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三话 横议集(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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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马珏

不久前,秋意已淡冬意还不浓的时候,北大旧同学马珏的女儿来我家,说天快冷了,想看她妈,可以不可以当日下午就去。我当然愿意去。“愿意”之前还有“当然”,需要解释一下。话还不能很少。要由六十年前说起。

我1931年考入北大,选中国语言文学系,系主任马幼渔先生(名裕藻)是马珏的父亲;马珏在政治系上学,有一顶了不得的帽子,“校花”。人,尤其年轻人,常情,水做的怎么样说不清楚,泥做的都爱花,如果还大胆,并愿意筑金屋藏之。诚如我所见,上课,有些人就尽量贴近她坐,以期有机会能交谈两句,或者还想“微闻香泽”吧;以及她后来的文中所说,常常接到求爱求婚的信。我呢,可谓高明,不是见亭亭玉立而心如止水,而是有自知之明,自惭形秽,所以共同出入红楼三年(她1934年离校),我没有贴近她坐过,也就没有交谈的光荣经历。是半个世纪以后,我写了一篇怀念马幼渔先生的文章(收入《负暄琐话》),其时她在山东枣庄她儿子家里休养,碰巧她儿子对拙作有偏爱,于是我们就由当年的半面之识(我的一半有,她的一半无)变为有通信来往。其间她还寄来一张上学时的照片,说为的可以温昔年的梦。这时候才知道,她有个女儿在北大工作,有个时期住在邻近我住处的一个楼里,她曾在这里住过,因为不知道,以致很容易会面而竟未能会面。是1988年,为纪念北大建校九十周年,校刊编辑部编了一本北大人写北大的书,名《精神的魅力》,里面收我一篇,题目是《怀疑与信仰》;也收马珏一篇,题目是《北大忆旧二题》。篇目是按年龄大小的次序排的,我生于光绪戊申年底,马珏生于宣统庚戌,相差约一年有半,所以中间还夹个萧乾。马珏这篇文章写得很好,也许因为内容是共同经历的事情,我感到特别亲切。这使我想到她另一篇纪念鲁迅的文章(何时,发表在何处,都不记得了),也是文笔清丽,内容有情趣。鲁迅与马幼渔先生交谊很深,在北京时期,不断到马先生家里去,其时马珏还是个小姑娘,据说鲁迅很喜欢她,还不断给她来信,推想总是鼓励她多读书并练习多写点什么吧。一晃几十年过去,听说她写得不多。为什么呢?机会?习惯?看到她纪念北大建校九十周年那篇文章以后,我曾给她写信,劝她写一本忆旧性质的书,她谦逊,说无才无学,不敢拿笔。我认为她这样想是不对的,因为她得天独厚,比如认识那么多“五四”前后学术界名人,一般人就没这个条件,又兼有写作才能,不写,无论为社会打算还是为己身打算,都是不应该的。我估计她还会来北京她女儿处住,就想见面时再彻底说明利害,并且,如果有可能,就变空论为实行,比如定了书名,谈妥出版处所,然后是限期交稿,找名家题封面书名,我自告奋勇写序文,等等。可惜是如意算盘还没如意,她出去散步被个大孩子撞倒,下身骨折,之后是卧床将养很久,身体本来就不健壮,这一来,勉强能下床,也就活动困难,拿笔的力量也不再有了。

劝说,化空论为实行,自然都成为泡影;会面呢,看来也希望不大了。真是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半年多以前,她竟到北京她女儿家里来,听说是枣庄她儿子有什么事,照顾她有困难。我,就是只为礼貌,也应该立即去看她。她让女儿传话,说一路劳顿,身体很坏,无力见客人,待将养个时期再说。这样一迁延就是半年多,直到秋末冬初,也许再推迟会感到失礼吧,才决定见面谈谈。见之前,我心情有些沉重,不是因为都是红颜变为白发,是因为她变化太大,就体貌的处境说,昔年她在众人之上,现在她在众人之下。见面之后,没想到,心情变为更加沉重。这是因为有新的所感,深而难以言传。勉强以言传,其一,我更加明白,她之迟迟答应见面,是不愿意破坏(她心中的和我心中的)昔年的花的印象。这是想抗天命吗?总之,想到这些,就不能不慨叹,在定命之下,人生终归是可怜的。其二,因为有高在天上的花的印象,加以究竟生疏,见面之前,我推想她必是寒暄几句,然后举茶送客。见面之后才知道竟是另一极端,她念旧,由另一室扶杖移来,一接近就“执手相看泪眼”。谈,她像是有说不尽的话,情深,发自肺腑,与今日的各种花各种星迥然不同。其三,于上面提到的得天独厚、有写作才能两种资本之外,我又发现一种更重要的资本,是“仁者爱人”,有这种情为主力,用以上两种资本为羽翼,“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也就不难了吧?面谈之时,我想到这里,话溜到嘴边,咽回去,是怕她会迸出一句:“悔之已晚!”不晚,我的想法,应该在十几年前,文网不再密到不漏掉无辜小鱼的时候。而如果竟能这样,就是限于“北大忆旧”,限于家门内的见闻,也可以写三两本,至少我觉得,值得放在枕边,常常翻翻的吧?现在是说什么也不顶用了。但可以得到一个教训,对一切能拿笔的,是有题材可写的,要胆大手勤,以早动笔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