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三大礼赋》与入仕
当科举考试、干谒投赠乃至从军边塞这几条路都走不通时,杜甫决定直接向皇帝献赋。唐代自武则天时期开始就在京城铸铜为匦,设立了投匦献赋制度,其中供文人投献赋颂的叫“延恩匦”,由献纳使负责管理,目的是笼络吸纳天下文士。杜甫于天宝九载(750年)岁末献《三大礼赋》,在天宝十载(751年)终于得到了玄宗的赏识。
杜甫此次献赋,其实有着极为复杂的政治文化背景。天宝九载(750年)八月,处士崔昌上书玄宗,请求确立唐朝为土德,即所谓“以土代火”。此说源于战国时齐国阴阳家驺衍所创制的“五德终始说”,他认为天道运行、王朝更迭都是五德转移、相生相克的结果,认为黄帝为土德、夏为木德、商为金德、周为火德、秦为水德、汉复为土德。很明显,“五德终始说”试图运用阴阳五行理论来阐释历史的兴衰更替,是一种历史循环论,其实质是为王朝争正统。而从史料来看,崔昌的真正后台是宰相李林甫与集贤学士卫包、起居舍人阎伯玙等人。然而正当玄宗犹豫不决之时,发生了“四星聚尾”的奇异天象,即金、木、火、土四星均聚于尾宿。据《史记·天官书》解释,凡遇四星或五星相聚的特异天象,对统治者而言,是“有德受庆,无德受殃”,笃信星占之学的玄宗遂下定决心接受崔昌的“以土代火”说,于是在天宝十载(751年)正月举办祭祀太清宫、朝享太庙和南郊合祭天地的盛大典礼,通过这三场盛大庆典,制造“有德受庆”的气氛,以抵消“四星聚尾”在政治上带来的消极影响。
天宝十载(751年)正月,唐玄宗举行了祭祀太清宫、朝享太庙和南郊合祭天地的三大盛典,杜甫适逢其时地献《三大礼赋》,即《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在献纳使田澄的帮助下,终于上达天听,玄宗读后赞赏不已,对杜甫之文才啧啧称奇,于是下令让他在集贤院等待诏令,随后派宰相考察他的文章,这是令杜甫终身都感到自豪的非凡荣耀。由于杜甫献赋时已经到了天宝九载(750年)岁末,所以给杜甫安排的考试推迟到天宝十载(751年)正月以后举行,这年杜甫已经四十岁了,来长安求仕已经过了五个年头。杜甫后来在《莫相疑行》中回忆了这次考试的场景:
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
另外,他在《奉留赠集贤院崔国辅于休烈二学士》一诗中也提到此事:
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
宰相在政事堂对杜甫进行了单独考试,考试的题目也是由宰相亲笔书写的,这当然都是极高规格的待遇,显示着这场考试的特殊性。监考人员是集贤殿的众位学士们,这样看来,这与其说是在监考,倒不如说是一场集体观礼,众人围在杜甫周围,看他援笔铺纸,挥毫落墨。在这场特殊的考试中,杜甫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动,但他还是沉着出色地完成了答卷。集贤殿的学士们争相传阅着杜甫的答卷,交头接耳地品评议论着,其中的崔国辅和于休烈两位学士首先发表意见,他们一致认为杜甫的诗文海涵地负,冠绝群伦,特别是已被天子御览的《三大礼赋》更可称为文章之翘楚,不仅远追“屈宋”,而且力压时贤,堪称大手笔。众集贤学士们也都争相附和,纷纷表示赞同。最后由作为主考官的宰相签署考试评语和成绩,他认为杜甫名实相副,确为可用之才,并将考试结果上报吏部,吏部也很快地进行了批复,宣布授予杜甫“参列选序”的资格。杜甫这次考试之所以如此顺利,和此前献赋为玄宗所赏识有很大关系。既然天子读了《三大礼赋》后都啧啧称奇,还下令让宰相对他进行复试,这相当于已经为杜甫入仕定了基调,宰相又怎会不悬揣圣意,顺水推舟地予以落实和认可呢?可见献《三大礼赋》是杜甫求仕生涯的重要转折点。
另外,杜甫献《三大礼赋》后虽蒙玄宗赏识,却并未立即得官,仅得到区区一个“参列选序”的资格,学界对此多有认识模糊乃至误解之处。如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曰:“公初应诏而见黜,后以召试而仍弃,皆林甫为之。”陈贻焮先生在《杜甫评传》中也认为,这是由于权相李林甫从中作梗,并推测“问题就出在‘命宰相试文章’这几个字上面”。当时的左相是陈希烈,右相是李林甫。天宝六载(747年)玄宗“诏征天下士人有一艺者,皆得诣京师就选”,李林甫使包括杜甫在内的考生全部落榜,并上表祝贺玄宗“野无遗贤”,这次杜甫献赋后迟迟未能得官,很可能是李林甫这个权奸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而做的决定:决不能让杜甫高中,决不能承认上次落第者之中还有可选拔的“遗贤”,否则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陈先生的这种看法一度左右着学界对此问题的认识,此后的诸种杜甫传记都承继了这种说法。然而若从铨选制度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其实可以得到更加合理的解释。唐代的铨选制度规定,通过制举或恩科获得出身者要候选三年,之后才能来京都参加吏部铨选,合格者被授予官职。杜甫经过考试后得到“文善”“名实相副”的评价,虽然获得了“参列选序”的“出身”,却不能立即被授予官职,因为按照规定,他还要等待三年。若从天宝十载(751年)春算起,一直到天宝十三载(754年)春天方满三年。而吏部的冬集铨选是每年十月举行,不知何种原因杜甫没能参加天宝十三载(754年)的铨选,他又多等了一年,直到天宝十四载(755年)冬才参加吏部的铨选,并得以释褐授官。总之,李林甫固然是个权奸,但把杜甫献赋后未能立即得官说成是他捣鬼,却是冤枉了他。
天宝十载(751年)二月,宁远国奉化王阿悉烂达干遣使献马二十二匹,以及豹、天狗各一只。于是这年冬天,杜甫又作了一篇《天狗赋》,序中说“天宝中,上冬幸华清宫,甫因至兽坊”,表明他这年冬天曾跟随御驾前往华清宫,并得以亲见天狗。或许正是因为献《三大礼赋》有了“出身”,他才有资格随驾骊山吧!由于此赋作于杜甫获“参列选序”资格后不久,因此对我们了解他当时的处境和心态颇有帮助,杜甫在赋中托天狗以自喻曰:
初一顾而雄才称是兮,召群公与之俱观。宜其立阊阖而吼紫微兮,却妖孽而不得上干。时驻君之玉辇兮,近奉君之渥欢。
诗中写天狗刚从西域运来时,天子颇为重视,曾亲自迎接,并召群臣和他一起来观赏天狗之雄姿。所谓“初一顾而雄才称是”不就是“玄宗奇之”吗?“召群公与之俱观”不就是“命宰相试文章”“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吗?而天狗的“雄才称是”,与杜甫考试后“名实相副”的评价不也正好一致吗?可见赋中天狗的遭遇与杜甫献赋未遇的遭际惊人地相似。天狗初来时已得到君主的肯定和赏识,按说理应得到重用,“宜其立阊阖而吼紫微兮”,却不料竟被闲置:
使狊处而谁何兮,备周垣而辛酸。彼用事之意然兮,匪至尊之赏阑。仰千门之崚嶒兮,觉行路之艰难。惧精爽之衰落兮,惊岁月之忽殚。顾同侪之甚少兮,混非类以摧残。偶快意于校猎兮,尤见疑于蹻捷。
赋中“彼用事之意然兮,匪至尊之赏阑”之语,也与杜甫献赋受君主赏识却难得一官的境遇完全契合。本来杜甫献《三大礼赋》后已经得到君主的赏识,按理说授官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可未曾料到授官竟是如此艰难,难怪他会发出“惧精爽之衰落兮,惊岁月之忽殚”之慨叹,赋中杜甫将自己怀才不遇、欲进无门、年华虚掷的焦灼与苦闷吐露无遗,表面上是为天狗鸣不平,实际上正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天宝十三载(754年),杜甫又向玄宗献《封西岳赋》,之后再献《雕赋》,其《进雕赋表》云:
臣之近代陵夷,公侯之贵磨灭,鼎铭之勋不复照耀于明时。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亡祖故尚书膳部员外郎先臣审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视于藏书之府,故天下学士到于今而师之。臣幸赖先臣绪业,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余篇。今贾马之徒,得排金门、上玉堂者甚众矣。唯臣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安敢望仕进乎?伏惟天子哀怜之。明主倘使执先祖之故事,拔泥途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足以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流,庶可跂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诸?伏惟明主哀怜之,无令役役,便至于衰老也。
杜甫在表中向玄宗介绍了自己的家世出身、个人才华抱负及所面临的困境,希望君主能“哀怜之”,语气近乎乞求,千载之下读之,仍令人动容。《雕赋》浓墨重彩地塑造了威猛刚毅、疾恶如仇的鸷雕形象,具有“大臣正色立朝之义”的鸷雕正是诗人自己的化身,是诗人性格的艺术体现。然而这几篇赋献上去之后都石沉大海,没了下文,因为玄宗此时根本无暇理睬这些,他的心思都在崇信道教、祈求长生上。
直到天宝十四载(755年)十月,杜甫才被授予官职。当时吏部在铨选中实行“三注三唱”制度,第一次注拟时,授予杜甫河西尉一职,河西属同州,在今陕西合阳,杜甫以县尉这一官职“凄凉折腰”而未接受。直到第二次注拟为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时,杜甫才表示接受。杜甫在《官定后戏赠》诗后的自注中说:“时免河西尉,为右卫率府兵曹。”不过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中却说杜甫所任官职为“右卫率府胄曹参军”,而非“兵曹参军”。这两种说法究竟孰是孰非,目前已经无法做出明确判断了。两个官职名称颇为近似,所掌之职稍有区别。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掌管武官簿书,而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掌管军用铠甲器械及本府营缮之物,官阶均为从八品下。另外,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或胄曹参军)是职事官,按照惯例,吏部在授职事官的同时还应授予相应的散阶。在唐代官制九品三十阶的系统内,文官从八品下阶对应的散阶是承务郎,然而由于没有相关文献记载,我们对杜甫的散阶只能是猜测。杜甫《官定后戏赠》云: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
不管怎么说,杜甫在长安十年求仕,至此终于有了一个结果。杜甫表示接受这一官职,因为有了官职,起码能领到一份微薄的俸禄,这总比寄食友朋强了不少,所以归隐的念头至此也暂时打消了,至于“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只好在以后慢慢等待机会了。学界在解读此诗时往往都会征引《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认为许身甚高的杜甫如今只得了从八品下阶的兵曹参军,这对其真是“极大的嘲讽,是恶意的作弄”。这种解读有简单化的嫌疑,实际上“致君尧舜上”只是诗人的伟大理想,这种理想与其初任官职的低微并不矛盾,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诗人,难道杜甫还不懂既要心怀远大理想又要脚踏实地这个简单的道理吗?若按这种逻辑类推的话,那么抱有“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理想的李白只能做宰相,让他做供奉翰林对他也同样是极大的嘲讽了,这显然是站不住脚的。赖瑞和《唐代基层文官》一书指出:“经常抱怨‘达不到伟大政治抱负’的,其实不是唐代诗人本人,而是不了解唐代官制的文学研究者。”其实杜甫在《官定后戏赠》中已经表示认可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这一官职,称“率府且逍遥”,不再想归隐山林了,但他仍然用“回首向风飙”的举动表达他接受这个官职后的复杂心情,那么杜甫倘若不是嫌弃官小,他又是对什么感到不满意呢?这就涉及杜甫对自己官职的预期问题了。此前杜甫在《进雕赋表》中向玄宗表达自己的志愿时说:“明主倘使执先祖之故事,拔泥途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足以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流,庶可跂及也。”也就是说,他想和祖父杜审言一样做个皇帝的文学侍从之臣。另外杜甫在《天狗赋》中还曾表示想做一个像天狗那样负责“触邪”“却妖孽而不得上干”的皇帝近臣,所司之职似乎近于殿中侍御史或者拾遗、补阙之类的官职。而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是负责太子东宫武官簿书的闲职,这与杜甫想做皇帝近臣的期望有着一定的落差,而他又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所以得官后才会有摇头叹息之举。
通过杜甫在长安十年求仕的经历,我们看到了唐王朝政治的极端腐朽,从社会制度的层面来看,人才的上升渠道已不通畅。像杜甫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一心一意想为国为民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花费了十年时间竭尽所能地寻找机会,又与上层人物有一定的关系,但终究不能通过正常渠道脱颖而出,即使最终凭借出众的才华争取到了入仕机会,可仍然没有得到合适的职位。相反,那些逢迎拍马、见风使舵的小人们却个个都飞黄腾达,早据要津,志得意满,这其实并不是杜甫的个人问题,而是社会的问题,表明政治制度败坏了,政治气氛污浊了,人才体制腐朽僵化了,这都是当时社会已经病入膏肓的表现。