过是杀掉一个区区袁崇焕;至于一人误而误天下的事,也还不是史无前例。”《解缙》是:“解缙死后五十年,终于得到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但解缙式的悲剧哪里就结束了呢?——那是彻底打碎权势的偶像,并换了另一种是非标准以后的事。”《廷议与廷推》是:“但是皇帝的决断权,它的不容怀疑的权威与神圣,却使得最终结果,依然是一个意志,一种声音,而决没有其他(专制既是常态,则冤案的发生,自然也就算不得什么特殊了)。”像这样的判断和感慨,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看之后不久,我遇见她,问是不是她写的,她说是。问这个笔名来自《诗经》的哪一篇(因为不只一篇),她说是《王风》“扬之水,不流束薪”那一篇。问有何取意,说无何深意,只是念一遍,觉得好玩而已。最后问,这种性质的文章太难写,要聚沙,然后披沙拣金,连载,多长时间交一篇?她说一周。我以己力度人力,吓了一跳,说:“这怎么成呢?”她笑了笑,说:“努力赶呗。”她走后,我想了很多。《论语》有“后生可畏”的话,想不到女后生也这样可畏。畏之后还有喜,是确信,虽然千千万万人争着去倚市门,上天却没有断读书种子。喜之后还随来敬,记得《读书》主编沈昌文先生写通知条,上款总是称“丽雅兄”,像她这样一日千里,我这老朽也只好随沈公之后抄《史记·项羽本纪》成句,说“吾得兄事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